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

鄭天吉很懷念逝去的革命歲月。他教孫女唱革命歌曲,還把自己參與816核工廠建設的經(jīng)歷寫成文章。“現(xiàn)在年輕人不知道三線建設了?！彼畤@,以后,自己的孫女也要通過他的回憶去了解那一段歷史。

40多年前,6萬多名建設者進駐重慶涪陵的大山中,開始長達18年的816核工程建設。816是一個代號,它是周恩來1966年簽署命令批準在西南建設的最早核工廠,在此之前,中國僅在甘肅404廠有一套核反應堆。

816核工廠緊靠烏江,背依武陵山,整個工廠完全隱匿在山體內(nèi)。廠房進洞深度400米左右,頂部覆蓋層最厚達200米,核心部位廠房的覆蓋層厚度均在150米以上。作為冷戰(zhàn)時期產(chǎn)物,符合毛澤東“深挖洞”指示精神的816軍工洞體,可以預防100萬噸氫彈空中爆炸沖擊和1000磅炸彈直接命中攻擊。在中國所有核工廠中,816核工廠是最為隱秘和堅固的,亦堪稱世界第一大人工洞體。

1960年即參加國防建設的鄭天吉,1969年來到816廠,先后擔任動力處材料科科長和供水車間副主任。但令他和其他參與者意想不到的是,在1984年,由于國防戰(zhàn)略調(diào)整,尚未最后完工的816核工廠正式停建,帶著它的許多秘密,成為大山深處一片荒蕪的洞體廢墟。

當“戰(zhàn)爭”的壓力消散,“和平與發(fā)展”成為新的時代主題,816核工廠和其他軍工企業(yè)一樣,開始艱難的“軍轉(zhuǎn)民”改制。

816廠的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雖歷經(jīng)波折,但改制后的“重慶建峰工業(yè)集團有限公司”目前已是“軍轉(zhuǎn)民”企業(yè)的典范——進入重慶市工業(yè)企業(yè)50強。在這個過程中,它并未引起外界足夠的關注,直到2004年國防科工委正式對816核工程解密,而今年4月底,閑置近30年的軍工洞體正式對游客開放,所有塵封的記憶,開始大白于天下。

“帝修反大合唱”催生三線建設

鄭天吉1969年11月來到重慶涪陵白濤鎮(zhèn)時,816核工廠的興建已有3年時間。

“1964年到1966年,是中國三線建設的高潮。”現(xiàn)為建峰化工集團武裝部長的韓明說,他印象很深的是每年征兵期間看到的“沒有國防,就沒有廠房”等大幅標語。“當時中國在國際上也沒什么朋友?！表n明記得,諸如“帝修反大合唱,我們不怕”和三線建設的標語曾遍布他生活的核工廠附近。而“三線建設”在1964年被中央正式提出時,正值1964年8月2日北部灣事件爆發(fā)。當時美國和越南民主共和國在北部灣海上發(fā)生武裝沖突,雙方均指責是對方挑起。該事件導致美軍開始對北越進行大規(guī)模戰(zhàn)略轟炸,越戰(zhàn)全面升級。中國感受到美國的威脅,加上之前中蘇關系破裂,“最緊張的時候,我們講蘇修在邊界屯兵百萬”,韓明和身邊的人都認為加強戰(zhàn)備相當必要。

“中國如果沒原子彈,美帝蘇修老拿原子彈嚇唬你。我們當時都知道,赫魯曉夫不同意中國搞原子彈。我們工作認真得很,發(fā)揚自力更生精神。蘇聯(lián)撤走專家了,我們自己搞!”鄭天吉說。1964年,中國成功試爆第一顆原子彈,但出于“備戰(zhàn)”的考慮,決定將核工廠遷移到更安全隱秘的三線地區(qū)。

幾乎和文革同步,1966年6月,我國第一個核工廠甘肅404廠向二機部(核工業(yè)部前身)遞交報告稱:遵照中央關于三線建設的精神與西南建委、部黨組的指示,先后在四川、貴州、云南、湖北、新疆等省區(qū),踏勘了90多個廠址,提出了17個方案,經(jīng)過最后比較和綜合考慮,認為川東烏江流域的白濤條件比較好,能滿足三線建設“靠山、分散、隱蔽、進洞”的要求,建議816廠設置在白濤。

這個報告獲得了二機部的認同,很快,816廠的興建就在白濤啟動。

所謂“三線”,是指云、貴、川等十三個省區(qū),一線則為沿海、邊疆地區(qū),一線和三線之中間地帶則為二線。現(xiàn)在回過頭看,“三線建設”歷經(jīng)三個五年計劃,投入資金2052億,人力高峰時達400多萬,安排了1100個建設項目。決策之快,動員之廣,規(guī)模之大,時間之長,都堪稱共和國史上之最。而816核工廠,是整個“三線建設”期間投入最大的工程之一。

鄭天吉記得,他們幾百人從甘肅404廠趕到涪陵時,天上下著雨,碼頭上有上百人鼓掌歡迎?！昂芨吲d,因為重慶是我家鄉(xiāng),另外參與三線建設也感覺光榮?！彼麄円恍邢铝舜?直接就到距816洞體工程有十余里路遠的白馬,住在那里406廠(軍工造船廠)的廠房中。在這之前,白濤鎮(zhèn)村民家已被更早來到的404職工住滿。

工程兵54師在1969年5月1日正式開始洞體開挖,而從404廠調(diào)來的技術人員,則負責“三通一平”等基建工作,他們在當?shù)毓蛡蛄藬?shù)千名臨時工?！案浇牡刂骰蚍磩尤宋?都要搬走。雇來的臨時工,也要找政府、村委會挨家挨戶問,把祖宗三代查遍,然后蓋章才能轉(zhuǎn)正。留下來的很少。”鄭天吉說,核工程是高度機密,洞體內(nèi)只有參建的部隊才能進去,“我那時都沒進去過。洞口設有崗哨,有一個警衛(wèi)團保衛(wèi)。少數(shù)人進去安電話線,也要發(fā)證?！?/p>

文革中的掘進

鄭天吉來到816廠之后,大規(guī)模的修建才剛剛開始。此前,雖亦有開工,但人數(shù)少,且受制于文革政治運動較多。早鄭天吉兩年從404廠來到816廠的楊芳德,因此更多經(jīng)歷了派系斗爭,并成為造反派的頭目。

“廠部的工作停頓了,沒人干活,只炊事員做飯,但后來他們也不干了,只好讓民工進炊事班做飯。”楊芳德說,早期進行試驗性挖洞的工程兵相對受文革沖擊較少,受雇修路的民工最初也能照常干活,“但后來也慢慢被各派組織過去壯大力量,影響了施工。”當權(quán)派都受到?jīng)_擊,總工程師趙如晏被下放到機修廠鋸鋼板。

816廠的革委會在1968年12月成立。作為造反派頭目的楊芳德首當其沖成為“清理階級隊伍”的對象,被專政隊帶到816下設各單位批斗。同樣是1966年來到816廠的郭鎮(zhèn)川,“想當逍遙派,但是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一度也被戴高帽批判的他,最后成為與楊芳德對立派系的頭目。

“抓革命,促生產(chǎn)”,生產(chǎn)仍未廢棄,但“革命”被放在首位?！懊飨淖罡咧甘疽话l(fā)表,無論什么時候,大家聽到招呼都要出來學習。”郭鎮(zhèn)川記得,816廠一個姓姜的工程師在文革中自殺了。韓明的父親韓志平也受到了批斗。

鄭天吉1969年從404廠來到816廠時,趙如晏仍戴著老花鏡在屋檐下干些沒有技術含量的活兒,“有人打腫臉充胖子,說工人階級啥都能干,沒有趙如晏也能干?！?/p>

“技術權(quán)威都灰溜溜的。運動太多,業(yè)務工作一周干不了多少?！表n明說,廠里有個清華大學過來的工程師劉景武,很敢說話,有一次在辦公室門口貼了一張大字報,“上面列了個表,一周下來我們都干了些什么?政治學習的時間遠遠超過業(yè)務工作?！?/p>

與不愉快的政治運動相伴生的記憶,還有在革命理念熏陶下的吃苦耐勞精神。韓明至今感慨的是,當年816廠夏天連風扇都沒有,蚊子多,五六十人睡一個大通鋪,鉆進蚊帳后再起來,鋪上就一個濕濕的人印。最辛苦的是工程兵,他們?nèi)嗟?人換機器不停,24小時連軸轉(zhuǎn)進行掘洞。

鄭天吉印象最深的,是1972年“大戰(zhàn)取水口”的經(jīng)歷。他們花費了一兩個月的時間將直徑37米,深達十余米的取水口淤泥清理干凈。1982年,他嘗試著用8臺水泵將烏江水抽到70多米高的地方,花費了不小的精力?！澳菚r思想壓力可大了,如果生產(chǎn)時水供應不上,我是要掉腦袋的。有時考慮這些問題會睡不著覺?！?/p>

但就在這個時候,816廠接到緩建的通知。

“軍轉(zhuǎn)民”轉(zhuǎn)機

聽到緩建消息時,鄭天吉想不通。此時,816核工廠已投資7.4億元人民幣,全部土建工程、85%的建筑工程、60%的安裝工程已經(jīng)完成?！百M了那么大勁,花了那么多錢,怎么緩建了?”他認為關鍵的因素是缺錢,但也聽到有人說,“現(xiàn)在不打仗了,生產(chǎn)那么多核武器干什么?!”

彼時正在816廠堆工一分廠搞調(diào)度工作的韓明尚且滿腔熱血,他對緩建同樣不理解。不過,現(xiàn)在他可以平心靜氣分析816廠緩建和整個三線建設告停的原因:“1980年代,蘇聯(lián)被阿富汗戰(zhàn)爭陷住了。中美建交。戰(zhàn)爭不再迫在眉睫。中國開始壓縮軍備國防工業(yè)的開支,國民經(jīng)濟進行大規(guī)模調(diào)整。”

兩年后,816廠正式接到停建的通知。在那幾年,與816廠相同命運的三線建設項目多如牛毛。和那些規(guī)模小、早已建成的軍工廠一樣,沒有任何現(xiàn)成項目的816廠,也要在“軍轉(zhuǎn)民”的浪潮中開拓新路。

此前享受幾乎高于其他所有行業(yè)待遇的核工業(yè)職工們,開始紛紛尋找出路。鄭天吉也有意調(diào)到鄰近的南川,去一家生產(chǎn)常規(guī)武器的寧江廠工作,“那邊已經(jīng)答應了,但816不放人,沒有辦法?！绷粝聛淼乃晚n明,目睹了816廠轉(zhuǎn)型的艱難困頓。

“816廠做過面包,去南川等地賣。但這么多人(高峰時5000多人)不可能靠此維持下去。816廠知識分子很多,總要找條出路?！编嵦旒貞?他們后來爭取到國家的大化肥廠項目,才扭轉(zhuǎn)了局面?！矮@得國家批的大化肥廠,要通天才行,后來聽說中央領導要來視察三峽,廠領導就找機會去匯報。包括運輸、銷路等各方面都論證完之后,在國家招標時,我們投上了。大家好高興。”

原816廠廠長徐光回憶,他們的大化肥立項報告在1985年7月22日就獲得國家計委正式批準。但不久,又被告知還要召開擇優(yōu)評審大會最后選定,因為四川省有四個大化肥項目都想上,但只能選擇其中兩個先上。他們于是組織了20多個精兵強將到北京,從8月初開始一直忙到9月底,為奪標做精心的準備工作。

當年10月27日,當評審結(jié)果揭曉,816廠以85.4分的成績名列第二而中標時,徐光等人用電傳把消息傳回816廠,全廠如同過節(jié)一樣,舞龍獅、扭秧歌、跑旱船,鞭炮齊鳴,鑼鼓喧天。

1985年11月,國家計委和化工部把結(jié)果上報國務院后,時任副總理李鵬批示:“如果上一個大化肥,我同意上816,這可和三峽建設結(jié)合……”次年,816廠大化肥項目被正式列入“七五”計劃。這成為816廠在其他三線軍工項目紛紛破產(chǎn)倒閉背景下,異軍突起的重要肇因。

最高核機密變身經(jīng)濟增長點

816廠變身建峰化工之后,當年核工廠的主要軍工洞體,一直閑置在那里(只短期在里面培育過蘑菇)。它還是一個保密單位。直到2002年,這個代表國家三線建設時期最高機密和科技水平的地下核燃料基地,才終于被國防科工委部分解密。

816廠在2000年即提交“816堆工洞體解密并對外開放的請示”,上面稱,(自1984年停建以來)經(jīng)歷了17年風雨,816洞體工程各方面情況已發(fā)生很大變化:一是按核工業(yè)部批示精神,可用設備材料早已調(diào)撥給其他廠,并在轉(zhuǎn)民項目尤其是大化肥工程建設中,盡可能利用了堆本體材料;二是由于維護費嚴重短缺,洞內(nèi)空氣潮濕,通氣不暢,致使各種暴露金屬、預埋件腐蝕嚴重,眾多設備早已難以發(fā)揮正常功能;三是隨著三峽工程上馬,反應堆底部處于淹沒線以下,洞體四周15厘米厚的噴射砼難以承受巨大壓力作用,堆底安全將受到直接威脅。

請示報告稱,當前國際形勢與816洞體上馬時發(fā)生了根本變化,國家的路線方針已進行了根本性調(diào)整,該廠認為816堆工已無復建利用的可能,建議對816洞體工程及堆本體部分予以解密,并擬利用原堆工洞體開發(fā)高科技旅游項目,既盤活國有資產(chǎn),確保其保值增值,又安置部分下崗職工,并帶動相關三產(chǎn),形成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

兩年后,解密的愿望達成。

816廠隨即將旅游提上日程?！?003年找了一家深圳策劃公司,花了20萬搞了個方案。后來覺得不理想,又找重慶師范學院旅游學院做了第二期策劃?！苯ǚ寮瘓F洞體工程副總經(jīng)理何成福說,但由于各種原因,一直耽擱著未進入具體實施階段。直到今年,因重慶與湖北爭辦長江旅游節(jié),打造“中國唯一解密核反應堆/世界第一大人工洞體”旅游項目的規(guī)劃旋即啟動,付諸實施。

816廠住宅區(qū),距離開放洞體僅數(shù)公里之遙,感覺這里仿佛還帶有解放初的氣息,但韓明已經(jīng)在慨嘆同志間的關系在改革年代的迅速瓦解。這里自1960年代被人為劃定為軍事禁區(qū),形成一套自循環(huán)的封閉社區(qū),而今,它將自己的樣貌呈現(xiàn)給了世人。

沒有其他地方比這里更能隱喻一個時代的流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