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薇
一只小板凳的溫度、一個微笑的力量、一段路的陪伴,這不過是兩個普通人的悲歡,但在這個懷疑有真愛,不敢付出真情的情感荒漠的年代里,冷暖相守才愈發(fā)顯得彌足珍貴吧!
所以,他離開,她要以妻子的名義送他走最后一程。
1
今年4月,黑龍江省《新聞夜航》節(jié)目里播出了一則42歲女人要嫁過逝男友的新聞。
新聞線索是由民政局的一位工作人員提供的。按照人們的猜測,肯定又是個爭遺產(chǎn)的案子,可是看完新聞,不禁讓人唏噓感嘆。
話得從4月3日那天早上說起。天剛蒙蒙亮,早起晨練的人發(fā)現(xiàn)有個面容憔悴卻收拾整齊的女人守在民政局的婚姻登記處。4月的齊齊哈爾乍暖還寒,房前屋后的背陰處偶爾還可以看到殘留的冰雪。女人穿著棉衣卻仍不停地往手上呵氣,有好心人說:“七點半才有人上班呢!”女人嗯了聲,繼續(xù)守在門前。
來辦手續(xù)的都是兩個人,或結婚,或離婚。她這樣一個人這么早來,是什么意思呢?
七點二十分,登記處的老黃像往常一樣來到單位,打開門時瞟了女人兩眼,以為是在等人。
女人很快站到老黃面前,說:同志,我領證結婚。老黃坐到椅子上,打開抽屜,說:行!身份證戶口本準備好!
身份證戶口本推到老黃面前,老黃抬起頭,往女人身后瞅一眼,推了推眼鏡再瞅一眼:你男人呢?
女人的眼淚滾了下來,他來不了,他……
他在醫(yī)院里?這可有點麻煩啊!老黃自言自語。
他走了,我們說好要領證結婚的……
女人的話像在空氣里點了一支爆竹,人們都停下手里忙活的事,目光聚到女人的臉上。
女人似乎看出了大家目光里的復雜,倒很平靜地坐下來。深吸一口氣,她說:我叫楚琴,今年42歲。
在女人緩慢而艱難的講述里,人們聽到了一對至情至性的平凡中年男女的故事……
2
2005年6月5日,楚琴記得清清楚楚,她就是那天見到關偉成的。她給自家的食雜店上貨,過正陽街時有個小坡,手出汗,怎么也推不上去。正跟三輪車較勁時,車子突然輕了。楚琴回頭一看,有個高個子男人在后面幫忙推。楚琴站住道謝,男人就是關偉成,那天他一直幫楚琴把車推到食雜店。
說來也巧,沒隔幾天,親戚給楚琴介紹男友。楚琴一邊理貨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聽到男人比自己小三歲時她猶豫了一下,能行嗎?
親戚一聽炸了鍋:人我都替你約好了,你想一個人過到啥時候?楚琴便不吭聲了。
在親戚家的小飯館里,楚琴見到收拾得很整齊的關偉成,心里繃得緊緊的弦一下子松了下來。關偉成坐下,沖楚琴眨眨眼,說:緣分哪!
坐下喝茶,楚琴仔細打量了眼前這個男人,面容并沒顯得很年輕,干凈,指甲剪得平圓。隨后兩個人一前一后從楚琴親戚的小飯店出來,進了楚琴的店,兩個人說了些閑話。臨走時,關偉成留下了電話,他說:再上貨時,叫我一聲。
楚琴送關偉成出門,看著他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離婚兩年了,一想到再婚,楚琴的心就慌。曾經(jīng)那么拼了命去愛的男人,一轉身就頭也不回地走了。這還不算,房子被拿到銀行做了抵押,還有一堆爛賬。
賣了房子還了賬,楚琴幾乎一無所有。把女兒送到外婆家,租了間門面房開起了食雜店,起早貪黑,風里來雨里去,楚琴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咽。
有個人能做伴當然好,但是看到電視節(jié)目里那些中年女人再婚路上遇到的騙子,看到周遭鄰里再婚夫妻的斤斤計較、你多我少的戰(zhàn)爭,楚琴的心一點點涼了,這年頭,哪那么容易碰到真心?
親戚那邊楚琴沒說同意不同意,親戚也沒問,這事似乎不了了之了。只是關偉成常來,來了也不拿自己當外人,有活就干,有飯就吃。
楚琴還真說不出讓他別來的話。漸漸的,常來食雜店的人都把他當成了楚琴的男朋友。
3
兩人關系的突破性進展是楚琴過37歲生日那天。
楚琴有意無意地故意忘掉那個日子,除了家里老媽和女兒會打個電話過來,這天跟往常沒什么區(qū)別。
偏那一天,關偉成拎了只福利吉香雞和一個蛋糕來。楚琴的心里熱了一下,轉身出去買了菜。楚琴系了圍裙做飯,有些笨手笨腳的,一直以來她都在對付著吃,很少像模像樣地鋪排開做幾個菜。大概關偉成也看出來了,從她手里接過刀,土豆絲切得很細。關偉成熗鍋時,楚琴就站在一邊,恍然間覺得有個男人相伴著過日子也挺好的。
吃飯時,楚琴拿出了店里最貴的高梁酒。楚琴第一次喝白酒,一口進去,喉里著了火,咳得一聲接一聲,關偉成幫她捶背,倒了水給她。眼淚嗆了出來,話也勾了出來。
于是,這許多年積壓在心里的苦都釀成了酒,爭先恐后地從身體里往外涌。她說:再走一步,不是沒想過,可是再來一次打擊,還讓不讓人活了?
關偉成倒了半杯酒,一仰頭就喝了進去。他開始說他自己,中專畢業(yè)在一家廠里做技術員。碰上廠子重整下崗了,東一頭西一頭地拼個縫打零工,老婆嫌他沒本事,讓他凈身出戶離了婚。
一席話說得兩個人唏噓感嘆,一瓶酒喝光了,兩個人涕淚交加。
關偉成說:楚琴,咱倆再往前走一步吧!楚琴搖頭:我比你小,女人老得快!關偉成張了張嘴不再說什么。
那晚,關偉成睡在了食雜店的長椅上。即使是曾經(jīng)蒼海,他們也不想把彼此當成薄田。
那一覺,楚琴睡得很沉,幾近中午她才醒過來。食雜店的店門開著,關偉成在收銀臺前看報,他的腳下放著個行李包,見了楚琴,他說:飯在鍋里熱著,我去給你盛。
宿醉讓她的頭很疼,她用手指揉著太陽穴問那行李是怎么回事。關偉成說:我想過了,女大三,抱金磚,只要你不介意我窮……
楚琴一粒一粒數(shù)著米粒吃飯,吃過飯,下了決心,天那么冷,有個人陪總好過一個人。
楚琴出去買了新被褥,也順便給關偉成買了套純棉睡衣。得知楚琴跟一個沒房沒工作的男人住到一起,楚琴的老娘來跟女兒鬧了一場。老太太指著楚琴罵:吃一百個豆不知道豆腥,吃男人一次虧,還打算再吃一次?楚琴不吭聲,一個人的難處只有她自己知道。女兒面無表情地說:你如果跟這人結婚,你就不再是我媽!聲音冷得把楚琴凍在了原處。
老太太跟女兒走后,楚琴哭得發(fā)抖,關偉成把楚琴抱在懷里,他說:我會好好待你……
楚琴不是二十幾歲的小女孩,即使關偉成這樣說,她心里的幸福感還是退了一層。
愛是太奢侈的東西,人到中年,有的只是相依相伴吧!真正讓楚琴動了真情,覺得離不開這個話不多但是很體貼的男人,是在一年后,楚琴做了肝腫瘤切除手術的時候。
4
那一段,楚琴總是見不得葷腥,人瘦成了紙片。關偉成幾次催她去醫(yī)院查查,楚琴總是猶豫著。那天關偉成給一家修車廠配零件,掙了些錢回來,把食雜店的門關上,拉楚琴去檢查。
肝部有陰影,很可能是腫瘤。醫(yī)生建議要趕緊去哈爾濱做個全面檢查。
那一夜,楚琴和關偉成都沒睡好,她對關偉成說:肯定是癌癥,我還是不治了。如果我沒了,你要有良心的話,就常去看看我媽,照看一下小悅。
小悅是楚琴的女兒,16歲,要中考了。關偉成說:有病咱看病,就是砸鍋賣鐵,這病咱也治。
自從關偉成跟楚琴一起過,他就把掙來的錢都交給楚琴,他叫她老婆,他說咱都攢著,夠首付了咱買個樓,然后咱就領證。關偉成說得多了,楚琴便也存了這份心思??墒?這一病,房子大概又要泡湯了……
到了哈爾濱,醫(yī)生說并沒多大關系,可以導入切除,那比手術痛苦小。關偉成想都沒想說:就這吧!
導入后,肝上的腫瘤消除得并不徹底,出現(xiàn)粘連,那一刀楚琴還是沒免了。關偉成后悔得腸子都青了。
手術后肝腹水,每日要導流出很多積水。楚琴疼得發(fā)脾氣,關偉成總是笑呵呵地守在她身邊。病房擠,沒有多余的地兒給關偉成睡,他就買了只小板凳坐在楚琴的床邊。困了,他就搭到床沿上睡。楚琴輕輕一動,或者發(fā)出一點兒聲,關偉成立刻就起身問她怎么了。出去買東西很快回來,病友們說那小板凳還沒涼呢,看這愛老婆愛得一時一刻都不能離開。
楚琴總是吃不下飯,關偉成急得唉聲嘆氣的。有一天,看到同病房里的家人送來餃子,楚琴突然想吃餃子了。關偉成高興得什么似的,說:你等著,我這就給你買去。
關偉成那天去了很久,楚琴有些惱了:這是去買餃子還是去包餃子了?關偉成回來了,從懷里掏出飯盒,飯盒里裝著四樣餃子。楚琴吃了十個,關偉成高興得孩子似的,見了護士大夫就說:真是開恩了,吃了十個啊!
后來楚琴才知道,關偉成是打聽了全哈爾濱最好的餃子館去買的,打車的錢比餃子錢還貴。楚琴心疼,關偉成說:沒事,我少抽幾包煙就行了。事實上,自從楚琴住院后,她就再沒見他抽過煙了。
他還說:等你病好了,咱倆去那餃子館吃餃子,一樣要一兩,都嘗嘗。楚琴撒嬌:吃胖了你負責!在愛人面前,再大年齡的女人都是女孩兒。
病友都羨慕楚琴,久病床前無孝子,更何況是丈夫。現(xiàn)在能伺候人的男人越來越少了。
楚琴端詳著瘦了一圈的關偉成,她讓他去找家小旅館住,好好睡個覺。他不肯,他說:覺睡多少是多啊,守在你身邊,我心里踏實。
楚琴握了關偉成的手,小聲說:出院,咱倆就領證。
5
楚琴出院了,回到家,親友來看她,都說她胖了。楚琴笑呵呵地看著忙里忙外的關偉成,說:肉從他身上長到我身上來了。
楚琴不能干重活,關偉成就里里外外張羅著,楚琴很知足。很多個晚上,楚琴問關偉成為什么對她這么好。關偉成想了好半天,說:是經(jīng)歷過一次,知道珍惜了吧!還有,也是咱倆對脾氣,跟你在一塊過日子,心里不堵得慌。
楚琴知道關偉成從前的妻子脾氣不好,總是嫌他窩囊。楚琴說:我是不是特沒出息,就想守著一個男人,哪怕喝粥吃咸菜也是樂的!關偉成笑:要不說咱倆天仙配呢!
每到晚上,楚琴就跟關偉成牽著手在那條老街的夕陽里走一走。兩個人都愛看法制頻道的電視節(jié)目,店里來人了,一個去賣貨,另一個負責看,轉過身來,再講給沒看的人聽。
日子像被水洇透的一摞紙,平淡卻有滋有味起來。這樣的日子楚琴是滿足的,再多攢一點錢就跟關偉成買間房,然后把證領了。兩個人甚至把細節(jié)都想好了,也拍套婚紗照,楚琴說:那我眼角的皺紋咋辦?關偉成說:留著,沒有這皺紋我還不喜歡了呢!
楚琴也跟關偉成吵過架,是關偉成背著她給了他的孩子錢。楚琴那次很傷心,她說:偉成,如果咱倆是一家人,你就不應該這樣讓我丟丑。咱倆結了婚,我也是他媽,給錢是應該的,只是別背著我。
那天關偉成喝了酒,抱著楚琴哭。他說:我唯一的心病就是害怕你不能接受我的孩子。楚琴幫他擦眼淚,將心比心,他可以不顧小悅的態(tài)度對小悅好,她又怎么能把他的孩子當外人呢?
存折上的存款漸漸多了,兩個人逛街時,也偶爾去看看房子,籌劃著開春就去買個房子。大小不重要,新舊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他們兩個人的小窩兒,重要的是那是他們共同的家……
可能太恩愛的人連老天都要嫉妒吧,楚琴怎么也不會想到,平時連片藥也難得吃一回的關偉成居然一倒下就再沒起來。
那天中午,關偉成還給楚琴買回來個電熱毯,楚琴怕冷,手腳總是冰的。關偉成從外面回來,楚琴問他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關偉臉色蠟黃,他說:心難受,大概沒睡好。正說著話,他咚地倒在了地上,楚琴去搬,沒搬動,出去喊人。120來時,關偉成已經(jīng)不行了,醫(yī)生說是突發(fā)性心臟病。
楚琴的天一下子就塌了,開始仿佛還在夢里,好幾次,楚琴告訴自己,別怕,是個夢,醒過來就好了??墒?眼前熟悉的東西都還在,那個忙里忙外的人卻不見了。
關家的親友幫助料理關偉成的后事。楚琴一下子想到了什么,那已是后半夜。楚琴一刻也等不了了,她不能讓他就這樣孤孤單單一個人上路,她要做他的妻子,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于是,在那個4月的清晨,楚琴早早地站在了婚姻登記處的門口。
6
楚琴的故事講完了,婚姻登記處里靜悄悄的,有人低頭擦著眼淚。有一對中年夫妻起身離開,他們是來離婚的,進門時還大吵大嚷的。
老黃清了清嗓子,說:我們都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根據(jù)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結婚登記時,男女雙方須持相關證明,共同到一方戶口所在地的婚姻登記機關提出申請方可辦理。與去世的人是無法辦理結婚證的。
楚琴的眼淚不斷地從臉上滑下來,她說:我們都愿意,我能代表他……我想用妻子的名義送他走……求求你們……
法律板著一張臉,它不會心軟。但人心都是肉長的,老黃破例做了一件事。他去參加了關偉成的葬禮,葬禮上,老黃遞給楚琴兩本結婚證書,當然,是沒鋼印的。
楚琴把兩本結婚證扔進火盆里,她哭著笑:老公,我們是夫妻了……
關偉成的墓碑上終于可以寫“妻楚琴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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