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真相,有時是用來面對的,有時是用來超越的。
有個朋友,帥而頹廢,一副鐵了心與痛苦做情人的樣子。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在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豬之間,我永遠選擇前者?!彼莻€悲觀主義者,對消極的東西似乎情有獨鐘。
還有個人,稱得上是我的精神導師吧。我在讀不懂他的文字的年齡邂逅了他的文字。后來,我在現實的鞭打中長大,眼里一回回揉進了屈辱的沙子。紅腫著眼睛,再讀當年那些凝重的文字,竟讀得心悸不已。當我站在講臺上,給少男少女們講他那篇說盡生命的凄涼也說盡生命的柔韌的文章時,我強調,“你們必須喜歡上這些句子:‘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坐著或是躺著,看書或者想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驅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我寧愿先將某種精神的疫苗提前注射到孩子的體內。這些年,我一直在暗處打量著那個人,我注意到他對盲童們說的一番話:“你們想看而不能看,我呢,想走卻不能走。那么健全的人呢,他們想飛但不能飛——這是一個比喻。就是說健全人也有局限,這些局限也帶給他們困苦和磨難。很難說,健全人就一定比我們活得容易,因為痛苦和痛苦是不能比出大小來的,就像幸福和幸福也比不出大小來一樣……生命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一個不斷超越自身局限的過程?!边@個人,就是史鐵生。一個被命運綁架到輪椅上的生命,實現了自我救贖,以飛翔的姿態(tài)棄絕了那輛悲愴的輪椅。
那個做定了“痛苦的情人”的朋友,在每一朵花里看出了塵埃,而塵埃也確乎是每朵花的必然歸宿。問題是,這種大智大慟的“悲涼預支”究竟能給在花朵前佇立的人帶來幾多有價值的生命體驗呢?如果世間發(fā)明了一種透視眼鏡,能讓你輕易觀看到血管里奔流的血液,你會戴它嗎?真相,有時是用來面對的,有時是用來超越的。
史鐵生曾感喟:“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我喜歡讀也喜歡講他那些微涼微溫的文字,我以為這些文字的魅力在于,于塵埃中凝視出花朵。惱人的塵埃,一刻不停地殷勤覆蓋著生命。每個在世間行走的人都背著一個越來越沉重的行囊,行囊里裝著的是越積越多的死去的日子。上帝均攤給每人一杯痛苦,但心的容器卻有能耐把它擴充成一桶痛苦或減縮成半杯痛苦。只是我說不清楚,這兩種人究竟誰離蘇格拉底更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