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酒
大柱是遠近聞名的坯王。
相思古鎮(zhèn)上的人家蓋房都會爭著相請大柱,大柱脫的坯堅硬結(jié)實與眾不同。別處蓋房用青石砌根基,半人高時才摞坯壘墻??捎昧舜笾摰呐?那些石料就省了,大柱的坯堅固的可與石料媲美。
鎮(zhèn)東頭花戲樓隔壁賣膏藥的瘸子老三不屑地說,土坯是土坯,青石是青石,沒聽說過土坯能和青石一樣結(jié)實。老三走起來總嫌路不平,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到大柱干活的地方,呲牙咧嘴憋了半晌勁也沒搬起一塊兒坯來。大柱見狀一笑,取過一塊兒坯,高高地舉過頭頂,使勁一摔,硬土地面上便被砸出個大坑。再看那坯,完完整整,還不帶掉皮兒裂縫。瘸子老三的眼睛瞪成了牛鈴鐺,只顧豎起大拇指比劃,驚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瘸子老三回過神兒后就把大柱叫成坯王了。坯王不是白叫的,坯王自有過人之處。大柱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穩(wěn)穩(wěn)當當往那兒一站,就是托塔李天王,兩個拳頭亞賽油錘,脫坯不用杵子。大柱的坯模整整比普通坯模大一倍,一下能裝八塊兒坯,充滿濕土坯后足有七八十斤。別人脫坯圖省事就地取土,可大柱總是不厭其煩地起五更到離鎮(zhèn)子八里遠的李家坡起土,說那兒的土質(zhì)粘度大且細膩。最為當緊的一道工序是和泥,放水浸泡,反復(fù)踩踏,直把那土搗鼓的像麥子粉一樣的暄騰筋道才肯動手脫坯。
大柱將醒好的泥奮力摔打堆在一起,脫坯時,雙手上前,卡滿一捧泥,至模具前再忽地分開,左右開弓,把泥摔進坯模中,兩只胳臂忽高忽低,上下翻飛,大拳頭騰騰騰砸上九下,扎個馬步,端起濕坯,往地下輕輕一磕,八塊坯分兩行就晾那兒了。
清晨的太陽溫柔到極致,即便是不眨眼地看它也不會刺傷眼睛。大柱扛著脫坯用的家伙什出現(xiàn)在杏兒家時,杏兒正站在窗戶邊那棵桃樹下梳頭,濃密的烏發(fā)瀑布般瀉下,頭頂上桃花夭夭,蜂飛蝶舞。陽光毫不吝嗇地透過滿樹繁花,把杏兒的長發(fā)染成了七彩錦緞。大柱一陣眩暈,揉揉眼,定定神,才看清是個花一般的閨女。
杏兒這兩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也不曉得讓多少人驚羨。辮子長及腿彎處,烏黑發(fā)亮。一整天,大柱只悶頭脫坯,衣裳甩在柴草堆上,貼身的那件白夏布褂被汗塌得精濕。他不敢再看杏兒,大柱的眼睛讓這個長發(fā)妹結(jié)結(jié)實實的給弄傷了。
杏兒來續(xù)過幾次茶水,每次,大柱聽見杏兒細碎的腳步聲,心里就像揣了一百只兔子狂跳個不停。杏兒把辮子從胸前甩向身后時,辮稍掃著了大柱的胳臂,大柱一激靈,像過了電。
杏兒說,大柱哥,看你脫坯就像聽張?zhí)燧呎f書,你手里也拿著月牙板呢。大柱手沒停,臉紅得像剛飛到矮墻頭上那只小公雞的冠。
坯王大柱在杏兒家脫坯,起早貪黑,一連干了半個月。杏兒她爹捋著山羊胡子,高興地圍著坯垛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連聲叫好。杏兒說,爹,是坯好,還是坯王大柱哥好?都好,都好。杏兒她爹一手拍著坯,一手端個紅泥小壺朝嘴里倒水。杏兒說,那爹就把他招過來讓他給咱家脫一輩子坯。杏兒她爹被茶水嗆住了,咳了好大一陣子。
杏兒她爹總想把杏兒嫁個殷實人家。坯王雖說有門好手藝,可一個汗珠掉地下摔八瓣兒,終歸是個泥腿子,不行不行,不能嫁他。
瘸子老三家有個兒子在城里開店專賣膏藥,據(jù)說生意好的不得了。前些日子回來進藥,在河邊兒碰見杏兒了,回來就央請他爹上門提親,說:我進城那年杏兒還是個黃毛丫頭,咋一轉(zhuǎn)臉就出落成個天仙了?那長辮子,我的天哪,迷死人了。
杏兒她爹看著瘸子老三家送來的聘禮,高興地在屋子里待不住,一會兒功夫,端著個茶壺在鎮(zhèn)子上走了八個來回。杏兒惱了,說要嫁你嫁,我就看上大柱哥了!
杏兒她娘走得早,杏兒還有個哥哥,腦子不太靈光,就指望著杏兒的彩禮給傻哥哥娶媳婦呢。杏兒她爹比葫蘆說瓢,聲淚俱下,好話說了一河灘,總算穩(wěn)住了杏兒。
坯王自從認識杏兒,心里再也擱不下旁人了。坯王想,有了杏兒,這輩子算沒白活。等忙過這陣子,就央人到杏兒家提親,把娘留下的那支鳳頭金釵送給杏兒做聘禮。
這天夜里,坯王大柱靜靜地躺在炕上,兩手交叉枕在腦后,想著杏兒要是把辮子盤成發(fā)髻,再插上金釵和紅絨花該是什么模樣啊?忽聽一陣急促地敲門聲,大柱忙起身開門,杏兒跌跌撞撞地進來,抱住大柱就哭,坯王慌亂不堪。
上弦月,像美人盈盈含笑的嘴角。今夜,因了這彎月,星空沒心沒肺地樂成了一朵花,它對杏兒大柱的愁苦渾然不覺……杏兒離去時,把兩條烏黑的發(fā)辮齊根鉸下留給了坯王。
一所嶄新的土坯房遠離鎮(zhèn)子,孤零零的立在南岸的柳樹下,大柱從此不再幫人脫坯,整日待在坯屋里。有人在夜間見過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問他,也不答話,只癡癡地望著遠處。那里,有璀璨撩人的光,是城的燈,杏兒住那兒。
來年八月,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沖塌了不少房屋,可相思古鎮(zhèn)南岸那座土坯房卻完好無損。據(jù)說,大柱在脫坯時,把杏兒的青絲秀發(fā)剪碎攪合在土中,每一塊兒土坯都散發(fā)著杏兒的氣息。
如今,坯屋尚在,坯王不知去向……
選自《文學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