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保羅?哈丁(Paul Harding)以散文詩般的處女作《小爐匠》(玊inkers)奪得了2010年普利策小說獎的桂冠。在這部小說里,哈丁運用了意識流的寫作手法,將他對生活的細致觀察、深刻感受和對藝術(shù)的靈氣結(jié)合起來,以“非凡的意境創(chuàng)造喚起了人們情感上每個細致入微的變化”。
一
這是一個對一家三代人悲歡離合、曲折凄婉故事的回憶,是一部從生命的終點來對人生歷程進行探索的小說?!缎t匠》的敘事主體是以夢幻的形式表現(xiàn)的,是小說主人公喬治?華盛頓?克羅斯比臨終前8天躺在新英格蘭的家中,彌留之際產(chǎn)生的幻覺,是一系列的心理活動。保羅?哈丁進入到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根據(jù)人物內(nèi)心意識的流動來描述人物心理活動的過程,探索人物心里活動的變化以取代單純的對客觀世界的反映,從而使情節(jié)心理化,構(gòu)成了以心理描述為主的敘事結(jié)構(gòu),吟唱出一部心靈史詩。
喬治躺在自己建造的房子里,他的器官在衰竭,思維在游離。這是他熱愛的家,病榻前圍著妻子、姐姐、孩子和孫子、孫女們,但是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另一個家庭。讀者隨著喬治的夢幻仿佛回到了大約70年前的緬因鄉(xiāng)村。在那里,喬治的父親霍華德伴他度過了12個春秋。
對父親霍華德?亞倫?克羅斯比的記憶是喬治一生中最殘缺的部分,所以,“臨終之際,他想看看父親,想象一下父親?!盤aul Harding, 玊inkers, New York: Bellevue Literary Press, 2009. 文中所引該小說的譯文均出自此書。這體現(xiàn)了意識流小說以心系人,化解人物心中郁積的種種情結(jié)的特征。
霍華德是一個富有詩意的人物,也是小說的中心人物之一。20世紀20年代,他趕著騾車,向窮困的農(nóng)村婦女出售清潔用品和雜貨,還做一些工匠的活?;羧A德的騾車成了森林村落里人們的生命線。然而,父親癲癇病的周期性發(fā)作給孩子們造成了巨大傷害。喬治的母親不得已準備將他送到精神病醫(yī)院去,父親意識到妻子的計劃后離家出走。而霍華德的父親是一個衛(wèi)理公會的牧師。他后來慢慢失去意識。這個新英格蘭家庭的每一代的道路都是不容易的。
在敘事角度上,《小爐匠》不像一般小說那樣借助于“我”的眼睛看他人的行動,敘述他人的故事,而是主人公敘說自己,敘說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心理活動、心理過程。即采用意識流小說“小說家退出小說”的方式,讓人物自己來說,使故事更真實。
二
《小爐匠》是以心理時間來結(jié)構(gòu)作品的。小說隨著喬治的意識活動,通過自由聯(lián)想來組織故事,有意打破傳統(tǒng)時間觀念和傳統(tǒng)心理小說的順序,消除邏輯時間界限,多線索交叉,層次豐富,使人物心理活動過程縱橫交錯,相互滲透。小說運用記日記的方式,以喬治死前168小時、132小時、96小時、84小時和72小時為時間點,通過觸發(fā)物的引發(fā)、夢幻思緒,不斷地向外散發(fā)又收回。
喬治記起了許多事,但是順序他控制不了,他腦海里全是記憶的碎片。小說開頭以意識流的冥想和修鐘手冊的摘錄為線索,平行地講述了霍華德和喬治這對父子的故事:時而是霍華德趕著騾車賣雜貨和做修理活,時而是喬治挖地下室和鋸木頭釘木框,時而是喬治專注于修理古懂鐘表的過程,時而是霍華德癲癇病發(fā)作時的情況。
下面是喬治修鐘表的細節(jié)與霍華德癲癇病發(fā)作的情節(jié)交相輝映的段落:
將鼻子伸近些,金屬的味聞起來是鞣質(zhì)的。把那變暗的東西從盒子里拎出來,浸在氨水里,再拎出來,鼻子火辣辣的,眼睛淚汪汪的,用銼銼齒輪,在軸襯上打孔,裝上彈簧,校準鐘表,加上你的名字……
修補,修補,修修修,修補修補修補修補。敲鍋打桶的聲音咣當咣當響起。霍華德?克羅斯比的耳朵里也響起聲音,這聲音由遠及近,直至駐入他的耳里,然后在他耳里翻尋。他的頭被敲打,好像有鈴鐺在響。寒冷蹦跳上他的指尖,然后又穿過全身,直到牙齒連續(xù)發(fā)出咔噠聲,他步履踉蹌,不得不把身子抱成一團,以免骨骼散架……
前后兩個場景之間沒有時間、地點方面的緊密的邏輯聯(lián)系。小說運用時間“蒙太奇”的手法,讓人物意識失去線性時間的一維流程模式。但是,“每當他試圖集中精力,更深地挖掘,遠離現(xiàn)在,病痛,喧嘩聲,有人給他翻身,換床單,毒素從他那充滿了癌細胞的腎滲進血液里,使他又渾渾噩噩地回到那像燈油耗盡了的身體?!?/p>
喬治死前132小時,他的意識“從宇宙崩潰的噩夢中醒來”,回到了只點著一盞小白銀燈的屋子里,他的一個孫子,坐在沙發(fā)上,朝燈的地方傾斜著,正在看書。小說用意識流的寫作手法將感覺中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擰在一起,組成主觀心理時間,多維交叉。喬治左右打量房間,觸景生情,產(chǎn)生了一個個聯(lián)想后,又想象起他看不到的地方的家當,其中就有那些已經(jīng)壞了的鐘表。“那些鐘表都停了?!彼致晫O子說。他明白自己將要在病床上死去。他想起妻子內(nèi)娜說過,它會把你弄瘋。小說繼續(xù)寫道:
的確,他妻子說過那鐘的嘀嗒聲,不管音律是不是諧和,都會讓她發(fā)瘋,那連續(xù)發(fā)出的嘀嗒聲使她難以入睡,令她無法忍受。更確切的事實是,鐘的嘀嗒聲及其和諧音律也使她感到安慰:在丈夫死后的多年里,她一直住在用丈夫為她存儲的現(xiàn)金購買的公寓里。她從丈夫的收藏里挑了12座鐘,把它們精心布置在自己的房間里,并費心調(diào)整幾個月,使它們?nèi)甲叩镁_一致。鐘嘀嗒走動的和諧音律魔術(shù)般地變出她死去的丈夫,好像他就在房間里,就在那嘀嗒聲里,只是看不到人。午夜,當她躺在床罩上,所有的鐘在12點一起敲響,她毫無疑問地知道,她那過分講究的死鬼丈夫在臥室里游蕩,透過雙光眼鏡檢查著每個機器,確保它們準確運行。
小說接著回到喬治與孫子的對話,再接下來又是對霍華德的回憶。
喬治經(jīng)常想象一個在生命終點的自己。目睹了這么多變幻的事,記憶的馬賽克在他的腦海里飛速地旋轉(zhuǎn)、閃現(xiàn):他在萬圣節(jié)夜晚從教堂地下室的窗戶貓腰進入教堂敲鐘,為此他要遭到父親的鞭打。他惡作劇般地將《星期六晚間郵報》塞進父親的褲子里,使得父親拍著自己的大腿直笑。他獲得了教育學碩士學位,在中學擔任輔導老師,每年夏天回北方和以前的牌友——現(xiàn)在都成了醫(yī)生、警察和音樂老師——釣魚。他買了一座壞掉的二手掛鐘,掛鐘附帶一份修理說明書。退休后,他參團去了亞洲、歐洲以及非洲旅游。他也會記起自己當年對于古董鐘表的熱情,以及一絲不茍修理它們時的情形。他迷上了修古鐘表,一做就是30年。他有了外孫,患了帕金森癥,得了糖尿病、癌癥,最后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喬治不讓自己回憶父親,只是偶爾在修表時不小心弄破了手,再也干不下去活了,他會想起父親犯病的時候躺在地板上,腳踢著椅子,弄得地毯縮成一團,燈從桌子上掉下來。父親還把頭往地板上撞,牙不是咬住一根木棍就是喬治的手。母親和他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父親給她留下的陰影總是揮之不去。小說采用空間“蒙太奇”手法,把不同空間發(fā)生的事影像化,置于共時性的一幅畫面上。表現(xiàn)同一時間維度下,不同空間領(lǐng)域里發(fā)生的不同事件,使讀者對其表現(xiàn)的對象有一覽無余的全景式把握。
三
《小爐匠》不是按照線性的方向來敘述故事,而是不斷地插入一些內(nèi)容:如由于病情惡化,喬治決定把自己青少年時代的記憶,包括他對母親、弟弟、妹妹的記憶錄下來。插敘是意識流心里描寫的技巧之一。小說中寫道,喬治聽了幾秒鐘錄音,感到不滿意,于是把錄音機扔進爐子里,燒了。回憶隨后又轉(zhuǎn)到霍華德賣雜貨的情景……
死前96小時喬治醒來,想剃胡須,孫子賽米爾給他刮了胡子,然后遞給他一面鏡子。喬治很驚訝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好像在鏡子里、窗戶上、金屬上和水里看了一輩子自己后,最終一個粗魯?shù)?、不耐煩的陌生人呆在了自己的位置。有人急切地想進到這面鏡子里來。這是暗示喬治退場。在座的人意識到了喬治的狀態(tài),賽米爾馬上問道:“你在想什么,爺爺?”喬治抬起頭來,有些迷惑……他的思緒又飄向遙遠的過去。
意識流技法的循環(huán)式記憶同樣被運用在小說里:喬治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反復回憶若干年前的那個驚恐之夜——父親發(fā)病時的情景:
他在椅子上抽搐,椅子從身底下滑出,他掉到地上,頭撞在椅子面上。在門邊擠成一團、瑟瑟發(fā)抖的三個孩子,推擁著跑到門外;母親把手從桌子角那邊伸向喬治,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拿著勺子停在空中,大張著嘴?!皢讨?給我勺子。”她奪過勺子,抓住丈夫,把勺子塞進他的嘴里,以免他咬到自己的舌頭;母親又跑出房間,沖進廚房,將鍋碗瓢盆噼里啪啦弄了一地,隨后喘息著跑回來,手中拿著一根喬治昨天劈的引火棍。這時勺子斷在父親的嘴里,喬治看到父親正要吞那半個勺子,他把手指伸進父親的嘴里想把勺子弄出來,父親咬了一口,喬治驚呆了,他的手指被父親咬出了血。
小說由于通過自由聯(lián)想來組織故事,所以它的故事安排和情節(jié)銜接不受時間、空間或邏輯、因果關(guān)系的制約。小說寫道:1972年的一個夜晚,霍華德的思緒從他正在床上讀的小說中游離,他想象了許多奇怪的事,他把這些告訴了第二任妻子梅甘。梅甘幫他解了夢?;羧A德說,也許,親愛的,也許,是這樣。他吻了梅甘,合上書,睡了,死了。小說平行地敘述喬治也死了后,情節(jié)又跳到1953年,霍華德準備去看喬治。
小說的寫作手法雖然是跳躍式的、不連貫的、碎片式的,但是碎片結(jié)合一起便是完整的故事。
霍華德后來有了好的歸宿:他很少犯病了,但是還依然會感到頭暈,依然會感到渾身火辣辣的,像燃燒一樣。但是他會享受到妻子梅甘令人愉快的照顧,她會讓他躺在床上,給他喝熱茶,給他讀她看的休閑小說,還勸他去看醫(yī)生。
喬治在死前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父親在1953年圣誕節(jié)晚餐時看望了他。父親坐在長沙發(fā)上,帽子放在膝蓋上,飯菜不斷地擺到桌子上。他說,我不能在這兒呆多久……見到你們很高興,再見。
四
像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到燈塔去》大量運用象征主義手法,呈現(xiàn)給讀者人物的深層意識方法一樣,《小爐匠》中“鐘表”這個有象征意義的物品貫穿始終。自從小說的主人公喬治?華盛頓?克羅斯比在舊貨攤上買了一個二手的降價掛鐘,他就與鐘表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書中最有象征意義的是主人公熱衷修理那個19世紀的古董老鐘,象征時光流逝的最佳意象:鐘慢人老,鐘停人亡。
鐘表還象征宇宙,象征人生:
選擇鐘上的任何時間,然后可以構(gòu)想鐘的目的就是使它的指針回到那個選中的時間,指針離開并穿過鐘盤上繪制的標記、刻度和數(shù)字,鐘盤上其他的標記變得和他們自己相關(guān)……也是可以構(gòu)想傳動裝置和彈簧都是有固定作用的,但是在整個的機械裝置里,最大的裝置的目的是回到所選的時間。以這種方式,鐘象征著整個宇宙,不是嗎?我們的宇宙是一個機械裝置,包含天空中的萬物,如旋轉(zhuǎn)的球軸,太陽的熔爐……使人在人生終點之前回到《圣經(jīng)》所確定的時間。作為一個被忽視的昆蟲,在爬過鐘盤的時候,不能看到整個鐘盤,整個一圈的數(shù)目,短針和長針,而是僅僅踩著藏著傳動裝置和彈簧的表面,沒有對下面隱藏的東西有最直接的概念,因此是否人扭曲著身體在地球布滿灰塵的皮膚上磨損,全然忽視地球的目的。上帝已秘密指派使者來到宇宙。只有理性的忠實才能撫平這個偉大而又墮落的世界帶給我們的巨大痛苦和悲傷。
也像伍爾夫小說的文筆富于音樂性,并運用音樂上的“曲式學”結(jié)構(gòu)作品,給讀者以美感一樣,哈丁的小說詩韻和諧,文字優(yōu)美,刻畫細膩,無論是描寫鐘表的工作,還是自然、人的圖像的感知,特別是文字節(jié)奏的把握。這位鼓手出身的作家在寫作過程中“就像在聽寫,已經(jīng)不在乎自己手里拿的是鼓槌還是筆。當創(chuàng)意一點點涌出,手里有棒槌我就會演奏,手里有筆我就會寫下來”。如“光線變幻,我們只需眨一眨眼,便能以最細微的不同角度看這世界,而我們所居之處,亦有極大的改變:太陽如廉價的鍍金剝落——我是個小爐匠;月亮是枯樹巢中發(fā)光的鳥蛋——我是個詩人;一本精神病院的手冊放在柜子上——我是個癲癇病患者,瘋子;家在我身后——我是個亡命徒”。
這是一部工藝特別華美的小說,意識流寫作手法的運用使得這部“如此吸引人以至于人們不想只是匆匆地將它瀏覽一遍”,而“每句話都會讀上幾遍”的小說亦真亦幻,如述如歌。
(韓江紅:徐州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郵編:22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