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蓮生
飛行員和另一臺洗衣機
一個公務(wù)員道貌岸然地從對面走過來,你突然沖上前,跳起來給他一巴掌,看他是什么反應(yīng)?是愕然愣住,還是瘋子一樣奮起反擊?
這樣的場面實在刺激,你有沒有設(shè)想過?朱德庸就想過。當然,他沒有真的這樣干。
想法稀奇古怪又充滿幽默感,朱德庸極像一條逆流而行的魚,又像反方向的鐘槌,總是撞向意想不到的地方。譬如,他是在單身的時候畫《雙響炮》,在結(jié)婚時畫《澀女郎》,在辭職之后畫《上班的故事》,隱居的時候畫《什么事都在發(fā)生》,做了父親以后畫《絕對小孩》的。
更有趣的是,功成名就之后,有一天他突然鄭重地對太太馮曼倫說:我再也不畫漫畫了,我要做飛行員,去開飛機!
原因很簡單:畫畫忙到厭倦,開著飛機上天,這事兒想想就覺得有趣。
朱太太慌了,哄小孩子一樣百般勸慰:能開飛機的人很多,如果臺灣有人可以做職業(yè)漫畫家,那就是你了,多光榮啊!
這話讓朱德庸很受用,于是,帶著“虛榮和滿足”,他又畫了下去。
即使沒有這“虛榮和滿足”的誘惑,他也得畫下去,因為他對太太從來都言聽計從,自稱“賤好男人”。生活中,太太說:你去洗衣服。他說:好,好,我去洗衣服,除了衣服,還有沒有別的要洗???
難怪太太馮曼倫把丈夫朱德庸稱為“另一臺洗衣機”。
婚姻空難里的幸運兒
年輕時,馮曼倫差一點錯過這“另一臺洗衣機”。
那時,馮曼倫是《聯(lián)合報》繽紛版主編,朱德庸名揚漫畫界,馮打電話約他吃飯,意在約稿。不喜歡應(yīng)酬且略有點自閉的朱德庸很不想去,因為電話里馮曼倫的聲音太好聽,他一向認為,聲音越好聽的人越難看,想到要和長得難看的人共進午餐就興味索然。次日上午,他一直睡覺,醒了也沒起床。
朱爸爸怒了:答應(yīng)了人家就得去赴約,如果不去,在家里你也沒有飯吃。
無奈,朱德庸慢悠悠起床洗漱,又慢慢步行前往約會地點,這一走就是一個小時。他想:等我走到,人家飯也該吃完走了,那我就沒事了。不料,馮曼倫很有耐心,一直在等。
更沒料到的是,他剛剛望見馮曼倫的側(cè)臉,心里轟然響起一個聲音:就是她了。
他要和她結(jié)婚。遇見馮曼倫前,他認為生命中一直不需要別人;遇見后,只在一剎那,他終于覺得他其實是半個人,還需要另外一半。
誰說世間沒有一見鐘情?你以為是傳說,在他人那里不過是尋常事。一切如此自然,愛情來了,沒有多余的枝枝蔓蔓,兩情相悅,然后結(jié)婚,皆大歡喜。
人人都說這位留著長發(fā)的漫畫家是顛覆愛情、批判婚姻的怪胎,他應(yīng)是懷疑愛情不走入婚姻圍城的,可現(xiàn)在人人都知道他婚姻美滿,家有賢妻還有愛子。
他帶她出席各種場合,為她煮飯,歡歡喜喜做她的“另一臺洗衣機”,出門后牽她的手走路——一個男人牽妻子的手走路,這很平常;倘若幾十年如一日,每次出行都手挽手,感情如同熱戀之時,那就可貴了。
朱德庸是離不開馮曼倫的,或許可以這么說:有朱德庸的地方就一定能看見馮曼倫。倘若她不在,朱德庸就會回到一個人時的自閉狀態(tài),不大說話。對此,他是這樣解釋的:“因為少了一半?!?/p>
馮曼倫也肯為朱德庸不顧一切,那年他辭了職,她也跟著辭了工作,在家全心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甚至不惜停止寫作。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孩子的母親,是保姆,是他的第一個讀者,為他打理經(jīng)紀事務(wù),做市場營銷。這一切,她都愿意做。
當然,馮曼倫很清楚,她要做朱德庸的“情人”、“太太”,而不是“工作伙伴”。因此,一旦朱德庸為工作犧牲自我、被抽干生活中的所有快樂,她就不惜做一回“悍妻”。
1996年至1999年,朱德庸過了3年忙得迷失了自己的日子。約稿電話不斷,錢源源不斷地進來,他就像一臺印鈔機,每天在工作室里瘋狂地畫畫,回到家就躺在沙發(fā)上兩眼發(fā)直。他覺得自己病了,馮曼倫也覺得這很不正常,她要他放慢節(jié)奏。朱德庸卻說:我停不下來。
馮曼倫終于怒了:再這樣下去,我和你離婚!
她不由分說地給他買了去歐洲旅游的機票,將他拉出工作室,停止了所有工作。
在那次旅游期間,朱德庸重新審視了自己,用了有別于以前的視角。視角很重要,你用了什么樣的視角去看,就會看見什么樣的世界。他發(fā)現(xiàn),他的家庭、生活樂趣,他的一切,都在所謂“成功”之后,一點點地扭曲了。他說:你總有一天會回頭反問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決定隱居了:電腦還是要用,但上網(wǎng)也只為收發(fā)郵件或者查詢資料,諸事完畢便關(guān)機;手機也要用,但大多時候關(guān)機,需要撥打或接聽電話時才開機;而且只選擇性地出席邀約。
也是在那之后,他畫了《什么事都在發(fā)生》,這是他個人最鐘愛的作品之一。這本書里的故事,都是關(guān)于人生困境的,愛情、婚姻、理想、溝通……他慣有的辛辣筆鋒演進為悲憫荒涼,畫出忙碌的現(xiàn)代人生命底色的蒼白荒謬。他希望提醒終日匆匆趕路的現(xiàn)代人“抵御成功對人的扭曲”。畢竟并非人人都能做CEO,就像并非所有的動物都能成為獅子,只有獅子會成為獅子一樣,牛或者兔子就演好自己的角色,找尋生活樂趣并保持快樂最重要。
我是你弟弟,不是你爸爸
畫《絕對小孩》之前的朱德庸,有兩種題材從來不碰:一是動物,一是小孩。不畫動物是因為太愛動物了,以至于無法拿它們開任何玩笑;不畫小孩是因為他討厭小孩子。
討厭小孩是有原因的:幼年的朱德庸是一個不被人喜歡的小孩。他不喜歡學習,字老是寫錯,數(shù)學總是考十幾分,這使他成為老師不喜歡的差生,以至于后來都沒有學??辖邮账?,他像一個皮球被踢來踢去。
他沒有愉快的童年,竟也很不愉快地連小孩都討厭了。
生活總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巨大力量,使你愛上本來討厭的。因了這力量,朱德庸有了7個孩子:朱重威,披頭、五毛、討厭、寶兒、比賽小子和貴族妞。
其中朱重威是朱德庸和太太馮曼倫的兒子,其他6個就是《絕對小孩》中的主人公。
朱德庸一開始一點都不喜歡朱重威。兒子出生后,他躲了整整三天,不聞不問。太太無奈了,嘆口氣說:這小孩我來養(yǎng)好了。
在兒子八個月時,朱德庸拿葡萄干給他吃,他發(fā)了一個類似“爸”的音,朱德庸驀地意識到:這是一個人,不是動物。從此,他開始主動抱兒子,愛也隨之出現(xiàn)了。在兒子三四歲時,朱德庸確定自己深深愛上了他,并從此一發(fā)不可收。
父子整天打成一團,父不父,子不子。他搶兒子的玩具,把東西弄壞,兒子就哭著找媽媽。兒子打他一巴掌他還上一巴掌,兒子哭,他也跟著生氣:你哭什么呀,我又不是你爸爸,我是你弟弟。
在陪著小小孩度過童年時,朱德庸這個大小孩也重新度過了他的童年,他那源于幼時的恐懼隨著小小孩的成長一點點被治愈了。他畫了《絕對小孩》,那里藏著他童年的影子,也有他兒子的故事。
是兒子帶朱德庸重新回到孩子的世界,走出了童年帶給他的困境。從那之后,朱德庸看世界又換了個視角。困境,誰沒有困境呢?人生充滿了各種困境,會困到所有的人。笑也要生活,哭也要生活,不如換個視角,幽默面對。幽默像一扇門,它能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視角不同,世界也就大不同。
譬如成功。何謂成功?是看金錢和社會地位嗎?朱德庸認為,真正的成功,應(yīng)該看你有沒有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做到你想做的事情。“如果你在事業(yè)上得不到滿足,天生沒辦法賺很多錢,你可以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你的生活上來?!?/p>
朱德庸,這個鐘愛畫畫的男人,他說等到畫不出來或者畫畫讓自己不快樂時,那就是他停筆的時候。畫畫是“無中生有的快樂”,應(yīng)順其自然,這樣也許對讀者不太負責,但是對自己的心負責就好了。
對自己的心負責,也就成功了。
(劉海摘自《愛人》2010年2月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