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諫

母親對他隱瞞了真相,是不想讓他因為這件事而動搖了對美德的堅持,更不想讓他就此變成一個冷漠的人。

他15歲時,母親成了父親家族里的公敵。

這起源于一份遺產(chǎn),用父親的命換來的。

那年夏天,趕集回來的父親,路過一座水庫時發(fā)現(xiàn)了一輛正在下沉的面包車,父親想也沒想就跳了下去,他先救出了后排的一對母女,又返回去救駕駛員,再也沒上來。

父親的遺體,被水泡得慘白,靜靜地躺在水庫岸邊,衣兜里還裝著新給他買的鋼筆。被救的母子坐在另一具尸體前哭得死去活來,母親抱著父親的頭,緊緊貼著他的臉,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恣意的淚,在臉上縱橫。

蒼老的奶奶拽著他的胳膊,愣愣地看著這一幕,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然后昏了過去。

或許是悲傷來得太突然,或許是那對被救母子呼天搶地的哭聲讓人悲憫,除了料理后事,誰也沒顧上多說什么計較什么。

辦完喪事后不久的一個晚上,叔叔攙扶著依然沉浸在喪子之痛中的奶奶來到他家,對母親說,父親是因為救那家人才死的,那家人是不是應(yīng)該適當(dāng)給些經(jīng)濟(jì)賠償。

母親說:這樣好么?叔叔有些惱火地說:現(xiàn)在都這樣,哪有白救人的,何況我哥哥還為了救他們而喪了命,我哥哥還有15歲的兒子要撫養(yǎng),70多歲的老母要贍養(yǎng)呢。

見母親訥訥著說不出話,叔叔又說了很多,意思只有一個,讓那對被救的母子對父親的死做出經(jīng)濟(jì)賠償。

母親天生軟弱而善良,父親活著時,家里大事小事都是父親說了算,她從沒拿主意的習(xí)慣,就對叔叔說,她一個婦道人家,不懂賠償?shù)氖?讓他看著辦行了。

第二天,叔叔就去了,回來時,面帶喜色地說他們答應(yīng)了,至于賠償多少他們斟酌一下再說。叔叔摸著他的頭,說等拿到賠償,他上學(xué)的事就不用愁了,說不準(zhǔn)還能把家里的舊房翻蓋一下,對奶奶也是個安慰。

母親只是凄涼地笑了笑,什么都沒說。

再過幾天,叔叔又去了被救的人家,回來時,怒氣咻咻,一進(jìn)門就憤憤地破口大罵那家人的良心被狗吃了。原來,叔叔這一次去,他們竟然一反常態(tài),說父親根本沒救過他們,而是說趕集回來的路上,步行的父親招手?jǐn)r他們的車,要他們捎他一段路,他們好心地讓父親上了車,誰知在拐彎時車子墜落進(jìn)了水庫,他們母子是自己爬出來的……

聽了叔叔的話,母親哭得比趴在父親尸體上時還要傷心。

他也憤怒了,和叔叔一起咒罵被救的母子良心被狗吃了,為了逃避賠償而歪曲事實,如果父親在天堂有知,該是多么憤怒啊。

母親除了哭,什么都說不出來,索性,有什么事,叔叔就直接和他商量,甚至帶他去被救的母子家吵架,面對那對母子的信口雌黃,他覺得人性真是險惡啊,做個好人是最傻最沒意思的事。

回家,也和母親這樣說,母親聽了,總是說,還是好人多。

他嗤之以鼻,拿被救的那對母子做例子。

又過了一陣,叔叔見商討無果,便和他商量把那對忘恩負(fù)義的母子告上法庭,并張羅著找律師。母親給攔下了,說她就不信了,人真的會沒了良心。

她一個人走十幾里的路,去被救母子家。

回來的當(dāng)晚,把叔叔叫了來,說,不用起訴了,那對母子說賠償5萬元。

叔叔不信,說怎么可能,跟他們好話賴話都說盡了,他們都死咬著說父親沒救過他們,怎么可能母親一去就變了說法。

母親笑笑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可能會一時糊涂犯點渾,但不會永遠(yuǎn)糊涂啊。

母親說那母子之所以不承認(rèn)是父親救了他們也是有原因的,他們剛貸款買了車打算跑小公共賺錢,還沒辦好營運(yùn)手續(xù)就出了事,他們孤兒寡母的守著一堆債想想就夠心慌的了,哪里還敢再答應(yīng)賠償?shù)氖?。母親又說:放心吧,他們給打了欠條的,等把房子和車賣了,就給賠償款。

見母親說得懇切,叔叔和他,也就信了。

只是,每過幾日,叔叔就會跑過來問問賠償款到了沒有?母親總是垂著臉說快了快了。

后來,叔叔急了,說再不給,他就去討了。

母親才低低說,他們已給了錢了,叔叔的臉,一下子就難看了起來,說給了怎么也不說一聲害他整天為這事操心。然后,又期期艾艾地說既然賠償款拿到了,是不是應(yīng)該有奶奶的一份

母親底氣不足地說有的有的。

叔叔就抽著煙不說話了,臉色鐵板樣陰沉,好像是母親打算獨(dú)吞了父親的賠償款不給奶奶似的。

等叔叔走了,他問母親,那對被救的母子真的給賠償了嗎?母親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給了,沒吭聲只是因為怕聲張出去,被壞人惦記上。

過了幾天,母親讓他給奶奶送去了5千元,讓他告訴奶奶,該分給奶奶的賠償款,以后陸續(xù)給她。

可叔叔不高興了,因為奶奶是和他一起住的,說白了,奶奶那么老了,給錢也花不動了,給奶奶錢等于是給了叔叔,雖然該父親給的那份贍養(yǎng)費(fèi)母親照樣給,但叔叔并不滿足于此。

叔叔雖然不好意思當(dāng)面和母親鬧,但,很快,整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母親獨(dú)吞了父親的賠償款,只拿了很少一點錢打發(fā)了一下老年喪子的奶奶。

他聽了,很難受,但看著母親飛速變白的頭發(fā),又不忍問了讓她為難。

暑假后,他開學(xué)了,母親把養(yǎng)到半大的豬賣了,給他籌集學(xué)費(fèi)。他很納悶,問母親,不是有賠償款嗎?干嗎要把豬賣了,多可惜。

媽媽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說:那是你父親拿命換來的錢,不能隨便動。

他想了想,也是。

然后,他讀高中了,讀大學(xué)了,家里的日子經(jīng)常是捉襟見肘,母親寧肯東取西借也不肯動用父親的賠償款,理由總是千篇一律:那是你父親拿命換來的錢,不能隨便動。

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一年,奶奶病危,他回去,見母親拉著奶奶的手,泣不成聲地說:娘,我哄了你,他爹沒有賠償款,我去那家人家看了,那對被拋下的母子和我一樣是可憐人啊,還欠了銀行的貸款,男人死了,日子夠凄慘的了,我再要賠償那不是把他們往絕路上逼嗎

奶奶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眼角滾下了兩顆渾濁的老淚。站在母親身后,他心如刀剜,原來,母親讓他送給奶奶的那五千元,是家里全部的家當(dāng)啊,而他,曾那么多次,在心里怪母親太摳門,明明說好了該給奶奶的那份賠償款她陸續(xù)給,但也只是每年春節(jié)時讓他送去幾百元,害得他在奶奶面前抬不起頭,倒好像貪婪的那個人是自己似的。他現(xiàn)在才知道,那幾百元,幾乎是母親在地里忙活一年的全部收成啊;明明家里還有幾萬存款,卻要讓他靠助學(xué)貸款才完成了大學(xué)學(xué)業(yè)。

后來,母親告訴他,讓奶奶知道真相,是不想讓奶奶帶著怨恨離開人世;對他隱瞞了真相,是不想讓他因為這件事而動搖了對美德的堅持,更不想讓他就此變成一個冷漠的人。因為,她希望他能繼承父親的遺產(chǎn),那就是美德。

(水云間摘自《家庭主婦報》2010年第29期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