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媽媽竟買了“黑人牙膏”，讓我不由自主地突然想起了邁克——我的黑人老師。

第一次見到邁克時，他正沖著我們笑，他的牙齒很白，與黝黑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讓我不禁驚呼:“天!那不就是黑人牙膏的頭像原版!”

根據(jù)分子不停運動的原理，分貝過高總是很引人注目的，朋友小A驚訝地看著我，把手指豎在嘴唇前，示意我噤聲，但我無所謂地聳聳肩，“這有什么，反正他也聽不懂嘛……”話音剛落，我就意識到低估了邁克的中文能力，他轉(zhuǎn)過頭，沖我莞爾一笑，用不流利的中文對大家說:“好啊，大家就叫我牙膏吧!”接著又對我笑，害我不禁毛骨悚然，“What is your name?”

我連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茱……茱麗亞……”我以為他會怪我，畢竟老師都不喜歡被學生叫可笑的外號，可他竟對我說:“謝謝你給我取的新名字?！?/p>

然后他點頭示意我坐下，開始自我介紹，而我還沉浸在慌亂中不能自拔——還好，還好，邁克不介意，我可不想第一天就給新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邁克自我介紹時語速超快，我大半天都沒有聽懂他說的是什么，我看看大家，也全都是面面相覷的疑惑。邁克講得很投入，沒有意識到他講的我們都沒懂，我只知道他講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然后忘形地大笑，眼淚都快笑出來了，末了，看見我們疑惑不解的表情，尷尬地沖我們大笑。

算了，給老師點面子吧，我們也都尷尬地笑笑，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故意笑得怪聲怪氣，惹得我們?nèi)既炭〔唤?/p>

二

邁克超級愛笑，可是他笑起來又不得不讓人聯(lián)想起黑人牙膏的頭像，雖然他認可了“牙膏”這個外號，但畢竟他是我們的老師，根據(jù)中華民族尊敬老師的良好美德，我們只敢在背后肆無忌憚地叫他“牙膏”。

牙膏的審美很獨特，雖然他天生膚黑如炭，但是他卻迷戀黑色，他的衣服永遠是黑色，所以對于近視的我，遠遠看上去，就是一塊黑色的不明物體在移動，分不清哪里是身體，哪里是衣服。

牙膏很愛看電影，最喜歡的就是好萊塢大片，每次說起電影來都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不過他從來不占用上課時間來給我們講他最愛的電影，只有快下課時，才會講他最近看的好看的電影。他講起電影時那么陶醉，總是忘了時間，所以往往超過20多分鐘才想起下課，害得我們叫苦不迭，但又不忍心打斷他。所以每當牙膏要開始向我們介紹電影時，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總是借口上廁所，然后到點了就溜掉，留下我和幾個善良的女生，極度郁悶地聽他的“百家講壇”，還時不時得發(fā)表意見，露出興奮的神色表明我們對這部電影感興趣。

牙膏很愛他的家人。偶爾一次，他向我們談起他的家人。他說，他有一個組合家庭，爸爸和媽媽各有一個孩子。盡管如此，爸爸媽媽還是很愛他。哥哥很懂事，總是把好吃的東西先給他吃，但有時也會很不甘心看霸道的弟弟搶他的東西，直到有一天……

牙膏，也就是那個霸道的弟弟看見哥哥正在津津有味地吃一個蛋糕，就走過去，指指那個蛋糕:“我要吃!”哥哥看著他，不滿地蹙起眉頭，似乎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冷不丁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頓時，唾沫四處噴濺。他還裝出很無辜很抱歉的眼神看看牙膏，說:“I am so sorry……”然后很大方把蛋糕遞給牙膏。牙膏哪里還有胃口，忍住惡心趕快逃走了?？墒牵置骺匆姼绺绲靡獾难凵?，氣得牙癢癢，又無可奈何。

哈哈，牙膏又笑了，我們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牙膏的童年聽起來真的很快樂，牙膏說起因為自己是黑人總被白人壞孩子欺負時，也是無所謂地笑笑，好像事不關(guān)己。牙膏很堅強，我想他快樂的不二法門就是時刻大笑。

牙膏說，他之所以來到中國，是因為小時候看李連杰的功夫電影，超級喜歡李連杰酷斃了的武打姿勢，并且一度以為，全中國的人都會武術(shù)，所以他懷揣著這個夢想來到中國，卻發(fā)現(xiàn)原來事實是殘酷的……于是他放棄了武術(shù)。

“后悔嗎?”我曾經(jīng)問他。

他搖搖頭，“當然不后悔!比起武術(shù)，我更喜歡中國美麗絕倫的景色，還有好吃的東西，中國的悠久歷史也很神秘啊……”然后他又說:“我來到上海，還看見可愛的你們，當然不后悔啊!”

我們都說牙膏騙人，但是聽到這句話，卻從心里感到開心。

他總說，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就是他的媽媽和女朋友，我們信以為真，爭先恐后地去翻牙膏手機里他女朋友的照片，可是結(jié)果還是令我們有些失望，他的女朋友長得普普通通，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那個燦爛的笑容，好似牙膏一般，很溫暖。第一次，我們異口同聲地對牙膏說:“你的女朋友真的很漂亮!”

然后大家互相眨著眼睛，露出狡黠的微笑，我們從未如此默契過。

牙膏又笑了。

牙膏特愛講笑話，可是他的笑話很冷。

有一次，他說:“從前有一個可憐的擊劍手，因為他從小失去了雙親，所以性格很冷漠，他看人的眼神很冷，說話的聲音很冷，就連和別人比賽時也很冷漠，最后……”

教室一下子安靜了，靜靜地等著他出其不意的結(jié)尾。

“他，他最后被冷死了……”

然后牙膏一個人大笑起來，第一次，我們知道了什么叫做無語……

三

別看牙膏總是大大咧咧的，他嚴肅起來也是很可怕的，有一次我們集體忘記做他布置的家庭作業(yè)，我至今記得那一天，牙膏一個個地問過去，略帶失望地說:“把你的作業(yè)給我看。”

他明明知道我們都沒有做作業(yè)，但還是固執(zhí)地一個一個問，每問一個，注定要失望，但他還是選擇相信我們。最后，他重重地把課本往講臺上一摔，“我真的對你們很失望，我安慰自己，只要你們有一個人做了!只要一個人做了作業(yè)，我就真的不生氣，可是你們沒有一個做作業(yè)!你們太令我失望了!” 說完定定地看著我們一個個毫無生氣低垂下去的小腦袋，發(fā)出微微的嘆息。

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自責，恨自己為什么忘記做作業(yè)，為什么不長點記性，我想同學們都是這么想的吧，所以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不做作業(yè)。畢竟我們還是喜歡那個愛笑，愛玩的牙膏。

牙膏會和我們談理想，說他要把中國好玩的地方全部玩一遍，好吃的東西全部吃一遍……

杰克說，他以后一定要當老師，然后布置很多很多很多作業(yè)，享受當老師的快感!

臭美的格瑞說，她要開一個首飾店，可以天天進好看的發(fā)夾。

弗瑞達說，他要游歷歐洲。

……

當他問到我，我想了想，說:“我喜歡當作家，當作家很快樂啊?！?/p>

他顯然對我的回答饒有興趣，問:“那你想寫什么故事?”

“嗯，”我說，“我要寫一個故事，關(guān)于友情的故事，就是一群女孩子剛開始因為女主角家境不好，性格冷漠清高，所以不喜歡她，但最后發(fā)現(xiàn)了其實這些都是女主角裝出來的，她怕被別人嘲笑，怕受到傷害，其實她也很可憐。最后她通過自己自強不息的努力，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喜歡?！?/p>

我自己都覺得這個故事很老套，但牙膏聽了卻說:“很好，我要當?shù)谝粋€讀者!”

四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們才發(fā)現(xiàn)牙膏到中國來的真正原因。原來，牙膏的女朋友就在中國工作。

“我的女朋友太漂亮了，怕被別人搶走嘛?！毖栏嗝看握f這句話的時候，笑容都是憨憨的，雖然他的女朋友并不美，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是最幸福最快樂的人。他們都來到中國，喜歡中國，真希望他們永遠記得中國，永遠熱愛中國，就像我們一樣……

8月25日快要下課時，出乎意料的，牙膏竟然沒有像往常一樣又說又笑地和我們說再見，而是神色凝重地看著我們，我們只覺烏云籠罩，預(yù)計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靜靜地等著牙膏開口。

“我今天終于求婚成功了……”牙膏強顏歡笑地對我們說。

教室里傳來一陣噓聲:“嗨，我還以為是什么事情呢，原來是好事啊!”大家都快樂地恭喜牙膏。

“邁克老師，那你為什么不開心啊!”格瑞說。

“因為，我們很快就要回國了，這是，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們英語，你們，很快就會有個新老師……”說到這里，牙膏再也說不下去了，拼命揉著眼睛，竭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歡聲笑語的教室，立刻安靜了。

“那，邁克，你還回來嗎?”我明知道不可能，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牙膏搖了搖頭，神色不再是往常輕松的表情。然后，他接著說:

“杰克，上課以后不要再調(diào)皮搗蛋了啊!新老師可沒有我那么好脾氣。”

“杰尼，不要那么害羞，多發(fā)言!”

“格瑞，上課不要老是和同學講話啊?！?/p>

“弗瑞達，你是個乖孩子，繼續(xù)保持?！?/p>

……

他一個個地說下來。多愁善感的格瑞當即就哭了，然后，大家的眼圈都紅了。

他轉(zhuǎn)向我，說:“茱麗亞，等我哪天回來了，一定要給我看你寫的小說啊!”

“嗯?！蔽尹c點頭，哽咽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快下課了。大家都沉浸在傷心中，以前放學時蜂擁而出的場景不復(fù)存在，大家都低著頭，誰也沒有先走。

牙膏勉強露出一個微笑說:“我給同學們講個笑話吧，從前呢，有一個肉包子走在路上，被一輛飛速前進的卡車撞倒了，受傷流血，你們知道它的遺言是什么嗎?”

“不知道……”我們說。

“原來我是豆沙包啊……”這是他第一次用比較流利的中文說中國的冷笑話，應(yīng)該準備了很久吧，我們都笑了。然而，笑著笑著，又很沒出息地哭了。

然后，他第一個決絕地離開了教室。

我記得，牙膏永遠是最后一個走的，但那天他卻第一次走得那么快，甚至沒有回頭。

過了好久。

杰克離開了。

格瑞離開了。

弗瑞達離開了。

……

我們和這個快樂可愛的黑人老師在一起的時光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我定定地看著手中的黑人牙膏，看著上面那個酷似邁克的黑人頭像，笑了。

我想:現(xiàn)在，遠在非洲的邁克一定和他的妻子生活得很幸福吧。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