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籍
妓淚
梅香院,洛水鎮(zhèn)內最為高貴的妓院。沈三娘,梅香院里最為高貴的妓女。
沈三娘色藝雙絕。沈三娘賣藝不賣身。
三月三日,邙山虎頭峰匪首花滿樓三十三歲的生日?;M樓要在這天一睹沈三娘的風采。雞鳴頭遍時,幾十個土匪悄悄渡過洛河,包圍了洛水鎮(zhèn)。
匪徒們先“端”了鎮(zhèn)長上官虹的老巢鎮(zhèn)公所。上官虹、上官虹的七個小老婆、八個鄉(xiāng)丁八條槍,全被集中在洛水鎮(zhèn)北門外的洛河灘上。隨后,沈三娘及洛水鎮(zhèn)眾百姓被押到。
上官虹擋在七個小老婆前面,說,要啥,我有的是!花滿樓不語,抬手叭、叭兩槍,上官虹的兩只耳朵便飛了出去,刺眼的鮮血順著上官虹肥大白凈的臉頰汩汩流淌,遂有淡淡的血腥飄散在早春冷瑟的晨霧里。
上官虹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跪地,磕頭道,花爺,你放過我,錢財、女人都給你,我的老婆個個如花似玉,隨你揀!
花滿樓對著上官虹的臉啐了一口。槍口指向沈三娘:只要你陪我花某春宵一度,我就放了洛水鎮(zhèn)的鄉(xiāng)親,否則……花滿樓甩手又是兩槍,上官虹的兩個小老婆登時香消玉殞。
不待沈三娘開口,上官虹跪爬上來,摟住沈三娘的雙腿:沈、沈小姐,不、不,沈奶奶,你就答應吧……
沈三娘鄙夷地趔過身,對花滿樓說,放了洛水鎮(zhèn)的鄉(xiāng)親,我依你……當三月的陽光灑滿洛水鎮(zhèn)的青石小巷,花滿樓滿足地步出梅香院的門廳,涉洛水而去。
自此,花滿樓夜半來,天明去,寂寂的春夜,人們老遠就能聽到花滿樓快意地豪笑,及沈三娘溫柔的歌聲。
失去雙耳的上官虹夜夜在梅香院外徘徊。那笑聲如刀,扎得上官虹心痛難忍;那歌聲似貓,抓得上官虹口干舌燥。只是苦了上官虹那五個獨守空閨的小老婆,整夜整夜地罵他,這頭公狼,不定又相中了哪個婊子!
民國16年冬日,北洋軍閥某部進駐洛水鎮(zhèn)。一場血戰(zhàn),花滿樓寡不敵眾,率殘匪逃離邙山。
臘月初三夜,無星無月。一黑影竄入梅香院沈三娘的閨房。一陣廝打,而后一聲慘叫,那黑影倉皇而逃……
次日晌午,上官虹把全鎮(zhèn)老少集合在洛水鎮(zhèn)北門外的空地上。上官虹左眼纏了紗布,雪白的紗布上浸出殷紅的血。上官虹宣布。沈三娘通匪,按律當絞!
人群罵道,絞死她!絞死這個婊子!
據(jù)《洛陽縣志》載:妓女沈三娘被吊在洛水鎮(zhèn)北門之上,眼睛北望邙山,死不瞑目,其尸體后不翼而飛……
臘月十五夜,月色如水。一小隊人馬偷偷蹚過洛河,其中一人越上城墻,一把抱住沈三娘尸體。痛哭失聲。清冽的月光下,已死去多日的沈三娘,眼中竟有晶瑩的淚珠滑落……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鎮(zhèn)長上官虹死在鎮(zhèn)公所里。上官虹一身彈孔如篩。
洗腳
疏雨,黃昏。
慕容雪在縣衙后的臥房內給老婆英子洗腳。這時,丫環(huán)悄扣窗欞,輕聲說,老爺,洛水鎮(zhèn)鄉(xiāng)紳王朝陽求見,又帶了不少銀兩。慕容雪就要起身迎接,老婆英子輕輕哼了一聲,他便如受驚的蛇般重又彎下身子,細細地為英子擦腳。
丫環(huán)撲哧一笑離去。王朝陽亦撇下東西,苦笑而去。
慕容雪身為河洛縣令,如今正兔責境內黃河治理任務,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銀子打手里經(jīng)過。治河需要民工,王朝陽想攬下這個活兒。王朝陽與慕容雪的老婆英子同為洛水鎮(zhèn)人,而且兩家還比鄰而居。所以,王朝陽有這個信心。
幾次造訪,卻屢屢落空,而且,連英子也不打個照面。王朝陽并不氣餒,因為他看得出來,慕容雪怕老婆。
慕容雪是浙江人,流浪至洛水鎮(zhèn)時,又冷又餓,昏死過去,多虧英子發(fā)現(xiàn),才撿回一條命。那時的慕容雪,不過是一個窮困潦倒、寂寂無名的書生,而英子家卻是洛水鎮(zhèn)的名門望族。嫁給慕容雪,英子的那份勇氣以及中間經(jīng)歷的困苦、磨難,慕容雪如今回想起來,依舊感慨萬千。
十年寒窗,終于金榜題名,慕容雪走馬上任河洛縣令的第一天,便許諾說,一定要帶英子榮歸洛水鎮(zhèn),拜訪英子的家人及洛水鎮(zhèn)的鄉(xiāng)親。時間的流水會沖淡一切仇怨,盡管當初英子的父母極力反對這門親事,可英子畢竟跟了自己,一個女婿半個兒嗎,慕容雪也想盡盡“半子”的孝心。
令慕容雪不解的是,英子卻極力反對回洛水鎮(zhèn)。更讓慕容雪哭笑不得的是,洛水鎮(zhèn)的鄉(xiāng)親來看望他們夫妻,英子竟然避而不見。鄉(xiāng)親捎來的“夾河大米”、“伊水花生”、“洛浦秋藕”,英子也叫人送回來。
這使慕容雪和鄉(xiāng)親們都很尷尬。
然而,慕容雪畢竟是一縣的父母官,鄉(xiāng)親們有了事兒,仍不免拎了東西來打攪慕容雪。這時的英子倒也通情達理,端茶做飯,忙進忙出,令鄉(xiāng)親們心頭熱乎乎的。鄉(xiāng)親們不住地說些感激的話,聽得慕容雪心理仿佛有洛河的春水流過,舒坦極了。臨了鄉(xiāng)親們留下東西要走,英子不讓。鄉(xiāng)親們硬要留,英子就大發(fā)脾氣,隔墻把東西扔了出去。
慕容雪勸英子,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關系何必搞這么僵呢。英子說,各過各的日子,誰又不欠誰的,怕啥?慕容雪就嘟囔:不就是些玉米、花生嗎,那也是鄉(xiāng)親們的一點心意。英子眼一瞪,作河東獅吼:敢收東西,看老娘不剝了你的皮!
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更何況,英子與慕容雪的愛情,那是歷盡千辛萬苦才得來的,慕容雪知道,英子心疼他還來不及呢,哪會舍得“剝”,了他呢??捎⒆幽蔷排R怖换氐年衿?,慕容雪早有領教——每每吵架,慕容雪總少不了被罰站床頭。夏天還好說,冬夜罰站的滋味就不好受。
因此。慕容雪對英子的話歷來是言聽計從,不敢稍有反抗。而且,每晚給英子洗腳,也成了慕容雪的必修課。
·洗腳就洗腳吧,誰讓他慕容雪心甘情愿呢?“怕老婆”聞名河洛,慕容雪又怪誰呢?
可有人就不信這個“邪”——洛水鎮(zhèn)的王朝陽。
趁著暮色,王朝陽懷揣銀兩,一次次地拜訪慕容雪,英子及慕容雪卻一次次地拒而不見,但留下了銀兩。王朝陽當然明白“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這個理兒,所以他堅信,在“治河工程”里他一定會分“一杯羹“的……
慕容雪終于接見了王朝陽,而這時治河工程已近尾聲。王朝陽披紅掛彩,騎著高頭大馬,榮歸洛水鎮(zhèn)。給王朝陽牽馬縋鐙的。是慕容雪與英子夫妻倆。
理由是,王朝陽給治河工程捐銀十萬兩。
有人說,王朝陽這只“鐵公雞”咋舍得捐恁多錢,怕是英子的主意吧。王朝陽顧左右而言他,說,縣太爺還給老婆洗腳呢。
據(jù)《河洛縣志》載:明洪武二十二年,在泊河(主要是黃河)工程中,因為貪污、腐敗,沿黃(河)各縣頭腦紛紛中箭落馬……
惟河洛縣令慕容雪留任。
泥沙硯
五月的夾河,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洛水鎮(zhèn)惜文軒內,軒主方孝孺正與年輕人瀟十一郎進行一場曠世奇賭。
賭注便是那方名動河洛的沙泥硯。
昔年曹子建之所以寫出文辭華美、纏綿悱測的《洛神賦》來,據(jù)說用的便是這方沙泥硯。方孝孺一生癡迷書法,也醉心于把玩天下名硯。四大名硯“端、歙、澄、洮”他早已擁有,而那方奇幻迷離的沙泥硯,他卻始終無緣一見。
方孝孺早年學王羲之,后來學李北海、褚河南,以及趙孟頫、徐渭,書法濃洌、放達、執(zhí)著,縱橫有托,運筆有度,隸(書)勝鐘(繇)而草(書)遜張(旭),的確不愧是河洛書畫界的高手。但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其筆法淡遠浮飄,得先賢之形而不得其神,終難自成一家。
米芾用筆恣野曠達,卻難逃顏真卿之痕跡;鄭板橋以隸為楷,實為黃山谷之衣缽;趙之謙總算是奇峰兀立吧,其實也不過“顏底魏面”……書法上的師承與革新之艱難,方孝孺又何嘗不深諳其苦。
而瀟十一郎盡管才二十出頭,其書法卻怪偉恣縱,用筆雄健狂放,落筆滿紙磅礴大氣,大有“落日空林、長風駭浪”之古風。方孝孺看得出來,瀟十一郎的書法前承王獻之、顏真卿,卻又力破陳規(guī),別出新意,融百家而了無痕跡,不落恒蹊。
方孝孺問:年紀輕輕,何以有如此功力?
瀟十一郎答道:一言難盡,或與性情有關吧……
方孝孺自然不相信瀟十一郎關于“性情”的解釋。他更相信瀟十一郎憑借的是外在的神力,比如那方靈性十足的沙泥硯……
其時是民國28年的春天,日軍已進入了中原。
當日本人川端率領幾十個日本兵走進洛水鎮(zhèn)時,已是柳絮紛紛、草木深深的五月了。
川端是個“中國通”,和方孝孺一樣,癡迷于中華名硯,所以方孝孺選擇了一方硯中珍品“洮河綠硯”送給了川端。方孝孺言談之間,透露給川端,瀟十一郎有一方沙泥硯……
川端道:你們倆賭一把,每人寫一幅字,誰寫的好誰便是沙泥硯的主人。輸家嗎,殺掉算了!……
惜文軒外,風絮狂舞。惜文軒內,軍刀之下,方孝孺與瀟十一郎提筆揮毫……
方孝孺寫的是“天皇萬歲”。
瀟十一郎寫的是岳飛的《滿江紅》……
方孝孺最終成了沙泥硯的得主。川端也沒有殺瀟十一郎……但那方沙泥硯,分明是用洛河的泥沙臨時制成的一方普普通通的硯臺。粗糙極了。哪里是什么神乎其神的寶硯呢?
有人說,真的“沙泥硯”被瀟十一郎藏起來了。
有人說,世上根本就沒有“沙泥硯”。
(責任編輯芳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