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強（上海工程技術(shù)大學(xué)外語部， 上海 201620）

□馬 紅（上海工程技術(shù)大學(xué)英語部， 上海 201620）

一

海明威的一生是追求硬漢風(fēng)格和創(chuàng)造“硬漢形象”的一生。海明威筆下的“硬漢形象”最明顯的標(biāo)志是：“世界要把每個人都打碎，但許多人在破碎處表現(xiàn)出頑強的精神，世界最急于殺死或打碎的是勇敢、善良和仁慈的優(yōu)秀者，而從破碎處站立起來的就是硬漢。”（胡鐵生：《重壓下的幽雅風(fēng)度——評海明威筆下的人物形象》）從海明威的人物身上，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共同的群體特征。首先，“硬漢式”英雄在肉體上具有極大的潛力和勇氣。無論他是士兵，斗牛士，獵手或者是漁夫，其肉體上的潛能往往在最險惡的對抗中被激發(fā)出來，給人以極強烈的生命動感。然而被激發(fā)的體能往往遭遇到比其強大得多的力量摧毀，或造成重創(chuàng)，而“硬漢”的價值則在于被摧毀后仍能站起來?！队绖e了，武器》中的亨利中尉；《喪鐘為誰而鳴》中的喬丹；《老人與?！分械纳Ｌ醽喐缍荚阅撤N方式受過傷，但他們都沒被打倒。然而，在桑提亞哥身上，我們看到了人物形象新的變化。桑提亞哥的受傷是一種主動選擇的經(jīng)歷。而且他的傷只存在于肉體和外表，他的心靈卻保持了樂觀。受傷的桑提亞哥一改以前“硬漢式”英雄那種自我欣賞式的憐憫和徒勞的反抗，而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在其種種體驗中，受傷只是其中一部分。這種選擇是積極的，意義是深含的，它顯示了人類不斷向自己的體能極限挑戰(zhàn)，而以前的人物在重壓下缺乏主動性的選擇，顯得被動無措，灰色消沉。比如亨利敢于采取行動，認(rèn)識到戰(zhàn)爭的無意義后，退出戰(zhàn)爭，此時海明威筆下的硬漢還仍是迷惘的抗?fàn)幷?。第二，“硬漢式”英雄具有極強的意志力。與其體能相比，其意志力顯得更為重要。正是這種意志力使人物在被打碎被重創(chuàng)后仍能保持“優(yōu)雅的風(fēng)度”，顯示出人的尊嚴(yán)。在桑提亞哥身上，主體形象的體能強度被大大降低，作為一個年老力衰的老人，他沒有青壯年充沛的體力，這使他的意志力得以突出體現(xiàn)，于整個人類而言更具有廣泛的意義，意志力構(gòu)成了主體形象巨大的本質(zhì)力量，使人物的沖突和抗?fàn)幐吡Χ?。第三，海明威的“硬漢”另一重要特質(zhì)是忠誠精神?！坝矟h式”英雄內(nèi)心充滿激情和忠誠精神，這一特質(zhì)使得人物顯得可信可靠，讓人感到溫暖可親。然而這種忠誠的品質(zhì)在人物身上又是深含不露的，它彌漫于人物全身，而又含蓄沉靜，不喧嘩于表。亨利對愛情的忠誠，桑提亞哥對小孩曼諾林的忠誠和激情只能通過他們的行動中去捕捉，而人物本身對此不著一詞。超乎尋常的忠誠使人物具有凝聚力，接近人性中的至善，使人物顯得卓然不群。但這種忠誠又?jǐn)[脫了傳統(tǒng)中的對抽象的理念中的政治信仰或宗教信仰狂熱的追求，它是對群體、個人圈子、友誼或某一地區(qū)的熱愛而產(chǎn)生的由衷的歸屬感和依賴感。第四，“硬漢式”英雄始終保持著作為一個人的崇高榮譽感，總能在失敗面前表現(xiàn)出人的尊嚴(yán)。這一品質(zhì)肯定了人性中積極的因素，給人以樂觀向上的激勵，鼓勵人們克服沮喪，直面人生，這也與“硬漢”形象的基調(diào)是一致的。第五，“硬漢式”主角總是精通某種專門的技藝，如釣魚、斗牛、打獵等。這種技藝上的精通使得“硬漢”能直面生活中各種環(huán)境而不會束手無策，同時也是構(gòu)成他的內(nèi)在的勇氣和約束力必不可少的元素之一。換言之，身無長處的人物會給人造成“無用”、“懦弱”的印象，海明威的人物具有某一行業(yè)精湛的技藝，也成功地避免了“無能”和“懦弱”這一形象的干擾。最后，“硬漢式”主角總處于某種間不容發(fā)的情勢中，死亡的恐懼，毀滅的威脅似乎是“硬漢”總要面臨的東西，而他要做的必須是避免死亡，克服恐懼。正如齊·梭茨所言，“世界在考驗人，在描繪人，在粉碎人。他的課題是：堅忍不拔。誰要是堅持不住，誰就通不過火的考驗?！焙Ｃ魍娜宋锏目简灦及l(fā)生在怯懦和勇敢的瞬間，他們?nèi)魏尾煌倪x擇都會產(chǎn)生截然相反的結(jié)果，而正是由于死亡，人的態(tài)度才開始變?yōu)橐环N純粹的東西（胡鐵生：《重壓下的幽雅風(fēng)度——評海明威筆下的人物形象》），而正因為其純粹，方顯得意味深長。所以，死亡這一主題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具有獨特的價值，死亡本身并不重要，關(guān)鍵的是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死亡是必然的，活著相愛是暫時的。這些觀點使他的作品很少有良好的結(jié)局。但可貴的是，他的人物并不輕易放棄生的欲望，他們敢于與死作斗爭，力圖爭取自己的命運，因此，他的悲劇仍煥發(fā)著生的光彩，預(yù)示著明亮的前景。總之，“硬漢式”主角的力量來自其體質(zhì)、精神、心理和社會能力諸種因素的合力，這些特質(zhì)構(gòu)成了海明威英雄人物的識別特征，一旦這些素質(zhì)被放在與其難以抗衡的力量的沖突中，它們就會被充分地激發(fā)出來，從而顯示出“硬漢子”的英雄本色。

二

1952年海明威發(fā)表了著名的短篇小說《老人與海》，這是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杰出的一部小說?！独先伺c?！分兄魅斯Ｌ醽喐绲挠矟h形象是一系列“Code Hero”的最高典型。桑提亞哥是個體生命所能達(dá)到的最高境界，是唯一能體會到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的人。小說開頭的部分幾點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描寫實際很有分量：“老頭現(xiàn)在一定是‘背運’了……。那一面破舊船帆上補了一些面粉袋，收起來的時候，看上去真像一面標(biāo)志著永遠(yuǎn)失敗的旗幟?！焙芏嗟拇螋~人拿老頭兒開玩笑，老頭一點也不生氣，那些年老的漁人，卻用眼睛望著他，心里替他難過，但是他們并沒有把感情流露出來，只是輕輕地講起他們看到的一切。老人釣上了大魚，跟魚說話，稱他為兄弟，但是還不得不殺死它，也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尊重對手的優(yōu)雅風(fēng)度。在釣魚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老頭熟練的技巧、足夠的耐心以及吃苦的精神。當(dāng)他釣上了魚，開始起航時，他的魚卻被貪婪的鯊魚所追逐并被吃掉，他雖然殺死了很多的鯊魚，但最終只帶回了一副18英尺長的骨架，老人雖失敗了，但是他在整個過程中表現(xiàn)出不以苦樂榮辱為意的忍耐與容忍精神，毫不怨言地忍受著厄運，并從容地與之奮斗的精神卻久久不能讓人忘懷。所有這一切表現(xiàn)出了他在背運時的勇氣——用海明威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重壓下的優(yōu)雅風(fēng)度”。

與海明威塑造的其他硬漢式人物相比，桑提亞哥這一人物具有更卓越的人格。從20世紀(jì)30年代海明威的作品和塑造的人物可以看出，他對世界的看法基本是悲觀的，整個世界就是一座大拳擊場、斗牛場，殘忍血腥，死亡往往不期而至。每個人都在場內(nèi)，遭受別人糟?；蛟闾e人。生活空虛而無意義。他作品中的主人公總有創(chuàng)傷，充滿不可救藥的悲觀情緒。作品的主題總是“迷惘”，直到桑提亞哥形象的塑造成功，他才把個體生命弘揚到最高境界。從外貌特征上看，桑提亞哥是一位老頭，而《永別了，武器》中的亨利，《太陽照樣升起》中的巴恩斯，《喪鐘為誰而鳴》中的喬丹都是青少年，精力充沛，具有極大的體能。雖然桑提亞哥蒼老又背運，可他沒有心理創(chuàng)傷。巴恩斯失去了性功能，亨利失去了愛妻，他們悲觀絕望，消沉迷惘，雖然在重壓下也能保持風(fēng)度，但總顯得無奈、失落，具有某種逃避傾向，如酗酒，追求情愛。而在桑提亞哥內(nèi)心，一切已歸于平靜，騷動歸于坦然，正如故事中所說，他不再夢見女人，不再夢見戰(zhàn)場，已擺脫追求自身享樂的種種缺陷。其他“硬漢式”人物缺乏基本的生活目標(biāo)和價值感，我們只看到他的奮斗掙扎，卻看不到前途，而桑提亞哥的生活目標(biāo)堅定而清晰，他的個體特征就是：生存斗爭，不被打敗。所以桑提亞哥是其他“硬漢式”人物的集大成者。作為一個文學(xué)人物，桑提亞哥與整個人類具有深刻的寓意。他既是海明威塑造的最后一個“硬漢式”英雄，又是“硬漢式”主角最完美的體現(xiàn)者，從而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三

在《老人與?！分校鹘巧Ｌ醽喐缟砩喜淮嬖诤Ｃ魍酝茉斓闹魅斯欠N灰色消沉和迷惘無措的情緒，他的創(chuàng)傷只在外表的肉體上，內(nèi)心卻一片明凈，整篇小說充滿積極樂觀的色彩，主角克服了失敗，充滿了信心。作品的基本調(diào)闊大寧靜，具有深刻的寓意。海明威本人也承認(rèn)，這部小說是他最鐘愛的作品，“這本小說是我一生中打到的最大最美的獅子”（庫爾特·辛格：《海明威傳》，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梢哉f，《老人與海》凝聚了海明威一生的思考和體驗，是他人生觀和世界觀的總結(jié)。事實上，寫完這部作品后，海明威沒再寫出與其相匹敵的力作，《老人與?！烦闪撕Ｃ魍慕^唱。通過海明威以往的作品和他所刻畫的人物中，我們可以看出海明威的內(nèi)心深處存在著深刻的矛盾和沖突。一方面，他認(rèn)為人在這個充滿暴力的世界里注定要被打碎，或遭受失敗的命運；另一方面，他又堅持人在重壓下的尊嚴(yán)和風(fēng)度。不可避免的失敗和失敗中的尊嚴(yán)似乎成了一種悖論，使海明威深陷于難以排解的矛盾之中，只有當(dāng)他看到人在失敗中不斷接受挑戰(zhàn)，“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價值和意義時，他才能在感受上與故事的主題達(dá)到完全的契合，“當(dāng)他真正坐下來，運用他全部的人生經(jīng)驗向這個題材的縱深開掘時，他越發(fā)感到自己受到莫大鼓舞”。在命運前面，他既不是妥協(xié)，也不是去試圖逃避，而是勇敢而平靜地接受下來。在他看來，勇敢地接受本身就是一種有價值的抗?fàn)?。桑提亞哥雖然衰老，背運，在與鯊魚搏斗中失敗而歸，但在對待失敗的態(tài)度上取得了勝利，他仍然一如既往遵循做人的原則，仍然有勇氣冒更大的失敗與死亡的危險。對海明威來說，桑提亞哥是一個新型的人物，是一個可以毀滅而不可以打敗的人。在這個人物身上，海明威似乎看到解決自身矛盾的出路，也看到了自身人生體驗的體現(xiàn)。所以，當(dāng)他動手塑造這個人物時，他幾乎是在傾訴自己的人生感受和體驗。而小說所達(dá)到的高度也正是海明威本人所能達(dá)到的高度。桑提亞哥“這位老人在相貌、經(jīng)歷等方面雖與他本人不同，在精神氣質(zhì)方面卻比以往任何主角都更貼近他”，這也與海明威通過作品的語氣所傳達(dá)出的對待桑提亞哥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所以說，塑造桑提亞哥這樣一個人物于海明威絕非偶然，在這一人物身上海明威寄托了自己全部的人生感悟，他來自生活，卻又高于生活，成為文學(xué)上一個真正的漁夫。

[1]Elliott,Emory,et al,eds.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M].New York:Columbia UP,1988.

[2]Peter B.High.An Outline of American Literature[M].New York:Longman Inc.1986.

[3]Scott Donaldson.Ernest Hemingway[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12.

[4]Wang Shouyi.Hemingway:His Linguistics Style and Art[J].Foreign Languages no 2:p41-45,1987.4.20.

[5]Robert P.Weeks.Hemingway: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M].Englewood Cliffs.N.J Prentice-hall,1962.

[6]James Nagel.Ernest Hemingway:The Writer in Context[M].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