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邯鄲學院, 河北 邯鄲 056001)
鄉(xiāng)村城市化趨勢打破了農耕文明的長久統(tǒng)治地位,同時農民自古就有著對城市文明的向往。出于一個作家的敏感和責任,劉慶邦不會對當代農民工大潮視而不見。他既把這種趨勢看作農民告別貧困鄉(xiāng)土找尋理想生活的方式,同時農民們在鄉(xiāng)村外的痛苦掙扎又讓他對其處境有著深深的憂慮。也許與劉慶邦自身人生經歷有關、也許與他的家鄉(xiāng)地理位置有關(鄰近煤礦),在他筆下煤礦和城市均成為農民走出鄉(xiāng)村的選擇。而無論是當上礦工還是成為城市打工者,這些農民們身處鄉(xiāng)村外的艱難是相似的。
煤礦在劉慶邦筆下已不純然是一個地域概念,更是一個異于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的符號。它雖地處城市邊緣甚至偏遠山區(qū),但其本身的工業(yè)化氣息、城鎮(zhèn)化的生活方式及煤礦工人具有的“非農業(yè)”的身份使它對于鄉(xiāng)村人來說與城市一樣地有吸引力,可以說“礦工也是中國農民的另一種命運形態(tài)”①。而煤礦繁重的體力勞動、高危工作環(huán)境把追尋經濟收入和新式生活的農民置于與生命、與生活的抗爭之中。
首先他們必須面對的是與大自然的抗爭?!暗V工與大自然的抗爭是最直接的、最殘酷的?!雹谶@就使礦工們每一次下井作業(yè)都成為了一次生與死的搏斗?!敖裉焱砩习研撛诰?,不知明天還能不能穿?!雹谶@既是對采煤工作危險性的概括,更是對礦工們生命安全無保證的寫照。無論是《別讓我再哭了》中被冒頂砸死的鄭師傅、《走進琥珀》中因被冒頂石頭壓住而只有等死的“他”,還是《家屬房》中的老嫖都是與自然抗爭的犧牲者。劉慶邦在作品中一方面將礦難看為是自然災害般的不可避免,而同時更多的將矛頭指向煤礦管理者對礦工生命的忽視即人為因素?!渡衲尽分行∶焊G巷道里沒有任何照明設備,更談不上通風排水設備;《紅煤》中宋長玉雖早已得到有透水危險的警告,但并未引起他的重視,致使十七名礦工遇難……小窯主們對暴利的牟取、對礦工生命的忽略使他們漠視煤窯的安全隱患,而由此導致礦難頻發(fā)。
農民礦工都是懷著美好的憧憬和希望走進煤礦的,其肩上既挑著工作又挑著家庭的責任,一旦遇難,家庭將立刻陷入生活無著之中。在生活問題的壓迫下,接替父輩成為礦工子女的首選之路?!恫雀哕E》中生父死于透水事故的喬明泉“一提下井他就害怕”,可出于對家庭和愛情的責任感,他主動要求去下井,這就引出一條類似悖論的鏈條:農民們都為求生而出發(fā),可最終面對的生命要么是不可保要么是丟失,一旦遇難,無情的生活又迫使其子輩們無奈地選擇走上同一條路——成為“把命系在麻繩上的人們”③,與自然抗爭、與生命抗爭,這種求生而不能的悖論式循環(huán)使作家對農民的走出提出疑問。
其次,農民礦工們在地層之上與生活進行抗爭時又有著欲守本分而不能的尷尬。在這點上劉慶邦主要以礦工的性愛生活為著眼點來表現?!熬蜻M工不談妻,巷道壓得低;采煤工不談妻,干活沒有力”②;女人和性在地層深處成為工人緩解工作強度重壓、死亡意識威脅的緩沖劑。而這種心理一旦超過一定限度,就有可能形成違背常理之事?!肚啻浩凇分械臈钭用鲗嵲诮蛔”灸苡牧脫?,而沖向下窯干活的女子掘進隊隊長;《拉倒》中的大蘋果在不堪折磨中偷偷爬到室友老婆的床上……這是一種自然人性無法得到正常釋放而導致的行為,對于本性淳樸、純潔的農民來說無疑是一種人性的墮落,可一旦被有所圖者利用帶來的將是更大的精神折磨和徹底的人性遺失。
身份的限制、繁華都市的多種誘惑、自身文化知識的缺乏等使城市打工者的尋夢之旅異常艱辛。同為走出鄉(xiāng)村的劉慶邦對此有著切身體會,“這些深切的人生體驗和生命感悟,使我對千百萬進城務工的農村青年有著感同身受貼心貼肺般的理解。”④
身份不被認可的尷尬。農民帶著對現代文明的向往離開世居的鄉(xiāng)土,時代雖為他們提供了實現心愿的途徑,但走向高處的他們卻并未享受到高處的幸福生活。農民身份及知識能力的限制使他們在城市中依然是體力勞動者,工作性質及收入的有限又決定了他們在衣著打扮、居住條件、生活水平上都無法與城里人相比,“他們雖然是居住在城市,工作在城市之中,但在制度上他們不是城市社會的一員”⑤。《紅煤》中宋長玉在成為小窯主發(fā)達后,在城里買房、購買城市戶口、穿名牌、找情人,享受城里人所享受的一切,然而正如他對唐麗華所說“在你面前,我還是一個農民”。這種不被城市接受的無奈是宋長玉的奮力拼搏的尷尬,也是無數渴望走進城市的農民的無奈。
價值觀念上與城市的格格不入。這多是指有知識的打工者,代表了從農村走進城市后的另一類處境,《城市生活》中的田志文,他在城中有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但這帶來安逸生活的同時也給他帶來了現代都市文明的通病——精神空虛。忙碌而又單調的工作、陌生的面孔、枯燥的業(yè)余生活只能讓田志文覺得更寂寞,雖然在與一輛廢車的戰(zhàn)爭中得到了短暫的釋放,但這一個人的戰(zhàn)爭帶來的仍是索然無味。對現代化城市生活的抗拒、排斥,使農民工們遭受著精神失落。雖被城市接納了,卻因精神的失落而無法真正融入城市。
鄉(xiāng)村女性進城后的困惑。從劉慶邦的作品中我們不難發(fā)現,他筆下的打工妹幾乎無一例外地走上了墮落之路,但他并未以批判現實為重,而是著重對她們進城后的命運歸屬進行探索。何香停、羅蘭、看云懷著鄉(xiāng)村少女的單純走入都市,都市的復雜及諸多誘惑使她們輕易地失去自我。當有所醒悟時立足城市的需要又使她們“欲走不能,欲罷不能,時間一長,只好破罐破摔”⑥。然而無論是看云的“我心里委屈得很,光想哭”還是何香停深夜給家寫信無法提筆時的痛哭,無不顯露她們的屈辱和辛酸。而對于本來就對女性外出打工抱有抵觸心理的鄉(xiāng)村人來說,她們的這種做法更是無恥的代名詞,是應被唾棄和歧視的。這當然會使何香停們產生“家園何處”的困惑。
無論礦工還是打工者,他們僅僅是角色變動,農民身份、底層地位及其帶來的艱難生活并未改變,這種處境相違于他們進城的初衷。但劉慶邦又并未以絕決的態(tài)度否定農民進城的選擇,作品中往往體現為于絕望處一絲樂觀的、激勵人心的亮光存在,這一方面表明作者對進城農民的抗爭是持有信心的,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對農民打工潮的辯證態(tài)度。
首先,在農民礦工的艱難抗爭中表現其寶貴的生命底色。在書寫農民礦工面臨生命、生活的挑戰(zhàn)而艱難掙扎的同時他也未忽略礦工們身上依然存留的農民式的善良與真情:《草帽》中為幫助遇難工友小范一家生存下去,全掘進班十二人每天都到小范妻子的餛飩攤上吃餛飩,雖然礦上停產發(fā)不出工資,可他們也從沒斷過頓,這正是源于農民善良的本性和農耕文明下濃厚的人情味兒;而走窯漢馬海州更是進一步詮釋了這種本能式的善良人性,馬海州因張清對其妻的侵犯而對他充滿殺意,可當張清在窯底遇到冒頂時,唯一在場的馬海州出于本能把他拉出。這說明農民礦工的潛意識中有著比金錢、比仇恨更重要的生命意識和情感,有著共同的對生的渴望、對生活的留戀,這也證明了他們的生命底色依然亮麗。
正如孫郁先生的評價:“作者的可愛之處在于,即使寫了慘不忍睹的一面,亦不忘人性的閃光。他感懷于良知的發(fā)現,所以在悲劇的地方,也能生出飄香的花草,讓美的氣息在此流動,那是唯有大愛的人才有的情懷……”⑦若把這種對人性閃光點的抒寫放到其整個創(chuàng)作中來看,可發(fā)現這標示著劉慶邦對出走農民立足鄉(xiāng)村外堅守本性、抵御物欲世界的信心,也進一步說明他對農民赴身時代大潮中去追尋理想新生活是抱有希望的,同時他也在提醒社會關注農村城市化過程中存在的問題:農村社會分化以及其社會結構的變遷,不能離開國家整體的社會結構現代化變化,即沒有國家的整體現代化就沒有農村的現代化?!@正是他對農民走出鄉(xiāng)土的辯證思索的結果所在。
①夏榆.得地獨厚的劉慶邦—訪談錄[J].作家雜志.2000.(11)
②劉慶邦.從寫戀愛信開始[C].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4.
③雷達.季風與地火—劉慶邦小說面面觀[A].雷達.思潮與文體—20世紀末小說觀察[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④劉慶邦.紅煤[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⑤孫立平.斷裂——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⑥劉慶邦.兄妹[J].作家,1995,(06).
⑦孫郁,劉慶邦.在溫情與冷意之間[J].北京觀察,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