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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存(南陽理工學院文法學院, 河南 南陽 473004)
《人民文學》2009年第2、3期連載了劉震云的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故事情節(jié)略顯簡單,講的是兩個人在不同時代找朋友的過程。但于創(chuàng)作思路而言,卻被評論界稱為“一部以原創(chuàng)性書寫中國之人之心,深刻表達中國經驗,具有鮮明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重要作品,在許多重要和基本的方面對現有藝術思維構成了有力的挑戰(zhàn)”①。四個冠以“中國”的稱謂,表明了這部作品有著迥異于以往文本的特點,即它是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客觀體味下,平實、樸素展示中國固有文化精神的一次嘗試,這里沒有崇高、責任、教化、反省,有的只是橫亙時空的相同感觸與平凡瑣碎的交往艱辛。這是場精神游離之旅,為找尋那觸動心神的一顫,蕓蕓眾生孤寂難自棄,冷暖各心知。
知己不易得,“知心話”更不易得。劉震云在解釋《一句頂一萬句》書名時表達了這樣的觀點:“一個人在生活中找到一個知心的朋友非常不容易,找到這個知心的朋友再說一句知心的話更加不容易。知心的話一般都是不同的話,這句不同的話確實頂得上一萬句廢話?!雹谠趧⒄鹪瓶磥?,“你可能跟這個人是好朋友,但是在一塊未必能說得上話,其實比‘人找人’更不容易的是‘話找話’。而當朋友變得不是朋友的時候就更麻煩了,你說過的話兒就會變成刀子扎向自己”③。知己的判斷,借用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開篇寫的:“不在當面的表白,而是背后說起朋友的時候,是否提到過你。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你把別人當成了朋友,別人并沒拿你當朋友。另一個判斷朋友的標準是,在你走投無路時,你想投奔的人,和你能投奔的人,到底有幾個?!雹軇⒄鹪朴闷綄嵉难哉Z表達了這種國人都曾體味過的感受,即人們需要知己來釋放精神,但真正的知己卻不常得。當然,一個人并不需要、也不愿意對所有人暢敞心扉,長期的社會交往使人說話時要把心包裹起來,這樣才可能存在有效的交往。但當他想尋找知己時,別人卻也會采取類似的舉動,于是,知心話就在時空的不對稱中難以找尋。一般而言,在中國傳統(tǒng)的思維中,存在著親疏遠近的感情紐帶,家庭宗族之內如夫妻、父子之間存在天然的親近感,在精神慰藉方面可以很大程度上擔當“知己關懷”的作用。但是,過分緊密的相處使他們之間“知心話”的力度減弱,而親屬間必然的關心使每個個體都產生相似的審美疲勞,所以找尋朋友的“知心話”成為一種必要的精神需求。小說中刻畫的兩位主人公,既創(chuàng)設了先天的家庭缺陷,都喪失配偶的知心,且配偶均有外遇,都沒有父或母的悉心交流,楊百順對父親的仇視,牛建國難以理解他母親的意思。在從親人處得不到心情釋放之時,憤懣便會占據心靈,楊百順、牛建國都曾涌現出殺人的念頭并開始了實施,而偶然的“知心話”卻熄滅了狂躁,繼而朋友的“知心話”成為了生存下去的理由。知己之言在此起到了決定生死的價值??上н@樣的話語并不常能擁有,楊百順、牛建國于是開始了艱辛的找尋,在千辛萬苦后得到的一點“知心話”,吳摩西感到“說的上話”的養(yǎng)女,牛建國獲得了情人,但都來不及回味,兩個人也不曾付出對等的“知心”,愉悅便轉瞬即逝,個體在大半時間內只能重找。但毫無疑問,知己之言對于撫慰心靈、恢復信仰具有難以復制的價值。
知己難求是每個人都有的經歷,《一句頂一萬句》展開一個個“雞零狗碎”的交往情節(jié),是在用失敗宣告知心話的難覓,而知心話也沒有一定的標準,與這些人不能交心的,反而和別人能夠知心相知,如楊百順和牛建國,老婆之所以紅杏出墻,根本原因是他們跟他們的老婆之間沒話可說,老婆與相好的人,倒能說到一起。說了一夜,還不停歇:“咱再說些別的?”“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睆挠性挓o話的角度講,給他們戴“綠帽子”的兩個人,做得倒是對的。于是在鄭州火車站,當楊百順看到他老婆與老高的相互愛戀,終于意識到相互說不上話是人生最大的失敗,亮出的刀子掖了回去。古語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話語本身并不重要,或許平淡無奇,但重要的是說者的身份和聽者的心境。人們往往在平凡的生活中因思緒的不被理解或對具體、現實的問題感到困惑,有意或無意地在尋找驗證或答案,以致成為心中的一個隱結。而許久以后也許一個你并不期待的人能說出一句直透你心底的話,使你頓時感到了精神上的輕松和釋放,這種感覺在每個中國人的心底都或多或少的存在著,這是每個人潛意識里的理想和執(zhí)著,是一種獨特的中國式感情,國人對“知心話”的渴求超越了財富、名望,乃至社群的認同,與人知心、互為知己的這種心靈寄托也就演變成為了一種獨立的精神,使我們對國人之心有了更為寬泛的認識。
中國并不缺乏反映孤獨的文學作品,但大多側重于思想的剖析,事實上是在關注不容于社會或不屑容于社會的感情,而孤獨成為一種精神,一種品行,成為了有知者、奮斗者的專利,劉震云將這種感情徹底地擊破。孤獨并不只是知識者、精英者的專有,在社會各個階層包括在社會底層生存的人們,同樣在心靈深處存在著孤獨,甚至“民工比知識分子更孤獨”⑤。因為有知者知道其為什么孤獨,并選擇了這種孤獨,而普通人并不體味、也不欣賞這種孤獨,只是被裹脅于孤獨之中。這里劉震云自己就稱“寫作就是為了找朋友,為了傾聽,為了說知心的、樸實的話,這就夠了”⑥。還說,“當你在生活中找知心朋友困難的時候,你會突然發(fā)現另外的途徑,就是寫作,你會發(fā)現楊百順、牛愛國、老裴、老曾,他們都是朋友,寫作就是交朋友的過程。書中的朋友與現實中的朋友最大的不同是:現實中的朋友是忙碌的,而書中的朋友永遠有耐心;現實中的朋友往往不深刻,而書中的朋友很深刻,他說的話往往比作者高明,會驚煞作者。這對我來說是非常幸福的事,愉快的事”⑦。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劉震云選擇孤獨并尋得了他的快樂和解脫。事實上,在傳統(tǒng)文化浸染之下,思想者在世俗社會中難覓知己,往往會自覺、不自覺地感悟天人合一,以天來作為個體思想中的知己而得以釋然。但是,平凡的人卻難有這樣的認識。這些人并無過高的品行,也無宏大的愿望,他們只是一群精神上無奈的漂泊者,對自我和周遭充滿了疏離感。這部作品以中國經驗描述中國農民式的孤獨感,為以往小說所罕見,而它于平凡人身上所構建的孤獨,又是十分真實?!霸谶@一點上,小說是反啟蒙的,甚至是反知識分子寫作的,它堅定地站在民間立場上?!雹?/p>
孤獨首先是生存的無目的性,楊百順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干過許多活計,開始跟他爹在家做豆腐,豆腐做了一個月,就跟老楊鬧翻了,他16歲離家出走,剃頭、殺豬、種菜、挑水、扛活、蒸饃樣樣干過,他被動而又隨意地改寫著人生,他沒有什么必須堅守的東西。他可以因現實的利益而改變信仰——他本來就沒有信仰。由楊百順改名為楊摩西,之后再因現實的利益改名為吳摩西,最后改為羅長禮,只有最后的一改,有一些懷念少年時代的夢想的因素。從楊百順到羅長禮的姓名變化,他并沒有一個非要達到的目標,也沒有一個非要堅守的禮制,一切皆由現實的利益而取舍。這些舉動與重家族與尊祖宗的傳統(tǒng)文化認知相悖,恰恰說明了占據主體的普通國人的傳統(tǒng)習俗似乎與理論上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存在著不小的差異。楊百順是一個平凡而且失敗的人,他的精神在大多數時間里也毫無生氣,但是,人總要有生存下來的理由和邏輯,楊百順就是如此,他有他的心靈家園,他要找尋。這才是中國式孤獨的常態(tài)。從劉震云敘述寫作動因也可以看出這種孤獨感背后的精神價值。劉震云稱那是20多年前外祖母給他講了一個故事:“老家有一個叔叔,一輩子沒娶上老婆,跟家里的一頭牛成了好朋友。有一天這頭牛死了,叔叔3天沒有說話。第四天凌晨,他離家出走了。后來,四鄉(xiāng)八鎮(zhèn)都找了,所有的井也打撈過了,還是不見叔叔的身影?!雹徇@樣的故事每個人都曾聽到或見到過,應該將他本身的執(zhí)拗與孤獨感聯(lián)系起來重新思考我們對于平凡中國人精神傳統(tǒng)的評價。
《一句頂一萬句》表現手法很獨特,按照白燁所稱的“言語流”小說來定義,劉震云用“噴空”的方式寫作,這類似四川的擺龍門陣,像河流一樣流到哪算哪。⑩這又被李敬澤譽為“讀《一句頂一萬句》,常想到《水滸》,千年以來,中國人一直在如此奔走,這種眼光是中國小說的‘國風’”?。應該說劉震云的這兩種表達方式,其實都是找朋友必備的方式,一個是找話,一個是找人。說些閑言碎語可能會引發(fā)共鳴,結識一批、再結識一批或許可以覓到投緣之人。這樣表達不僅有效地增加了作品的厚重感,而且緊扣中心,表達了在跨越了現實和歷史,消融了城鄉(xiāng)和地域之后,在這樣一種局促的、混亂的流走交往之中中國人千百年來不變的精神上難以言表的寂寞。這是一種在工于心計的社交安排之下,看似重視親情、友情乃至族群之情的文化下潛伏的卻是心靈的寂寞,以及為解脫寂寞而進行的小心翼翼的知己找尋。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中通過說和聽的不對稱來探討知心話的難得。小說中曹青娥說了一輩子的話,終于說不出了,讓最能聽懂她話的百慧來說,曹青娥死后百慧、牛愛國做出了買手電的解讀;最后牛愛國在床下找到了一封信,“牛愛國一開始沒哭,但后來因為沒明白母親的最后一句話而自己扇了個嘴巴,落下淚來”?。他歷經曲折最終聽懂了這句話,也就讀懂了這個人,這樣反復交流后的知心之意,是一種長久的不變的感情,具有深刻的穿透力。這種對尋找“知心話”的體味,是一種空間中的混沌的、復雜的、原生態(tài)的敘述,不是線性的歷史的存在,而只是橫截面。這種拋棄所有的支點,直指人心的做法,使作品有了永恒的感覺,有了久遠的時空感,使人在感到純粹的、無可辯解的孤獨的同時,也對民族心理復雜性逐漸產生了正面的評價。
劉震云在分析國人這種精神原因時認為,“對于普通的中國人來講,人跟世界存在三種關系:跟物的關系、跟人的關系、跟自身的關系。在一些有宗教的國度里,除了這三種關系,還有一種非常重要的關系:人跟神之間的關系。人神社會和人人社會的最大區(qū)別,不在于生活中多出一個神,而在于多出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而且可以隨時隨地說,因為神無處不在。在人人社會,知心朋友難覓。知心朋友和神最大的區(qū)別是,神的嘴是嚴的,朋友是會變化的。無處吃飯可以乞討,無處說話就把人憋死了”?。的確,國人知己難覓的精神寂寞事實上源于儒家文化的長期浸染,在儒家文化的基本理念中,交往是最基本的要求,而交往中的禮儀是個體的基本精神追求。在沒有彼岸靈魂寄托的情況下,國人的一切全依賴于現實生活的世俗關系,現實生活中的親情和友情就成為心靈最重要寄托。這種交往以心理感受為標準來衡量事物交往的妥當與否。這就要求個體具備較高的精神自覺要求,進而得出需要修身、靜心方能正確看待事物的結論。而傳統(tǒng)社會又是以權謀為實用的社會,在以人際為社會存在主要內容之后,權謀的滲透與自身道德修養(yǎng)的矛盾便不可調和,言行的兩分成為不可避免的個體選擇,利益的沖突、別人的挑撥、相互的誤解,都會導致親情、友情的破裂,從而使人際交往產生陌路,個體產生深深的孤獨感,但又無法通過其他渠道(如上帝)正常來宣泄,只能在試探中尋找不常見的“知心話”。小說中的楊百順經歷了一系列的親情的疏離、友情的背叛后,他始終在尋找那個與他“說得著”的人,他只在養(yǎng)女巧玲那兒暫時找到了這種感覺,但很快巧玲丟了!小說這樣的營造,事實上是在講述一個事實,“知心話”并非常態(tài),那隱藏在國人心中的尋找“知心話”的心靈寄托才是真實的存在。
孤獨感是引發(fā)尋找話語的動因。在找尋不到“知心話”的時候,為了擺脫這種孤獨,人們的情感發(fā)生了偏移,把集體的存在視為個人擺脫寂寞的手段。人們通過努力制造著聲響和熱鬧來填補心靈的負累,于是喊喪成為了楊百順崇拜的職業(yè),社火也成了他最愉悅的經歷。意大利牧師老詹在中國的傳道更反襯了國人的心態(tài)。他在中國傳教40年,卻只有8個信徒,他孜孜不倦地想給中國人介紹新的知心朋友——上帝,可是沒有人想要。因為中國的老百姓完全不習慣向一個虛無的神靈訴說心里話,即便在中國傳統(tǒng)的宗教崇拜中,對神靈也多是功利的祈求而少精神的交流,他們的精神交流最好是找上一個或幾個知己好友,圍坐一起,飽含真情地說說貼心話。這種對集體活動的依賴,反映了個體認為集聚在一塊兒才有了歸屬感。這恰恰證明了對個體存在的不自信,對孤獨感的潛意識逃避和排遣。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形象中很少能出現西方式的孤獨形象,因為西方式孤獨人物存在人神對話的可能,因此在精神上可以獲得個體自認的獨立,從而體現出自己的價值。而中國傳統(tǒng)社會并未有過個體真正意義的自我存在,連被流放、處于極苦悶境遇的屈原仍是在反映不得君主善遇的苦悶情緒,李白、杜甫亦是表達了這樣的心聲。我國國民長期處在一個眾聲喧嘩、極少有個人空間的社會中,這種尋找知己不得的偏移已成為一種遮蔽傳統(tǒng)社會精神的自欺欺人的鬧劇,它如同鴉片不斷麻醉這個民族使其喪失最后的精神,使我們有時只容易看到傳統(tǒng)個體的矮化,而忽視了傳統(tǒng)族群尋找個體心性的努力。但麻醉終究會有清醒的時候,當個人獨處時終究逃不過孤獨感的侵襲,尋找另一個人說說“那一句話”是所有人都或早或晚要碰到的問題,不管能否找到,找的本身就是一種品性。劉震云說:“這一句話,大家可以讀的時候自己找一找。但比這個更重要的是,(小說)里面的每一個人都在找‘這一句話’。”?尋找話語的過程成為小說的靈魂,每個人心里有一塊沉默的區(qū)域,指望別人能把它說出來,但得到“知心話”似乎只是一個奢望?!皩ふ摇獰o奈—再尋找—再無奈”的結局在不斷地重復,這是文化的宿命,同時也是它打動人心的心理共性。
《一句頂一萬句》飽含了對“五四”以來反傳統(tǒng)精神的真實回歸,是民族文化復興的一種表現。它揭示了中國傳統(tǒng)的、真摯的尋找知己的情緒,這是一種孤獨而熱切的情感,雖然不易覓得,但尋找的過程卻展現了我國民族的獨特精神,在知識分子為完成精神革命去尋找天、自然,乃至表達來消除自己的孤離感的時候,在大眾戴著厚厚的面紗、以集體集聚為麻醉不愿思考、自欺欺人的時候,應該看到,有普普通通的人只是為了心靈的平靜,為了得到一句知心話而進行的努力。平凡的人沒有宏大的理想和堅韌不拔的恒心,但他們也有尋找知己的感情,也可能會有深入人心的說一兩句中聽的話的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這種心境的形成具有直接原因,且使尋找知己的過程多經磨難。但是,文化和世俗的壓榨,并不能否認我們追求美好人際關系的理想。國人需從交往中獲得自我的認知,在無數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中,在看似不可溝通的困境中,我們感覺到了溫暖,楊百順并非絕對的悲涼,他的尋找是一種豐富的、執(zhí)著的存在。我們的生活多在知己不可得之中度過,但我們依然在試圖尋找愛和朋友。在這個意義上,這部小說不是簡單地描摹一種存在主義狀態(tài),而是從生活出發(fā)來揭示生活,這是希望的、溫暖的寫作,它的描述使人們相信,社會的進步,終會去除那些遮蔽真善美的污垢,使精神的善能夠感知更多的“知心話”,使人際交往具有更多的正向價值。小說的這種愿望也使找尋那觸動心神的一顫的過程具有了感天動地的味道。
①舒晉瑜:《劉震云新作〈一句頂一萬句〉難倒評論家》,《中華讀書報》,2009年6月10日。
②③⑥⑨ 丁曉潔:《劉震云:樸實是最舒服、最真誠的狀態(tài)》,《環(huán)球人物》,2009年第12期。
④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人民文學》,2009年第2期。
⑤⑧雷達:《〈一句頂一萬句〉到底要表達什么》,http://blog.sina.com.cn/leida2007,2009年6月5日。
⑦劉震云:《我是個文學青年》,http://book.sina.com.cn,2009年6月3日。
⑩白燁:《大巧若絀大智若愚》,http://book.sina.com.cn,2009年6月3日。
?李敬澤:《這是一部“立心”之作》,http://book.sina.com.cn,2009年3月20日。
?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人民文學》,2009年第3期。
?劉雪明:《劉震云:探尋中國式孤獨》,《烏魯木齊晚報》,2009年6月19日。
?金煜:《劉震云VS李敬澤:所有人都在找那一句話》,《新京報》,2009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