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川
這件事說起來已有15年了。那時我還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一名負責為報社報道各種案件的記者。當時我正加速趕往案發(fā)現(xiàn)場,爭搶那些能夠吸引讀者眼球的“獨家猛料”。聽廣播里介紹說,一位老人在家門前的便道上倒車時,意外地將幾歲大的孫女碾在車輪下,孩子當場身亡。又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人間慘劇!
當我到達時,警車和各種新聞媒體已經(jīng)將現(xiàn)場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努力朝里面擠,終于瞥見一位身穿棉布衣、站在輕型貨車旁的老人。所有的閃光燈都對著他閃個不停,所有的麥克風都爭先恐后地遞到他的嘴邊。老人看上去十分迷茫,機械地回答著各種提問。大多數(shù)時間,他只是翕動著嘴唇,眨著眼睛,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兒,記者們終于放棄了對老人的糾纏,跟隨警察走進白色的小屋。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老人和我交談的畫面。遭受重大創(chuàng)傷的他,低頭望著孩子倒下的地方。房子旁邊是一塊剛挖好的花圃,里面還堆著黑色的肥料。
盡管我什么也沒有問,老人卻悲傷地說:“我剛把車倒在那兒,本打算把肥料播撒一下……我不知道我的小寶貝也跑到了門外?!彼焓种钢富ㄆ?然后又無力地垂落下來。很顯然,他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責與痛苦的悔恨中。我離開他,向屋里走去,希望能找到孩子生前的照片。
幾分鐘后,我終于搜集到足夠的細節(jié)和小女孩兒的一張5寸照片。我把它們揣進夾克里,然后又走到廚房,因為警察說,孩子的尸體就放在那兒。
這時,來房子里尋覓信息的人已漸漸散去。警察們、記者們和攝影師們都帶著自己的“成果”滿意地離開,我也終于有機會走進廚房探視一番。于是,我看到了下面的場景:
塑料貼面的桌子上是一張雪白的床單,里面裹著小女孩兒嬌小柔弱的尸體。絲絲光線通過窗戶照射進來,給她抹上一層圣潔的光輝。不知道老人是何時擺脫人群的叨擾,來到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的。他正望著孩子的尸體發(fā)呆,側(cè)面對著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
房間里出奇地安靜,只有鐘表的滴答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我看到,老人向前傾了傾身子,伸出不斷顫抖的手,從頭到腳,一遍遍撫摸孫女的尸體。過了好長一會兒,他又把臉悄悄地貼在孩子身上,仿佛害怕把她吵醒似的,動作輕柔而細膩。然后他就保持這樣的姿勢,像雕塑一樣紋絲不動。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一張唯美、極具震撼力的照片即將產(chǎn)生。我估測了一下室內(nèi)的光線強度,調(diào)整好鏡頭和距離,擰亮閃光燈泡,舉起相機,準備將這幅難得的畫面記錄在膠卷上。
如果拍攝出來,這張照片的每一部分都完美得無可挑剔:屋內(nèi),穿棉衣的老人、閃耀在陽光下的白發(fā)、裹在被單里的孩子;窗外,忙碌的警察正在檢查那個肇事的車輪,孩子的父母悲痛地擁抱在一起。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卻遲遲無法按下快門。職業(yè)的敏感告訴我,這張照片有著多么珍貴的藝術(shù)價值,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然而,我又不愿意闖入這位可憐老人內(nèi)心的悲慟世界,撩開他的傷疤,將之展示給報紙讀者。
最終,我悄悄放下相機,輕輕地走開了?;厝サ穆飞?我總在思考一個問題:我是否有資格當一名新聞記者。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放棄。當然,我也從不敢告訴上司和同行我錯失了多么完美的一張圖片。
每一天,報紙雜志、新聞廣播都會展示數(shù)不清的、表達痛苦與絕望的圖片。普通人的不幸遭遇反而成了滿足大家獵奇心理的娛樂手段。每當看到這些新聞時,我都會想起那一天。
當然,直到現(xiàn)在,我都固執(zhí)地認為我是對的。
(藍昌科摘自《海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