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馨兒

1

她7歲才來到我身邊,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越來越管不了她。據(jù)說她小小年紀就頑劣異常,今天打碎別人的玻璃,明天碰掉別人的花盆,晚上拿支牙刷和鞋油追著院子里的孩子們擦鞋,一雙5毛,誰不刷就打……

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她了,她來那天,我專程去買了一個漂亮的洋娃娃?；氐郊視r是傍晚,黑糊糊的小區(qū)花園里有幾個孩子在玩耍,像是起了什么爭執(zhí),一個大孩子和一個小孩子動起手來,小孩子被打倒在地后,固執(zhí)地爬起來后繼續(xù)打。我正要上前制止,突然聽到小孩子惡狠狠地說:“我告訴你,你必須馬上向我道歉,我爸是黑社會老大,你信不信今晚你全家都得遭殃!”

那大孩子嚇了一跳,我也嚇了一跳。大孩子猶豫著從口袋里掏出5毛錢遞給小孩子,小孩子得意地昂著頭就走。

那個得意的小孩兒跟我進的是同一幢樓,我想:這是誰家的孩子啊,這么囂張。剛到3樓,就碰到父親下樓來,他看到我們愣了一下:“咦,你們父女倆咋碰到一塊兒了。”

我的腦子嗡的一下,抬起頭來用狐疑的眼神打量那個小孩兒:頭發(fā)短短的,小臉臟兮兮的,牛仔褲上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小破洞,小白靴子上一塊黑一塊白……

然后,我一把拎起她,直奔6樓,進門就把她扔沙發(fā)上,大吼著:“你爸是黑社會?誰告訴你的?你要別人的錢干嗎?你沒吃還是沒穿啊?一個女孩子家,還打架!像什么話!”父親扯扯我,輕聲說:“別嚇壞了孩子。”我哼一聲:“她膽子比天大,能嚇得壞?”

她站起來就往餐廳走,旁若無人地端起碗開始吃東西。我走過去搶過她的碗,她突然抬起腳來,狠狠地沖我膝蓋踢了一腳,叫嚷著:“誰也別想欺負我!”

我松了手,她趁機跑進房里,用力關(guān)上門,父親無奈地搖搖頭說:“和你小時候一樣倔?！蓖砩衔疫M去看她時,她已經(jīng)睡著了,眼角還掛著淚水,我把洋娃娃輕輕擱在了她的枕邊。第二天起來,我發(fā)現(xiàn)她把已經(jīng)剪得稀巴爛的洋娃娃扔在了垃圾桶里。

2

心里對她不是沒有愧疚,但一直自我安慰著,她不愁吃不愁穿就很好了。但看到她的瞬間,我的心驟然緊縮成一團。她比我想象中長得矮,異常瘦削,臉色蒼白,眉毛像她媽,又濃又黑。

我沒法子喜歡她,因為她的出生,我的妻子失去了生命;而禍不單行,我的朋友也在那時出賣了我,致使我的公司瀕臨破產(chǎn)。我把她視作生命中的災(zāi)星,任父母把她帶到鄉(xiāng)下,7年間我抱過她的次數(shù),總共不超過10次。

她從不正眼看我,也不叫我爸。但她很疼爺爺,飯桌上第一筷子總是幫爺爺夾的;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時,她會主動幫爺爺捶背;吃完晚飯,她拿起晚報奶聲奶氣地給爺爺讀新聞;每次一調(diào)皮,爺爺?shù)哪樳€沒板起來,她已經(jīng)跑過去撒嬌“爺爺最好,爺爺最疼小丫啦”。我還聽到她給奶奶打電話時的老道語氣:你一個人在家,要自己照顧自己,過馬路要看車,懂不懂!

想想她對爺爺奶奶的態(tài)度,再想想她對我的態(tài)度,心里酸溜溜的。正巧看到她吃柑橘,毫無顧及地把剩下的渣全吐到桌子上,我就罵道:“怎么吃東西的!”她像是沒聽見,照吃不誤。我的聲音大了起來:“說你呢,聽到?jīng)]?你再這樣,看我不揍你!”她一揚頭,皺著眉看我,硬邦邦地說:“不要你管!我愛這樣,關(guān)你什么事?”空氣僵住了,父親出來打圓場:“走,小丫,咱院子里玩兒去。走啦!”

她乖乖地牽了爺爺?shù)氖?我看到她小手上全是橘子汁液,沒好氣地說:“手那么臟,牽什么牽!”她回敬道:“我的手再臟,爺爺也喜歡牽我!”她挑釁地看著我,我想發(fā)作,卻突然啞了口——這話,為什么讓我的心像針扎般那么疼。

兩天后,父親要回老家。臨走時要求我,不能讓她在學校寄宿,要不然就把她帶回鄉(xiāng)下,再苦再累也自己帶著。我聽出來父親話里的責備,心里赧然。趁她去買酸奶,父親又說:“孩子的心最簡單,誰疼不疼她,她都知道?！?/p>

她回來了,把手里的酸奶遞給父親,讓他路上喝。父親說不用,她就說:“那您喝一口?！备赣H拗不過,就喝了一口,她便板起臉假裝不高興:“您喝過了的就得自己喝,我才不喝您的口水!”父親就笑著親了她一下,拿著酸奶上了車。

車子啟動了,她突然一邊大叫著“爺爺”,一邊跟著車子跑起來。我趕緊一把扯住她,父親站了起來,貼在車窗上看著強烈掙扎的她,臉上滿是淚水。

車子駛出了我們的視線,她還在哭,我只好強行拉著她走。然后她突然俯下頭,狠狠地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

晚上,她固執(zhí)地不肯上床去睡?？粗直成系囊Ш?再看看一臉執(zhí)拗的她,我頭疼欲裂。最后,兩個人都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清晨醒來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自己梳好了頭。我的手邊,放著一張創(chuàng)可貼——我的心暖了一下,從此,我們就是兩個人的生活了。

3

我請了個鐘點工,給我們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我負責早晚接送她上下學。事實上,父親走后,她雖然還是不肯叫我爸爸,但對于我說的話,基本都會聽。

公司走上正軌后,開始有人勸我給她找個媽。朋友們給介紹的都是些漂亮能干的女人,其中有個叫譚娜的,和我特別投緣。她經(jīng)歷過一場失敗的婚姻,沒有孩子,答應(yīng)我會像母親一樣照顧愛護孩子。

我的約會慢慢多了起來,只好給她更多的動畫片來哄她。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和譚娜說好去看電影,途中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里的女人說:“你女兒把一個男同學打得掛彩了!”

我掉頭回家,因為急,上樓時崴了一下,但我已經(jīng)顧不上疼痛,一進門就大叫:“趙小丫!趙小丫!”看到她,我揮手就是一巴掌:“你成天除了惹是生非還能干嗎?”她的小臉頓時腫起來,我已經(jīng)后悔,但又不愿讓步,只好繼續(xù)吼:“你看看你,有哪點兒讓我放心……”

有人在背后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回過頭,看到一個陌生女子,她生氣地問:“你是趙小丫的父親?”我點點頭,她立刻提高了聲音:“哪有你這樣做父親的,不問青紅皂白就打孩子!”

原來,她是小丫的班主任,但我一直記得她的班主任是個男的。女子繼續(xù)冷笑:“連孩子的班主任換了都不知道是吧?你關(guān)心過孩子嗎?這么晚了,你竟然把一個7歲的孩子單獨丟在家里!”然后,班主任牽起她的手說:“小丫,跟老師走!”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倆走出門,半晌才一瘸一拐地趕上前去叫:“喂,喂喂!”她們停下了腳步,然后她回過頭來,突然輕輕掙開了老師的手,跑著到我身邊說:“老師您回去吧,我在家陪爸爸。爺爺說了,爸爸一個人,很孤單的?！?/p>

這是我第一次從她嘴里聽到“爸爸”這個詞。她主動牽住了我的手,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她托住我的胳膊,老氣橫秋地批評我:“你怎么搞的,這么大年紀了走路也不小心點兒?！?/p>

我想笑,眼睛卻又一次濕潤了。我很認真地跟她道了歉,并向她保證再也不會打她了。然后,她問我:“那么,我就不是沒人要的野孩子了,是嗎?”我說:“誰說你是沒人要的野孩子了?”她迅速地答道:“那個陳小康啊!他最喜歡罵我是沒人要的野孩子,今天他又罵了我3次,所以我把他的鼻子打出血了?！?/p>

我向她豎起大拇指:“小丫,下次再有人敢這樣罵你,繼續(xù)打!”她先是有點兒懷疑地看著我,慢慢地就放心地笑了。

那天,我們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到深夜,我把她抱在懷里,抱著抱著就再不舍得放手——原來,抱著她的感覺是如此溫暖。

4

漸漸地,我開始習慣應(yīng)酬時也帶上她。她總是在我喝過3杯之后,踢我的腳警告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她就站起來,自作主張地對客人說:“我爸不能再喝了。因為他還要照顧我?！?/p>

和譚娜約會,我也要帶著她。她說譚娜阿姨會不高興。譚娜果然不太高興,我看到她主動去牽譚娜的手,譚娜卻故意避開了?？伤嬖V我的是:“譚娜阿姨說了,她很喜歡我?！蔽颐念^發(fā),心酸地問:“小丫是不是特別想要一個媽媽?”她想了想說:“你想要就要吧。我不要緊的,真的?！?/p>

我沒有再跟譚娜見面,我決定一心一意地只愛小丫。

我們晚上總是一塊兒上床睡覺,說好了一個人講3個故事。她喜歡耍賴,批評我的第3個故事永遠講得不夠好,所以她一般會在我的第4個或者第5個故事里滿意地睡著。

她不許我再抽煙,怕我會得癌癥,她說:“老趙,你不能死。你要養(yǎng)我一輩子。”這話真不像從一個9歲孩子嘴里說出來的——時間過得真快,她到我身邊已經(jīng)1年多了。除了那天,我再沒聽她叫過我爸爸,她叫我老趙。我只好叫她小趙,彼此都沒意見。

我漸漸習慣聽她的話,不吃太多肥肉,早睡早起,有空就跑跑步。她還要求我最少半個月寫一封信給我的父母,告訴他們我很好。因為她說,以后她長大了,如果不在我身邊,她也會給我寫信。然后她得意地看著我說:“要不然你會想死我的,是不是老趙?”我說是。

一天,她突然笑著問我:“老趙,你是不是很愛我?”我摸摸她的額頭,說:“這孩子是怎么了,凈說點兒奇怪的話?！彼^續(xù)問:“喂,老趙,你愛我有多深?”她搖著我的胳膊,撒嬌并威脅地說:“認真回答哦,不然晚上不給你講故事。”這孩子,什么時候給我講故事了。我想了想說:“有多深啊,我沒想過哦,但肯定比你所能想象的深度更深?！?/p>

她笑了,小臉紅彤彤的,表情很欣慰:“老趙你真惡心!”然后,她湊到我耳邊來說:“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怕你會因為別的女人而不愛我了。所以,從今天起,我決定監(jiān)督你去給我找個媽了?！?/p>

我口中的茶水一下噴了出來,她卻跑去看墻上的掛鐘,然后就嚷:“老趙,都什么時間了,還不去買菜做飯。走走走,快點兒,難得我今天有時間,就陪你去菜市場晃悠晃悠吧!”

她攙著我上菜市場,碰到了女同學,兩個小女孩兒挨近了說悄悄話,我聽到她說:“那是我爸,是不是很有風度……”我假裝抬頭看天色,嘴角卻怎么忍也忍不住,直往兩邊咧去……

(自由風摘自《婦女》欣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