陸巖軍

(上海交通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漢語系,上海200030)

一本別具特色的明清文學史講義
——評郭英德先生《明清文學史講演錄》

陸巖軍

(上海交通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漢語系,上海200030)

學術(shù)著作的產(chǎn)生一般不外兩種方式:一種是在書齋中的獨自研究,所謂閉門造車,出而合轍;另一種則是書齋中的研究加課堂上的實練,一般將此種目為講義,如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實際上,現(xiàn)代大部分學者多在大學或科研院所工作,所以他們的大部分著作在某種意義上都經(jīng)過課堂的宣講、演練和修改,都閃耀著后者的特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正是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于近年出版了“大學名師講課實錄”系列?，F(xiàn)在要說的郭英德先生的《明清文學史講演錄》即是其中很有特色頗受讀者喜歡的一種。

容量巨大、視野寬闊、見解精深是《明清文學史講演錄》的一大特色。該書對明清文學史的主要問題進行了宏觀的審視與微觀的解析,縱橫開合,深而入微。以宏觀而言,作者從總體上深度概述了明清文學史的構(gòu)成特點以及明清文學史研究的成果、難點和意義。這既是作者多年從事相關(guān)研究的甘苦之言,也是其學識和學養(yǎng)的精彩再現(xiàn)。以微觀而言,作者以黃宗羲、蒲松齡、《牡丹亭》、《賈奉雉》等研究個體為例,展開微觀詳盡的研究。這種具體精深研究的個案演示,既印證了作者的思路和觀點,也展示了作者突出的操作能力,對讀者啟發(fā)頗大。以縱向而言,作者按照時間線索分四個時期十二個階段清晰準確地梳理了明清文學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再現(xiàn)了明清文學從死水微瀾到風云變幻,再到回光返照,最后到衰極而變的美學風貌的發(fā)展歷程。以橫向而言,作者從四個方面深度考察了明清文化與世界文化、明清文學與政治、經(jīng)濟及理學思想的關(guān)系,藉以厘清明清文學的文化背景。在這樣大幅度的縱橫開闔宏微交匯中,巨大的信息量和寬闊的學術(shù)視野有機地融匯其中。比如,對明清文學史三個構(gòu)成特點的歸納,就是在與先秦兩漢文學、魏晉南北朝文學、隋唐五代文學、宋遼金文學深入比較的基礎(chǔ)上提出來的,其歸納出來的各種文體并存、作家人數(shù)最多、作品數(shù)量最大三個特點頗具識見,完全契合明清文學史的實際。

郭英德先生早年以明清傳奇的精深研究而成名,之后又曾系統(tǒng)研究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史、中國古典文學接受史、中國古代文人集團與文學風貌、中國古代文學史,故而對明清文學史能做出更為切實精深的描述,乃至輻射到整體的中國文學及文化研究。比如,作者指出近百年的文學史寫作一直在給讀者強化一種印象,好像明清時期占主導地位的文體是戲曲、小說,而不是詩文詞,這顯然是一種歷史的誤讀。其原因在于,文學史敘述者采用的是價值判斷而非歷史判斷。作者進而指出,歷史研究首先應該采用歷史判斷而不是價值判斷,這樣才有助于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梢哉f,作者的這些看法平允切實,代表了近年來明清文學研究對明清詩文詞等傳統(tǒng)文體日漸重視的觀點(參閱鄧紹基、史鐵良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明代文學研究》,吳承學、曹虹、蔣寅的《一個期待關(guān)注的學術(shù)領(lǐng)域——明清詩文研究》)?；谶@樣一種學術(shù)研究定位,作者往往有一些不同于時下學術(shù)界的新見,如作者認為,明清時期傳統(tǒng)文體的繁榮局面,是遠遠超過以前任何一個時代的。這與時下所普遍認為的明清時俗文學高度發(fā)展,而傳統(tǒng)文體日益萎縮的觀點大相迥異。作者的這一觀點極富學術(shù)識見與學術(shù)魄力。又如,作者將明清時期傳統(tǒng)文體與通俗文體做一番比較后認為,追求文化品味的高度,是以犧牲文化傳播、文化接受的廣度為代價的。走向通俗化是中唐以后中國文學發(fā)展的一個很重要的趨向。主流文體從語言上、從具體的行文上、從表現(xiàn)的方法上都趨向于通俗,以爭取更廣泛的接受群體,這是中國文學史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趨向。可以說,作者此處的論述遠遠超越了明清文學史,是對中唐以后文學史的一個銳利俯瞰。

《明清文學史講演錄》秉持的一個重要原則是“實而不虛”。即話題的提出和展開都要求實實在在,每一個話題都有大量的實例演示,展示了強烈的可操作性。該書在廣闊的視野審視之下,更注重學術(shù)研究的可操作性,在作者的精彩示范之中展示學術(shù)的規(guī)范與操作步驟。在研究實例中,作者更是通過十一個研究實例,向我們完整地演示了研究的整個操作過程。在對學生問題的解答中,也體現(xiàn)出強烈的可操作性。作者在談到研究現(xiàn)狀時毫不保留地指出目前研究中的薄弱之處和值得去做的地方。在注重可操作性的基礎(chǔ)上,作者又強調(diào)了方法的指導性。如在論運用西方現(xiàn)代文論來闡釋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的做法是否可行有效時,作者從實際操作的角度指出,衡量方法使用是否得當?shù)臉藴?就是看這種方法有無解決新的問題,有無給人以新的啟發(fā)。寥寥幾語,就將運用西方文論來分析中國古代文學的操作問題講得明明白白。

作者還將古代文學研究的可操作性,進一步貫注在研究的當下性理念中。作者指出,對于一個古典文學的研究者來說,切勿以為研究的對象是過去的東西,就把整個心思都放在指向過去,這是不可取的,應該將自己的思想定位在指向當今、指向未來。雖然研究的是歷史問題,但是回答應該是當代的,甚至解答方式也應該是當代的,能為當代提供啟發(fā)和貢獻。作者所秉持的這樣一種宏通開放的思維方法,對于打破種種人為的學術(shù)壁壘,融合各種學術(shù)研究有著重要意義。

《明清文學史講演錄》中突出的問題意識與科學的追問方式也給讀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梢哉f,突出的問題意識貫穿始終,幾乎在每一個點上,作者都提出了很多富有啟發(fā)性的問題,用提問的方式去解剖研究對象。作者循循善誘,幾近于手把手地告訴我們,如何對一個現(xiàn)象產(chǎn)生疑問,然后一步步追問下去,逐漸接近問題的內(nèi)核。作者一再強調(diào)指出,對所研究的問題必須提得非常鮮明,因為材料是由問題決定的,起決定作用的是問題,要打破成見,就得提出非常具體的問題。學術(shù)研究需要一種善疑精神,而不只是一味地在別人后面起哄。比如,作者對大多數(shù)文學史著作認為明初臺閣體是歌功頌德粉飾太平,是雍容華貴的作品的說法提出以下疑問:其一,明初這個時代值不值得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其二,明初臺閣體歌的是什么功,頌的是什么德?其三,它在歌功頌德以外,是否還有一些不是歌功頌德的作品?這種歌功頌德的背后包含著什么?其四,臺閣體的歌功頌德與宋代前期、唐代前期、漢代前期的歌功頌德有何不同?它有何特點?在這樣一連串具體的追問下,最終將思路導向到對明初、前期文人的生存境遇、文化背景、最高統(tǒng)治者與文人的關(guān)系、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研究上面,提升了研究的深度與廣度。從中可以看到,追問得越清晰越深刻,研究走向就會越清晰越深刻。

作者突出的問題意識與科學的追問方式還表現(xiàn)在對問題的甄別上。比如,對于明清文學史研究中存在的問題,你首先要判斷,它是真問題還是“偽問題”?“偽問題”是經(jīng)不起追問的。比如對“《牡丹亭》是個性解放的頌歌”反復追問后認定這是一個偽問題。而偽問題之源,即在于許多學者在研究中滿足于自說自話,對之前研究成果沒有真正展開對話。

此外,《明清文學史講演錄》很好地再現(xiàn)了書齋研究與課堂講授的生動互動。一般而言,書齋式著作首要追求的是觀點的平實精深,缺點是四平八穩(wěn),多定論而少探討和推測。而《明清文學史講演錄》卻很好地將書齋研究與課堂講授相結(jié)合。作者既有在長期研究上的平實精深論述,更有課堂上的即興式大膽引申。當然,這種即興式引申并不是憑空臆說,而是在大量學術(shù)積累與課堂教學特定情景刺激下閃耀出的思想火化。這一部分其實更具魅力,更有啟發(fā)性,也更值得珍視。這一點也是在追求穩(wěn)妥的書齋式著作中很難看到的,個中原因不外乎三點:其一,有好發(fā)高論易招輕奇險怪批評之嫌;其二,缺乏適當情景的激發(fā);其三,大部分學者不愿意將這些雖不太成熟但不無深刻的思想心得輕易示人,以免為他人做嫁衣。然而,課堂講授的隨意性、靈活性、口語性、互動性則能克服以上困難,尤其是作為老師,總想竭盡所能地給學生以最大啟發(fā),因而在課堂上會碰撞出許多富有啟發(fā)力感染力的思想火花。比如,作者指出,對明清文學史,清代《四庫全書總目》的研究已經(jīng)定下了很多的基調(diào),并經(jīng)過文學史多次重復以后,逐漸成為一種定論。實際上這些觀點是否合適,應該重新作判斷。這些成見,可以說任何一個都是學術(shù)研究的障礙,需要研究者一個一個具體地分析和仔細地排查。以上這些觀點既是作者的卓識洞見,更是一個學者對研究生諄諄告誡的肺腑之言。

作為一種真正的課堂講演當然離不開教學的互動。事實上,早期的一些課堂講演記錄基本上就是講義,大都忽略了課堂上的教學互動,如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陳寅恪的《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都未有課堂互動的記錄,多少令人感到遺憾。而《明清文學史講演錄》于每講后都有師生課堂問答的記錄,雖然有些內(nèi)容并不一定與該書直接相關(guān),但卻是研究生普遍關(guān)注的問題,作者對這些問題都作了非常詳盡的解答。從這點來說,很多初學者由此間接地向作者作了請益。

最后需要說的是,《明清文學史講演錄》是作者多次課堂講授記錄的一個整理修訂本,是一本難得的學術(shù)精品,既是明清文學史研究的典范之作,又是一部明清文學史研究的方法論。但由于該書信息容量太大,且受到授課時間及課堂教學特點的限制,許多問題僅是剛開了頭,還有待于以更多篇幅來作進一步的研究。我們期待著作者對這些問題作出更全面深入的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