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 臺

1

四月的南方，櫻花招搖放縱。路邊的小酒吧，夏川從軟軟的沙發(fā)上撐起頭顱，遠(yuǎn)遠(yuǎn)看到陶荔白衣長發(fā)的身影。

夏川沒想到，時(shí)光會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將一個(gè)女孩兒從頑石雕琢成美玉。

從陶荔眼中。夏川看得出自己的出現(xiàn)并沒有帶來任何訝異，她第一句話是：蓮禧的娃娃滿月，她來不了了。夏川尷尬地笑。

校友們扯著陶荔的長發(fā)：“怎么想起改頭換面了，你的大背包呢?！?/p>

陶荔爽朗大笑，長長睫毛上跳躍著光芒。那些過去，就像一頁翻過的書，從此說了永別。

可夏川，卻一直記得十六歲的那個(gè)夏天。

2

十六歲的夏天。巨大榕樹罩下濃重的影子，夏川和蓮禧躲在清涼的樹影中。

蓮禧探過一根小手指。上面黏著苧麻花柔軟的花瓣：猜猜，什么東西比花瓣還要軟?

夏川猜不出，蓮禧眼里倏然蹦出一束火焰：閉上眼睛。我就告訴你答案。

夏川合攏眼睛，苧麻花綠色的香粉鋪天蓋地罩下來。他貪婪地深呼吸。唇上忽然落下熱乎乎的香吻。五臟六腑。石破天驚。

他從此上了癌。圖書館的角落里，操場的籃球架下，花圃邊的長椅上。夏川一次又一次俯下沸騰的身子。含住那枚比花瓣還要柔軟的唇。

那天晚自習(xí)放學(xué)，夏川扯了蓮禧向燈光的黑影里閃，不想短發(fā)的陶荔沖了出來。

她瞪著灼灼的眼睛：“小色鬼，你給我放老實(shí)點(diǎn)。如果蓮禧有了娃娃。你們倆都要被開除。”

蓮禧的面孔一下子繃緊了。她驚悸地想起那些苔蘚一樣濕滑的長吻，小腹處好像真的有東西在蠕動。

3

夏川恨死了陶荔。因?yàn)樯忟僖膊焕硭恕?/p>

他四處尾隨蓮禧，渴望有個(gè)無人的角落，能狠狠地在懷里抱一抱她。白、日里蓮禧不給他這樣的機(jī)會，午夜的月光下。她卻笑嘻嘻地嘟著花瓣一樣的唇鉆到他夢里來。

盡管小心遮掩。夏川的床單上還是有了被同學(xué)取笑的痕跡。

眾人的戲謔中，夏川恨死了身體里的那個(gè)魔鬼，更恨的是陶荔。

他開始捉弄她。池塘里的綠青蛙，葉子上的毛毛蟲，瀕死的小鳥。夏川看著陶荔坐到位子上，拉開抽屜，白著臉尖叫起來?？墒撬豢?，很快處理掉那些恐怖的東東。夏川好失望，他想要的就是她淚流滿面受傷害的樣子，可陶荔偏偏不遂他的愿。

他只好想更惡毒的辦法。

4

巷子里的阿呆，早早失學(xué)。頭上挑染著五彩的圖案，挽起袖子的胳膊上，左青龍、右白虎，一副殺氣騰騰的架勢。

夏川狠心貢獻(xiàn)出老爸送的生日禮物：iphone MP3，小心囑咐阿呆：只要她吃點(diǎn)苦頭就好。

周末的傍晚，陶荔從校園出來，上大馬路之前，阿呆從路邊荒涼的房子中跳出來，鋒利的水果刀抵住她的后腰：“跟我走?！?/p>

夏川以為，陶荔的眼淚可以下來了。卻沒想到，她假意提鞋子，一轉(zhuǎn)手就從背包里掏出同樣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

阿呆吃了一驚，和陶荔扭打在一起。夏川心驚肉跳地貓?jiān)诟舯诘拇白忧?，阿呆將一塊磚頭拍在了陶荔頭上。

血順著陶荔的額角淌下來，陶荔的眼淚終于下來了。夏川想逃，卻見阿呆忽然直了眼睛，扭打中。陶荔的襯衣扣子掉了，玫瑰紅的胸衣半掩著雪白的肌膚，阿呆的眼睛里躥起火焰。

陶荔一邊遮擋衣服，一邊大喊著救命向外跑。阿呆猛虎一樣撲上來。夏川完全傻了。他昏頭昏腦地跳出來，抄起一支棒子，狠狠敲在阿呆的腦殼上。

那天，陶荔扯著他的手拼命跑了好幾條巷子，嗚咽著告訴夏川，如果阿呆死了，她會去抵命的。陶荔根本沒有意識到，她萬分感激的這令男生，才是這場災(zāi)難的始作俑者。

夏川步履蹣跚地回了家，幾天后，在窗外見阿呆額角包著白紗布。

阿呆沒有死。他迫切地告訴了陶荔這個(gè)好消息。

陶荔也很興奮，她低聲說：對不起，如果你愿意。我?guī)湍愫吧忟鰜怼?/p>

夏川的臉一下紅了。他奇怪地發(fā)現(xiàn)，身體里的那頭怪獸，不知怎么消失了?；貙W(xué)校的路上，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蓮禧，一瞬間格外輕視自己——我怎么會愛上一個(gè)小眼睛的女生!

5

夏川的英文不好，陶荔犧牲自己的午休時(shí)間給他補(bǔ)課。靜默枯燥的夏日午后，夏川靜靜地看著抱著書本飛奔而來的陶荔：你為什么不穿裙子?

陶荔用厚厚的書脊去敲夏川的頭，昨天的單詞都記住了嗎?

夏川不依不饒，為什么啊，為什么你不穿裙子?

陶荔的故事在十七歲生日那天揭開了謎底。

原來陶荔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十歲時(shí)媽媽去世，她跟了繼父兩年，而后，那個(gè)男人進(jìn)了監(jiān)獄，陶荔回到生父身邊，拒絕長發(fā)與裙子，終日與碩大的背包為伍。

夏川愕然地看著陶荔紅著眼睛從背包里取出刀、繩子、面具。

“如果遇見壞人，刀子可以自衛(wèi)；如果不小心跌下懸崖，繩子可以攀巖上來；走夜路，帶上面具可以給自己壯膽?！碧绽笮跣踹哆?，夏川忽然覺得鼻孔酸麻得疼痛起來。

天空高遠(yuǎn)蔚藍(lán)，身邊的這個(gè)女生，心中卻藏匿著這樣的黑暗和疼痛。

夏川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捅出一個(gè)洞。汩汩的同情和憐惜潮水一樣淹沒了他。

6

夏川的英語成績追了上來，可他越來越喜歡和陶荔在一起。

夏川無數(shù)次約陶荔去看海，可陶荔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事情。

夏川急得要死，他在沙灘上用大大的貝殼寫下了陶荔的名字。星座傳奇上說，如果沙灘上寫下一個(gè)人的名字，隔夜不被海水沖掉，而且那個(gè)人還能看見，他們就能相互深愛一輩子。

讓夏川絕望的是，海水沖走了陶荔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她卻一次都沒有到海灘上來。

不久后，她再也不給他補(bǔ)課了。

夏川追著她詢問原因，陶荔只說自己也要參加高考。根本沒有時(shí)間。

夏川很傷心。高考之后，他買了一件帶流蘇的白裙子，快遞給陶荔。

成績出來了，夏川去了廣州，陶荔上了本地一所師范。

夏川給陶荔寫過很多信，她一次都沒回。廣州暴烈的陽光下，夏川躲在木棉樹的陰影里，看來來往往穿著白裙子的女生，想象陶荔穿上那條裙子的樣子。

及至今日，夏川才發(fā)現(xiàn)，穿著白裙子的陶荔比想象中的還要美。

聚會散了，夏川加了陶荔的QQ。她沒在線，他偷偷進(jìn)入她的空間。

那里藏著夏川一直想知道的答案。有個(gè)女孩兒。十一歲時(shí)被繼父強(qiáng)暴，從此再也不敢做一個(gè)正常的女孩兒。后來，她愛上了男生夏川，也看到了他寫在海灘上的自己的名字?？墒?，她卻不能接受，因?yàn)?，蓮禧認(rèn)為她橫刀奪愛，會將陶荔的丑事公之于眾。

夏川的眼睛濕潤，這個(gè)傻瓜。因?yàn)槭粴q時(shí)那道久遠(yuǎn)的傷痕就拒絕了他這么久。

他拿起手機(jī)，給她發(fā)短信：馬上到海邊等我。

他篤定她會去，因?yàn)?，陶荔QQ空間的訪問密碼，是一個(gè)問題：我最愛的人是誰。夏川猶疑著輸入自己的名字，然后，愛情的門，轟然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