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表的大柳樹
鵝黃的柳芽從大柳樹的陽面躥到大柳樹的陰面,最多需要三天時間。而我要把大柳樹從記憶的陽面趕到陰面。注定得需要一輩子。
聽不到爹的咳嗽聲時,天就亮了。爹早就背上草筐去了村東,先是繞著大柳樹轉(zhuǎn)上一圈,然后就到北臺和苗洼,去看隔了一夜的莊稼長高了沒有。
爹以一位父親的姿態(tài),對著一壟一壟整齊的禾苗,清一清嗓子。但爹每次說的一些什么,我們誰也說不清楚。
繞著大柳樹轉(zhuǎn)圈兒的時候,爹步伐矯健,充滿活力和精神。而今,大柳樹已枯死,爹年近八旬,早已變得步履遲緩,老態(tài)龍鐘,走路時總愛背著手,好像是要把自己逐日下亸的腰身托住。
爹啊!兒時的記憶已太遙遠,遙遠得只有閉上眼睛。我才能看到。
腿疼的娘
那一年我上高三,一連三個月沒有回家,入臘天寒,娘給我送新縫制的棉衣。
河面上的小木橋讓放羊的雁秋給偷著拆了,做了羊圈的擋板。娘便捋起褲腿,赤著腳趟過去,又赤著腳趟過來。
打那以后,娘的腿一到臘月,就鉆心地疼。娘說:唉!人一老了,這骨頭里就沒有了髓。
娘啊!我知道,是兒女們抽去了你骨里的髓啊。如今,你真的老了。連你的孫子都上了高三。娘啊,一想起你的腿,我就總免不了捫心自問:如果哪一天你突然病倒,我會不會也像你那樣捋起褲腿,背上你赤足趟過那條冰冷的河呢?
我的娘啊!
背柴的姐姐走下山來
星星眨第三次眼的時候,我的姐姐背著一捆柴草從山上下來。
云裳斂起。暮色里的西山,彎下脊梁。
我的姐姐背著一捆柴草從西山下來,她一步一挪的身影,活像一只默默爬行的瓢蟲。
美麗的瓢蟲。喜歡花布衣衫的瓢蟲。我嫻靜溫婉的姐姐。溫暖我童年照亮我童年的螢火。姐姐啊!你的笑臉和身影,常在我的夢境里蕩漾成絢爛的春色,在星月失眠的夜晚。烙進我亙古不變的記憶。姐姐啊!
比菊花還淡的月光下,我的姐姐背著一捆柴草,走進村莊。
端午拔艾
黧雞兒打頭遍刺的時候,姐姐便匆匆起身,她要趟著露水,和毛丫一起去拔艾。
艾,就長在村外的地頭,和祖母的墳上。
走在雜草叢生的田埂,姐姐和毛丫就是兩顆水靈靈的露珠。惹眼的。鮮活的,毛絨絨的,體內(nèi)含香的艾啊!里面有姐姐和毛丫的秘密。
艾拔回家的那一個中午,村北的麥子就齊刷刷地黃了。讓心眼細膩的姐姐無端地感嘆:時光匆匆。青春匆匆啊!
季節(jié)的線裝書其實就只有兩頁:翻過來是青,翻過去就是黃。青黃不接的是兩頁之間的空白或夾縫。
姐姐用青黃兩色的彩紙,疊成一匹昂首闊步的小馬。扎上三莖艾草,然后用紅丟丟的線繩,綴在我藍格格背心貼心的一面。
兒女是娘壓秤的砣
娘常說兒女是娘壓秤的砣。時間長了,見不到哪一個,娘這心里頭的秤桿子都會翹得老高。
兒女是娘心頭壓秤的砣。白面坡是張合莊村頭壓秤的砣,這一千多畝水地和一千多畝旱地,就是張合莊一千八百多口出糧納糧的秤盤。是張合莊的搖籃。是張合莊的生育和愛情。是張合莊的溫飽、幸福和安康。
白面坡在村頭壓著。唐河的水就不會泛濫,張合莊的地就不會傾斜;白面坡在村頭壓著,張合莊老少爺們兒的覺就睡得踏實、安穩(wěn)。
娘常說兒女是娘壓秤的砣。所以啊,我總是不斷地給自己的生命加碼,來加大這砣的分量,好讓娘的心時時覺得踏實安穩(wěn),讓娘的覺夜夜睡得踏實安穩(wěn)。
詩歌和烏鴉一起躥上低矮的屋檐
無邊的暮色沿向晚的西坡一溜切下,人歡馬叫的村莊趨于安詳?;疑穆槿附新暆崈?。讓我的目光和老槐樹的枝丫彎曲。
雞人于塒,牛羊下來。浣衣的少女長發(fā)如風,懷里抱著剛剛浣洗過的衣衫。
鮮活的太陽被誰斂人遼闊的胸膛?按住內(nèi)心隱秘的閃電,暮色里。詩歌和烏鴉一起躥上低矮的屋檐。
黑夜像沉睡的大海。或者說黑夜的海里沉睡著我的鯊魚。這是一種令人敬畏的安謐:
莊稼安息,河流安息。跳浪的魚安息。小村安息,房子安息。八百里江山安息。人群安息,夢境安息,偷油的耗子安息。生命安息,榮耀安息,我悲憫的幻象安息。
良心安息,一切安息。像在重生以前。
一些象證正在消失
老家的院里曾堆滿各式各樣的農(nóng)具。
犁、耬、耙、牛軛、石磙、獨輪車、木鍬、镢頭、刮板、豁口的鐮刀,和打著篾箍的木叉。
當然還有其它一些可以象征農(nóng)家的用具,比如母親的紡車和織布機。
這些家什大都是一些粗糙的木器。或者一部分和木有關(guān)。在我深遠的記憶里,它們充滿了親切和溫暖。
而今它們正在消失。丟的丟,棄的棄;惟有的幾件,也正在院子的角落里脫榫,生銹,散架,逐漸腐爛,還原為泥土或空氣的一部分。
蔥綠的樹木越來越少,水泥桿越來越多。地上河溝越來越少,空中電纜越來越多。山上沒有了牛羊,院里沒有了雞鴨。水里不聞蛙鳴,樹上不見鳥唱。甚至農(nóng)村本該有的一些最基本的韻味和情調(diào),也正消失殆盡,滑向未知的邊緣。
農(nóng)村啊,雞鴨蟲魚。我正像懷念桃花一樣懷念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