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奇

清明

三月清明

杜鵑聲里

春風(fēng)只剩殘忍

母親已不在

人世的風(fēng)景照樣編排

滿山的油菜花

開成一片黃金的海

長跪在墓地

不想站起

膝蓋下的泥土

分明還有

母親的呼吸

艾風(fēng)弗弗

南山郁郁

這是男兒最后的成熟

失去母親的照拂

此生再無退路

這是男兒最難接受的悲苦

沒有生前的告別

只有死后的哭述

三年哭長夜

生死此離別

早已不再做夢(mèng)的老兒子

只想夢(mèng)見

死了三年的老娘親

盼夢(mèng)里相逢好問問

地下的黃土可已化凍

燒去的紙錢可已收到

去天堂的路可還平順

不行的話我和弟妹

再多回來幾次

再給你培些熱土

再在春風(fēng)里擁抱

你那顆放不下牽掛的心

再不行的話

你就在半路等等老兒子

過些年也別了這人世

陪你一路同行

三月清明墓草蔥蘢

迎春花舉著長明燈

這大地永生的子民呵

只有它取得了輪回的許可

年年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在時(shí)光的背后

涂抹孤寂的生意

填補(bǔ)歲月的裂隙!

從此，老家

已不再是一所閃耀著

溫馨爐火的老屋

記憶的方位總是

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

祖墳的山岡上——

母親的墓地

白色的小蝴蝶

伴著紙錢的殘灰

盤旋飛舞……

南山郁郁

艾風(fēng)弗弗

菊的花圈里

母親的儀容

銘心刻骨!

三月清明

杜鵑聲里

春風(fēng)只剩殘忍

臘月

臘月是母親的月份

一年等一回

等兒女們

像候鳥一樣

匆匆歸來

又匆匆離去

這時(shí)候的母親

總是喜歡

在向陽的窗前

攤開兒孫們的照片

一張張看完

看出滿臉的笑

和一些淡淡的傷感

最后的幾年

臘月里的母親

多了一份心思

總對(duì)鄰居說

兒女們都怕冷

可別讓她

在冬天死去

臘月是母親的月份

一生好強(qiáng)的母親

活到八十歲的臘月天

還要帶著病

用最后的氣力

備好年夜飯

在最后的等候中

撒手離去——

三百CC的腦溢血

奪去你最后的團(tuán)聚

死亡的侵入

改變了一家人

血液的溫度

連死都要惦念兒女冷暖的

母親呵——如今

我們都活著

就你一人走了

走在臘月的冷冬天

讓年的記憶

被嚴(yán)寒所吞沒

從此沒有暖意

臘月是母親的月份

失去母親的臘月呵

除夕的鞭炮拿到墓地放

守歲的苦茶就著思念喝

含悲飲祭酒

淚眼望清明!

五月

五月過端陽

一天一個(gè)好太陽

外婆說——

母親出生的那個(gè)日子

天，藍(lán)得像青花瓷盤

從小就記住了

過了端陽二十天

母親的生日

一直在心里惦念

如今，吃一次好飯

想一回老娘

母親啊，人世的好飲食

你再不能品嘗

多想，求上天降恩

讓母親還一次魂

還你女兒身

還你菩薩心

還你青瓷盤的藍(lán)天下

舞動(dòng)青春的腰身

再做一回新娘

再嫁一回先生

再生一回我們兄妹

再做回我們的老娘親

再為我們腌咸菜

再為我們織毛衣

再送我們出遠(yuǎn)門

再迎我們回故鄉(xiāng)

再多活些日子呵

好讓白發(fā)的老兒子

歇下心來陪你拉家常

五月過端陽

端陽是心傷

再好的大太陽

曬不暖心里的涼!

只能，靜靜地

守著母親的遺像

置一缽清水

燃一炷心香

再放上一部

媽生前愛看的《紅樓夢(mèng)》

陪著媽慢慢讀……

恍惚間又看見

五月里的母親

一絲不茍的白發(fā)

細(xì)碎花的夏衣

坐在向陽的窗前

看兒女們的信

翻子孫們的照片

桌上的一束梔子花

散發(fā)淡淡的香甜

剎那間的永恒

整個(gè)歲月——紅塵的紛擾

突然變得那樣可笑

唯有心中的寧靜

如菊的清影映照

記憶中的母親

比真實(shí)的母親更真實(shí)

也更凝重!

五月過端陽

外婆說——

母親出生的那個(gè)日子呵

天，藍(lán)得像青花瓷盤

故土

落葉歸根

現(xiàn)在，根在何處?

沒有母親的照拂

哪里是故土?!

現(xiàn)在——

母親和母親的母親在一起

一起安息

現(xiàn)在——

兒女和兒女的兒女在一起

一起焦慮

一夜冷去的

是殘留的親情

一步跨進(jìn)的

是無邊的薄暮

而時(shí)光不再流逝

它停在這里——

臘月二十九

母親去世的日子

所有的未來停在這里

所有的過去停在這里

停在人生最后的驛站

最后的虛無和苦難的底部

……融冰的過程

化雪為蝶的過程

無語的黃昏里

誰幫我們修正

生來的宿命?!

母親往生

這世間

兒女只是借住

而所有的善

也到此結(jié)束

也結(jié)束了

所有的累和苦——

什么也沒實(shí)現(xiàn)過

什么也沒改變過

只知道，不久

我也會(huì)來這墓地安息

那時(shí)，母親啊

兒子生前欠你的

再在另一個(gè)世界里

慢慢還你……

三年哭長夜

生死此別離

——?dú)堄嗟娜兆永?/p>

無論是哭還是笑

都是默默的

無母何恃

故土不復(fù)

唯杜鵑聲里

劃過艾草的風(fēng)

向晚低述——

此岸沒有歸宿!

2010年2月1日于母親逝世三周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