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上云陽山，黑黢黢的山巒向我撲來又離去、離去又撲來，似乎在做著一個古老的游戲。

云陽山，有古南岳之稱。傳說，南岳圣帝云游四方，游之云陽山，見山峰疊嶂，云深林幽，丹崖清泉，紫氣縈繞，意在此建南岳宮。坐在紫微峰頂，南岳圣帝興致勃勃給七十二地煞星封地安神位，以佑四方平安。安來安去有一位地煞星無處安，云陽山只有七十一峰，他忘了自己坐著的這一峰。南岳圣帝怕未安之神心不平、禍患子民，權(quán)衡再三，只好另選衡山建南岳宮。但對云陽山念念難忘，命眾神在云陽建避暑行宮，每年農(nóng)歷六七月住云陽山。

于是，上云陽寺迎駕南岳圣帝(俗稱迎老爺)，一個沿襲了幾百年的宗教儀式， 在歲月悠悠代代相傳的香火中，累筑成方圓幾百里的民俗。每年的5月31日的子時，云陽山就像一盞神燈召示方圓百姓。

南岳圣帝是誰?一說是炎帝，一說是祝融，是人還是神，千百年來，無人窮究。

講究的則是迎、送駕的儀式。燭光、香火、祈禱、草龍游山、舞火龍、唱祈禱歌、跳祈豐舞，踏罡步斗。交融著道學(xué)、佛學(xué)、儒學(xué)的程序，歲月織就得嚴(yán)謹(jǐn)而神圣。

依照習(xí)俗，上山迎駕南岳圣帝的香客必須要步行，在這迎駕的時刻，我們兩臺車行駛在云陽山路上似乎有些另類。車燈過處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絡(luò)繹不絕，年輕的年老的都拿著香燭，一臉虔誠。

來之前，朋友對我說，去許個愿，很靈的。我說:你許過嗎?她說:許過。我沒有問靈驗否。見她百般慫恿我們上山，大概是遂了愿的。人太多，車子不能開到云陽仙，一路交通警指引我們前行，在一個山埡里，我們下了車，剛才還絡(luò)繹不絕的香客一時間居然不見一人，依稀見到的是水泥路上的灰白，同行唯一的男士打開小手電，幾個同伴簇?fù)碇钜荒_淺一腳地前行。四周的山黢黑黢黑如影隨行，我急忙想跟上去，隱隱約約我聽見有樂聲，四顧良久不知從何而來，清風(fēng)徐徐，山巒層層疊疊深深淺淺地黑將而去，頂起瓦藍瓦藍的天，月亮不知到哪里去了?星星卻是繁復(fù)復(fù)繁復(fù)地伸手可摘，喔，這天怎么那么地低?那樂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就是從那瓦藍的繁星間漏出來的么?檀板、詩文，梵音、瑤琴，黃庭堅、劉應(yīng)峰、蕭錦忠、徐霞客……一一在這走過百年千年，走成綿延不盡的山脈，走成代代相傳的詩文，和成一曲一歌，在這個繁星如夢、清風(fēng)如蘭馨的夜色中，遠遠唱來，徐徐唱來，唱給云陽，唱給虔誠的子民……我聽見了，不再恍惚，踏樂前行，環(huán)山斜斜而下，我聞到香燭的氣味。拐過山巒，遠處那金碧輝煌之處必是云陽仙了。

史書記載，云陽寺始建于隋朝，宋淳熙十年改建為云陽仙道觀，南宋末改為紫微書院，光緒年間又改為佛、道合一的云陽仙。我不知道云陽仙未大修之前是個什么樣子，此時，他穿了一件與別的寺廟一樣的新衣，盡管有這么多的香客頂禮膜拜，我卻怎么也走不進他的“神光”之中。我告訴自己，走進去，那新嶄嶄的衣服里一定找得到那千年學(xué)府、千年古剎的真身。

走過去，是山的懷抱，是一湖碧水，燈光下可見波光粼粼，沿麻石砌就的欄桿前行，湖中有一拱橋，直達云陽仙寺的大門。寺前有一大坪，已站滿幾千香客。香煙繚繞，鞭炮梵音共生，遠遠望去，煙霧如紗，燭光香火密密匝匝地鋪在寺前，只見光影不見人。走近，所有的人都拿著香燭紙錢，他們就著一個個紙錢燃起的火點燃香燭，從中抽出三根香捧在手中，其余的投進香爐。鞭炮煮粥般地在房間大的香爐里爆炸著，香燭紙錢煙火籠罩著的香爐滾燙得人們不得近身。于是，也有人將點燃的香燭插在地上。人們?nèi)谌霟熿F香火中站在寺前，三五成群的，看得出是結(jié)伴而來的，也有形只影單站著的，也看得出他的精神已是融進去了。他們在等待，人人捧著飄著裊裊青煙的香燭，候在寺前，等待子夜梵音敲響，等待南岳圣帝的駕到。

穿過香火穿過虔誠的等待，我走進大殿。聽說云陽仙迎駕儀式中有踏罡步斗，真想親眼見見這種在《三國演義》中諸葛亮成功借東風(fēng)的法術(shù)。今夜北斗星璀璨，應(yīng)是踏罡步斗的好時光。然而大殿處處鋪滿了人，不由心生遺憾，看來今天不會有踏罡了，因為這種法術(shù)必須在靜室或野外僻靜之處繁星之下才能進行。摩踵接肩游過前后左右的大殿，個個菩薩都穿著新衣……早聽說過云陽山上道觀寺廟合一、尼姑道士合一，南岳圣帝、三清、觀音菩薩、三皇五帝同居一寺，真的見了還是感覺怪怪的，我不知道他們的信仰、他們的經(jīng)文如何合一?

大殿左側(cè)還留有幾間老殿， 見到那斷垣殘壁感覺突現(xiàn)靈光，在那一磚一瓦上我似乎看見日月走過的痕跡，似乎摸著了先人留下的滄桑。

中殿的人堆中傳出一陣陣似訴似唱的歌聲，難道迎駕儀式已開始了?人們密密麻麻地肅立著，我擠來擠去擠不進去，自己感覺和人群的虔誠格格不入，只好退而求次。站在門檻上，我看到人群中幾個道姑在唱，木魚聲聲，一人唱幾人和，聽不清他們唱些什么?；仡^見墻角邊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雙手合著香燭，嘴里念念有詞雙淚長流。不由心生感嘆:這蕓蕓眾生有多少愿望要求，有多少苦難要渡，有多少悔恨要贖?無論佛家、道家、儒家，無論哪家菩薩，只求能得到救助，只求能得到解脫。

讀過老子聽過佛經(jīng)看過圣經(jīng)，無論老子、釋迦牟尼、耶穌，無論東方西方的經(jīng)書，都在教人積德行善。無論朝代更替，宗教的魅力千年不衰的根本在于普渡眾生。在神靈面前沒有貴賤只分善惡。善者上天堂，惡者下地獄，如此簡單，人世間卻還千年萬年一代一代爭斗不息，為改朝換代、為名為利為人上人的地位。奇怪的是在這廟堂之上，人們卻又只信神靈不信人，無論善者還是惡人都跪在神靈面前，任其左右命運、評判終生。

爆竹聲猛然大炸，想必是那冥冥之中的南岳圣帝駕到。人群一陣騷動都齊齊向著大殿作揖，之后涌向大殿。人很多很擠，但秩序井然。人們將帶來的餅干水果放在供桌上，給南岳圣帝磕頭許愿還有抽簽，口中念念有詞卻是默默無聲，只有一個女孩出聲地說:求求你，保佑我考上211，要不二本也行。菩薩也知道211是些什么學(xué)校么?這里曾經(jīng)是赫赫有名的紫微書院， 是茶陵州第一所公立書院，出了元進士陳誼高、清進士劉應(yīng)峰等一批國家棟梁。不過，他們都是頭懸梁錐刺股、一心只讀圣賢書方得金榜題名!

這里氤氳著神圣，演繹著崇拜，鋪張著欲求。跟著他們一個一個菩薩地拜，虔誠地跪著恍惚間不知道拜的是人還是神?我的眼前恍然站立的是從這山脈上走出去的千年科舉中的127位進士、在中國革命戰(zhàn)火中屹立起來的38位將軍，文韜武略，熠熠生輝……此時此刻人也是神，神也是人。這大殿是金碧輝煌還是斷垣殘壁，在天道、人道的威力下全然都是虛無。

你聽，悠悠然然一曲，從那逶迤的山脈深處飄來，踏著他的節(jié)拍你摸得到億年云陽、千年詩文的血脈。

云陽山在哪里?在湖南省茶陵縣城西2公里處拔地而起，如巨龍逶迤而至天際。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