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琨(河南師范大學新聯(lián)學院漢語言文學系, 鄭州 450000)
賈平凹初以詩歌問候文壇,繼而在散文和小說上名聲大噪,卓有成就,上世紀80年代至今,他一直是文壇上關(guān)注的焦點。他聲稱自己開始的是“小說、散文、詩三馬并進的寫作;舉一反三,三而合一”①。由于他又在書畫界大有造詣和成就,所以享有“四位一體”的盛譽。他的散文名作有《丑石》、《月跡》、《月鑒》、《釣者》、《一顆小桃樹》、《觀沙礫記》、《空谷簫人》、《愛的蹤跡》、《耍蛇記》、《奕人》、《名人》、《秦腔》、《說話》等諸篇,他的散文集有《月跡》、《愛的蹤跡》、《心跡》、《商州三錄》、《人跡》、《四十歲說》、《說話如語堂》、《賈平凹散文大系》、《中華散文珍藏叢書·賈平凹卷》等三四十種之多,他在散文上也是一個豐產(chǎn)而頗有成就的作家。
賈平凹80年代初期的散文“清麗淡雅、真純秀美”②,發(fā)微掘幽,引人遐思,《丑石》、《月跡》、《觀沙礫記》可謂其中佳作,然而卻難免有“為文說愁”的些微硬傷,如《丑石》、《空谷簫人》中人物的一些對話。之后,隨著經(jīng)歷的復雜和眼界的開闊,賈平凹的散文觀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因此80年代中后期,賈平凹的散文漸老練深沉,更豐厚耐品,可以說一頭撞在了散文真正的情懷,從此他的散文便元氣豐沛,似稚拙卻日趨渾厚。他前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可謂“明月風格”,而后期的創(chuàng)作則愈顯“山石風格”③,“逐漸由幼稚唯美走向憨拙大氣”④。無論是前期還是后期,賈平凹都意圖在繼承文學創(chuàng)作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而又自始至今十分注重文學的審美特質(zhì),因此他的散文在新時期文學初期能嶄露頭角,備受贊賞,并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個人的成熟,他不追風逐流卻每每被置于風口浪尖,受盡顛簸,而才名大盛。這與他基于文學特質(zhì)的創(chuàng)作觀有密切關(guān)系,終能使他成了正果。《說話》即是他“正果”終成的一個代表性標志。從一個方面反映了他豐富、復雜、深沉、熱烈,而執(zhí)著游走的靈魂。
在當代散文領(lǐng)域,賈平凹《說話》類的作品有其獨特的個性,與曾經(jīng)轟動文壇的余秋雨等的學者型散文、史鐵生等的哲思型散文、劉亮程的賦物抒情型散文相比,《說話》更圓熟自如,更貼近散文隨意本真的核心特質(zhì)。即便把《說話》和汪曾祺、孫犁、楊絳等作家敘事的優(yōu)秀散文相比,《說話》在其內(nèi)在的張力上,也因其整體象征手法的運用而更具空間。
縱觀賈平凹的散文創(chuàng)作,在揭微顯旨、闡發(fā)哲思方面,《觀沙礫記》可為其代表作;在詩情畫意寫美表趣方面,《月跡》引為其代表作;在關(guān)注人生苦澀幽默方面,《名人》可為其代表作;在描摹人物,顯現(xiàn)世相方面,《奕人》可為其代表作;在表現(xiàn)原生態(tài)的生活和文化方面,《秦腔》可為其代表作,而融這些特色的本質(zhì)內(nèi)涵為一爐,于生活之源中更其稚拙深厚、自然圓熟的代表作,當屬《說話》了。
這里,我主要談?wù)f話顯著而富含創(chuàng)造性的兩大特征:
賈平凹曾論:“我寫作常常對社會人生有一種感悟,卻沒有明確的、清晰的判斷和歸納,就模糊的順著體悟走,寫成什么是什么,不求其概念之圓滿,只求其狀況之鮮活?!雹萑欢?,“不經(jīng)意是大經(jīng)意”⑥,恰就在這真實、混沌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隱然有生命、歷史,乃至宇宙哲理的神味”⑦,從而以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模糊”來調(diào)整復雜多變的內(nèi)在情感,形成對內(nèi)心世界“最準確最真實的把握和表現(xiàn)”⑧。賈平凹的寫作觀合乎人情感體驗的特征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況,更吻合散文的本真特質(zhì)?!墩f話》就是一個多元融合的生命本體。
《說話》表面上是為說不好普通話而苦惱、困惑、無奈和沉思、追求,其實包含著多方面的內(nèi)涵,這內(nèi)涵都是以個體的現(xiàn)實遭遇得以體現(xiàn)。說不好普通話和由此而來的煩惱又是此文的客觀誘因,實際上這篇散文該是他遭遇到人生低谷時復雜心境的真實寫照。寫作此文之前,他已飽受肝病之苦,兼有不幸婚變,再加上對即將問世的《廢都》風波的隱憂及對流言蜚語之河的無奈。這些,對把事業(yè)和愛情看作兩大支柱的作者來說,可謂雪上加霜,五雷轟頂,“缺了哪一樣,或許我就自殺了”⑨。這時的作家,身心俱疲,內(nèi)外交困,遭人誤解甚至誹謗,又如何能不想“說話”呢?善于“說話”,以“說話”澄清是非曲直,與人及社會和諧相處,成為作家內(nèi)心強烈的渴望。因此,“說話”在這里意味著溝通的橋梁,是人們得以理解的必經(jīng)之途。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說話”卻時常是被變了味的,或為它圖,或被誤解,甚至歪曲。因此,“我曾經(jīng)努力學過普通話”的時候最早是自己鑲過一次金牙的時候,這固然是“說話”的外在條件改善了,但是否也有炫耀之味?“再是我談戀愛的時候”,這自然有情愛動力的驅(qū)使,但也是否有賣弄之意?“再是我有些名聲”的時候,這也難免有名譽之慮。這些雖有他圖,但總目的總還是在于交流的欲望。卻總是話不隨心,不得不禁,便有了我更多的吸煙、吃辣、吃醋中內(nèi)含的苦悶??墒钱斘覠o意“說話”,卻讓別人錯“聽”了話意,如接莫言一事,遭到周圍人的曲解。而“我”真正“異化”了自己,以一個提包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聾啞人,卻反而得到了別人的理解,把“我”之不正常當作正常,真是怪哉?說話于此不僅是單純的交流方式,是很自然地顯現(xiàn)了生命生存的困境和無奈,這是個體的遭際,也是人類群體的宿命。幸運的是人類可以不斷反抗命運,以積極的姿態(tài)彌補這宿命而來的遺憾。其中,每個人的反抗方式是不一樣的,這就形成了個性,我的選擇是“留言”而不“流言”。從文章中可以感覺到一個沉默而堅實的我,一個孤獨而自信、卑怯而執(zhí)著的抒情個體。賈平凹曾說自己喜歡靜靜地想事,默默地苦干,平時油鍋溢了也能坐穩(wěn),但急起來會玩命呢⑩。他把自己的寫作當作一種“說話”的方式,便也特別注重傾聽者的反應。他曾說,自己有嚴重的自卑感,感到孤寂的是自己的許多想法、許多實踐別人不理解。當讀者沒有讀懂自己的作品時,“我就心里難受,想哭”?。作家的性情人格成就了文章,文章因個性而多元,因多元而充盈,而活力四濺。
作家三毛曾致信賈平凹說:“您的作品實在太深刻。不是背景取材問題,是您本身的靈魂?!?《說話》多元融合的內(nèi)涵特色,一個主要原因是得益于作家的靈魂,“情”、“知”、“性”因此在文中得到了自然交融、渾然天成。文中的抒情個體中熔鑄進了地域風情、文字素養(yǎng)、創(chuàng)作主張、性情才華等諸因素,所以作家于混沌的現(xiàn)實生活和獨特的個體經(jīng)歷中拓展了作品的張力,其中有秦地人內(nèi)在的剛烈、粗放、忍耐的特點,也內(nèi)含作家本體的個性,更蘊含有生命普遍的本質(zhì)特性和精神特征。所以,《說話》蘊藉個體與群體、性情與地域、現(xiàn)實與歷史、人性與哲思等各方面的因素,形成基于個體獨特而濃郁的生活氛圍中的開闊意境。這一切,卻不是作家故為之。實則是貫注在靈魂之中,多元融合的高品位靈魂讓文章元氣淋漓,又頗有韻致,有如蓮放于水,梅綻于冬,其氣韻風度,與生俱來,非人為也,卻也是由人而生也。這樣,雖說:“好的散文本身就是從心靈中流出來的,而且,應該是——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但也必有寫作主體的高品位在才可得圓滿的。其實,問隨心生,語由情出;話雖真卻意曲,言雖淺卻情深,文似薄則內(nèi)厚,情似拙則智睿,所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多元匯集,張力無限?!墩f話》,即是也。之所以如此,另一個重要因素是作家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整體象征的手法。
自如地運用局部象征的手法,已是許多文字創(chuàng)作者所能做到的;自然地運用整體象征的手法,則是很少作者才能為之的;并且,多是以異境(以景、物等不同于人的媒介來營造表象異于人類生活的境界)來寫人世。也有些作品看上去是以同境(現(xiàn)實的人類生活情境)來體現(xiàn)人類生活真相,實則是以細節(jié)的真實性來給讀者形成錯覺,達到作品整體象征的目的,能在這方面創(chuàng)作成功也可算出類拔萃了,如王安憶的《小鮑莊》、殘雪的《山上的小屋》等作品。而在散文中,若能以日常現(xiàn)實生活的情景為主體成功地運用整體象征的手法,就需要作者爐火純青的寫作功力,更何況是以易受局限的個體的具體生活經(jīng)歷來成功地營造整體意象,必得需要作家的超人的膽識和創(chuàng)造性。賈平凹的《說話》恰就屬于這最后一種情況?!墩f話》不但以日常生活經(jīng)歷為主體成功運用了整體象征手法,而且動態(tài)地象征了作家生活生命和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的階段性變化,也即以點帶面地體現(xiàn)了人生于世不可避免的經(jīng)歷和體驗,呈現(xiàn)出復雜深沉的內(nèi)涵。
賈平凹在對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觀和創(chuàng)作方式繼承的同時,以小說常用的整體象征手法來寫散文,讓日常生活實踐滋生了活的生命和多層次的伸張力,達到多元融合、渾然天成的,動態(tài)性的境界,他的《說話》為當代散文在內(nèi)蘊上的豐富與擴展提供了成功的范例。這是賈平凹對當代文學的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貢獻。
《說話》成功運用整體象征手法的一個主要原因是作家獨特的審美觀,對此有評者做了經(jīng)典論述:
“‘山石’期以后的賈平凹的藝術(shù)觀念中佛、道的影響越來越大,他將佛的眾生平等、一花一世界,道的天地大美、大象無形,與北方文化‘深厚、拙重、雄渾、大氣’結(jié)合起來,構(gòu)成其富有個性的審美觀,這種審美觀體現(xiàn)在他的藝術(shù)實踐中主要有這樣的基本特征:首先是強調(diào)生氣灌注的整體觀,將每一次創(chuàng)作視為一次生命活動,文學應該是生命的投射,這就是所謂‘體征’:‘有了體征的作品似乎沒有章法,胡亂說,卻句句都是自己命之所得所悟,而文學的價值恰在這里?!?
于是,《說話》中作者的“說話”之遇、之苦、之思等等,無一虛飾,皆如實道來,若一憨實者傾吐心曲,自然動人。然仔細思來,在不足千字的文章內(nèi),蘊藉著作家自己生活的多段經(jīng)歷和多層感思,作品的忠誠于情感、巧裁于題材、隨意于事件、自如于結(jié)構(gòu)、任意于語言等特色皆隨之而出,因此有虛實相映、表里相融的天籟之效。文中作者的每個細節(jié)、經(jīng)歷甚至心態(tài),都成為具有象征性質(zhì)的物象,“它們既隱喻了題旨,同時也是題旨本身”?。如他部分“失語”后,更多的吸煙、吃辣子、吃醋,會讓人想到他的苦悶和不甘,他對活力、溫暖和舒適心境的渴望。初學普通話時的經(jīng)歷,會讓人想到他“單純?nèi)胧馈彪A段的坦然和執(zhí)著。
這樣,《說話》以全部寫實的語言把作者感性的浪漫、郁積的苦悶、熱烈的渴望、默默的固執(zhí)、無奈的孤獨、坦然的面對、永遠的矛盾、不懈的挺進以及他人格的核心、人性的本真、人生的偶然、命運的必然、客觀的不幸、主觀的能動等諸因素,全部和諧地統(tǒng)一于短文中,水乳交融,表里相吻,耐人尋味,同時具有了散文自然隨意的核心特質(zhì)。
《說話》得以成功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作者出于平常心的寫作觀。他曾感嘆:“‘平常心’是參禪用語,如果引進于散文的創(chuàng)作,必然會有新的意境。原本是人之最基本的東西,文人在做‘文人’的時候卻常失卻,這種現(xiàn)象真要是文章的一種玄妙了?!?平常心,讓賈平凹寫出了自己的凡心俗行,成就了《說話》的動態(tài)感。如,我由最初的努力學說普通話到后來的松懈不說,有一個心態(tài)就是“毛主席都不說普通話,我也就不說了”,凡則凡了,個性則躍然而出。又寫“我會罵人,用家鄉(xiāng)土話罵,很覺暢美”,凡人俗性似乎掠美,然則上下文貫通看來,是在“有口難言”之久后的憋屈,后又有“我這么說的時候,其實心里很悲哀”等句以“莊”沖“諧”,就取得了文學作品中的審丑效果,反映了“我”心態(tài)的運行軌跡。這樣,通篇審視,一個散發(fā)著群體信息的個性人物,就在讀者心中成長著,成熟著,形成了獨特誘人的意蘊。
《說話》把散文的情、知、美的特征融合到了一種渾然不覺而引人入勝的極致,以個體的日常小事營造了大境界,自然地凝聚了作家的人格精神和情感內(nèi)核,表現(xiàn)了作家一以貫之的散文主張,卻又能在他的眾多散文佳作中獨具個性和創(chuàng)造性,給讀者真實、具體、廣闊的審美空間。并且,以底蘊中紛繁的“話語”,顯現(xiàn)了作家后期散文立足現(xiàn)實、“欲說還休”的風味。
值得一提的還有《說話》中女兒寫座右銘的細節(jié),此是生活使然,也是文中靈筆。以“平”代“瓶”,幽默自來,情趣天生,于拙中平添靈氣,活了文勢,證了“我”言,尤其在于象征性地厚了內(nèi)涵?!拔摇迸c女兒,年齡懸殊,經(jīng)歷大異,心境各別,“我”卻成了女兒“守口如瓶”的榜樣,不得已處滋味復雜,又豈是文中女兒所能解得?其實,和尚之言,女兒之銘,“我”之行為,又能完全相吻?相互間的“說話”,又豈能完全達意?喜乎?悲乎?哀乎?可憐乎?其中滋味誰能說清?《說話》以整體象征的手法道出了作為普通人卻不能用“普通話”與人溝通的苦惱得失,個性化地反應了生命于世的隔膜、困惑、卑怯、不屈和追求。“普通話”成為心靈之間的一個重要法門。求之,幸乎?不幸乎?多少人能掌握這個法門?又有多少人能正確運用這個法門呢?《說話》的啟示是豐富的。
“作為一個作家首要的是要用作品去說話?!?“一個人的才能是天賦予的,不管他說了什么,他能完全釋放自己的能量,這人就獲得有大意義?!?作家如此,也能給讀者帶來大享受。然而,也正如賈平凹傳中所寫,收獲麥子也收獲麥草?,他作品的弱點也會同時暴露。不要過于苛責這樣藝術(shù)型的作家吧。沉浸在他的《說話》中,感到真誠地說話真好,真誠地傾聽人“說話”真美,愿世人真誠交流,讓“話”深深地烙在心里,感動著我們,激勵著人生。
①⑩ 雷達主編:《賈平凹文集(七)》,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5年第1版,第361頁,第266頁。
② 張振金著《中國當代散文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3月北京第1版,第310頁。
③④⑦??? 雷達主編:《賈平凹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5月第1版,第171頁,第439頁,第469頁,第515頁,第187頁-第188頁,第90頁。
⑤⑥⑨???? 李星、孫見喜:《賈平凹評傳》,鄭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版,第130頁,第96頁,第185頁,第228頁,第189頁,第162頁,第102頁。
⑧? 張國?。骸吨袊⑽乃囆g(shù)論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6月第1版,第359頁,第349頁。
? 曹文軒:《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xiàn)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3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