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婧

10月的法國穿夾衣都稍嫌冷,尤其是午夜到清晨沒有太陽的幾個小時,氣溫很低。但是在法國許多地方清晨三四點,人們帶著帽子行色匆匆地出門,有的甚至全家行動。在工會事先準備好的罷工點,人們攜帶的標語與太陽一起升起,等到上班時間,一天的抗議活動就正式開始了,一直到深夜,人群才漸漸散去回家補充睡眠。

在工會負責人的帶領下,人們一起呼喊抗議口號,有時候還要集體沿劃定的路線步行前往另一個更核心的罷工點。在政府主要部門門前,年輕人發(fā)明了許多有噱頭的口號,最新的一則是:“我們將一直罷工到退休那天為止!”以青年男子為主、發(fā)生在商業(yè)街道上的示威,可能就沒有這么文明了。他們不喊口號,而是帶上兜帽,趁亂砸碎店面的落地窗。在警察趕來時,有些人已經抱著滿懷的戰(zhàn)利品跑掉,有些人則俯身撿起趁手的硬物朝警方砸去,放眼望去,全是豎起的盾牌。

整整25年,法國沒有出現(xiàn)過這么多的抗議者。他們的目標是總統(tǒng)尼古拉斯.薩科齊推出的養(yǎng)老改革新政策,未來2年內,他希望逐漸將法國勞動者領取全額退休金的年齡從65歲提高到67歲,同時將退休年齡從60歲提高到62歲,這個在歐洲國家間已經非常溫和的改革,竟然在參議院就進行了140多個小時的辯論。為了捍衛(wèi)被強奪的兩年,法國人決心告訴政府自己不高興。

一場事先張揚的罷工

法國工會的系列罷工計劃訂好了6個總罷工日期:從2010年9月7日開始,法國主要城市的街道被游行者擠滿。9月23日,又有100萬人有組織地罷工。

剛開始的時候,巴黎市民示威結束還能夠乘地鐵回家吃晚飯。從10月11日晚火車司機通宵罷工開始,正常生活被打斷了:鐵路交通取消近三分之二,民航50%的航班停飛。垃圾清潔人員離開崗位之后,馬賽城區(qū)的垃圾幾天之內就開始泛濫成災。

“政府寄望這次罷工自行瓦解,但我想我們這次有能力讓政府失望一次?！?CGT (法國總工會)秘書長伯納德.西博爾特說。

鑒于薩科齊出奇地強硬,工會打出了能源牌:示威者圍堵了主要煉油廠,法國境內四分之一的加油站空了。聽到風聲的居民搶購生活品,儲油桶都能賣斷貨。

出走的教師學生為10月12日、16日、19日這后3次罷工提供了新鮮血液。“校園四處漂浮著熱氣球、到處都是手繪的標語,煙火從草坪和樹蔭升起,學生們借機狂歡。”在巴黎經濟學院交換的留學生余晗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法國內政部、警方和媒體對游行人數(shù)的估算有近3倍的差距,保守估算在9月到10月綿延近兩月、連續(xù)罷工超過3周的這次罷工吸引千萬人次參與。示威者逐漸魚龍混雜,暴力活動冒頭。穿帽衫牛仔褲、難以識別身份的青年,不僅明火執(zhí)仗地打砸搶燒,還與警察正面沖突。

薩科齊表示要嚴懲趁火打劫的犯罪者,同時派出防暴部隊,各大媒體卻在轉播里昂的示威青年在防暴警察的警棍和催淚瓦斯下四散奔逃的場面。

從1895年法國總工會出現(xiàn)后,罷工就是工會參與立法過程的工具。目前有5家工會,“全國總工會”“民主工聯(lián)”“工人力量總工會”“基督教工會聯(lián)盟”“干部”,被寫入《勞動法典》,有權與政府對話和談判,任何一項勞動和社會保障立法,都是政府跟工會磨破嘴皮的成果。某政策在成為法律之前,極平常的情形是:今天大家不歡而散,明天工會就組織群眾上街。也由此工會為法國人爭取到了令世界嫉妒的福利。

法國人現(xiàn)行的60歲退休制度是1983年由社會主義背景的總統(tǒng)建立的,當年從65歲大幅下降到60歲的舉動被認為是法國高福利社會先進性的關鍵標志,之后不管國家經濟如何困難都不曾撼動過這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數(shù)字。薩科齊之前的三任總統(tǒng),都動過用犧牲福利來解決問題的念頭,他們的政策努力無一例外地失敗,甚至因此下臺。

事實上,薩科齊從2007年提出調整社會政策體系,就清晰地接到了工會的警告,而今發(fā)生的是事先張揚了一年的罷工。

高福利的真相

國際上關于推遲退休年齡的討論早就開始,隨著人類壽命延長和生育率下降,各國遲早要通過提高退休年齡來維持社會保障制度。歐盟委員會的退休年齡綠皮書已經預言,到2060年,平均退休年齡應該從目前的60歲提高到70歲。

2008年,歐洲人平均在61.4歲退休。相比之下,美國人的退休年齡是65歲,而日本是70歲。德國目前為解決財力不支已暫將退休年齡提高到67歲甚至有繼續(xù)延后到70歲的可能。

總理菲永在國民議會表示,他所領導的政府堅信,這場改革是“合理的、公正的和必須的”。此言非虛,2007年菲永就宣布法國財政已破產,到2010年已累積達390億歐元的龐大養(yǎng)老金虧空,不到2020年就會崩潰,因此改革勢在必行。

在法國的福利體系內,一個現(xiàn)在工作的勞動者繳納的養(yǎng)老保險金并不會使自己受益,而是在為上一代已經退休的人埋單。這種隔代支付的制度安排,在一個出生死亡率相當?shù)睦硐肷鐣斎豢梢跃S系,但法國社會老齡化趨勢加深,并且過去10年人均壽命增加了6歲,所有老人新增6年的養(yǎng)老費用還要落在普通勞動者身上。

“事實上提高兩歲起到的是一個加倍的效應。一方面工作者要干得更久,晚兩年才能退休,另一方面要交的更多,這兩年還要出養(yǎng)老保險?！狈▏鴱V播網(wǎng)記者昆汀.迪克森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更何況所謂“全額養(yǎng)老金”是指擁有42年以上工齡者退休后,以他最后3個月稅后工資額數(shù)的一半來領取養(yǎng)老金。如果沒有達到42年工齡,養(yǎng)老金將會更少。提高退休年齡,大大增加了工人在年老后遭遇失業(yè)的風險,一旦高齡被解雇,幾乎不可能找到新工作,失去養(yǎng)老保障的打擊是致命的。

尚無工作的青年人情況更糟。在法國只有找到工作,才能享受子女免費教育、醫(yī)療、休假等高福利項目,沒工作,就連這個福利系統(tǒng)都進不去?？墒欠▏嗄耆耸I(yè)率在2009年已經上升到26%,連番經濟危機又每年損失近100萬個工作機會,新政策還打算再將100萬過了60歲的工作者留在崗位上,青年人的就業(yè)空間更狹小了。

昆汀.迪克森有一個27歲才能履歷都屬一流的兒子,就連他都只是今年才第一次找到一個并不長久的法律工作。這就不能責備青年人聽到新政策后深感憤怒。

法國巴黎政治大學教授理查德.鮑姆是政策專家,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他理解政府為何選擇提高退休年齡。“法國為了應對經濟問題有幾個辦法,一是提高稅率,但是目前針對經濟部門的稅率已經非常高;二是讓最富有的群體貢獻更多,但對這個群體政策一向減稅;三是讓工作者上交更多的錢,這也很難;四是推后退休年齡。相比較之下政府最方便的就是提高退休年齡?！?鮑姆說。

在政府宣稱“沒錢”的同時,據(jù)法國審計法院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每年因為企業(yè)減稅少收取1720億歐元。該法院的附屬機構強制稅負委員會的報告指出,針對大公司的33%稅率實際只征收了13%,廢除幾個稅收減免項目就能夠每年為公共財政拿回150億～290億歐元。這些項目都遠超過了政府聲稱的通過提高退休年齡節(jié)省出的數(shù)額。

為父母,為同齡人,為后代

2010法國大罷工聲勢浩大,幾乎遮蔽了同時期發(fā)生的紐約地鐵工人罷工。很多人將這次2010法國大罷工與1995年,甚至1968年的兩場罷工進行比較。1968年罷工,激烈程度讓當權者恐懼會發(fā)生內戰(zhàn),雖然最后沒有將政府拉下馬,但卻實現(xiàn)了法國政治觀念從保守到自由的轉變。1995年針對社會保險制度改革的罷工,時任總理阿蘭.朱佩將取得全額養(yǎng)老金的繳納時間從37.5年延長到40年,全國性大罷工之后朱佩辭職?？?010年的這次大罷工完全不具有可比性,所有人都是輸家。

10月27日,微小讓步后的新政策最終版本在國民議會獲得通過,預計將在11月中旬由薩科齊簽署并頒布實施。

剛開始的時候工會信心滿滿,法國工會聯(lián)合起來掌握著300萬工會成員和一個多世紀的斗爭經驗,近70%的示威者深信這次的罷工將會發(fā)展成如1995年那樣的社會運動,全國范圍內支持或同情抗議者的人數(shù)超過半數(shù)?？烧攉@得了投票通過,在堅持法制的指導思想下,民意發(fā)生了悄然的轉移,打砸搶燒等等和平示威不該出現(xiàn)的情況,讓罷工自身變了顏色。

曾經最激進的抗議者,現(xiàn)在也已經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他們現(xiàn)在需要擔心的是如何在不利的環(huán)境下長久地保住自己的飯碗。

原本兵行險招,準備用這項退休改革的新政策拼經濟,薩科齊將2013年大選時的政治命運賭在法國未來兩年經濟一定會因為改革而反彈上。如果罷工壓力實在頂不住,根據(jù)一向總統(tǒng)支持率高于總理支持率的傳統(tǒng),薩科齊可以讓總理下臺分擔壓力。但在這個2010年,所有媒體的民調都指向同一個結果——人們更不喜歡薩科齊。

在養(yǎng)老政策改革之外,薩科齊還準備了不少后手,準備有計劃地調整法國的福利體系,但罷工將持續(xù)不斷,反對黨和總統(tǒng)競選者也會抓住機會大做文章?，F(xiàn)任社會黨總書記瑪?shù)倌?奧布里公開拉票說,如果社會黨在2012年總統(tǒng)選舉中獲勝,將恢復60歲的法定退休年齡。

一項民意調查顯示,超55%的法國人支持左派掌權。

走上街頭表達自己觀點的人群中有不少是中小學生,一些人驚恐地認為法國陷入了混亂。但孩子們條理清晰地表達憤怒與擔憂的理由,舉止得當:“我們?yōu)楦改?為同齡人,甚至為后代爭取權益?！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