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琪

(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北京 100871)

漢語“語法”的源流

姜望琪

(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北京 100871)

語法;文典;文法;章法

本文討論漢語的“語法”概念及術(shù)語的起源和流變。從中國的語言研究史看,中國傳統(tǒng)的“語法”概念是廣義的。它不等于單純的 “詞法”加 “句法”,還包括 “章法”和 “篇法”。漢語 “語法”概念的狹義化是受西方影響的結(jié)果。

漢語的“語法”一般認為是英語的 “grammar”,或其他西方語言中類似詞的譯名。這個概念一般被狹義地理解成西方語言的詞法 (形態(tài)學(xué))和句法,因此,有人認為漢語沒有語法,至少是中國古代沒有語法學(xué),《馬氏文通》是中國第一部語法書。這種觀點是錯誤的,筆者在《從中西對比看漢語的 ‘語法’》①該文已被《中國語言學(xué)》第 4輯接受,即將刊出。一文中詳細論證了其錯誤所在。本文不再重復(fù)這種論證,只準備對漢語的“語法”概念及術(shù)語的起源和流變作一些討論,以正本清源,促進我國的語法研究。

1.“語法”一詞的早期使用

鄭奠 (1959:266)指出:“現(xiàn)在一提起‘語法’,有人就以為是屬于口語的,是同文言的‘文法’相對的。其實,從歷代文獻看,‘文法’‘語法’散稱時可以相通?！Z法’不限于口語,作為文理、文脈、語勢、語脈等近義詞的用法,似乎其來已久了?！彼e出了元朝、金朝、宋朝的一些例子,最后上推至唐朝,用的例子來自唐初經(jīng)學(xué)家孔穎達主編的《春秋左傳正義》。這是一段關(guān)于楚平王殺伍奢及其兒子的故事。楚平王拘捕伍奢時,伍奢的兒子伍尚、伍員 (即伍子胥)在外,楚平王以免父罪為名招騙伍尚兄弟來京。伍尚勸伍員出走,自己赴京。他對弟弟說,“父不可棄,名不可廢;爾其勉之,相從為愈?！笨追f達評論說,“服虔②服虔,東漢經(jīng)學(xué)家。云 ‘相從愈于共死’,則服意相從,使員從其言也。語法,兩人交互乃得稱相,獨使員從己,語不得為相從也?！雹蹣它c依李學(xué)勤 (主編)(1999:1389)有所改動。

鄭奠承認,這不一定是 “語法”的最早出處。

1960年,陳望道、吳文祺、鄧明以撰文討論“文法”、“語法”兩個術(shù)語到底該用哪個。在講到“語法”的歷史時,他們基本上采用鄭奠的觀點,例子也一樣。但是,在講 “文法”時,他們突出了金朝王若虛在《滹南遺老集》里把 “文法”、“語法”、“句法”、“文理”、“文勢”等字樣同時并用這一點。他們提到的 3個例子是:

(1)丹陽洪氏注韓文有云:“字字有法,法左氏司馬遷也?！庇柚^左氏之文,固字字有法矣,司馬遷何足以當(dāng)之?文法之疏莫遷若也。(卷三十五 “文辨”二)

(2)學(xué)則不固,舊說以固為蔽。而新說曰固,堅也,不能敦重,則學(xué)亦不能堅。以語法律之,舊說為長。(卷四 “論語辨惑”一)

(3)《宋世家》云:“襄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公曰: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子魚曰:如公言,即奴事之耳,有何戰(zhàn)為?”奴事字不似當(dāng)時語,蓋遷撰出者,三傳初無此意也,抑其句法亦自不順。(卷十九 “史記辨惑”十一)

([陳望道、吳文祺、鄧明以,1960]陳望道,1980:590-591)

1993年,孫良明對鄭奠、陳望道等的上述說法表示了異議,雖然他沒有點名。他認為,孔穎達所謂的 “語法”是指 “相”這樣的“辭” (即虛詞)的用法,所以就是 “辭法”。(孫良明 1993:20)“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虛詞用法’。這就是筆者理解的《春秋左傳正義》中出現(xiàn)的‘語法’名稱的本來含義,或者說是原始意義?！?(同上:21)他還說 “承認‘語法’是意譯 grammátic、grammar的術(shù)語時,要注意‘語法’一詞在我國古代也已出現(xiàn)?！Z法’一詞古今含義的不同,也表現(xiàn)了語法學(xué)研究內(nèi)容的變化?！?同上)

1999年,孫良明又否認了自己的上述說法。他說 “據(jù)漢文佛典,鄭文、拙文說法均不準確?！?1999:6)接著他引述了周一良的有關(guān)論述。他不同意周一良說中國高僧 “對于梵文法不加注意”,他認為這一點不完全符合實際情況。他查閱了《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佛經(jīng) “譯本”、尤其是 “中國撰述”,其中有分散的對梵文語法的介紹,也談到了僧人對梵文語法的重視。他特別指出佛經(jīng)譯文中已出現(xiàn) “語法”一詞,時間早于《左傳正義》,且其含義跟我們今天所說“語法”術(shù)語無異。

孫良明提到的漢語“語法”一詞的首次使用見于東晉后秦 (姚秦)時期鳩摩羅什所譯的印度佛經(jīng)《大智度論》第四十四卷釋句義品第十二。有關(guān)文字如下:

(4)問曰:何等是菩薩①“菩薩”是 “菩提薩埵”的簡稱,梵語 bodhi-sattva的音譯。(孫良明,1999:13)句義②“句義”有兩個意思:“依句釋義 (逐句釋其義理)”和 “依名釋義 (釋名稱所指)”。這里是后義。 (同上:14)?答曰:天竺③“天竺”是 “印度”的舊稱。語法,眾字和合成語,眾語和合成句。如菩為一字,提為一字,是二不合,則無語。若和合,名為 ‘菩提’,秦言④“秦言”就是“漢語”。鳩摩羅什是龜茲國人 (今新疆疏勒),主要活動在前秦、后秦時代,所以稱漢語為“秦言”。無上智慧。薩埵,或名眾生,或是大心。為無上智慧,故出大心名為菩薩埵;愿欲令眾生行無上道,是名菩提薩埵。⑤標點據(jù)王邦維 (2002:62)有所改動。

孫良明 (同上)認為,其中的 “語法”就是梵文vyākaran·a的意譯⑥孫良明(1999:6,14)注明vyākara·na曾被意譯為 “記論”、“聲明記論”,音譯為 “毗耶揭刺楠”、“毗何揭喇拏”,是文字、音韻、語法學(xué)書之總稱。參見王邦維 (1995:189)。。他還引用高名凱在《語法理論》中的說法:“印度人稱語法為vyākaran·a,意思就是‘分離,分析’,即對語言的各種語法形式加以分離或分析?！雹邔O良明 (1999:6)的引證有誤差,已根據(jù)高名凱 (1960:1)原文改正。但是,他說高明凱沒有指出漢譯佛典里已經(jīng)將這個詞譯為 “語法 ”。

除了孫良明提到的 “語法”的使用例證,王邦維 (2002:63)還找到了出自《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六《初分之五》的例證:“時諸比丘種種國出家,誦讀經(jīng)偈,音句不正。諸居士便譏呵言:云何比丘晝夜親承,而不知男女、黃門二根人語,及多少語法?諸比丘聞,各各羞恥。以是白佛?！蓖醢罹S指出,遺憾的是,《大智度論》和《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兩部書的梵文原本都已不存,無法再做進一步的比對工作。

不過,王邦維 (同上:64)不同意佛經(jīng)中的“語法”一詞譯自梵文的vyākaran·a的說法。他 (同上:63)認為“語法”一詞,應(yīng)該是在翻譯佛經(jīng)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它是中外僧人以及參與譯經(jīng)的文士們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新詞;而且,他提出,語言而有“法”,有些什么樣的“法”,作為一種自覺的認識,在中國應(yīng)該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他提醒我們,“語法”二字在這個時期,即使是同一類文獻,在不同的上下文中,往往也有不同的用法。例如,東晉義熙十二年至十四年之間 (416～418)在建康由法顯和印度僧人佛陀跋陀羅翻譯的《摩訶僧祗律》第三十五卷《明威儀法》所用的 “語法”就接近于 “文理”、“語脈”的意思。

綜上所述,漢語的“語法”一詞至少在東晉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其含義可以有“文法”、“文理”、“語脈”的意思,也可以有 “語言結(jié)構(gòu)”的意思。①根據(jù)王邦維 (2002:63),“語法”還有“講說佛法”的意思,因為跟本文的討論無關(guān),我們不涉及。考慮到語言的約定俗成性質(zhì),出現(xiàn)一個詞有多個含義的現(xiàn)象是非常正常的。我們很難武斷地確定到底哪個含義是“正確的”。

2.“文典”的短暫流行

馬建忠 ([1898]1983:15)說《文通》這類書在泰西名為“葛郎瑪”。不過,他沒有把自己的書命名為 “葛郎瑪”,他也沒用 “文法”、“語法”等名稱。 (如上節(jié)所述,這些詞在中國的語言文字著述中并不陌生。梁啟超在刊于1896年的《變法通議》中提到馬建忠正在寫作的書時,就稱之為 “文法書”。)根據(jù)陳士林(1951),光緒年間馬建忠的哥哥馬良 (字相伯)正在編訂《拉丁文通》(1903年出版)(參見張萬起 1987:95)。這可能是《馬氏文通》書名的直接來源。

其實,明代朱荃宰曾出版過一本《文通》。該書類似《文心雕龍》,取古今文章流別及詩文格律,一一為之條析,是一本文章學(xué)著作。②參見王鳳霞 (2008)。

但是,《馬氏文通》之后出版的同類書,沒有以 “文通”命名的。有的以 “文典”命名,如來裕恂的《漢文典》 (1906)、章士釗的《中等國文典》 (1907)、俞明謙的《國文典講義》(1918)等。

“文典”一詞源于日語,是英語 “grammar”的對應(yīng)詞。據(jù)牛島德次的《日本漢語語法研究史》介紹,日本在 1877年就出版過一本《支那文典》。該書原版是美國傳教士高第丕和中國人張儒珍在 1869年出版的《文學(xué)書官話》。大槻文彥將其譯成了日文,他感覺原名拗口所以改了書名。因為該書是供外國人學(xué)漢語而寫,而且是由外國人寫的,其總體思路跟西方語法很接近,雖然作者把漢語的詞分成 15類,比一般的西方語法書的詞類多。全書 21章,除了最前面兩章 “論音”、“論字”,最后兩章 “論句連讀”、“論話色”之外,中間的 17章都是討論詞類的。③參見張延俊、錢道靜 (2007)。

“文典”曾經(jīng)在中國學(xué)術(shù)界短暫流行,特別是在有過留日經(jīng)歷的學(xué)者中間。在《論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中講到《馬氏文通》時,梁啟超稱 “中國之有文典,自馬氏始?！雹軈⒁姀埲f起 (1987:362)。但是,“文典”在中國學(xué)人筆下的確切含義卻不盡相同。有人把它完全用在西方語法 (即詞法加句法)的意義上,有人卻用它涵蓋中國傳統(tǒng)的文章學(xué),甚至認為 “文典”主要是文章學(xué)的意思,其詞法部分不是主要的,至少在中國語文中是這樣。

例如,章士釗的《中等國文典》是《馬氏文通》以后較有影響的一部語法書。他首次區(qū)分了 “字”與 “詞”,確立了 “詞”在中國語言學(xué)研究中的地位。他提出,一字可為一詞,一詞不必為一字?！胺赫撝畡t為字,而以文法規(guī)定之則為詞?！?(章士釗, [1907]1911:1)他開始使用的 “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等術(shù)語一直沿用至今。⑤章士釗的“名詞”等術(shù)語很可能源自日語。大槻文彥在翻譯《文學(xué)書官話》時把原書的 “名頭”、“靠托言”等分別譯成了 “名詞”、“動詞”等。參見牛島德次 (1993:39-40)。不過,該書只討論了 8大詞類的劃分及功用,章士釗在 “序例”中承認 “文典不外詞性論、文章論二部”。只是因為該書屬于基礎(chǔ)教材,所以只討論詞性,“文章論暫未涉及”。(同上 “序例”:3)

“文典包括詞法和文章學(xué)兩部分”這種觀點在來裕恂⑥來裕恂 (1873—1962),字雨生,號匏園,浙江蕭山人。清光緒十六年 (1890),肄業(yè)于杭州西湖詁經(jīng)精舍,受業(yè)于國學(xué)大師俞樾。此后曾在宗文書院和求是書院等處任教職。1903年,東渡日本,入弘文書院師范科學(xué)習(xí),并應(yīng)聘橫濱同盟會主辦的中華學(xué)校主持教務(wù)。次年回國,參加光復(fù)會。辛亥革命后,曾任蕭山縣教育科長、紹興縣縣長等職,建國后被聘為浙江省文史館館員及蕭山政協(xié)常委等職。的《漢文典》中表述得更清楚?！稘h文典》由《文字典》和《文章典》兩大部分組成。《文字典》有《字由》、《字統(tǒng)》、《字品》三卷,分別講述字的起源、六書、詞類?！段恼碌洹酚小段姆ā?、《文訣》、《文體》、《文論》四卷,分別講述字、句、章、篇的結(jié)構(gòu),作文的訣竅,文章的體裁,文章的地位及歷史等。從篇幅①根據(jù)商務(wù)印書館 1932年的版本,文字典占 102頁 (其中詞類占 58頁),文章典占 203頁。1993年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發(fā)行了高維國、張格的注釋本,明確把該書稱為“二十世紀初中國文章學(xué)名著”?？?作者的重點是中國傳統(tǒng)的文章學(xué),而不是《馬氏文通》引進的西方語法的重點——詞法。

來裕恂在“序”里指出,“中國之于文字,未嘗無專書” (來裕恂,1993:1)。他提到了《爾雅》以及郭璞、邢昺、邵晉涵、王念孫等人的研究,《說文解字》以及徐鍇、段玉裁、錢大昭、桂馥等人的研究,《廣韻》以及顧炎武、江永、王念孫、孔廣森等人的研究。他接著說“況言文體,則有《文章流別》、《文心雕龍》、《文體明辨 》;言文法,則有 《文則 》、《文通》②該書就是上文提到過的明代朱荃宰的《文通》,來裕恂在《文論》卷曾明確提及 (來裕恂,1993:374)。、《文說》、《文斷》;選文,則有《文選》、《唐文粹》、《宋文鑑》、《文章正宗》、《明文衡》、《唐宋八大家文鈔》、《古文辭類纂》;論文,則有《文章緣起》、《文章志》、《文章精義》、《文譜》。何嘗無文章之書?” (同上)在他看來,“吾國文字之書,文章之書,固有極博者焉,有極精者焉,有極通者焉。然而博只一類,精只一藝,通只一道。”需要的是 “合一爐而冶之,甄陶上下古今,列舉字法文法”。他認為,“馬氏之書,固為杰作,但文規(guī)未備,不合教科?！比毡境龅臐h文典,“皆以日文之品詞,強一漢文。是未明中國文字之性質(zhì),故于文字之品性,文之法則,只刺取漢土古書,斷以臆說,拉雜成書。非徒淺近,抑多訛舛。”因此,他 “返而求之于《爾雅》,于《說文》,于 《廣韻》,于闡發(fā)《爾雅》、《說文》、《廣韻》之書,于言文體、文法及選文之書”,撰寫了這部熔西方語法和中國文章學(xué)于一爐的獨特的文典,“以泰東西各國文典之體,詳舉中國四千年來之文字,疆而正之,縷而晰之,示國民以程途,使通國無不識字之人,無不讀書之人。由此以保存國粹,倘亦古人之所不予棄也。”雖然在口頭上他仍把涅氏《英文典》、大槻氏《日本文典》看作精美詳備的范例。(同上:1-2)

3.“文法”曾是標準術(shù)語

如上文所述,“文法”是中國本土詞匯?！恶R氏文通》以后出版的類似的書大多以 “文法”命名,如劉瑾第的《文法會通》 (1908)、吳明浩的《中學(xué)文法要略》 (1917)、劉復(fù)的《中國文法通論》 (1920)、胡適的《國語文法概論》(1921)、陳承澤的《國文法草創(chuàng)》(1922)、金兆梓的《國文法之研究》 (1922)、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 (1924)、楊樹達的《高等國文法》(1930)、何容的《中國文法論》(1942)、呂叔湘的《中國文法要略》 (1942,1944)。

即使是以 “文典”命名的書也使用 “文法”這個術(shù)語。來裕恂的《漢文典》的《文章典》的第一卷就是 《文法》,下轄 《字法》、《句法》、《章法》、《篇法》四篇。來裕恂在該卷的引言中說,“《易》曰 ‘有序’,《詩》曰‘有章’。序與章者,所以名言之有法也。中國自上古至三代,語言文字不甚相離,故能以詞見法。魏晉以來,駢文盛行,于是尚造句配章之法。逮唐宋古文家又專重篇章格調(diào),而文法益密。故漢以前之文,因文生法。唐以后之文,由法成文。因文生法者,文成而法立;由法生文者,法立而文成。”(來裕恂,1993:130)由此可知,他的“文法”主要是指書面語言的,或稱“文章法”,這是他在《文章典》里講文法的原因。章士釗的《中等國文典》在行文中也用“文法”一詞,如曾引述過的 “泛論之則為字,而以文法規(guī)定之,則為詞?！彼又f,“律字以為詞,規(guī)詞以為句,編句以為文。夫講求此律字規(guī)詞編句之道者,厥惟文典。文典者,文之典則也,或曰文法?！?章士釗,[1907]1911:2)可見,他把 “文典”、“文法”用作同義詞。

“文法”不僅在專業(yè)人員中流行,在語言學(xué)界之外也被認為是標準術(shù)語。在 1918年出版的《建國方略》的 “以作文為證”一章中,孫中山就多次用到“文法”這個說法。①參見張萬起 (1987:364)。

“文法”的影響不僅廣泛,而且根深蒂固,即使到了似乎人人都用 “語法”的 1960年代末期以后,仍然有兩位著名語言學(xué)家堅持“文法”這個術(shù)語。他們是趙元任和陳望道。

趙元任在 1968年出版的《中國話的文法》里說,一般情況下,這樣的書應(yīng)該像黎錦熙的書那樣叫《國語文法》。但是,“國語”給人的感覺是標準語,而他不想強調(diào)標準問題,因為書中所說的內(nèi)容適用于所有中國話方言,特別是在文法方面。另外一個可能的選擇是《中國口語語法》,就像李榮曾經(jīng)把M andarin Pr im er的第三章譯成《北京口語語法》那樣。不過,“口語”、“語法”都是新近出現(xiàn)的學(xué)術(shù)名稱,日常生活中使用得并不多。“漢語語法”也是一個雖然具有科學(xué)確切性,日常生活中卻不太常用的說法。當(dāng)然,一本關(guān)于中國話文法的書不一定要用中國名稱,就像這樣的書不一定要用中國話寫一樣。但是,他還是喜歡《中國話的文法》這個名稱,因為這為本書確定了一個正確的調(diào)調(diào)。(Chao,1968)

陳望道也堅持使用 “文法”這個術(shù)語,他把自己的最后一部著作、1978年他逝世以后出版的書,命名為《文法簡論》。上文提到,1960年的時候,他和吳文祺、鄧明以兩人一起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討論 “文法”、“語法”這兩個術(shù)語。他們指出,“文法”一詞歷史悠久,早在《史記》、《漢書》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開始時,它泛指各種“規(guī)律”、“法則”,漸漸地其含義變窄了。唐宋以后開始變成專指語文的一切規(guī)律,用于文章作法的討論。他們的例子來自宋代吳子良的《林下偶談》。該書卷一 “韓柳文法祖史記”一文說,“退之《獲麟解》云:角者吾知其為牛,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也。惟麟也不知。句法蓋祖《史記》,《老子傳》云:孔子為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獸,吾知其能走。魚,吾知其能游。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fēng)云而上天?！本硭摹懊献游姆ā币晃恼f,“《孟子》七篇,不特推言義理廣大而精微,其文法極可觀。如齊人乞墦一猶妙。唐人雜說之類,蓋仿于此。” ([陳望道、吳文祺、鄧明以,1960]陳望道,1980:590)

值得注意的是,從清朝開始,“文法”有了專指語文的組織規(guī)律的更窄的用法。他們的例子來自章學(xué)誠的《文史通義》。其中的“論文辨?zhèn)巍币晃奶岬?“文法千變?nèi)f化,惟其是爾。”在“答周永清辯論文法”中,章學(xué)誠又說,“文有顛倒一字,意義懸絕,不可不辨別也?！鼻袄械?“文法”是廣義的,指的是 “作文法”;后例中的“文法”是窄義的,指的是詞序、意義完整與否。(同上:592-593)

討論了“文法”、“語法”在不同時期的用法之后,陳望道等建議把“文法”作為學(xué)科的定名或正名。他們歸納的理由是:(1)“歷史上一般都以 ‘文法’為正名,以文律、文則、語法等等為別名?！?2)“文法”的 “含義也比較明確、簡括。”“‘文’字本身就有語文組織的意義,‘語’字本身沒有組織的意義?！?(3)“文法”的修辭功能比較強,可以用于其它領(lǐng)域,如電影文法、音樂文法等。 (4)“文法”跟“語音”、“詞匯”作為語言的三要素比用“語法”更整齊,不用重復(fù) “語”字。 (同上:596-598)

4.“語法”地位的最終確立

不過,自從王力的《中國現(xiàn)代語法》(1943,1944)以后,類似的書就差不多都以“語法”命名了。王力早年也是用 “文法”這個名稱的,如 1936年發(fā)表的 “中國文法學(xué)初探”。但是,在《中國現(xiàn)代語法》里,他解釋說,“語法和文法,話法,都不相同。文法是文章的結(jié)構(gòu)方式,也就是屬于上文所謂的 ‘書寫的語言’的;話法是屬于上文所謂口語的。語法則包括口語和文語而言。”(王力, [1943]1985:2)換言之,他對 “文法”、“語法”作了新的詮釋,為“語法”一詞注入了新的含義。

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曾把 “語法”看作“國語文法”的簡稱。在回答 “何以不徑稱為國語法?”這個問題時,他提出了三個理由:“ (一)因為小學(xué)校國語科教學(xué) ‘說話’一門,舊稱‘話法’,有時習(xí)慣上也叫做 ‘口語法’,是和 ‘讀法’(讀書)‘綴法’(作文)等對待的;恐怕名稱上混淆不清。 (二)國語文法,固然 ‘說話’上也要適用,而在教學(xué) ‘讀書’和‘作文’時,尤為適用;國語文法就是古體文法的基礎(chǔ),自不必別立名稱。(三)并且這個 ‘文法’的名稱是從西文 Grammar翻譯的,不可拆用,不可當(dāng)行文之法講,因為說話也要合于 ‘文法’的?！?(黎錦熙, [1924]1992正文:14)這說明他當(dāng)時把 “文法”看作總稱,既包括書面語,也包括口語。

呂叔湘曾在《中國文法要略》里說,“……文字既然只是語言的一種形式, ‘語’可概‘文’,‘文’不可概 ‘語’” (呂叔湘,[1942]1985正文:2)。他承認把白話文法稱為 “語法”,文言文法稱為 “文法”,未嘗不可?！暗羌偃缥覀冃枰f明白話和文言相同的那些條理的時候,沒有一個雙方通用的名稱也不方便。所以我們將就 ‘文法’這個現(xiàn)成的名詞,有必要時分別稱白話文法和文言文法。” (同上:5)看來,呂叔湘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點傾向于采用“語法”這個說法,只是礙于 “文法”已經(jīng)通用,才沒有貿(mào)然改動,在王力對“語法”進行了廣義解讀,作為口語和書面語的規(guī)則的總稱,“文法”僅限于書面語以后,他就愉快地接受了“語法”這個名稱。

從表面上看,“文法”、“語法”之爭是到底 “文 ”概括 “語 ”,還是 “語 ”概括 “文 ”的問題。實際上,“語法”之所以能最終取代“文法”,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xué)的崛起。

現(xiàn)代語言學(xué)的一個重要特征是:批判 19世紀語言研究的歷史主義,強調(diào)歷時研究和共時研究之間的區(qū)別。同時,他們強調(diào)語言首先是以口語形式存在的。一種語言可以沒有書面語形式,但是不能沒有口語形式,否則就不是活的語言。所謂語法,首先應(yīng)該是口語的語法,只注重書面語研究的“語文學(xué)” (philology)被認為已經(jīng)過時。

在中國,雖然馬建忠可能沒有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過現(xiàn)代語言學(xué)理論,后起的研究者卻幾乎無一例外地受到了這種理論的熏陶,并把傳播這種理論看成是自己的使命。因此,在白話文取代文言文以后,學(xué)校語文課程由 “國語”取代“國文”以后,“語法”最終取代 “文法”就成了歷史的必然。

不過,更嚴重的是這種取代過程帶來的“語法”概念的狹義化。如鄭奠、陳望道等的論述和來裕恂的《漢文典》所示,文章學(xué)曾經(jīng)是中國傳統(tǒng)“語法”的主要內(nèi)容。而現(xiàn)代語言學(xué)繼承了西方語法的研究重點,特別是隨著美國描寫語言學(xué)的興起,詞素概念的提出,傳統(tǒng)的詞類劃分標準受到了抨擊,詞法、句法研究開始占據(jù)越來越重要的地位。布龍菲爾德宣稱句子是最大的語法單位,以至喬姆斯基后來明確稱自己的語法理論為“句子語法”。這種狹義的“語法”概念隨著現(xiàn)代西方語言學(xué)理論的輸入,也開始取代中國傳統(tǒng)的廣義語法觀,導(dǎo)致把文章學(xué)徹底排除在外。這又反過來加速了“文法”的被拋棄,因為它太容易讓人想起 “文章作法”、“文章學(xué)”了。

5.結(jié)語

中國有悠久的研究語言的歷史,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是,最近 100多年以來,在語法研究領(lǐng)域,中國被認為是一個“落后”的國家,以至于一直跟在西方的潮流后邊追。這是為什么?我們的語言研究傳統(tǒng)可能確實存在一些不足,但是不是也有因為觀念的不同而被誤解的呢?

本文討論了漢語“語法”概念及術(shù)語的起源和流變,說明中國傳統(tǒng)的 “語法”概念是廣義的。它包括 “章法”、“篇法”,不等于西方單純的 “詞法”加 “句法”。這是不是我們在語法研究領(lǐng)域 “落后”的一個原因呢?歡迎廣大語言工作者各抒己見,參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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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Origin ofYufa(語法 )in Chinese

JIANGWang-q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yufa(語法 );wendian(文典 );wenfa(文法 );zhangfa(章法 )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origin of the notion and the termyufa(語法)in Chinese. In the traditional study of language in China,the termyufa(語法 )is used in the broad sense.It covers notonlymorphology and syntax as in theWest,but also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text,known aszhangfa(章法 )andpianfa(篇法 )in Chinese.The narrowing sense of the notionyufa(語法)in Chinese linguistic study results from the influence of theWest.

H146

A

1674-8174(2010)03-0064-07

2010-03-20

姜望琪 (1949-),男,浙江蕭山人,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語用學(xué)、系統(tǒng)功能語法、英漢對比及翻譯。

【責(zé)任編輯 劉文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