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清代著名詩文家、詩論家、學(xué)者袁枚(1716-1797)，字子才，號簡齋、隨園、隨固居士、竹村居士，浙江錢塘人。文思敏捷，才學(xué)超人，因性好游，“足跡造東南山水佳處皆遍”。一生自稱“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圭璋彝尊、名人字畫，又好書”。其詩論提倡“性靈說”，主張?jiān)娨獙憽罢嫘郧椤?，開一代詩風(fēng)，為詩壇所景仰。袁枚一生著述甚豐，其《隨園詩話》十六卷，補(bǔ)十卷。本文所引皆出自前十六卷。

袁枚兼善書法，楷、行俱佳。張問陶云:“其書雅淡如幽花。秀逸如美士。一點(diǎn)著紙，便有風(fēng)趣，其妙在神骨問?！卑莱肌端囍垭p楫》云其“行書逸品上”。偶寫墨梅，逸韻有致。有書法附于文后。

余暇日粗覽清人袁枚《隨園詩話》，于卷七中見一妙語:“孫過庭《書譜》云:‘學(xué)書者，初學(xué)先求平正，進(jìn)功須求險絕，成功之后，仍歸平正?！柚^學(xué)詩之道，何以異是?”

袁公之意，乃詩道通于書道。余則深以為書道亦通于詩道。書道中諸多事理，竟中的于袁公之語。其中連珠妙語，移來論書，亦切中肯綮，足見詩論書論之同構(gòu)。余讀其詩話，如醍醐灌頂，得益良多，遂錄所感于左。因上錄原文，皆為文言。故我之解讀亦效顰于是。俚俗拙澀處，謹(jǐn)祈師友哂正。

一

余作詩，雅不喜疊韻、和韻，及用古人韻。以為詩寫性情，唯吾所適。一韻中有前百字，憑吾所選;尚有用定后不慊意而別改者，何得以一、二韻約束為之?既約束，履之適也。余亦曰:“忘韻，詩之適也?！?《隨園詩話》卷一之六)

“詩寫性情，惟吾所適”，此乃的論。書亦，必從己出，不斤斤于法度則不得不湊泊;既湊泊，安得有性情哉?莊子曰:“忘足，不回拘于外物，方得臻化境。忘足，履之適也;忘韻，詩之適也;忘法，書之適也。

二

余不喜黃山谷詩，而古人所見有相同者。魏泰譏山谷:“得雞羽而失鯤鵬，專拾取古人所吐棄不屑用之字，而矜矜然自炫其奇，抑末也?！蓖醣贾菰?“以山谷詩為瘦硬，有類驢夫腳跟，惡僧藜杖?！睎|坡曰:“讀山谷詩，如食蝤蛑，恐發(fā)風(fēng)動氣?！惫Ωυ?“山谷作詩，必費(fèi)如許氣力，為是甚底?”林艾軒云:“蘇詩如丈夫見客，大踏步便出去。黃詩如女子見人，先有許多妝襄作相。此券黃兩人之優(yōu)劣也。”余嘗比山谷詩，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畢竟味少。(卷一之二五)

自山谷與東坡書，推及二公詩，可知隨園之語不謬。山谷平生“最忌用意裝綴”，以為如此這般，“便不成書”。又云:“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子妝梳，百種點(diǎn)綴，終無烈婦態(tài)也?！鄙焦戎摷で腥绱?，而其書尚且如“女子見人”，“畢竟味少”，可知滌去時風(fēng)陋習(xí)之難?；蛞詾椋t(yī)者不自療故也。放眼時下書壇，如“驢夫腳跟，惡僧藜杖”之書，豈在少數(shù)?于此，余不忍觀，猶空恐“發(fā)風(fēng)動氣”。此等人作書，“費(fèi)如許氣力，為是甚底”?

三

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貴也;生吞活剝，不如一蔬一筍矣。牡丹、芍藥，花之至富麗者也;剪彩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鮮，趨欲其真，而后可以論詩。(卷一之四四)

秦篆、漢隸，書法之圭呆也;生搬照襲。不如無秦?zé)o漢。二王顏柳，書林之領(lǐng)袖也;亦步亦趨，已隨人后塵。然欲得書之真味，須先借他人鼎鼐，再起自家爐灶。

四

少陵云:“多師是我?guī)?。”非止可師之人而師之?村童牧豎，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卷二之三)

學(xué)書者，非獨(dú)可以鐘、王、顏、柳、旭、素、蘇、米為師。三代以至秦漢，鐘鼎甲骨之文、簡帛碑碣之書，均有可師之處。時下之書，亦當(dāng)有所取。然村童牧豎之言，非句句珠璣。要之，在善取舍也。

五

有習(xí)字做詩者，詩必讀蘇，宇必學(xué)米，侈然自足，而不知考究字與詩之源流。皆因鄭、馬之學(xué)多糟粕，省費(fèi)精神;蘇，米之筆多放縱，可免拘束，故也。(卷二之十四)

殊非蘇、米不可學(xué)，而在善學(xué)與否:先得規(guī)矩。后稍縱逸，此一種門徑;先得縱逸，復(fù)溯其源，此又一門徑也。善學(xué)者，殊途同歸。

六

改詩難以作詩，何也?作詩，興會所致，容易成篇;改詩，則興會已過，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千力萬氣，求易不得，竟有隔一兩月，于無意中之者。劉彥和所謂“富于萬篇，窘于一字”，真甘苦之言。荀子曰:“人有失針者，尋之不得，忽而眸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彼^“眸”者，偶睨及之也。唐人有句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奔础绊弥敝^也。(卷二之十五)

學(xué)古人書易，而滌去陋習(xí)難。習(xí)字者，興會所至，先入為主，易于成就;而除病矯弊甚難。蓋大局已定，形勢已成，雖病八膏肓猶不自覺。故知一重非，進(jìn)一重境。此非苦臨碑帖能得，誠須心悟，即“眸而得之”、“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之謂也。

七

黃黎州先生云:“詩人萃天地之清氣，以月露風(fēng)云花鳥為其性情，月露風(fēng)云花鳥之在天地間，俄頃滅沒;惟詩人能結(jié)之于不散?！毕壬灰栽娨婇L，而言之有味。(卷三之十九)

書之傳千古者，惟賴書人萃天地之清氣，結(jié)之于不散，故大書家亦必有芬芳悱惻之詩心?！霸侣讹L(fēng)云花鳥”者，非言一月一露一風(fēng)一云一花一鳥，而以此概自然萬物也。解者于此當(dāng)屬意，參死句即不為善讀。

八

詩雖奇?zhèn)ィ荒苋嗄ト爰?xì)，未免粗才……余嘗規(guī)蔣心余曰:“子氣壓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斂，能剛而不能柔?！毙挠嗾鄯?“吾今日始得真師”其虛心如此。(卷三之三六)

學(xué)書，一如置辦家業(yè)，先有房舍，后有陳設(shè)。房舍自應(yīng)奇?zhèn)?，陳設(shè)更須精細(xì)?？沼蟹可?，而陳設(shè)不精，房舍只是架子;陳設(shè)雖精而房舍破蔽，亦不足悅?cè)硕俊Ｄ転槠浯?，能為其小，此真善書者。晚明王鐸，謂之“扛鼎神筆”，兼二者之故也。

九

詩境最寬，有學(xué)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間奧者。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xué)，偶有一二句，雖李杜復(fù)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作詩者必知此二義，而后能求詩于書中，得詩于書外。(卷三之五十)

學(xué)書有筆禿千管、墨磨萬錠而不識其閫奧者，此不善學(xué)也。然村氓野夫。亦偶有一二字可取處，雖鐘王再生，亦必為低首心服。由是知:簡牘銘刻，非無可取處，慧眼能識沙中之金也。

十

凡做詩者，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卷四之一)

凡作書者，亦各有身份，各有心胸。李斯小篆，端嚴(yán)規(guī)矩，此將相書也:王逸少書風(fēng)流蘊(yùn)藉，此名士書也;率更之書，特自檢點(diǎn)，緣其出入宮廷，無不謹(jǐn)慎;魯公書法，雄毅矯健，一如其忠烈風(fēng)范;張旭書有酒徒狂氣;楊維楨書有隱士逸氣;傅山書有山林曠氣;鄭板橋書有散人奇氣。非其欲故作姿態(tài)，一有身分，其書便不得不如此也。

十一

凡做人貴直，而作詩文貴曲?？鬃釉?“情欲信，辭欲巧?！泵献釉?“智譬則巧，圣譬則力。”巧，即曲之謂也。崔念陵詩云:“有磨皆好事，無曲不文星。”洵之言哉!(卷日之二八)

世人假傅青主“寧拙勿巧”一語而日“書不必巧”，謬矣。木訥板滯，書即少味。所貴者，非熟前之生也，乃巧后之拙，即“大巧若拙”之謂也。參《石門頌》、《褒斜道》、《好大王》、《爨寶子》諸碑可知?！峨S園詩話》卷五之四三于此論述頗精:“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樸;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后之淡。譬如大貴人，功成名就，散發(fā)解簪，便是少年風(fēng)流。若少年紈绔，遽為此態(tài)，便當(dāng)笞責(zé)。富家雕金琢玉，別有規(guī)模;然后藤床竹幾，非村夫貧相?！?/p>

十二

蕭子顯自稱:“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頹其自來，不以力構(gòu)?！贝思搓懛盼趟^“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薛道衡登吟榻構(gòu)思，聞人聲則怒;陳后山作詩，家人為之逐去貓犬，嬰兒都寄別家:此即少陵所謂“語不驚人誓不休”也。二者不可偏廢，蓋詩有從天籟來者，有從人巧得者，不可執(zhí)一以求。(巷四之六五)

作書亦有從天籟來者，亦有從人巧得者。天籟來者，“須其自來，不以力構(gòu)”。即劉勰所謂之“率爾造極”。人巧得者，則須意在筆前，預(yù)于布置，故須入靜，如東漢蔡邕《筆論》中所言:“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p>

十三

先生(查宣門居士)有《蓮塘詩話》，栽初白老人教作詩法云:“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句，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妙不在淺。”其言頗與吾意相合，特錄之。(卷四之七六)

書之厚，在意不在法，視康南海書可知:書之雄，在氣不在形，視王孟津書可知;書之靈，在神不在巧，視顏平原書可知;書之淡，在韻不在淺，視董華亭書可知。

十四

抱韓杜以凌人，而粗腳笨手者，謂之權(quán)門托足。訪王盂以衿高，而半吞半吐者，謂之貧賤驕人。開口言盛唐廈好用古人韻者，謂之木偶演戲。故意走宋人冷徑者，謂之乞兒搬家。好疊韻、次韻、刺刺不休者，謂之村婆絮談。一字一句，自注來歷者，謂之古董開店。(卷五之三八)

專覓僻徑，競高矜奇者，何異于貧賤驕人?不越雷池，亦步亦趨，何異于木偶演戲?舌人膏脂，拾人牙慧者，何異于乞兒搬家?作行草有連無斷，屈益迂回，何異于村婆絮談?抱鐘王以凌人，而粗腳笨手者，何異于權(quán)門托足?拘泥形跡，食古不化，如百衲僧衣者，何異于古董開店?此六病學(xué)書者亦當(dāng)忌。

十五

詩人家教甚多，不可硁硁然域一先生之言，自以為是，而妄薄前人。須知王、孟清幽，豈可施諸邊塞?杜、韓排奡，末便播之管弦。沈、宋莊重，到山野則俗。盧仝險怪，登廟堂則野。韋、柳雋選，不宜長篇。蘇、黃瘦硬，短于言情。悱惻芬芳，非溫、李、冬郎不可。屬詞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業(yè)已傳名而去。后人不得兼綜條貫，相題行事。雖才力筆性，各有所宜，未客勉強(qiáng);然寧藏其拙而為則可，若護(hù)其所短，而反譏人之所長，則不可。所謂以宮笑角，以白詆青者，謂之陋儒。范蔚宗云:“人識同體之善，而忘畀量之美，此大病也?！?卷五之四一)

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尺所能者，寸有不能;寸有能者，尺未必能。如人之五指，各有長短，短者不可增，長者不可損。不譏人短，不矜己長，君子之風(fēng)也。而“善藏其短”者，則“長而愈見”(見《隨園詩話》卷五之七五)。盛唐諸家，旭索長于草書，魯公工于真行，李陽冰善篆，韓擇術(shù)精隸。初唐四家，雖皆以楷書名，然亦各有所長，歐書險絕，虞書沖和，褚書雋逸，薛書疏通。古人長其一端，已橫絕千古，豈宜求全?

十六

杭洲布衣吳穎芳，字西林，博學(xué)多聞，嘗自序其詩曰:“古人讀書，不專務(wù)詞章，偶爾流露謳吟，僅抒所蓄一二。其胸中所貯，淵乎其莫測也。遞降而下，傾瀉漸多。速至元明，以十分之學(xué)，為十分之詩，無余韻矣。次焉者，或溢其量以出。故其經(jīng)營之處，時露不足，如舉重械，雖同一運(yùn)用，而勞逸之態(tài)各殊。古人勝于近代，可準(zhǔn)是以觀?！庇鑷L試武童，見有開弓至十石而色變手戰(zhàn)者。曉之曰:“汝務(wù)十石之名，而丑態(tài)盡露;何如用五六石之從容大方乎?”頗與吳言相合。(卷五之五七)

以吳公語譬之書曰:魏晉而上，人不以工書相矜，偶爾揮毫，不為作書，故能從容不迫，所抒僅胸中蘊(yùn)貯之一二，“備眾善而自韜晦，行于簡易閑談之中，而有深遠(yuǎn)無窮之味”。晉之“韻”，正“有余意”之謂也。及至唐宋，傾瀉漸多，以十分之才，作十分之詩，書外味象已少。元明以降，士人競以工書相逞。故多溢量以出，經(jīng)營處時露不足。古人勝于近代，可準(zhǔn)是以觀。今日之書者，多如能六石之童而引十石之弓，非但窘促，已丑相可憎也。

十七

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則自恃很用之病多，孔子所以“無固”、“無我”也。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繳襲敷衍之弊大，韓昌黎所以“惟古于詞必己出”也。北魏祖瑩云:“文章當(dāng)自出機(jī)杼，成一家風(fēng)骨，不可寄人籬下。”(卷七之一八)

清人劉熙載《藝概·書概》中曰:“書貴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別。入他神者，我化為古也;八我神者，古化為我也?！迸R古，須書入他神，我化為古;創(chuàng)作，須書入我神，古化為我。無論“我化為古”，倘或“古化為我”，皆有“我”在;舍“我”，書便不足貴。此與作詩之理通耳。

十八

選詩如用人才，門戶須寬，采取須嚴(yán)。能知派別之所由，則自然寬矣能知精采之所在，則自然嚴(yán)矣。余論詩似寬實(shí)嚴(yán)，嘗口號曰:“聲憑宮微都須脆，味盡酸成只要鮮。”(卷七之三=)

清人朱和羹《臨池心解》中云:“凡臨摹須專力一家，然后以各家縱覽揣摩，自然胸中饜飫，腕下精熟?！笨v覽各家即謂門戶要寬，專力一家即言采取要嚴(yán)。能知精采之所在，自然嚴(yán)矣。“久之眼光廣闊，志趣高深，集眾長為己有，方得出群境地?！?/p>

十九

從古講六書者，多不工書。歐虞褚薛，不硁疆然于《說文》、《幾將》。講韻學(xué)者，多不工詩。李杜韓蘇，不斤斤于分韻列譜。何也?空諸一切，而后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所然。(卷七之三五)

凡事有理論家與實(shí)踐家之分。理論家本當(dāng)下筆如神，無奈胸中條律太多，翻不如不曉理論。是故，講六書者，多不工書;講韻學(xué)者，多不工詩:皆為法縛。書貴空靈，非空不能靈也?？罩T一切，而后能以神行，了無閡塞?！峨S園詩話》卷十三之七三之說可證:“嚴(yán)冬友曰:‘凡詩文妙處，全在于空。譬如一室內(nèi)，人之所游焉息焉者，皆空處也。若窒而塞之，雖金玉滿堂，而無安放此身處，又安見富貴之樂耶?鐘不空則啞矣，耳不空則聾矣?！?/p>

二十

味甘自悅口，然甜過則今人作嘔;味苦自蜇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鮮，則不俗矣;苦能回甘，則不厭矣凡作詩獻(xiàn)公卿者，頌揚(yáng)不如規(guī)諷。余有甸云:“厭香焚皂莢，苦膩慕篙芹”。(卷七之五六)

譬之以書，趙孟頫、文征明則太甜，張瑞圖、金冬心則太苦，王右軍、米南宮猶甜中帶苦，顏魯公、王孟津則苦中有甜。雖書不專以甘苦論高下，然能甘苦兼?zhèn)湔?，是有味外之味，書必能傳?/p>

二十一

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xué)問而后雅，否則但比鄙率意矣。太白斗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若認(rèn)以為真，則兩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僅存若干?且可精選者，亦不過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靡惟芑，美谷也，而必加以舂輸揚(yáng)簸之功;赤董之銅，良金也，而必加以千辟萬灌之鑄

(卷七之六六)

書亦貴真與雅，有性情而后真，有學(xué)問而后雅。

又，觀者莫將此語匆匆放過:“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苯夤湃苏Z不可偏執(zhí)一端，必須辨證觀照。譬如因歐陽修“自隋以前，碑志文辭鄙淺，又多言浮屠，然其字畫往往工妙”一語而曰“善書不必博學(xué)”，因米海岳“學(xué)書須得趣，他好俱忘，乃人妙，別為一好縈之，便不工也”一語而日“精于一則盡善，遍用智則無成”，皆是曲解。清人錢詠《書學(xué)》中有一語，直指痛處:“米元章、董思翁皆天姿清妙，自少至老筆未嘗停，嘗立論臨古人書不必形似，此聰明人欺世語，不可以為訓(xùn)也?！比粢蚬湃恕耙粫r興到語”而執(zhí)一端之見，是為死讀書也。非古人語欺世，乃觀者自蔽耳。

二十二

高青邱笑古人作詩，令人描詩。描詩者，像生花之類，所謂優(yōu)孟衣冠，詩中之鄉(xiāng)愿也。譬如學(xué)杜而競?cè)缍?，學(xué)韓而競?cè)珥n:人何不觀真杜、真韓之詩，而肯觀偽韓、偽杜之詩乎?孔子學(xué)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學(xué)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義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學(xué)杜者，夸其詩集，都是別豎一旗。杜所伏膺者，庚、鮑兩家，而集中亦絕不相似。蕭子顯云:“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标懛盼淘?“文章切忌參死句”，黃山谷曰:“文章切忌隨人后”，皆金針度人語。(卷七之六八)

作與描，一出天然，一假人工，其高下不言自明。唐人書，已有描畫之弊矣。其后勿論。

又，學(xué)古人，竟似古人，尤為學(xué)書者所不取?？v學(xué)得古人，猶襲人家衣缽，傳人家聲氣，非真古人也:此已落第二義。書史所傳諸家，有一以似前人為能事者否?宋之蘇黃米蔡，清之劉石庵、翁方綱、梁同書、錢南園皆曾法顏，又有一似者否?唐人李北海云“學(xué)我者死，似我者俗”，亦金針度人語耶。

二十三

陸代云:“凡人作詩，一題到手，必有一種供給應(yīng)付之語，老生常談，不召自來。若作家，必如謝絕泛交，盡行麾去，然后心精獨(dú)運(yùn)，自出新裁。及其成后，又必渾成精當(dāng)，無斧鑿痕，方成合作?！庇嘁娛贩Q孟浩然苦吟，眉毫脫盡。王維構(gòu)思，走入醋甕?？芍^難矣。今讀其詩，從容和雅，如天衣之無縫;深八淺出，方臻此境。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將成功?！?卷七之九五)

劉勰《文心雕龍》曰“或精思愈疏，或率爾造極”，似將精思與率爾割裂而論。其實(shí)不然。凡佳作，非有不精思者，韓文公日“行成于思?xì)в陔S”，即便王逸少書《蘭亭序》、顏魯公書《祭侄稿》，落筆之始，未嘗不思。善書者，能由精思而達(dá)率爾;精思干率爾出之，方有佳作。即所謂“心精獨(dú)運(yùn)，自出新裁”，“渾成精當(dāng)，無斧鑿痕”。

二十四

漫齋語錄曰:“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庇鄲燮溲?，每作一詩，往往改至三五日，或過時而有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足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dú)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lǐng)解。朱子曰:“梅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焙我?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黃山谷詩，費(fèi)許多氣力，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卷八之六六)

書須精致，人人皆知，而書須平淡，非于此道三折肱者不能解。所謂精深，即用意要精深;所謂平淡，即云出之以平淡。明人董其昌《容臺別集》云:“作書與詩文同一關(guān)捩，大抵傳與不傳，在淡與不淡耳。極才人之致，可以無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鉆仰之力、澄練之功不可強(qiáng)入。”蘇子瞻曰:“筆勢崢嶸，辭采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實(shí)非平淡，絢爛之極?！惫试?“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此論亦可與孫過庭“平正險絕”之說互證。

二十五

朱竹君學(xué)士曰:“詩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詩境有深淺。性情厚者，詞淺而意深;性情薄者，詞深而意淺?！?卷八之丸丸)

書亦有境。且書境亦有深淺。書境深淺，非關(guān)書也，而在書外。有性情，有風(fēng)格，有學(xué)養(yǎng)，有見識，書境自深。書境深者，縱出以平淡，亦不妨其淵厚;書境淺者，縱故意作態(tài)，亦不能果然精深。

二十六

漢杜欽兄弟，任二千石者十人，欽官最小，名最著。韓文公文孫兗中狀元后，人但知布衣方干，不知狀元韓兗。甚矣!人傳不在官位也。(卷十之二一)

或以為:書之傳，不在于書，乃賴書外之名。殊不知“帝王可謂位至極品，兩千年來有幾人以書傳?清帝乾隆頗善以書相矜，今日還有幾人津津樂道?徽宗趙佶之瘦金書之所以得傳，實(shí)賴其書也?！贝苏Z可與袁公之語互證。

二十七

聲音不同，不但隔州郡，并隔古今。(卷十二之三八)

書風(fēng)不同，不但隔州郡，并隔古今。隔州郡者如北碑雄強(qiáng)，南帖秀逸;隔古今者如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因隔州郡。故不可以一己之好而厚此薄彼;因隔古今，故不可以時人之心度古人之腹。

二十八

尹文端公曰:“言者，心之聲也。古今來未有心不善而詩能佳者。三百篇，大半賢人君子之作。溯自西漢蘇李無言，下至魏晉六朝唐宋元明，所謂大家、名家者，不一而足。何一非有心胸、有性情之君子哉?即其人稍涉詭激，亦不過不矜細(xì)行，自損名位而已。從未有陰賊險狠、妨民病國之人。至若唐之蘇渙作賊，劉叉攫金，羅虬殺妓:須知此種無賴，詩本不佳，不過附他人以傳耳。圣人教人學(xué)詩，其效可觀矣”余笑問:“曹操何如?”公曰:“使操生治世，原是能臣難其祭喬太尉、贖文姬，頗有性情:宜其詩之佳也”(卷十二之八七)

古人云:“書以人重?！比似分跁?，至關(guān)重要。清人楊守敬《學(xué)書邇言》中言及“學(xué)書五要”，頗為推重“品高”。大抵正人君子心底坦蕩，胸懷磊落，下筆自有崢嶸氣象，令書不俗。宋蘇軾《東坡集》中云:“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tài)不可掩也;言有辯吶，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亂也?！彼稳酥扉L文《續(xù)書斷》中曰:“嗚呼，魯公可謂忠烈之臣也……其發(fā)于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yán)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揚(yáng)子以書為心畫，于魯公信矣?！薄峨S園詩話》卷十六之四八亦云:“菩乎黃山谷之言曰:‘少陵之詩，所以獨(dú)絕千古者，為其即景言情，寸心忠厚故也。’”放眼書史。以書傳者多為忠臣義士，奸佞之人惟有蔡京等一二人尚可觀。

二十九

余不喜時文，而平生頗得其力。(卷十二之八九)

袁公不喜時文，余亦常反思時書，以其未滌去時風(fēng)陋習(xí)故也。古人書之可貴處，在其已是豪華去盡之真淳。緣何隨園又“頗得其力”々時風(fēng)雖多時弊，但其通干時人心懷。若以此為基，上溯古法，便是捷徑。臨古者稍涉時書，亦無不可。

三十

方亨成《論畫》云:“神品如孫、吳，能品是刁斗森嚴(yán)之程不識，逸品則解鞍縱臥之李將軍?！庇衷?“厚不因多，薄不因少”余愛其言可通于詩，故錄之。(卷十三之八一)

“厚不因多，薄不因少”，誠至言哉!譬如書中意蘊(yùn)之厚，非關(guān)多讀書，讀書多亦未必能厚，然讀書少則斷然不能厚。故欲其厚，必多讀書;至于其果能厚否，則須觀其造化之工。

三十一

作書能速不能遲，亦是才人一病。(卷十四之五四)

作書最重遲速之法。宋人姜白石《續(xù)書譜》中云:“遲以取妍，速以取勁。必先能速，然后為遲。若素不能速而專事遲，則無神氣;若專事速，又多失勢?！贝苏Z深中肯綮。《隨園詩話》卷九之九一云“拙速不如巧遲”，亦妙。

三十二

人必先有芬芳悱惻之懷，而后有沉郁頓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飯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夫妻、兒女問，何不一往情深耶?觀其冒不韙以救房公，感一宿而頌孫宰，要鄭虔于泉路，招李白于匡山;此種風(fēng)義，可以興，可以觀矣。后人無杜之性情，學(xué)杜之風(fēng)格，抑末也!(卷十四之八九)

人但知右軍書甚佳，乃不知其有芬芳悱惻之懷。唐孫過庭《書譜》云:“右軍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jīng)》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魯公亦然:“《祭侄文稿》心肝抽裂，不自堪忍，故其書頓挫郁屈，不可控勒。此《告伯父》心氣和平，故容夷婉暢，無復(fù)《祭侄》奇崛之氣。所謂涉樂方笑，言哀以嘆。情事不同，書法亦隨以異，應(yīng)感之理也?！?清□王澍《虛舟題跋□唐顏真卿告豪州自父稿》)魯迅先生云“無情未必真豪杰”，于此信然。

三十三

余常謂:“美人之光，可以養(yǎng)目;詩人之詩，可以養(yǎng)心?！?卷十六之四六)

養(yǎng)目之于學(xué)書，猶養(yǎng)心之于事佛，乃頭等大事。故須取上好法帖，時時屬意，眼界始高。眼界既高，焉得不進(jìn)?

余語

余嘗覽清人劉熙載之《游藝約言》，短短萬余字中，詩文書畫并提者多達(dá)三十余處，諸如“不論書畫文章，須以無欲而靜為主”，“辭必己出，書畫亦然”，“詩文書畫，皆要去熟氣，然人乃氣之先見者也”，“偶為書訣云:‘古人云書不可學(xué)，但要書中有個我，我之本色若不高，脫盡凡胎為證果。’不惟書也”，“昔人謂‘好詩必是舍得’，書亦爾爾”，等等。劉公緣何屢發(fā)此語?蓋諸藝事，均有通處。啟功先生以為中國詩書畫有共同之“內(nèi)核”，其“核”乃是“一個民族文化藝術(shù)上由于共同思想、共同方法、共同傳統(tǒng)所合成的那個‘信號’?！倍^“信號”，乃是“一切好惡的標(biāo)準(zhǔn)、表現(xiàn)的手法、敏感而易觸的聯(lián)想，相對穩(wěn)定甚至寓有排他性的傳統(tǒng)，在本民族以外的人，可能原來無此感覺，但這些信號是經(jīng)久提煉而成的。”(《啟功學(xué)藝錄》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0年1月版)故詩書畫本相通，詩書畫之品評理論亦通用。而詩書畫之所通，在道，非技也。技各不類。而道一也。然道由技進(jìn);無技而求道，無是理也。由技而道，斯為得焉;得則通，通則迭，達(dá)則無不可，藝事遂至妙境焉。

又，東坡先生云:“道可致而不可求?！彼^“致”者，其意有二:功到自然成，此其一;觸類旁通，此其二，捷徑也。二者若不偏廢，道則“莫之求而自至”，何患不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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