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瑜

我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的時候,曾經(jīng)做過一棟學生宿舍樓的“居住顧問”,其中一項任務(wù)就是給新來的學生簽房約。別看入住學生宿舍樓這么點小事,哪怕就住一個月,也要簽厚厚一沓合同,非常繁瑣。比如其中有一份奇怪的合同,名字叫“含鉛涂料風險說明書”,大致意思是,這是棟老房子,其舊涂料中含有鉛的成分,你要保證沒有七歲以下的兒童隨同你居住在此。

作為居住顧問,我特別討厭簽這份合同,因為每次簽到這兒,學生就非常困惑,要問這問那。但是作為一個普通居民,我又覺得,有一個什么文件,把我周圍環(huán)境中所隱藏的健康風險說得清清楚楚,這事想起來叫人安心。

長期在美國生活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美國社會是充滿各種繁文縟節(jié)的社會。以至于有人說,美國雖然號稱是“全世界最自由的國家”,其實是個“毫無自由的國家”。比如說吧,在美國父母不能隨便打孩子,在大街上拿著一個打開的酒瓶是違法的,老板面試員工時不能問人家的年齡、黨派、教派、有沒有肝炎、是否殘疾,在辦公室不能在女同事面前說黃段子……總之,到處是地雷,一不小心就會踩上一個。

一方面,到處都是脫衣舞俱樂部;另一方面,在辦公室說個黃段子都可能被起訴,這里面有矛盾嗎?其實沒有。去脫衣舞俱樂部是一個成人的自由選擇,但是在辦公室聽到黃段子,不是一個人的自由選擇,當一個人的“自由”可能傷害他人的“自由”時,他就必須征得對方的同意,而且是“信息充分前提下的同意”。自由的真諦,恰恰在于這種“同意精神”,而不是為所欲為。試想如果一個人開車想怎么闖紅燈就怎么闖紅燈,喜歡哪個美女直接就可以把她拽到家里去,他倒是自由了,但代價卻是別人的不自由。所以,自由的悖論恰恰在于,自由的保障,來自于對自由的限制。

也就是說,美國那些礙手礙腳的繁文縟節(jié),恰恰是這個國家之所以自由的前提。在某種意義上,越多的繁文縟節(jié)下面,保障了越多的自由。成熟的自由制度里,權(quán)利和責任總是具有對稱性。最近北美的寵物糧事件,也反映了自由市場制度下的企業(yè)有多么“不自由”。

2007年3月,“菜單食品”公司發(fā)布了一個收回令:收回它在寵物糧市場上的六千萬罐貓狗糧,原因是已經(jīng)確認有十六只貓狗死于它所生產(chǎn)的一種寵物糧(實際死亡數(shù)量可能達上千只,但難以確證)。該寵物糧食的一種原料是從中國某公司進口的麥麩,這些麥麩中含有一種會導致動物腎衰竭的元素?！安藛问称贰笨偛吭诩幽么?美國是其主要銷售對象。這事越鬧越大,最后有一百多個品牌的動物食物被“收回”。美國FDA(食品藥品管理局)積極參與了調(diào)查,連參議院都于5月2號通過議案,要求對動物食品的生產(chǎn)程序和標簽內(nèi)容做出更嚴格的規(guī)定。中國政府也逮捕了相關(guān)責任人。

有人可能會說:多大個事啊?不就是阿貓阿狗嗎?但是對我來說,生活在一個阿貓阿狗的生命都受到尊重的社會里,我覺得安全。

其實,這個動物食品收回令雖然媒體曝光率很高,卻只是每年無數(shù)公司“收回令”中的一個而已。在美國消費者產(chǎn)品安全委員會的網(wǎng)站上,就玩具這一項,我就讀到了七十二種玩具的“收回令”,且大多是玩具商自發(fā)發(fā)出的“收回令”。有些玩具的“危險”,簡直可以說是“吹毛求疵”。比如一種玩具手機,收回理由是這樣的:“手機蓋上的金屬別針可能脫落,如果兒童吞咽,有窒息的危險”。雖然該金屬別針并沒有造成任何兒童受傷,但是該廠商收到了五十四起別針脫落的報告,于是,三十萬個同型號的玩具手機立刻從市場上收回。

同樣,在FDA網(wǎng)站上,光去年5月的前十天,就發(fā)布了十多個食品的收回令和警告令。比如,一個關(guān)于冰淇淋的收回令中說:“該產(chǎn)品中含有花生,而商品標簽中沒有說明這一點,那些對花生敏感的人食用該冰淇淋后可能會產(chǎn)生嚴重后果。”所以該廠的該型號冰淇淋一律收回。

在類似的收回令中我們看到,這些企業(yè)是多么“有責任心”,當然,這跟良知沒什么關(guān)系,就是怕被起訴而已,因為法律不僅僅保護企業(yè)追逐利潤的自由,也保護消費者不受侵害的自由。對消費者來說,法律對企業(yè)越“吹毛求疵”,我們就越高枕無憂。美國過去三十年里由產(chǎn)品安全引起的傷亡率下降了30%,這與政府對企業(yè)的嚴加管制密不可分。

許多知識分子熱愛批評“美式自由主義”,說“美式自由主義”中的“市場放任主義”是萬惡之源。說實話,我不清楚他們指的“美式自由主義”是什么。在我看來,把“美式自由主義”理解成“資本或資本家可以為所欲為”是極大的誤解。我不喜歡飄浮在概念之上討論問題,而更愿意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而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告訴我:在改革開放前的中國,也就是沒有被“美式自由主義”污染的純社會主義國家里,似乎沒有聽說企業(yè)為產(chǎn)品標簽里沒有說明花生成分而發(fā)出緊急收回令,但是在“美式自由主義”的腹地美國,十六只貓狗的死可以讓六千萬盒寵物糧的利潤化為灰燼。當然,今天的中國似乎也沒有法律對企業(yè)如此嚴加防范,這受的是哪門子“自由主義”影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一個法治國家里,真正的自由源于對自由的約束。權(quán)利和責任,是自由這枚金幣的兩面。

【選自劉瑜著《民主的細節(jié)》上海三聯(lián)書店版】

題圖 / 自由的尺度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