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昌

這是四十年多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小，也就六七歲，還沒上學(xué)，每天除了玩還是玩，和小伙伴們趴在地上打彈珠，是我最喜歡的游戲。

有一次，我的彈珠全輸光了，看別人玩得熱火朝天，我的心癢得像貓爪子在抓，可是口袋里一毛錢也沒有，怎么辦呢?我盤算了好久，決定偷家里的雞蛋——那時候，合作社里的彈珠可以拿雞蛋換，一個雞蛋能換兩顆彈珠呢。

這天中午，我趁著家人在院子里吃飯，偷偷打開了母親的柜子，從里面拿了兩個雞蛋，往兩個褲子口袋里各塞了一個，然后裝著沒事的樣子出了門。

就在我以為可以蒙混過關(guān)的時候，從院門外進(jìn)來了一個人，是我大伯。大伯跟我很親，每次見了我，都要揪著我的耳朵問長問短，這一次也沒例外，我支支吾吾地敷衍著，只想趕緊脫身，但大伯卻注意到了，我那兩個鼓囊囊的口袋：“咦，這個小兔崽子，口袋里裝的是啥?我怎么看像是雞蛋!”

聽了這句話，我的腦子里“轟”的一聲，我想趕快逃掉，兩只腳卻像釘在了地上，怎么也動不了。父親立刻放下碗筷走了過來，沉聲問道：“你從柜子里拿雞蛋了?”

知道大禍臨頭，我趕緊把口袋里的雞蛋掏了出來，正抖抖索索地往外遞，父親已經(jīng)掄圓了胳膊，一巴掌扇了過來。我就像一個沒有重量的稻草人，被扇得頭朝下栽在了地上，開始鬼哭狼嚎，那兩個雞蛋，早不知飛到哪去了。

父親暴怒是有原因的，我實在不該動那些寶貝雞蛋——因為家里的雞蛋從來都不吃的，它們有大用處，要用它們來換鹽。那時候大家都窮，家家戶戶都把蛋攢起來，隔一段時間就提到鎮(zhèn)上的合作社換鹽，一個雞蛋能換一碗鹽，滿滿的一大碗。

因為這兩個雞蛋，我的臉腫了三天，從這以后，我就把大伯當(dāng)成了仇人，每次他到我家，我都別著臉不理他，更別說讓他像以往那樣揪著我的耳朵，親親熱熱地說話了。為了報仇，我踢過大伯家的大黃狗，拔過他家地里的麥子，可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的臉腫了三天呢，怎么能隨隨便便就算了?

這事過了一個多月，大伯家突然養(yǎng)了十幾只雞，聽說是大伯用家里的麥子跟別人換的，那么多雞，下了蛋不可能全都換鹽吃，多余的肯定會煮的煮了、炒的炒了……想到大伯每天都能吃到香噴噴的雞蛋，我非常憤怒?？墒?，我有天大的本事也阻止不了雞下蛋呀，怎么辦?思忖了好久，我把怒火全撒到了那些可憐的雞身上。大伯家的雞全都關(guān)在后院，我一逮到機(jī)會，就趴到他家后院的土墻上，用彈弓打那些雞，打得那些雞一只只上飛下跳。也是我歪打正著，大伯家的雞受了驚嚇，就很少下蛋了，有一陣子，聽說他家的雞下的蛋連換鹽吃都不夠，我知道后當(dāng)然很得意。

那天中午，我跟往常一樣，又偷偷爬上了大伯家后院的土墻，剛露了個頭，嚇得我差點(diǎn)沒摔下去，大伯正坐在院子里呢!我再仔細(xì)一瞅，卻發(fā)現(xiàn)大伯的腦袋往下耷拉著，看樣子是睡著了。大伯的腳前放著一個籃子，我瞅了一眼籃子里的東西，不由得兩眼放光，籃子里面競放著三四個雞蛋!

機(jī)會難得，我把彈弓從口袋里摸出來，裝好石子，然后一點(diǎn)點(diǎn)把彈弓拉開，這次我瞄準(zhǔn)的不是雞，而是籃子里的雞蛋，一想到能把那些雞蛋征大伯的眼皮子底下打個稀巴爛，我不由感到一陣興奮。射出石子后，我迅速跳下墻頭，逃之夭夭。

因為怕大伯查到蛛絲馬跡，那天我直接躲到了鄰村的姥姥家，住了一個多月才回來?；貋砗蟮牡谝惶?，我就聽到了一個消息，大伯被他家的一只公雞給啄了，聽說很嚴(yán)重，一只眼睛已經(jīng)看不到東西了，另外那只好的眼睛也受到了影響。母親告訴我說，大伯以后可能會變成瞎子……大伯真的會變成瞎子嗎?我有點(diǎn)高興不起來，盡管我還恨著大伯，但我真的一點(diǎn)也不想他變成一個瞎子呀!

半年后的一天，大伯去探望他生病的老丈人，去的時候好好的，回來時，卻是人家用門板抬回來的——原來去大伯丈人家的路上，有段山路很窄，一邊緊靠著山，另一邊是深深的陡崖。大伯急著趕去，天沒亮就出發(fā)了，天黑路陡，再加上大伯眼睛不好使，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蟛惶У郊业臅r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他睜不開眼，也說不出話，就跟死了一樣，嬸子摟著堂姐哭得趴在地上，誰拉也拉不起來。而我躲在一個沒人的地方，渾身發(fā)抖，我非常怕將要死去的大伯，怕他在死的時候把我也帶走，因為我那么恨他，他做了鬼一定會知道的……

到了晚上，大伯突然醒了，他雖然依舊不能動，卻可以勉強(qiáng)說話，他說自己活不成了，然后就讓嬸子給他炒雞蛋，嬸子聽了趕忙到廚房給他炒了一盤，可是，香噴噴的炒雞蛋端到大伯跟前，大伯卻不吃，而是讓人到處找我。父親很快找到了我，不顧我反抗，也不理會我鬼哭狼嚎，像拎兔子一樣把我拎到了大伯跟前。

大伯干瘦的臉灰蒙蒙的，頭發(fā)亂亂的，看起來很恐怖，我當(dāng)時嚇得哭都哭不出來了，大伯用那只獨(dú)眼看著我，看著看著，眼淚突然流了出來，接下來他嘴唇動了幾下，艱難地吐出一句話：“娃，不要怕，吃雞蛋，大伯養(yǎng)了好多雞呢?！贝蟛贿呎f，一邊費(fèi)力地抬起手臂，手指艱難地動著，向我的腦袋湊了過來，我知道，大伯是想揪揪我的耳朵，可是，大伯的手在快要碰著我耳朵的時候，無力地垂了下去。就在那一刻，我突然不怕大伯了，我為什么要怕大伯呢?大伯對我多好，他臨死的時候還讓我吃雞蛋呢。

許多年后，我才從父親那里知道，大伯的那只眼睛，根本就不是公雞啄瞎的，而是被我用彈弓打瞎的，那顆該死的石子從地上彈了起來，正好擊中了大伯的眼睛，大伯怕我害怕，讓大家別說。知道了真相，我像被雷打了一樣，傻了，因為兩個雞蛋，我竟然害死了對我最親最好的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