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祥
1981年,我進了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上班沒幾天,我就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們這個才十多人的語文組,竟然有四個“右派?!?/p>
當然,所謂“右派”是就往事而言的,他們此時早已平反,從田頭回到了講臺。出于好奇,我一度想弄清楚當年他們成為“右派”的原因??上?,四位不愿多講,只說當時年少輕狂,犯了錯誤。犯錯誤?我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不是說很多是冤假錯案嗎,怎么都平反了還如此措辭?我覺得這些長輩們似乎有點言不由衷。古語云:“往事不堪回首”,而我卻無緣無故地想去翻檢別人的一段難堪經(jīng)歷,等于是把人家的傷口再次劃拉一遍,是不是太殘忍也太無聊了?后來聽人說,其實當年他們也沒有什么出格的言論,無非是好頂撞領導而已。這倒叫我們這些年輕人舒了一口氣,覺得能與他們做同事,也是一種福分。
那時的人們都很認真,而曾經(jīng)的“右派”尤其認真。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們最美好的年華被人為耽誤了,所以有一種強烈的緊迫感;也有人說,他們當年被趕到農(nóng)村后,處于被監(jiān)管狀態(tài),凡事不敢出任何差錯,反而養(yǎng)成了精益求精的稟性。于是在私底下,我們就常把那些干事特認真的人,無論長幼,一律稱作“右派”。我們這么說,可并不帶惡意,相反,這詞兒最初表達的恰恰是一種特殊的敬意。
“認真”的另一面似乎就不那么可愛了。這所謂的“另一面”,在方言中叫“結梗”,普通話中似乎找不到很合適的詞?!坝馗?、“拘泥”、“較真”,都沾邊,但又都不確切。舉例來說吧,有時學校舉行一些小型考試,這些長者便會極認真地把學生的課桌查了又查,看了又看,杜絕一切作弊的可能。開起會來則總是滔滔不絕,先說領導怎樣英明,再說自己怎樣按照領導的布置去完成,等等,要是領導不打斷,可以一直說到雞叫。這些長輩還頗有一點兒看不慣年輕人,總以為我們心高才薄,吊兒郎當,弄得我們心里挺不愉快。
終于有一天矛盾爆發(fā)了。有位仁兄,年紀長我兩歲,老是找不到合適的女朋友,牢騷頗多,工作上也出現(xiàn)了一些瑕疵。年長者便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列舉了幾條罪狀,第一條竟然是“思想反動”。這可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幸而學校領導還算明智,不過扣了仁兄點錢,又把他訓了一頓而已。可是,從那以后,我們對這幾位長者,基本上就是“不敬”而遠之了。
現(xiàn)在想來,當初我們的態(tài)度也是不正確的。老實說,這幾位長者是正派人,是那種不想害人更不想往上爬的正派人,當初說出“思想反動”四個字,不過是一種言語慣性。在漫長的挨整歲月里,他們小心翼翼做人,虔誠恭敬做事,仍不免受到意外傷害。奇怪的是,盡管他們內(nèi)心里一百遍一千遍地詛咒過那個非人的時代,卻又在無形之中“被接受”了一些特定的話語,并積淀下來,融入到自己的話語體系中,偶爾不經(jīng)意地露出來,就成了一種“后時代”腔調(diào)。這并不是個別現(xiàn)象,就是現(xiàn)在,我們很多人,在一個特定的話語體系里面浸泡久了,也會受到濡染,把那種權威話語變成草根話語,并用來觀察、分析社會,得出令人哭笑不得的結論。譬如在我們周圍,至今還有很多人反感民主,把它視做混亂的同義語。他們看到韓國等地方的議員們打架,就覺得荒誕、滑稽,大搖其頭;更不用說評價街頭斗爭了。如此種種,不一定代表著愚昧或者封閉,不,那些不關心時政的人,可能連這些認識也沒有。
我們并非權貴,也沒有什么既得利益,我們僅僅是生活在特定的語境下,積淀了太多的詞匯,慢慢形成了認同感,養(yǎng)成了表達依賴,以致于情愿讓它們淹沒掉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種種原本就不強烈的火焰。社會宣傳家顯然更懂這個道理,所以才會喋喋不休地重復謊言。而我們呢,也心甘情愿地由“被接受”轉化為“被輸出”,用來規(guī)范下一代,形成循環(huán)往復的局面。這,大約也算一種很特別的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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