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保羅?奧斯特的小說《幻影書》的卷首,引了夏多布里昂的一段話:“人不止有一次生命。人會活很多次,周而復始?！本捉懒撕芫弥?我才明白了這段話的含意:人生不是太短了,而是太長了;人生沒有一勞永逸,必須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的重新開始。

我的朋友M女士的生平,似乎可以作為這段話的注解。20年前,她從一所很普通的大學的美術(shù)系畢業(yè),畢業(yè)前的聚餐中,這些豪情萬丈的年輕人說,為什么不開個公司?大家立刻攢了一個設計公司,選她做頭。公司剛建起來,就聽說有一件工程即將開始招標。她年輕、膽氣豪,怕對方質(zhì)疑公司的資歷,謊稱自己35歲,和業(yè)主大談育兒心得。招標那天,她發(fā)燒,還是強撐著去了會場。出場是經(jīng)過精心設計的:她穿著一身華麗的旗袍,戴著一副嫩黃的眼鏡,故意去晚了一點,在全場到齊后推門進來,旋風般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胳膊上還扎著針,身后跟著一個神情冷漠的護士舉著吊瓶。這苦心經(jīng)營出的強悍、囂張、怪異的氣場,讓她贏得了這項工程,賺到第一桶金。

第二項工程是城市沿河大道的景觀設計,但合同里的疏忽,讓公司賠得血本無歸,伙伴們四散而去。她振作精神,重新開始,和同樣學美術(shù)的妹妹在繁華路段租了一間十平方米的小鋪面賣服裝。她在短期內(nèi)學會了踏縫紉機,所有的衣服一律重新改造,鋪子里經(jīng)常被女人們擠滿,每上新貨,大客戶會激動得要求關(guān)店服務。她又勝了。

有了資金在手,文藝青年的細胞開始蠢蠢欲動,她決定開一家可以放電影的咖啡館。選地方,投巨資裝修,就要開業(yè)的時候,住在樓上的一位女高官嫌吵怕亂,出面阻撓,咖啡館開不了,但租約已經(jīng)簽了三年,只好把豪華裝修的咖啡館改做超市。一個超市里有多少件商品?四萬件。每天盤貨都讓人精疲力竭,還要和門口占道的攤販惡斗,和城管智斗,還得睡在超市值班,婚姻差點出現(xiàn)危機。一年之后,超市關(guān)門。這一次賠得更多。

她重新開始接設計的活,挺過艱難時期,聽說母校有意開設分校,上門商談,遭拒,反而激發(fā)出她的斗志。她的信念是,層次更高的人,更寬容和容易溝通,于是她直接去某所著名的學府談分校事宜,一舉成功。

學校開在市中心一所四面都是玻璃窗的大樓里,孩子們笑顏純真,她度過了兩年最美好的時光。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樁萬年基業(yè)的時候,業(yè)主違約,決定拆樓,她往返奔波,找新的校址,重新開始。

青年時代,我在面對那些得意者時,唯有羨慕和謙卑。多年以后,我才豁然明白,先發(fā)制人者未必占盡先機,后起之秀也不必含恨吞聲,人生原來會不斷地重新開始。

因為,不斷地重新開始,是生命最基本的規(guī)律。

(朝花夕拾摘自《中國新聞周刊》圖/辛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