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華

1

元友大伯蹣跚著兩條有些僵直的腿，慢慢吞吞、齁齁咳咳地走在村子里的山道上，他的前面搖搖擺擺、哼哼吭吭地走著一頭老母豬。一條細細的棕繩，一頭拴在老母豬的前胛上，另一頭挽在大伯手里。大伯右手拄著一根油光發(fā)亮的木拐杖。

讓我感到很奇怪的是，無論春夏秋冬，元友大伯總是穿著長長大大的衣服，怕冷似的。夏天最熱的時候。我們赤身裸體，整天泡在門前的那條小溪里，勉強才能緩解一下夏天的酷熱。而元友大伯依然穿著長袖上衣和長褲，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這讓我們很疑惑，難道元友大伯不怕熱么?

元友大伯夏天趕著母豬，經(jīng)過我們戲水的那條小溪旁，總會在那棵粗大的銀杏樹下歇息一陣。他把牽母豬的棕繩栓在溪邊一顆銀杏樹的樹干上，再找一塊石頭坐下，從兜里摸出一把細碎的葉子煙，用一小張紙卷了，劃一根火柴燃上。元友大伯一邊慢悠悠地抽著煙，一邊笑瞇瞇地看我們在溪水中嬉戲打鬧。

每當(dāng)這時，我們都會高唱那首不知是誰瞎編的兒歌：元友爺爺不簡單，一年四季穿長衫……

元友爺爺聽了我們大聲的歌唱，臉色漸漸就顯得不那么慈祥好看了。他收回目光，盯著身旁的銀杏樹，不再看我們這群發(fā)瘋的娃娃。他默默地抽著煙，時不時地被嗆得咳嗽一陣。他咳嗽的時候，身子躬起來，樣子特別像被我們從溪溝里水草中撈出來的一只小蝦。

抽完一袋煙，元友大伯站起來，在剛才坐過的石頭上磕磕煙袋。這時，他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的不快，依然笑瞇瞇地看我們一眼，然后解開拴在銀杏樹上的棕繩，用拐杖把那頭躺在地上歇息的老母豬趕起來，繼續(xù)往前走去。

其實，我們是很希望元友大伯在這兒多呆一會的。有他在，我們會玩得更瘋，會把那首兒歌不斷重復(fù)、永無休止地唱下去。

晚上回家，我們都受到了父母不同程度的懲罰。在父母的呵斥中，我明白了，這次懲罰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不該帶著孩子們在溪水里打鼓泅(游泳)，另一個是我們不該當(dāng)著元友大伯的面唱那首兒歌。

看著身上被父親用竹條抽出來的一道道血印，我把心里的仇恨都記在了元友大伯身上。我想，什么時候一定要再找個機會，把元友大伯好好捉弄一番。

機會終于在我的等待中出現(xiàn)了。秋天的時候。元友大伯再次趕著母豬從我家門前走過。我看見后，激動得差一點跳起來。哈哈，鬼子終于進村啦。

我知道。元友大伯和他的那頭老母豬要過好長一段時間才能沿路返回，這段時間足以讓我們用來打埋伏。我拿出父親當(dāng)隊長用的那柄大銅鑼，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厍蒙弦魂嚕业幕锇閭兙蛷乃拿姘朔絽R聚到了我的家中。

大人都早早地到很遠的地里干活了。

在我的指揮下，小伙伴學(xué)著電影里小八路的樣子，帶著自制的、五花八門的武器，隱蔽著向那座搭在小溪上的小木橋前進。來到橋上，我派出一個人在橋那邊的小路上放哨，其他人跟著我在那座木橋上搞破壞。

這座小木橋，是出村進村的必由之路。木橋由四根長長的杉樹條子組成，兩頭搭在溪溝邊的石頭上。我們用力挪動杉條，讓它的一頭虛虛地搭在石頭上，然后用土掩上。我們很清楚地知道，現(xiàn)在這座橋，不能再承載任何重量，如果有人不小心走上去，立馬會橋垮入翻，撲通一聲掉到橋下的溪流中。

為了防止過路的行人破壞了我們的計劃，我們分兩組分別埋伏在橋兩邊的路上，如果有人出現(xiàn)，我們會阻止他從橋上經(jīng)過，然后領(lǐng)著從另外一個地方繞過這道小溪。做完這一切，我們隱蔽在橋兩邊的小樹林中，屏氣凝神地等待著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

終于看見派出去的小伙伴發(fā)出了信號。元友大伯回來了。

遠遠地，便聽見元友大伯的齁咳聲。我們看見，在橋那邊的小道上，元友大伯正趕著老母豬，慢慢吞吞地向木橋走來。我們屏住呼吸，眼睜睜地看著那頭走在元友大伯前面的老母豬，像一匹愚蠢的日本戰(zhàn)馬，不顧死活地踏上了木橋。

母豬剛剛走上木橋，那橋便嘩啦一聲向下墜去。走在老母豬身后不到五尺的元友大伯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老母豬已經(jīng)掉進了橋下的溪水中。

看著在溪水中拼命掙扎的老母豬，元友大伯慌忙摸下橋。他向四周看了看，沒見一個人影，才趕緊脫下衣服，跳進水中，搶救那頭垂死掙扎的老母豬。

我們躲在橋頭的小樹林中，看到眼前的一幕，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們不敢放聲大笑，只好捂著嘴，在林中笑得滿地打滾兒。等我們笑夠了，這才重新趴在林中觀察元友大伯和他的老母豬，究竟狼狽成什么樣子。

在秋日朗朗的陽光下，我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元友大伯干干瘦瘦的身上，有很多的傷疤。他的背上，還有一個像用顏料畫上去的圖案。那圖案是靛藍色的，在陽光下很刺眼。我們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很激動地發(fā)現(xiàn)，元友大伯背上的圖案，竟然是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

我的天啦!元友大伯原來是一個國民黨特務(wù)，是一個真正隱藏在我們身邊的敵人。我們被這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驚呆了，心跳得快要蹦出了胸膛。

后來，我召集小伙伴們開了一個會，我要求大家不準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同時，要密切監(jiān)視元友大伯的行動，一旦發(fā)現(xiàn)他的破壞行為，就馬上把他抓起來，交給大隊的民兵連長。

過了不久，不知道究竟是那個孩子當(dāng)了叛徒，徹底出賣了我們。當(dāng)我被父親用竹棍暴打的時候。還在不屈地哭喊：元友大伯就是特務(wù)，他身上畫著國民黨的圖案。

聽見我反抗的聲音，父親恨不得把我那張嘴撕爛。在我哭喊了一個晚上最終安靜下來的時候，母親心疼地抱著我，輕輕地對我說：孩子，你元友大伯是好人，是真正的好人!你以后無論如何也不要把他身上的秘密說出去。我抽泣著問為什么，母親說：你現(xiàn)在還小，等你長大后就知道了。

2

我仿佛一夜之間就長大成熟了。我總感覺事情并沒有大人們說的這么簡單。一個在身上廁滿了國民黨反動派符號的人，會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我決定，必須徹底揭開元友大伯的真面目。讓這么一個特務(wù)分子和我們生活在一個生產(chǎn)隊里，實在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為此，我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弄清楚元友大伯的真實身份。當(dāng)然，我的這個決定不會再告訴任何人，包括對我最忠誠的小伙伴們。從前幾次受到父親懲罰的教訓(xùn)中，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我的小伙伴們很不可靠，他們中間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出現(xiàn)一個叛徒。所以，在沒有清理革命隊伍中的叛徒之前，我要單獨行動，做一個聰明的獵人，在狐貍尾巴剛一露出來的時候，就緊緊地抓住它。

我想象著，在元友大伯那間破房子里，一定藏著什么更大的秘密，說不定就有那種在電影上看到過的，一按就能發(fā)出嘀嘀嘀聲音的發(fā)報機。

就在我雄心勃勃，單槍匹馬，準備大顯身手，成為一名在小伙伴們面前驕傲的小英雄時，父母卻把到了上學(xué)年齡的我，送到了大隊小學(xué)讀書。我很不情愿在這個時候去上學(xué)。我如果一上學(xué)，將不可能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監(jiān)視那個很讓人不放心的元友大伯。沒有人監(jiān)視，他會有很多的機會做壞事。

我現(xiàn)在很懷疑，元友大伯趕著老母豬出去，會不會就是用那頭丑陋的老母豬做掩護，給什么人送情報。因為，有好多次，我看見他空著手趕著母豬出去，

回來時手里都拎著幾大包用紙包著的東西。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元友大伯真的跟生產(chǎn)隊所有的家庭很不一樣。別人家里總是一大家人，吵吵鬧鬧地很熱鬧。而元友大伯進進出出的總是一個人，家里除了雞叫、豬叫，根本聽不到人說話的聲音。而且，生產(chǎn)隊的大人們每天都要出工做農(nóng)活，元友大伯卻從來不出工。他一天到晚就是拄著一根木拐杖，在生產(chǎn)隊的田里割豬草，然后回家用刀剁碎了精心喂養(yǎng)著他的那頭老母豬。每到吃飯的時候，別人家聞到的都是煮熟的飯香味，而元友大伯家總是飄著濃濃的草藥味。

有幾次，我還看見父親在傍晚收工時，把生產(chǎn)隊的糧食偷偷給元友大伯背來。父親來了，總是要和元友大伯躲在家中說上半天話，然后才背著一個空背籮回家。

這一切在我看來很不正常。簡直是太不正常了。我的父親，為什么會親自給一個從來不熱愛勞動、不熱愛集體的壞人偷偷送糧食來呢。而我們家里，父母兩個人勞動，有時還吃不飽肚子，饑餓的時候不得不吃讓我最討厭的紅薯飯和土豆飯。

難道我的父親已經(jīng)被元友大伯收買，成了他一伙的壞人了嗎?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要像一個真正的革命戰(zhàn)士那樣，來個大義滅親，把元友大伯和我父親一起抓起來送給大隊的民兵。

看來，我得和父親好好地談一次了。畢竟，我是他的兒子，還是學(xué)校的少先隊員，有挽救他犯錯誤的責(zé)任。

在一次吃過晚飯后，我把父親喊出來，走到門前的那棵老銀杏樹下，很嚴肅地對父親說：爹，今天，我以一個紅小兵的名義正式和你談話，請你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父親很吃驚，睜著一雙大眼睛，把我看了半天，又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腦袋，說：孩子，你沒發(fā)燒啊，怎么犯起迷瞪了，這樣子跟你老子說話?

我說，爹。你別給我裝糊涂了，我沒有發(fā)燒，也沒有糊涂，我是清醒的，也是認真的。我發(fā)現(xiàn)，你經(jīng)常給元友大伯偷偷地送糧食，還和他偷偷地躲在屋里說話。看樣子，一定在搞什么不可告人的陰謀詭計。

父親顯然被我的話說得生氣了，他瞪著我說，狗日的，你再胡說八道，小心老子揍你。

我想，劉胡蘭在敵人面前死都不怕，難道我還怕父親揍我嗎。我大聲說，元友大伯肯定是壞人，而且還是一個特務(wù)。不然他為什么不勞動，還偷生產(chǎn)隊的豬草喂他的老母豬?為什么他要趕著一頭老母豬出去。回來還提著大包小包用紙包著的東西?爹，如果你跟他不是一伙的，你肯定就是上了他的當(dāng)。

父親聽了我的一番話，沒有惱，反而呵呵笑起來了。他走過來，親熱地摸著我的頭說，傻兒子，我看你是看電影看多了，犯了迷糊。我今天也認真地告訴你，元友大伯不是壞人，更不是特務(wù)，他是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負過傷，是復(fù)員的殘廢軍人。他喪失了勞動能力，才不能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他身體有病，一年四季要看病吃藥，生產(chǎn)隊為了照顧他，才讓他在家養(yǎng)了一頭母豬。他的母豬下了崽，都交給了生產(chǎn)隊，隊里給他記工分，給錢讓他抓藥吃。他身體殘疾了。不能把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背回家，所以我才給他背糧食。你說，給一個參加過抗美援朝，打過美國鬼子的殘廢軍人背糧食，有錯嗎?

原來是這樣!看來是我誤會了元友大伯，還有我的父親。不過我還是有疑問，我對父親說，爹，照你這么說，元友大伯還是一個戰(zhàn)斗英雄羅，那為什么他背上還要畫一個國民黨的旗幟呀?

父親突然就不笑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兒子。你現(xiàn)在還小，有些事和你說也說不明白，甚至連我都搞不明白。等你長大了，你也許會弄明白的。

3

再次見到元友大伯，是在很多年以后。此時，我已經(jīng)考上了公務(wù)員，被分配到家鄉(xiāng)的鄉(xiāng)政府，做了一名普通的國家機關(guān)干部。

之前的許多年時間，我都一直在父母、老師不倦的教誨下，忙于發(fā)奮讀書，讀了小學(xué)讀中學(xué)，讀了中學(xué)讀大學(xué)，一晃就讀了十幾年。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元友大伯的那件事情越來越淡漠，我有時也會偶然想起小時候做過的一些惡作劇，也還記得元友大伯背上的那塊靛藍色圖案。

春節(jié)快到了，鄉(xiāng)政府組織機關(guān)干部下鄉(xiāng)走訪慰問，這是鄉(xiāng)政府每年的慣例。按照分工，我們武裝部負責(zé)慰問全鄉(xiāng)的軍烈屬和復(fù)員退伍老軍人。

鄉(xiāng)里的老部長大概是考慮到我才參加工作不久，對全鄉(xiāng)的情況不太熟悉，特意安排我負責(zé)老家附近幾個村的慰問走訪。

在我慰問走訪的老復(fù)退軍人名單上，有元友大伯的名字。哦，元友大伯，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在那棟十多年來仍然沒有改變樣子的老土墻屋里，我見到了久違的元友大伯。元友大伯已經(jīng)變得十分蒼老了。他很稀少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得像雪，臉縮得像一只干枯的山核桃。由于常年咳嗽，他的身子也一直蜷縮著，越縮越小，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只背著殼的老蝸牛。

見到我，元友大伯很高興。他拉著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半天，然后感嘆地說，好多年沒見了，當(dāng)年那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鬼已經(jīng)長成了大人，還有出息了。說著，元友大伯用手摸摸我身上的新軍裝。說，你們現(xiàn)在多幸福啊，穿的軍裝都是毛料。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元友大伯眼睛里有一點光亮閃過，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他年輕時當(dāng)兵穿軍裝的樣子。但轉(zhuǎn)眼間，這點光亮就變得暗淡無光。

當(dāng)我把政府發(fā)的慰問金交給元友大伯時。大伯伸手接過去，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嘴里一個勁地說，感謝黨，感謝政府。

我說，大伯，你們當(dāng)年為了保衛(wèi)祖國，不怕流血犧牲，做出了犧牲和奉獻，現(xiàn)在政府關(guān)心照顧你們，也是應(yīng)該的。

元友大伯聽了我的話，那雙已經(jīng)深陷下去的小眼睛里，流出了幾滴渾濁的淚水。

晚上，我回到家里，跟父親倆人又談起了元友大伯。父親說，兒子啊，你現(xiàn)在參加工作了，還讀了那么多書，明白事理，再說政策也和以前不一樣了，我就跟你說說元友大伯的事。

我說，好啊，到現(xiàn)在有好多事我還真沒弄明白呢。就拿我們生產(chǎn)隊來說吧，有三個志愿軍戰(zhàn)士，那兩個退伍復(fù)員時人們都把他們當(dāng)成英雄，賀大伯安排了工作，周大伯也當(dāng)了一輩子的大隊干部，怎么惟獨元友大伯回來了什么都不是，前些年還不能享受政府的補助呢?

父親說。其實我也弄不大明白，我只能給你講講他過去的一些事情。

“元友大伯年輕的時候，可不是一般的人啊。剛解放那一年，也就是1949年，元友剛滿十七歲，長得是高大英俊，一表人才。他家里是雇農(nóng)，人又聰明靈活，被區(qū)里下來的干部看中，就讓他當(dāng)了村里的民兵連長。那個時候，當(dāng)一個村民兵連長可威風(fēng)啦，身上背著槍，帶著村里的民兵又搞生產(chǎn)又搞訓(xùn)練，鬧得熱火朝天。村里好多年輕漂亮的姑娘，都很喜歡元友，一有機會就跟他套近乎。有些大膽的姑娘還經(jīng)常跑到元友家里，幫著他老娘做這做那。他娘年輕時就守寡，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如今兒子有出息了，她高興得前腦殼捧著后腦殼笑。”

“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突然就傳來消息，說朝鮮國內(nèi)發(fā)生了戰(zhàn)爭，美國鬼子借故出兵干涉，把炮火打到我們的大門口。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要團結(jié)起來，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區(qū)里派人下來做動員，招收赴朝作戰(zhàn)的志愿軍戰(zhàn)士。那時候，人民剛剛翻身得

解放，革命熱情高漲。聽說美國鬼子要侵略我們的兄弟朝鮮，還要打進中國，大家是一百個不答應(yīng)。元友是民兵連長，當(dāng)然是第一個積極響應(yīng)。就帶頭報名參軍。”

“記得那是1950年冬月的一天，我們敲鑼打鼓，歡送參軍入伍的志愿軍新戰(zhàn)士。元友參軍走后，他老娘沒有傷心。說起兒子，一臉的自豪。頭一年里，大隊給她家送了一塊光榮軍屬的牌子。過年的時候，大隊新任的民兵連長還帶著民兵給她家弄柴送米，真的是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啊?！?/p>

大約過了一年多時間，突然有一天，區(qū)上來了人，給元友娘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說元友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連尸體都沒找著。區(qū)上來的人給元友娘一張元友的烈士證書，還發(fā)了15元錢的撫恤金。就這樣，元友娘成了烈屬。

得到元友的死訊后，元友娘傷心得天天在家哭啊，眼睛哭瞎了，她還是哭。沒多久，元友娘得了一場大病死了。隊上的人都說，元友娘是為元友哭死了的。

元友娘死后兩年，元友卻突然活著回來了。村里人都很奇怪，區(qū)上的人不是說元友在戰(zhàn)場上犧牲了嗎，怎么又活著回來了呢?更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元友回來時是靜悄悄的，區(qū)上的人沒有送，村里的人也沒有接，他就那么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回了家。

回了家的元友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好多天都不出門。隊里的人都以為，元友娘死了，他肯定是傷心得不得了，所以才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隊里有人去看他，想給他一些安慰，元友卻把大門關(guān)了，不和隊里的任何一個人見面。

等到隊里人見到元友的時候，大家都差一點認不出他了。那個曾經(jīng)高大英俊、威風(fēng)帥氣的元友已經(jīng)找不見了，他現(xiàn)在瘦得是皮包骨，臉色黑黑的，頭上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他的身體不再挺拔，腿腳也不再靈活，走起路來就像一個小老頭。關(guān)于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一切，元友從來不跟人講起，有人問了。他也不回答。人們猜測，元友大概是在戰(zhàn)場上被美國鬼子的大炮打傻了。

后來，和元友大伯一起參軍的賀大伯、周大伯也相繼轉(zhuǎn)業(yè)和退伍回來，人們從他們嘴里陸續(xù)聽到了關(guān)于元友的一些傳聞。他們說，元友曾經(jīng)是一個受到志愿軍總部表彰的戰(zhàn)斗英雄。后來在一次戰(zhàn)斗中，他們部隊一個師的人都犧牲了。以后就再也沒聽到關(guān)于元友和他們部隊的任何消息。至于元友后來是怎么活著回來的，兩個人都說不知道。有聰明的人猜測，他們也許是知道的，就是故意不說?？磥碓言诔r一定發(fā)生過什么事故，不然他這個志愿軍戰(zhàn)士怎么會落到這個可憐的下場。

元友那時也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啊，原來那么多年輕漂亮的姑娘都喜歡過他。他剛當(dāng)兵走的那一年，還有好多姑娘都上他家去，爭著搶著幫他娘干活。后來聽說他犧牲了，有好多姑娘都躲在家里偷偷地掉眼洲呢。

現(xiàn)在元友回來了，姑娘們見他這個樣子。一個個都冷了心。元友不再是姑娘們眼里的英俊小伙子，也不是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英雄好漢，他只是一個死了又活了的鬼魅，是一個有些呆傻的殘疾人。

元友大伯一輩子都沒結(jié)過婚嗎?我問。

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元友也結(jié)過一次婚，是一個地主的女兒，成分不好，沒人愿意娶她，后來經(jīng)人撮合，就跟元友結(jié)了婚。可是，倆人結(jié)婚不到一年，又離了。

為什么原因離了呢?

父親說，別人家的事情，我不了解內(nèi)情，也說不好。我就知道，這次婚姻，給元友很大的打擊，以后他再也沒找過女人，就一個人過到現(xiàn)在。

唉，元友大伯真是一個苦命的人啊!這一夜，我和父親談了許久。關(guān)于元友大伯，我想他內(nèi)心深處肯定還有一個世界，那里面有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東西。他把它們包裹了起來，死死地封存在自己心里。

我能走進元友大伯的內(nèi)心世界嗎?這會兒，我又像小時候那樣對元友大伯好奇起來。

4

事有湊巧，一次，我因為公事去了一趟縣城。在縣城的新華書店，我看到了一本書，正是這本書，讓我看到了那個神秘事件背后真實的東西，加速了我了解元友大伯的進程。

這本書的書名叫《朝鮮戰(zhàn)爭備忘錄》。當(dāng)天晚上，我住在縣城的一家招待所，花一夜的時間讀完了這本二十幾萬字的長篇紀實文學(xué)。

讓我徹夜不眠、激動不已的是，書中用大量篇幅專門介紹了在朝鮮戰(zhàn)爭中，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俘的情況。讀著這本充滿生與死、血與火、傷與痛的著作，我仿佛看見了元友大伯在那場戰(zhàn)爭中的身影。是的，書里面確實有他的影子，有很多情節(jié)與元友大伯的身世相符，也給我多年來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找到了答案。

原來事情竟然是這么簡單，簡單到只用兩個字或者一句話就可以完全概括和解釋：戰(zhàn)俘。元友大伯是被美國鬼子活捉又釋放了的一個戰(zhàn)俘!

怪不得有過英雄稱號，身受重傷成了殘廢的退伍軍人元友大伯沒有享受英雄的榮譽，怪不得元友大伯對自己的軍旅生涯諱莫如深，怪不得父親他們對元友大伯既尊敬又不崇拜，既同情又不親近，怪不得元友大伯在付出了那么多犧牲以后還得不到政府的關(guān)照，至今依然生活在窮困潦倒之中。原來如此!

簡直不敢相信，在我的家鄉(xiāng)，我的身邊，竟然生活著一個有著如此屈辱經(jīng)歷的人。

～夜無眠。第二天，我決定去找在縣民政局上班的同學(xué)，看看元友大伯的檔案。我相信，通過檔案，也許能幫助我找到一個真實客觀的元友。

在民政局同學(xué)的幫助下，我們花了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才在一萬多份檔案中找到了元友大伯的那一份。

打開那個布滿灰塵和散發(fā)著樟腦氣味的檔案盒，只見幾張已經(jīng)發(fā)黃的紙片靜靜地躺在里面。

在同學(xué)的注視下，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輕輕拿起那幾張薄薄的紙片。有一張表格上面記載著元友大伯的簡歷。簡歷真的就是簡單的經(jīng)歷，上面除了姓名籍貫、民族年齡文化之外，下面記錄的只有他參軍和退伍的時間地點。下面兩張紙是元友大伯的烈士證書。三張紙，是元友大伯的全部檔案。太簡單了，簡單得令人失望。關(guān)于他立功和被俘的記載都沒有，也沒有所在部隊的任何憑據(jù)。我很納悶，檔案里連那張錯發(fā)的烈士證書都保存著，為什么不保存他在朝鮮戰(zhàn)場的經(jīng)歷呢。

同樣是追求著光榮和夢想，同樣是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然而，像元友大伯這樣的志愿軍戰(zhàn)士，我們究竟應(yīng)當(dāng)怎么看待呢。我期待歷史給予一個公正的答案。

5

奇跡抑或是幸運終于降臨了。政府給曾經(jīng)在朝鮮被俘的志愿軍戰(zhàn)士，落實了待遇。他們和所有參加抗美援朝的復(fù)員軍人一樣，每月可以領(lǐng)到政府發(fā)給的補貼。雖然遲到好多年，雖然每月補助的錢不多，但對元友大伯來說，它的意義將更為讓人欣慰。

我從內(nèi)心為元友大伯他們感到高興。

好消息再次傳來，在紀念志愿軍赴朝作戰(zhàn)五十周年之際，縣委決定由政協(xié)史志委員會收集整理出版一套抗美援朝志愿軍老戰(zhàn)士的回憶錄。

接到了采訪和編寫任務(wù)的我，高興極了。我決定第一個就去采訪元友大伯。我真的很激動，我太想知道元友大伯在朝鮮戰(zhàn)場的真實經(jīng)歷了。

在一個秋高氣爽，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我和元友大伯再次相聚在我老家門前的那棵老銀杏樹下。

我讓父親去請元友大伯。在元友大伯還沒來到

時，我準備了香煙、茶水、白酒，還讓母親炒了幾盤下酒菜。當(dāng)然，我還準備了本次采訪所有的各種設(shè)備、資料，其中包括一份縣委關(guān)于撰寫志愿軍老戰(zhàn)士回憶錄的文件。

父親陪著元友大伯來了，我連忙站起身來，快步迎了上去，把他們迎到銀杏樹下面擺放著的一張桌子旁坐下。

元友大伯看上去氣色比以前好多了。現(xiàn)在，有了政府的生活補助，他的基本生活可以解決，醫(yī)藥費也可以據(jù)實報銷。有了這個保障，元友大伯的生活應(yīng)該沒有什么特殊困難了。

我遞上一支煙，元友大伯?dāng)[擺手不要。他說，醫(yī)生說不讓他抽煙了，有嚴重的肺病和支氣管病，越抽越咳。以前心里悶，就抽抽煙，現(xiàn)在心情好了，就聽醫(yī)生的話，把煙酒都戒了。

我沒有勉強，倒了三杯酒，把一杯遞給元友大伯，一杯遞給父親，然后舉起杯說，大伯，我以前小，不懂事，誤會過您老人家，經(jīng)常惹您老人家生氣。今天，當(dāng)著父親的面，我向您陪罪了。說完，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元友大伯沒有說話，我看見他的眼中有淚花，他默默地端起酒杯，將那杯酒喝了。

我給元友大伯把酒斟上，拿出那份文件，雙手遞給他。我說，今天請您老人家來，是根據(jù)縣委和縣政協(xié)史志辦的安排，為志愿軍老戰(zhàn)士寫回憶錄。

元友大伯聽了我的話，拿著文件的手抖動了一下。然后把文件遞還給我，低聲說，我沒有什么好寫的，你還是寫那些從朝鮮戰(zhàn)場上下來的英雄們吧。

聽了元友大伯的話，我忙說，您老別這樣說，在我們心里，凡是上過朝鮮戰(zhàn)場的都是英雄。

元友大伯顯然有些激動起來，他喘著氣說，我真的不是英雄，你也莫寫我。對于朝鮮戰(zhàn)場發(fā)生的一切，我現(xiàn)在想都不愿想。

看來，在朝鮮戰(zhàn)場的那段經(jīng)歷，確實是元友大伯心中最大的傷痛。但我必須了解，不然等到有一天，他們這些人都不在了，就沒有人再了解那段歷史，那將是多么遺憾的事啊!

父親這時連忙幫忙說話，他對元友大伯說，元友，事情都過去了這么多年，你也該放下了。再說現(xiàn)在政府政策好，對你們這些人很關(guān)心、很照顧?，F(xiàn)在政府要給你們出書立傳，是好事，也是對你們的尊重。你不要有什么顧慮，把過去的事情說出來，也好讓大家都了解。我們老了，不在乎了?？墒怯行┦聭?yīng)該讓后人知道，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總得給人們一個說法吧。

元友大伯向我要了一支煙，我給他點上，他狠狠地抽了一口，被嗆得咳嗽了一陣。然后，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了一會。當(dāng)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滿臉都是淚水。大伯說，我真的不想再去說那些事。像我現(xiàn)在這樣，和死去的戰(zhàn)友相比，我還有什么臉說呢。

有風(fēng)吹過，銀杏樹的葉子在風(fēng)中飄搖，突然，有一片葉子飄飄灑灑地落下來，最后落在了我們的桌子上。元友大伯把那片葉子拿起來，輕輕地說：樹高萬丈，總要葉落歸根。如果不是想到家里的親人，我真是沒臉回到家鄉(xiāng)?，F(xiàn)在政府還了我們清白，給了我們一個公道，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沒能完成采訪任務(wù)，我的心變就得沉甸甸地。

6

鄉(xiāng)政府籌措資金，辦起了一家福利院，主要是收住農(nóng)村那些無兒無女生活困難的孤寡老人。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便找鄉(xiāng)長反映了元友大伯的情況。鄉(xiāng)里經(jīng)過研究，覺得元友大伯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合進福利院的條件。就這樣，元友大伯被安排住進了鄉(xiāng)福利院。

鄉(xiāng)福利院建在離鄉(xiāng)政府一公里遠的一個山溝里。這里山清水秀，環(huán)境優(yōu)美，確實是一處休閑養(yǎng)老的好地方，特別適合老人居住。鄉(xiāng)政府給福利院安排有管理和工作人員，專門負責(zé)老人們的飲食起居，還喂養(yǎng)了豬羊雞鴨，為老人改善生活。

星期天，我來福利院看元友大伯。院長說，那老頭閑不住，總是吵著要做事。沒辦法，我只好把院里的幾只羊交給他管。這不，老頭剛吃了早飯，把碗一放，就到后面山上放羊去了。

我得尋他去。現(xiàn)在，我對元友大伯已經(jīng)有了很深的感情。幾天見不到他，心里就十分牽掛。我得找他去，讓他早一點看到這本有他講述的回憶錄。對于一個曾經(jīng)付出過那么多的老戰(zhàn)士來說，這也許能給他傷痛的心帶來一些安慰。

在后山的一片荒山坡上，我找到了正在放羊的元友大伯。

青青的草坡上，幾只雪白的山羊正在快樂地吃草。元友大伯坐在山坡上的一棵大樹下，他的身前身后都是正在開放的金黃色的野菊花?？粗騻兂圆?，大伯臉上綻放著慈愛滿足的笑容，也像一朵正在怒放的花兒。

元友大伯看見我，高興得像個孩子。他站起來，揮舞著拐杖，沖著我笑著說，我今天早晨起床就聽見喜鵲叫，心想今天肯定有菩事。哈哈，你來看我放羊，我真的很高興。

我和大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扯閑話。羊兒就在山坡上吃草，它們啃一會兒草就會停下來，搖動著短小的尾巴，歡快地叫上幾聲。我的腦中，迅速勾畫出一幅美麗的圖畫：青青的草地藍藍的天。幸福的老人歡快的羊，這是多么和諧安詳?shù)那榫鞍?

元友大伯說，你不是一直對我身上的那些圖畫好奇嗎，今天大伯就滿足你，讓你看看。

大伯邊說邊解衣扣，然后慢慢脫掉上衣。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觀看那些被大伯曾經(jīng)嚴實包裹的秘密。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刺刻著一面國民黨黨旗，上面有青天白日的徽章。旗幟的周圍，還刺了“效忠黨國”四個字。大伯的左臂上也刺上了“消滅共匪”字樣，右臂刺著“滅共”兩個大字。這些靛藍色的刺青，在陽光下很刺眼，讓人感到很不舒服。

這，這是什么人干的?我問。

是美國鬼子逼著我方的叛徒干的。他答。

他又說，想起在戰(zhàn)俘營的那些日子，簡直像一場惡夢。那時，我是戰(zhàn)斗英雄，上級任命我擔(dān)任排長職務(wù)。正因為我的英雄事跡和軍官身份被叛徒出賣，美國鬼子便把我當(dāng)作了改造重點。他們反復(fù)做我的工作，讓我寫悔過書，并出賣身邊的戰(zhàn)友。我不干，他們就拼命折磨我。后來。他們又動員我到臺灣去。我說，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那個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回到家鄉(xiāng)，見一眼我的老娘。美國鬼子見不能說服我，就讓叛徒在我身上紋上反動口號和圖案，妄想讓我們這些被俘人員徹底死心。他們說，你們身上有了這些標記，回去后共產(chǎn)黨會殺你們的頭。你們不如到臺灣去，臺灣是受我們美國保護的地方。我們說，臺灣正因為是受你們美國“保護”的地方，所以我們才不愿意去。就是殺頭，我們也要死在祖國的懷抱中。后來，經(jīng)過不斷的斗爭，經(jīng)過血與火的考驗，我們終于回到了祖國。在踏上祖國土地的那一刻，我們所有的被俘人員都流出了熱淚。我們在心里默默地說，媽媽，你的兒子回來啦。

元友大伯接著說，這么多年來，我忍受著人們的猜疑，不敢脫下身上的衣服，就是不想讓人們看見我身上還留有這么丑惡的標記。我是在保護自己，也是不想讓我的親人們被這些恥辱的東西弄臟了眼睛。

我用手輕輕撫摸著老人的身體，那上面除了刺青，還有許許多多的傷痛。我深深的知道，他瘦弱的身體，經(jīng)歷了極其沉重的傷害和屈辱啊!

一陣風(fēng)吹過身后的灌木林，沙沙的聲音像哭泣。我和元友大伯相對無語，任淚水在臉上肆意地流淌。

7

我抽空回家一趟，與父親坐在自家的火塘屋里，一邊燒苞谷吃，一邊扯些閑話。

我說，元友大伯在福利院生活得很好，天天給福利院放羊，很快樂。

父親說，你元友大伯苦了一輩子，老了也該享幾天福了。

我說，小時候看他不勞動，還以為他是偷懶呢。

父親說，有些事過去不敢跟你說，現(xiàn)在可以給你講了。元友大伯回來時，我是生產(chǎn)隊長。那天，上面也來了人。他們把元友大伯交給大隊書記，說元友大伯在朝鮮戰(zhàn)場上做過俘虜，還在美國鬼子的集中營呆過三年，歷史不清白。他們讓大隊和生產(chǎn)隊監(jiān)督他勞動改造，觀察他的動向。那時階級斗爭搞得很嚴，像元友這樣的人，是要嚴格看管的。大隊書記把元友交給我，讓我監(jiān)督他勞動，還要經(jīng)常匯報他的情況。

元友回來后，沒見到他娘，傷心得不得了，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幾天幾夜沒出門，不吃不喝。我怕出事，帶人強行撬開了他的門，把他從床上弄了起來。那時，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傷殘得很厲害。還有嚴重的肺病。我找來醫(yī)生，給他看病治病，才勉強讓他活了下來。

我把元友的情況向大隊書記匯報了。大隊書記也是個好人，很同情元友，不過那時只講階級斗爭。不講個人感情。他不好說別的，只讓我看情況讓他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

后來。我們幾個隊干部在一起商量，就決定讓他在家養(yǎng)豬，這樣就可以對付上面。也能給群眾一個交待。那個時候不勞動的人不得糧食，何況元友還是一個背著包袱的人呢。

后來，政治運動越來越頻繁，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元友的事情還是被人揭發(fā)了出來。村里幾個在上中學(xué)的學(xué)生，組成了一個紅衛(wèi)兵戰(zhàn)斗隊，回村鬧革命。他們把元友抓起來批斗，說他是叛徒。他們變著法地折磨他。讓他坐土飛機，還給他做猴兒抱樁。你不知道啊，那土飛機就是把雙手反吊著懸在空中，胳膊都差點被擰斷了。猴兒抱樁就是把兩個大拇指用麻繩綁在一根鋸斷的樹樁上，再在樹中間劈開上楔子，元友的兩個拇指被生生地弄斷了。

要不是村里的人拼命地保元友，元友命就差一點斷送在了這幫孩子的手里。

后來，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每次運動，元發(fā)都是斗爭的活靶子。他這人也是經(jīng)受得住，你莫看他那個瘦弱、又病又殘的樣子，命硬著啦。每次搞斗爭。他二話不說。老老實實地接受別人的教育。其實我們都知道，他是笑在臉上，痛在心里。

那個時候你太小不懂事，經(jīng)常帶著一幫孩子戲弄你元友大伯。你們哪里知道，這是多么讓他傷心的事啊。所以，我每次在你惹禍后，都要嚴厲地教育你，讓你長個記性，也是讓你懂得做人的道理……

第二天，我?guī)е鴰资畟€青苞谷和一桶父親連夜用石磨磨好的苞谷漿，回到鄉(xiāng)政府，我沒有回宿舍，直接給元友大伯送去。

元友大伯接過我?guī)Ыo他的東西，笑著說，你爹是個大好人啊，照顧了我一輩子。這份兄弟情啊，可惜我永遠也沒法還上，只能銘記在心中了。

聽福利院的院長說，元友大伯老了還走起了桃花運。有一個老婆婆，對元友大伯特別好。她天天都跟在元友大伯身后，大伯去放羊她也跟著去，早出晚歸。真有一種夫唱婦隨的感覺。

我真的很希望元友大伯的晚年，也能夠享受愛情的幸福。于是我對院長說，這是好事啊，干脆你做個好事，把倆人撮合在一起算了。他倆結(jié)了婚，也是福利院的一樁大喜事。到時候，你主持，我來操辦。

院長還真是說話算數(shù)。沒過多久，院長就領(lǐng)著元友大伯和那個老婆婆來到鄉(xiāng)政府辦了結(jié)婚證。領(lǐng)證那天，元友大伯真高興，穿著新衣服，戴著一頂新帽，打扮得真像個新郎倌。看見我，元友大伯從一個手提包里抓出一大把糖，硬往我手里塞。我當(dāng)著他的面，剝開一顆，放進嘴里，笑著對大伯說，真甜。大伯聽了我的話，樂得嘴巴都合不攏。

大伯拉著身邊的一個婆婆，向我介紹說是他老伴。我看那婆婆，樣子比元友大伯年輕許多，雖然老了，還是可以看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個美女。

后來，院長告訴我，那婆婆年輕時還真是很漂亮，還很能干，當(dāng)過大隊婦女主任，還當(dāng)過學(xué)大寨搞建設(shè)的女突擊隊長。她曾經(jīng)和一個部隊干部結(jié)過婚。后來那干部在抗美援越戰(zhàn)斗中犧牲了，她就沒再找人，一個人孤單地過了一生。

一對苦命鴛鴦。

8

這天，我剛剛上班，就接到了福利院院長的電話，他在電話里急切地說，你快來呀，元友大伯和他的老伴吵架了。我說，新婚燕爾，吵個什么架?院長說，我也不知道，看樣子鬧得蠻兇，老頭子氣得拿著一根繩子要上吊。

看來事情確實蠻嚴重。我不敢耽擱，放下電話就往福利院跑。

老遠，就聽見福利院那里又吵又哭。我聽出來了，是那個婆婆的聲音。到底是當(dāng)過婦女突擊隊長的女強人，這么大年紀了，那聲音還很洪亮。

來到福利院，看見院子里圍著許多老人。我擠上前去，看見兩位老人坐在地上。元友大伯像被霜打過的茄子，埋頭不做聲，整個人都蔫了。那婆婆則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坐在地上大哭大吵，時不時還用雙手拍著大腿。院長夾在兩個人中間，勸了這個勸那個。急出了一臉的汗水。

我蹲下身來，對元友大伯說，發(fā)生了什么事，兩個前兩天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鬧成這樣子了呢?

元友大伯望了我一眼，不做聲。我看見他眼里滿是淚水，一副很傷心的樣子。

都散了吧，我對圍著的老人們說，人家老兩口鬧矛盾，有什么好看的，都玩自己的去。說完，我讓院長把婆婆扶走，然后我用手把元友大伯扶起來，送進了他的房間。

房間里顯得很零亂，顯然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那點喜慶的氣氛已經(jīng)徹底遭到破壞。

我把元友大伯扶到床上坐下，問，大伯，怎么回事啊?才結(jié)婚就鬧矛盾，說出去不好聽呢。

元友大伯木著一張臉，好半天不做聲，我急了，恨不得從他嘴巴里往外摳話。過了好一會，元友大伯才說，我要離婚。

我說，這是什么話，哪有才結(jié)婚就又離婚的。倆人鬧矛盾，總得有個原因吧。

元友大伯說，唉，這個老婆子，竟然嫌棄我身上的那些傷疤和痕跡，她說和一個身上有反動口號的人生活在一起，心里就有罪惡感。好像我這人身上的那些標記，成了我永遠是一個壞人的標志。

看來我得好好給那個婆婆講講道理。

我勸元友大伯別急，這事由我來做工作，保證讓大嬸回心轉(zhuǎn)意，倆人快快樂樂地過日子。

沒想到，我在大嬸那兒徹底碰了壁。我費了半天口舌，把元友大伯的歷史和那個留下身上的傷痕原原本本地給大嬸講了一遍。最后大嬸還是那一套。大嬸說，我這人根紅苗正，從小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受黨的教育幾十年，一輩子都忠于黨、忠于祖國。沒想到現(xiàn)在老了，竟然找了一個這樣的老頭。本來，元友也給我講過他的過去，講過他在朝鮮的那段經(jīng)歷。只是當(dāng)他脫了衣服和我睡在一張床上，一個被子里的時候，我的心里就難受得要命。如果以后天天和他睡在一起。我怎么睡得安生?反正幾十年的孤寡日子也熬過來了，以后還是各過各的。那樣我們心里都好受些。

見大嬸這樣說。我也就無話可說了。我想，如果兩個老人在一起生活不幸福，那把他們捏在一起有

什么意義呢。

只是，這次婚姻雖然短暫得只有一夜，給元友大伯的傷害卻太大了。

我沒有辦法，也不能給兩個老人調(diào)和好，只得囑咐院長好好照顧兩位老人，然后一個人怏怏地回到了鄉(xiāng)政府。

過了一天，在院長的陪伴下，兩位老人又到鄉(xiāng)民政辦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9

一晃時間就到了冬季，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在山上刮來刮去，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

有一段時間沒去看望元友大伯了，心中很有些掛念，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有火烤。他那個咳嗽的老毛病最怕過冬天了。等手頭的工作忙完，我決定到福利院去看看他老人家。

院長見到我，苦笑著說，你元友大伯說回家看看，幾天了也沒回來，我正準備派人去他家里看看，怕他生病了。

我說，這事就不麻煩你了，我明天抽空去看看。

第二天。我就趕回了家。我知道元友大伯身體不好，很容易生病。如果他真的生病了，我得想辦法把他帶回來治療，不然他那咳嗽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痛苦。

我去元友大伯家里，見到元友大伯正在收拾豬圈，根本沒有生病。

我說，大伯，你弄豬圈做什么?

元友大伯停下手中的活，對我笑笑說，我想回家來住，再養(yǎng)一頭豬。

我聽了一驚，說，你在福利院好好的，怎么要回來住了?

元友大伯說，那種地方我住不習(xí)慣，閑得難受，還是回家來住著心里踏實。

見元友大伯這么固執(zhí)，我知道再勸下去也沒有用。于是不再多說什么，囑咐了他幾句注意身體的話，就回家了。

我在家住了一晚，跟父親說，讓他經(jīng)常去看望一下元友大伯。父親說，我都照顧幾十年了，還用得著你囑咐。你放心，我會經(jīng)常去看他的。

對父親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是一個有責(zé)任心和愛心的好老人。

沒過多久，突然接到父親請人帶來的口信，說元友大伯已經(jīng)去世了，讓我趕快回家。我向領(lǐng)導(dǎo)請了假，又找民政辦的人說明了情況，讓鄉(xiāng)里幫忙解決點安葬費，然后才趕回老家。

元友大伯家里已經(jīng)來了好多人，都是一個村子的，聽到大伯的死訊，都來幫忙安葬。

顧不上和鄉(xiāng)親們打招呼，我徑直來到大伯的床前。大伯靜靜地躺在床上。身體已經(jīng)冰冷僵硬了。大伯是突然走的，走得很安詳，那張干瘦皺巴的臉上，已經(jīng)再也沒有痛苦的表情。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很像是睡著了。只是，他這一睡，永遠也不會醒來了。

我們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在把死人裝進棺材之前，要給他用干凈的白布凈身，然后穿上一套新衣服，收斂好了才能入棺。

父親等我回來給大伯凈身，他知道大伯身上的秘密，怕被村里其他人知道了，所以一直等著我。父親說，就我們倆人給他穿衣服吧，讓別人看見大伯身上的那些刺青不好。

我和父親把進房間里的人都勸了出去，然后關(guān)上門，為大伯凈身。我們用剪刀把他身上穿著的那件舊衣服剪掉，然后用一塊干凈的白布，在一盆干凈的水中清洗一下，擰干了給他擦身。我細心地擦著大伯的身體，當(dāng)擦到那些圖案的時候，我更是小心謹慎，生怕一用力就觸痛了他。我知道，這些傷痕，讓老人痛了一輩子，不是受刑時的那種皮肉之痛，而是一種持久的、隱忍的、屈辱的心痛。

我久久地盯著那些傷痕，在心里默默地對大伯說，那些讓人流血犧牲，給人帶來痛苦和屈辱的日子都走遠了，也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找遍了大伯家里的箱箱柜柜，沒有找到一件像樣的衣服。父親想讓人去買幾件，我想了一下，就勸父親算了。我記得第一次來慰問大伯的時候，大伯曾經(jīng)用手摸過我穿的軍裝，還夸過我的軍裝料子好。于是，我脫下自己身上的那件軍裝，給大伯穿在身上。一個老軍人，能穿著軍裝去另一個世界，也算是對他的一種安慰吧。

大伯下葬的時候，突然就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滿天飛舞，像迎風(fēng)飄灑的紙錢。看來，老天也被這位痛苦一生的老人所感動。

埋葬了元友大伯后的第二天，我回鄉(xiāng)政府的時候，又特意繞道來看他的新墳。讓我驚異的是，元友大伯的墳前站著一個老婆婆。那是他在福利院結(jié)過婚的那個婆婆。此時，婆婆頭上飄動的白發(fā)，像覆蓋在大伯墳頭的雪花，一樣的潔白無瑕。

好大的一場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