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玉龍
這學期筆者在教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時,遇到這樣一些問題:“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一句有的版本把“檣櫓”寫成“強虜”;“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一句也有的寫作“亂石崩云,驚濤裂岸”;“人生如夢,早生華發(fā)”一句也有的寫作“人世如夢,早生華發(fā)”。
帶著這些問題,我查找了有關資料,發(fā)現(xiàn)所謂的版本不存在孰優(yōu)孰劣,關鍵是要做到咬文嚼字,仔細推敲,結合詩中的意境,聯(lián)系詩人當時的心情來賞析詩歌。如“強虜”說明曹軍強大,符合歷史事實。曹操在寫給孫權的信中說:“近者奉辭伐罪,旌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資治通鑒·赤壁之戰(zhàn)》)曹軍號稱八十萬,意在威懾。實際可能有多少呢?吳軍主帥周瑜認為:“彼所將中國人不過十五六萬……所得表眾亦極七八耳。”(《資治通鑒·赤壁之戰(zhàn)》)也就是說即使保守估計,曹軍也不下二十萬。而孫劉聯(lián)軍則“五萬兵難猝合”(《資治通鑒·赤壁之戰(zhàn)》),也就是說,孫劉聯(lián)軍在當時只有五萬人馬。赤壁之戰(zhàn)對孫劉聯(lián)軍來說,是一場以弱抗強的戰(zhàn)爭,而周瑜不僅沒有絲毫的畏怯,反而“羽扇綸巾”,從容閑雅,“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在說說笑笑之間,一把火就把曹軍給燒了。曹軍越強大,越能烘托周瑜指揮若定的英雄形象。但是文學不同于歷史,文學的真實不等于歷史的真實,此其一。其二,“檣櫓”用了借代手法,比“強虜”更生動形象,而生動形象應該是文學語言的基本要求。其三,“檣櫓”借指曹操的水軍,用“檣櫓”更能突出水軍在這場戰(zhàn)爭中所起的關鍵性作用。其四,“檣櫓”與“灰飛煙滅”在前后意思上也更貫通一致。
而“穿空”寫“亂石”直插天空,給人以“刺破青天鍔未殘”的感覺;而“崩云”則進一步寫出了“穿”的程度,高聳入云,使云層發(fā)生了崩塌,顯得更有氣勢。我們甚至能由此聯(lián)想到傾盆的大雨以及“驚濤”和“千堆雪”。同樣的道理,“拍”只是動作本身,而“裂”字則進一步寫出了“拍”所帶來的結果,顯得更有力度;這個結果似乎還能說明江中“亂石”乃是“驚濤拍岸”所致。因此用“崩”和“裂”,比用“穿”和“拍”好,更能表現(xiàn)赤壁景色的雄奇壯麗。而赤壁雄奇壯麗的景色,有力地烘托了赤壁鏖戰(zhàn)、火燒曹營的壯闊場面;并為下闋描寫周瑜的英雄形象作好了鋪墊。
“人生如夢”是側重于自身來說的,表現(xiàn)了自身的坎坷與無奈。蘇軾一生稱得上是跌宕沉浮、命運多舛。他顛沛流離,天南海北,奔波不歇。蘇軾的無奈是由于建功立業(yè)的激情愿望不能實現(xiàn)而萌發(fā)的,我們應當更多地體會他對事業(yè)、對人生的思索。而“人間如夢”之說是側重于世道來說的,體現(xiàn)了世道艱難與變幻莫測。蘇軾總結自己一生,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闭紊咸K軾是失意的,造成這種失意的原因,是滿懷一腔報國之志的詩人,沒想到會卷入到一場政治紛爭中,成了朝廷各幫派斗爭的犧牲品。“人間如夢”是詩人對當時黑暗世道的無奈與控訴。
古詩詞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不同版本呢?我們怎樣看待版本問題呢?古詩詞出現(xiàn)不同版本,一種情況是作者初稿與定稿不一樣,一種情況是古代人們傳抄過程中個別字句改變了。從現(xiàn)代人欣賞詩詞角度講,沒有誰對誰錯的說法。嚴格學術上的定本是作者最早本子上的內(nèi)容。但作為詩詞普及來講,則是“擇善而從”,哪種版本內(nèi)容流傳更廣,受眾更容易接受,一般就采用哪種版本,雖然它不一定是作者的本義。比如王之渙的《涼州詞·出塞》第一句,詩人原本作“黃沙直上白云間”,后來通行卻是“黃河遠上白云間”,顯然后者比原來的意境更為深遠。對于讀者來說,雖然存在不同版本,但卻不會影響人們對古詩詞的理解和鑒賞。無論哪一種版本,對讀者都有好處。
姑且舉一個人人皆知的實例:韓愈在月夜里聽見賈島吟詩,有“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兩句,勸他把“推”字改為“敲”字。這段文字因緣古今傳為美談,今人要把咬文嚼字的意思說得好聽一點,都說“推敲”。古今人也都贊賞“敲”字比“推”字下得好,其實這不僅是文字上的分別同時也是意境上的分別?,F(xiàn)代著名美學家朱光潛先生在《咬文嚼字》一文中分析說:“推”固然顯得魯莽一點,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歸寺門原來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須自掩自推,足見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和尚。在這冷寂的場合,他有興致出來步月,興盡而返,獨往獨來,自在無礙。他也自有一副胸襟氣度?!扒谩本惋@得他拘禮些,也就顯得寺里有人應門。他仿佛是乘月夜訪友,他自己不甘寂寞,那寺里假如不是熱鬧場合,至少也有一些溫暖的人情。比較起來,“敲”的空氣沒有“推”的那么冷寂。就上句“鳥宿池邊樹”看來,“推”似乎比“敲”要調(diào)和些?!巴啤笨梢詿o聲,“敲”就不免剝啄有聲。驚起了宿鳥,打破了岑寂,也似乎平添了攪擾。所以我很懷疑韓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稱賞的那么妥當。究竟哪一種意境是賈島當時在心里玩索而要表現(xiàn)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想到“推”而下“敲”字,或是想到“敲”而下“推”字,我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問題不在“推”字和“敲”字哪一個比較恰當,而在哪一種境界是他當時所要說的而且與全詩調(diào)和的。在文字上“推敲”,骨子里實在是在思想情感上“推敲”。一般人根本不了解文字和情感的密切關系,以為更改一兩個字不過是要文字順暢些或是漂亮些。其實更動了文字就同時更動了思想情感,內(nèi)容和形式是相隨而變的。
此外,如:王灣《次北固山下》第二聯(lián)“潮平兩岸失”,有的版本作“潮平兩岸闊”。蘇軾《蝶戀花》“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中的“繞”字,有的版本寫作“曉”。李清照《聲聲慢》“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中的“晚”字,有的版本寫作“曉”。其實同一句詩詞,在不同時期會有不同的版本,甚至在同一時期由于編者立場、觀點、鑒賞角度的差異,也會有不同的版本。鑒賞時,咀嚼、比較這些版本的不同,會讓我們對詩詞有更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