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婧
威廉·弗雷、雪松谷公社與俄國民粹主義在美國的實驗*
原 婧
活躍于1875-1877年的雪松谷公社,是美國公社浪潮時期唯一一個完全由俄國民粹派人士建立的公社,威廉·弗雷在該組織中發(fā)揮了重要的理論指導(dǎo)作用。在特殊的時空背景下,雪松谷公社的實踐與俄國民粹派的“農(nóng)民社會主義”理想完成了一次有機的結(jié)合。
威廉·弗雷;雪松谷公社;俄國民粹派
自19世紀中期起,在北美大陸 (主要是美國)開始了一個社會主義理想和公社的實驗浪潮。到1881年,仍有67個這類公社在活動①A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the University of Kansas Press,1965,p102.。其中,位于堪薩斯州雪松谷鎮(zhèn),由俄國人威廉·弗雷 (William Frey)領(lǐng)導(dǎo)的雪松谷公社 (Cedarvale Community)極為獨特,其成員多為流亡美國的俄國民粹派人士,其政治理念也迥異于其他公社②據(jù)筆者檢索,目前國內(nèi)學(xué)界對該公社尚無系統(tǒng)研究。1965年,美國堪薩斯大學(xué)圖書館出版了俄國文學(xué)批評家Avrahm Yarmolinsky的《A Russian’s American Dream——A Memoir on William Frey》一書,其中描寫了弗雷建立公社的過程;俄國僑民作家Mark Aldanov在《Russian Review》(1944年第4卷第1期)發(fā)表《A Russian Commune in Kansas》一文,對雪松谷公社建立及失敗的過程進行了專門研究,并對弗雷、馬林科夫、柴科夫斯基三位公社主要成員分別進行了介紹;發(fā)表于《American Slavic and East European Review》1946年5月第5期的David Hecht的《Lavlov,Chaikovsky and the United States》一文,從柴可夫斯基的角度介紹了雪松谷公社的運行情況及他對公社的看法。國內(nèi)學(xué)界目前僅見秦暉教授在《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一文提及雪松谷公社 (http://view.news.qq.com/a/20090121/000004.htm)。。
威廉·弗雷 (1839-1888)原名弗拉基米爾·康斯坦丁諾維奇·基恩斯 (Vladimir Konstantinovich Geins),俄國人,出生在一個貴族家庭,畢業(yè)于俄國總參軍事學(xué)院,25歲時成為總參謀部的上尉,同時還是一位數(shù)學(xué)家、天文學(xué)家。他年輕時曾與俄國革命者有過交往,但在27歲時突然遭遇精神上的危機,開始對軍事、戰(zhàn)爭、革命失去信心,對俄國的環(huán)境感到厭惡。起初,他打算建立一個移民公司,為俄國開拓第一個海外殖民地。1867年,他在彼得堡的一家報紙上看到了對威廉·H·迪克遜 (William H.Dixon)《新美國》的介紹,從中得知,在美國有許多公社實驗,由此萌生了到美國去辦公社的想法?!兑粋€俄國人的美國夢》的作者亞莫林斯基指出,其實“這時美國公社實驗的興盛期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這位易受影響的俄國人沒有看到這一點”①A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1965,p6.。總之,基恩斯“做了一個突然的決定——長期,也許是永遠地離開俄國”②Mark Aldanov,“A Russian Commune in Kansas”,in Russian Review,Vol.4,No.1,1944.p32.。1868年2月12日 (俄歷),他與新婚妻子離開俄國,于4月12日 (公歷)抵美,并改名為威廉·弗雷,由此開始了長達18年的美國生活。
三個月后,弗雷見到了威廉·H·迪克遜在《新美國》中特別介紹過的“奧納達公社”(Oneida Community)的領(lǐng)導(dǎo)人,并在次年收到加入公社的邀請。1870年,弗雷夫婦加入了“重聚公社”(Reunion Community),他后來一直主張的素食主義、精神批判等,都是從這里學(xué)來的。
1870年底“重聚公社”分裂后,弗雷決定自己建立一個公社。1871年1月,他購得位于霍華德郡雪松谷鎮(zhèn)的一塊土地,建立起了“進步公社” (Progressive Community)。1874年秋,進步公社獲得堪薩斯州法律的認可,被州政府稱作是“為了慈善和教育的目的”。公社由一批與弗雷幾乎同時來到美國的俄國人以及一些當(dāng)?shù)厝私M成。報紙《進步的社會主義者》,是公社向外界宣傳自己的重要工具③A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p49.。由于各種原因,1875年3月弗雷帶領(lǐng)俄國人離開了進步公社,又建立了一個為期短暫的“研究公社”(Investigating Community)。
同年,弗雷被邀請參加由流亡美國的俄國民粹派人士剛剛建立起來的雪松谷公社,并成為公社無可爭辯的領(lǐng)導(dǎo)者。在雪松谷公社,弗雷奉行的原則與在進步公社時基本相同。需要指出的是,雖然進步公社、研究公社、雪松谷公社都位于雪松谷鎮(zhèn),且相去不遠,但只有后者才是以“雪松谷”命名的,它就是我們在本文中所研究的對象。
雪松谷公社僅堅持了不到兩年時間,其成員的絕大部分即那些民粹派人士,都返回了俄國。弗雷一家在雪松谷一直住到1879年夏,秋天時全家搬到了密蘇里州的圣路易斯。在這里,弗雷開始系統(tǒng)學(xué)習(xí)孔德的人性宗教。其實,早在初到美國時,他就曾接觸過孔德的著作,并把那時說成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④Mark Aldanov,“A Russian Commune in Kansas”,p33.。而此時的弗雷,則經(jīng)歷了思想上的一次大轉(zhuǎn)變,成為一個狂熱的實證主義者:他每天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研究實證主義的作品,用英語和俄語作演講,鼓勵人們改信人性宗教①A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p96.。即便如此,他的公社理想仍舊沒有改變。1881年3月,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遇刺,引發(fā)俄國大規(guī)模的排猶運動,大批猶太人移民美國。弗雷為他們建立起名為“新敖德薩”(New Odessa)的組織,實行公社管理模式,同時宣講實證主義。這個公社一直存在到1887年。
1885年,弗雷來到了當(dāng)時實證主義的中心——倫敦,以烤制和出售“美國手指面包卷”為生,同時積極參加實證主義者的活動。此時他已經(jīng)是美國公民,因而被允許回俄國游歷。亞莫林斯基說弗雷是“一個天生的勸改信仰者”②A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p92.。的確如此,弗雷希望俄國人意識到,實證主義、人性宗教是比暴力革命、東正教更好的解決俄國當(dāng)前問題的方式,這一點在他勸說列夫·托爾斯泰這件事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③雪松谷公社一位名叫阿列謝耶夫 (Alexeyev)的成員,在回到俄國后擔(dān)任了托爾斯泰家的家庭教師,因此弗雷得以與托爾斯泰結(jié)識。托爾斯泰還與雪松谷公社的其他幾個成員有聯(lián)系,但他們并沒有影響到他的思想。。1885年,弗雷回到俄國不久,便在閱讀托爾斯泰作品的過程中發(fā)覺,托爾斯泰的思想與實證主義有著諸多近似之處,于是他便試圖說服托爾斯泰改變信仰,并開始與托爾斯泰通信。同年10月,弗雷被邀請到托爾斯泰的莊園,在這里受到熱情款待,參觀了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村學(xué)校,并向人們講述他在美國時的故事。從此,他與托爾斯泰結(jié)下了友誼。在弗雷返回倫敦后,他們?nèi)远啻瓮ㄐ?托爾斯泰甚至仿效弗雷過起了素食生活。然而,弗雷勸說托爾斯泰改信實證主義的目的沒能實現(xiàn),阿爾達諾夫曾引用《弗雷書信集》中的一段話,來證明他“在這件事上的失敗,顯然使他瀕臨暴怒的邊緣”④參見 Mark Aldanov,“A Russian Commune in Kansas”,p43.。在弗雷離開莊園不久,托爾斯泰在寫給親人的一封信中這樣說:“他給我留下了極好的印象?!P(guān)于他,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他讓人聯(lián)想到美國的生活,那個新鮮、有力、年青而又廣闊的世界?!雹軦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p112.可見,比起實證主義,托爾斯泰似乎對弗雷在美國的公社生活更感興趣。
1888年春,久病纏身的弗雷終于決定返回祖國定居,但由于美國使館拒絕為他更新護照,這一計劃沒能實現(xiàn)。11月,年僅49歲的弗雷病逝于倫敦,當(dāng)?shù)氐膶嵶C主義者紛紛以重溫弗雷生前演講的形式對其進行紀念。
弗雷在美國、英國居住近二十年,不斷受到各種西方思想的影響,但縱觀他的一生,我們?nèi)詴l(fā)現(xiàn),在他身上無處不體現(xiàn)著鮮明的俄國知識分子的特征。他早年就離開了俄國并改換姓名,誓與舊世界決裂,這其中既有反叛與極端的情緒存在,但更多是自己的抱負在國內(nèi)無法施展時的一種不得已的逃避;直到晚年,他仍期望以實證主義改造俄國人的思想,改變俄國現(xiàn)狀??梢?在他心中始終存在著一股強烈的愛國熱忱。救世主意識和過分理想主義的色彩在他的身上同樣存在,這也正是他能與民粹派人士達成一致、共建公社的原因之一。不過,相對于那些參加雪松谷公社的民粹派人士而言,弗雷擁有更多、更強烈的自我約束、自我反省意識,這正是支持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忍受公社艱苦生活的精神動力。雖然他的行事風(fēng)格略帶專制,但卻不曾動搖他在各個公社乃至后來實證主義運動中的領(lǐng)導(dǎo)地位,可以說,他正是俄國人所崇拜的那種“克里斯瑪”式的人物。盡管托爾斯泰最終都未接受弗雷的勸說,但卻對其人格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這個人,因其高尚的道德品質(zhì),成為我們,而且不只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值得銘記的人之一。”①A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foreword,vi.
雪松谷公社作為在美國唯一一個完全由俄國民粹派人士建立和構(gòu)成的公社,與俄國固有的村社理想是分不開的。
俄國村社 ( М и р或 О б щ и н а) 制度有著深厚的歷史和文化淵源。這是一種相對穩(wěn)定、半封閉的生產(chǎn)組織和社會組織,也是一個農(nóng)民共同體,長期的共同生活,使村社成員中自然產(chǎn)生一些公認的“真理” (и с т и н а)。村社的自我管理和村社成員的相互監(jiān)督 ,除了依靠國家法律和教會的有關(guān)規(guī)定外,主要依靠的是長期形成的、由村社成員共同創(chuàng)造并世代相傳的村社原則和道德規(guī)范。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盡管俄羅斯社會曾經(jīng)擺動于東西方兩條發(fā)展道路之間,在政治上經(jīng)歷了改革和革命的強烈震動,在經(jīng)濟上經(jīng)歷了農(nóng)奴制的危機和改革以及資本主義的異常發(fā)展,并受到來自國內(nèi)外各種因素的沖擊,但村社制度卻一直保存下來,直至20世紀20年代。
親歷了1848年歐洲革命失敗打擊的赫爾岑,在其思想回歸的過程中,開始到俄羅斯歷史和文化中去尋找答案,發(fā)現(xiàn)了獨具特色的俄國村社制度,并從中看到了俄國農(nóng)民社會主義的希望。他在1849年發(fā)表的《俄羅斯》中得出結(jié)論說:“我們稱之為俄國社會主義的是這樣一種社會主義:它來源于土地和農(nóng)民的生活,來源于每個農(nóng)民實際有一份土地,來源于土地的再分配,來源于村社占有制和村社管理——并且將同勞動者的組合一起去迎接社會主義所普遍追求的和科學(xué)所承認的那種經(jīng)濟上的正義?!雹赱蘇聯(lián)]馬里寧著,丁履桂等譯:《俄國空想社會主義簡史》,商務(wù)印書館1990年版,第185頁。1851年,他在用法文撰寫的《俄國人民和社會主義》中又指出,俄國人民本身最具有社會主義的基礎(chǔ),因為擁有村社的俄國要比西方國家更接近社會主義:“西歐曾經(jīng)擁有過村社,但在朝向封建主義的發(fā)展中,以及羅馬私有財產(chǎn)向一極集中的發(fā)展中失去了它。而俄國不同于西方,它還很年輕,因為它仍然擁有村社?!迳缃M織順利地維持到了社會主義在歐洲發(fā)展起來的時候,這種情況對俄國是極端重要的。……村社沒有消滅,個人所有制沒有粉碎村社所有制,這對俄國該是多么幸運的事。俄國人民置身于一切政治運動之外,置身于歐洲文明之外,這對他們該是多么幸運的事,因為這種文明本身已通過社會主義而達到了自我否定?!雹郄ぇ支猝瑙支擐? И.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енений.М.,1986.в ы п.2.Т.2, С.179.他認為,俄國人民,首先是農(nóng)民,用自己全部的生活和歷史為社會主義作好了準(zhǔn)備,因為他們就生活方式來說天生就是集體主義者、社會主義者和共產(chǎn)主義者:“在俄國農(nóng)民的小木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建立在共同掌握土地本能上的農(nóng)業(yè)共產(chǎn)主義基礎(chǔ)之上的經(jīng)濟與行政的機構(gòu)?!雹侑'唰荮唰乍讧?А. И. Утопический социализм в России.М.,1985.С.38.
赫爾岑對俄國村社、農(nóng)民和村社社會主義的認識,直接推動了19世紀70-80年代的俄國民粹主義思潮。民粹派不再停留于理論層面,從1873年開始,他們發(fā)起“到民間去”的運動,深入農(nóng)村,考察農(nóng)民生活,了解農(nóng)民要求,發(fā)動農(nóng)民起來反對專制制度。可是,民粹派運動并沒有把農(nóng)民發(fā)動起來,反而遭到沙皇政府的鎮(zhèn)壓。1875-1876年間,民粹派開始從“游擊式的”鼓動過渡到在農(nóng)村建立長期鞏固的基地。繼承了車爾尼雪夫斯基在 60 年代建立的 “土地與自由社” (З е м л яив о л я) 傳統(tǒng)而新建的同名團體,是這種基地的代表,從此“民粹主義運動由自由分散的活動進入了統(tǒng)一集中領(lǐng)導(dǎo)的新階段”②徐覺哉:《社會主義流派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2頁。。
由于雪松谷公社的最初建立者與主要成員都是在這一時期流亡美國的民粹派人士,就使這個存在于美國土地上的公社帶有了鮮明的俄國色彩,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民粹派運動的主要特征。公社的兩個主要建立者是亞歷山大·卡皮托諾維奇·馬林科夫和尼古拉·瓦西里耶維奇·柴科夫斯基。馬林科夫出身于農(nóng)民家庭,上過大學(xué),早年參加過一些革命活動。他創(chuàng)立了一個既非宗教也非教派的名為“神人”(Godman)的組織,宣揚“每個人的身上都有神性,……必須喚醒它,找到人們身上的上帝。為了讓壓迫不復(fù)存在,上帝將會在人們的靈魂中解決一切,每個人都會變得正直而友善”③Mark Aldanov,“A Russian Commune in Kansas”,p34.。他的信徒,也就是后來追隨他到雪松谷的那群人,多為民粹派分子,他們都自稱“神人”。據(jù)阿爾達諾夫介紹,“神人”們總共也就大約十五個人,其中包括早在青年時代就與革命活動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柴科夫斯基④柴科夫斯基曾是“彼得堡青年革命者協(xié)會”(St.Petersburg circle of young revolutionary movement)成員,但他在25歲之前就已脫離了革命運動。。
1874年,“到民間去”運動遭到沙皇政府鎮(zhèn)壓,“神人”們被捕入獄。然而有趣的是,當(dāng)馬林科夫向?qū)弳査麄兊姆ü傩v上帝與愛之后,他們都被釋放了⑤A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p72.。馬林科夫看到自己的理論在俄國無法實現(xiàn),便于1875年夏天率領(lǐng)信徒來到美國,并找到了居住在雪松谷的弗雷——弗雷當(dāng)時已經(jīng)因為建立公社而在美國很有名氣了。不過,雪松谷貧窮、饑餓的環(huán)境與他們之前的想象大相徑庭,弗雷夫婦甚至還穿著美國內(nèi)戰(zhàn)時期的藍軍裝⑥D(zhuǎn)avid Hecht,“Lavrov,Chaikovski,and the United States”,inA merican Slavic and East European Review,Vol.5,No.1/2,1946,p152.。此外,弗雷沒有對他們的到來表示任何歡迎,也不鼓勵他們加入“研究公社”。于是,“神人”們便自己在距“研究公社”四英里的迦南河畔買了一塊土地,建立了雪松谷公社。
但這個公社很快就陷入了困境?!吧袢恕眰冸m然對土地充滿熱愛,但卻根本無法勝任耕種、做飯、洗衣、擠牛奶這些日常勞動,因而陷入了完全無原則、無秩序的狀態(tài),遭到堪薩斯州政府的警告。于是他們決定邀請“研究公社”加入,希望弗雷的經(jīng)驗?zāi)軌蜃屗麄冏呱险_的道路。
弗雷來到雪松谷公社后,立即擔(dān)當(dāng)起領(lǐng)導(dǎo)者的角色,將公社中原來實行的那些社會主義原則貫徹到更加極致的程度:公社就像一個家庭,財產(chǎn)公有,成員工作各有分工,種植玉米和小麥,并拿到公社外去賣;成員間的沖突不付諸法庭解決,任何決定都通過投票方式作出;起床、吃飯、睡覺、工作都被規(guī)定以嚴格的時間。美國當(dāng)局曾一度對雪松谷公社很感興趣,并派了一些人來調(diào)查,調(diào)查結(jié)果“令堪薩斯的公眾輿論滿意,‘神人們’和他們各自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在雪松谷一定不存在‘共妻’的現(xiàn)象”①Mark Aldanov,“A Russian Commune in Kansas”,p38.在原文中,阿爾達諾夫用的是“婦女的社會化”一詞。美國當(dāng)局存在這樣的擔(dān)心是有原因的,因為當(dāng)年著名的“奧納達公社”就是由于實行“性自由”制度而遭解散的。。不過,比起這些,弗雷似乎更強調(diào)社會主義原則在生活細節(jié)方面的體現(xiàn),而這也成為促使公社迅速解體的最直接因素之一。
然而,弗雷的到來非但沒有改善公社的狀況,似乎反而加重了“神人”們的痛苦:人們被要求過一種近乎禁欲主義的物質(zhì)生活。弗雷從“重聚公社”學(xué)來的并一直被他嚴格奉行的素食主義,被引入到公社中:“弗雷的基本理論是,人們應(yīng)該只吃那些以其自然形態(tài)存在的食物?!雹贛ark Aldanov,“A Russian Commune in Kansas”,p38.發(fā)酵的面包是不可以吃的,酒肉當(dāng)然更是被禁止的,咖啡、茶、糖甚至鹽也不允許。后來,吸煙者也被禁止進入公社。最令人無法忍受的還是對藥品的禁用,弗雷建議人們用在大木桶中蒸浴的方式來代替奎寧。此外,他們唯一的一座房子也破爛不堪③參見A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merican Dream,p76.。
更糟糕的還是精神生活層面:“大家規(guī)定,公社成員彼此之間不可以有秘密。即使是丈夫與妻子間的耳語,也會引起反對?!雹躆ark Aldanov,“A Russian Commune in Kansas”,p38.在每周例行的精神批判大會上,每個人都要分別說出其他成員一周以來所犯的過失,哪怕是像誰沒有洗干凈盤子或是誰多吃了一口飯這樣的小事。后來,自我悔過制度也被引入,無論是付諸實行的還是僅停留在精神層面的“罪過”,都要一一通報。同時,弗雷性格中古怪的一面也與日俱增,他在公社中專制的行事方式引起成員們的失望。馬林科夫因不能忍受公社壓抑的氣氛而搬到河對岸的小木屋居住,柴科夫斯基則把那里的生活叫作“精神閹割”。思鄉(xiāng)的苦楚同樣糾纏著公社成員們。當(dāng)他們離開俄國時,覺得國內(nèi)的氣氛要讓他們窒息了,因而急于到美國開拓一片自由的新天地,可是現(xiàn)在,他們感到自己可能永遠都無法適應(yīng)美國。
弗雷對人們的抱怨統(tǒng)統(tǒng)報以蔑視,他要求每個成員都必須摧毀自己身上的分離傾向,變?yōu)橐粋€純粹的社會主義者。然而,一場以“奎寧”為口號的暴亂發(fā)生了:人們趁弗雷外出的時候,宰殺動物,大吃大喝①Mark Aldanov,“A Russian Commune in Kansas”,p39.。在弗雷的一再堅持下,雪松谷公社堅持到1877年夏天。此后,農(nóng)場被變賣,財產(chǎn)被分發(fā),大部分公社成員追隨馬林科夫返回了俄國。在堪薩斯州1877年7月9日的一份特許狀里這樣寫道:“這個被稱作‘雪松谷公社’或是‘雪松谷慈善與教育社’的社團,是為了互相幫助和不可或缺的教育之目的而建的,它的名字將永遠存在?!雹贏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p79.
在返回俄國游歷期間,弗雷曾這樣回憶自己在美國的生活:“在美國,我做過各種無需專門技能的工作,同時也參加了許多旨在不通過暴力和革命,而是以對正當(dāng)生活以身作則的方式來改善生活的社會主義事業(yè)。在美國的全部時間里,我都在忍受著最悲慘的物質(zhì)貧困,社會活動帶給我的是最殘酷的失望。但是,在那里我卻經(jīng)歷了人所能達到的極樂。而且,在美國的十八年間里,我學(xué)到了許多好的東西,當(dāng)我由于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而不得不返回歐洲時,我對這個已經(jīng)接受我的國家深懷感激,對它的政治制度、正直的公職人員、眾多的人民……懷著深刻而真誠的敬意?!雹跘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foreword,vi.可見,雖然公社實驗一波三折,最終也沒能成功,但弗雷仍未對美國失望,而是對美國的一切都充滿贊賞與感激,在他心目中,美國依然是其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樂土。
作為一個新大陸和新國家,美國因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優(yōu)越的自然環(huán)境、相對自由的人文環(huán)境以及對各種社會力量較強的包容性,而有別于歐洲大陸,長期吸引著心懷宏志的社會主義者的目光,成為他們建立公社的試驗場。英國人歐文1824年在此創(chuàng)建了“新和諧”公社,法國人卡貝創(chuàng)建了“伊加利亞之旅”,這都是社會主義者在美國這片土地上實踐其社會理想的著名范例。然而,這些公社實驗卻無一例外地失敗了。關(guān)于社會主義在“社會主義者看好的美國”屢屢碰壁的原因,討論由來已久,其中較有影響的是桑巴特的“物質(zhì)替代”理論。秦暉教授在《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一文中,也對國內(nèi)外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各種解釋進行了詳細評述。
就雪松谷公社的實踐來看,來自俄國的民粹派對土地和農(nóng)民深懷熱愛,而堪薩斯州則有著適宜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優(yōu)越條件;雖然弗雷的專制作風(fēng)令人難以忍受,但公社對人們精神生活的全面控制,與俄國村社中靠世代相傳的原則和道德規(guī)范進行自我管理和相互監(jiān)督的生活方式不無相似之處。這也正是民粹派人士能夠與弗雷合作的原因。雪松谷公社的主要成員是民粹派人士,但卻接受了深受西方思想影響的弗雷的領(lǐng)導(dǎo),因此它并不是民粹派運動在美國的簡單翻版,而是俄國式“農(nóng)民社會主義”與這一時期美國公社實驗相結(jié)合的一次特殊嘗試。從歷史上看,這些“烏托邦式”的公社無一能夠逃脫失敗的命運,但與“奧納達”等維持多年的公社相比,存在時間不足兩年且充滿矛盾與斗爭的雪松谷公社,其失敗應(yīng)該有更多的自身原因。弗雷就曾感慨:“神人”們的失敗正在于他們對規(guī)矩的厭惡①A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 merican Dream,p80.。無論是在俄國還是美國,民粹派都并非是為建立公社而建立公社,他們更希望通過建立公社來實現(xiàn)個人生活乃至整個俄國社會的改變。俄國人極端主義的性格,無論在弗雷還是在民粹派人士身上,都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這可以說是雪松谷公社較其他美國公社存在時間更短的原因之一。
雪松谷公社解體后,其主要成員的去向似乎也代表了俄國后來發(fā)展的兩種趨向?;氐蕉韲鸟R林科夫平靜地在家鄉(xiāng)生活到1904年,并繼續(xù)受到追隨者的愛戴;他與東正教和解,成了虔誠的東正教徒;還在鐵道上謀得一份體面的工作,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柴科夫斯基先是流浪到費城尋找工作,后輾轉(zhuǎn)移居倫敦。許多年后,他在寫給弗雷的信中說:“再血腥的革命也要好過這種緩慢的、持續(xù)的對人的自由精神的嘲弄?!雹贏vrahm Yarmolinsky,A Russian’s American Dream,p77.他加入了俄國社會革命黨,并于1905年返回祖國。1917年,他成為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領(lǐng)袖之一,在十月革命中發(fā)揮了不小的作用。1918年,他則成為俄國北部省份反布爾什維克政府的首腦,走到了革命的對立面。
與弗雷不同,雪松谷公社并沒有成為這些民粹派人士生活與理想的全部,也并沒有“在他們周圍的人中,更不用說在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生活中,產(chǎn)生甚至是最輕微的一點影響”③Mark Aldanov,“A Russian Commune in Kansas”,p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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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5574(2010)03-0044-08
原婧,北京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 (北京100875)。
(責(zé)任編輯:蔣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