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雁雁 李登貴

在回答問題的問答對中，答句承接問句，受問句的管轄①，一般情況下，答句可以針對疑問點②做答。這樣，只針對疑問點作答而省略其他，就顯示出答句的簡潔特點。以往對答句中省略問題的關(guān)注大都集中于句法成分的省略(馬建忠，1954;黎錦熙，1992:63;呂叔湘，1982:29-30;趙元任，1979:51;劉月華，1983:502;高名凱，1986:399)，也有零星學者涉及了語義、語用方面(沈家煊，1989;張伯江、方梅，1996:65)，但是對以語篇為觀察點的省略，目前關(guān)注的還較少。

本文以語篇銜接相關(guān)理論為指導，在對日常會話錄音語料及現(xiàn)場訪談、情景電視連續(xù)劇等模擬真實會話的錄音腳本的轉(zhuǎn)寫統(tǒng)計基礎上，首先歸納出現(xiàn)代漢語中對問句的回答有以信息為主和以關(guān)聯(lián)為主兩大銜接模式，然后又各有細分;隨后歸結(jié)出不同模式的銜接語引導不同省略形式的特點;最后反觀目前的初級口語教材，并對相關(guān)體現(xiàn)情況進行統(tǒng)計分析。

一 現(xiàn)代漢語中回答句的模式類型及省略特點

(一)以信息為主的銜接語模式

這種銜接是指答話人針對問句的疑問焦點，針對問話人所要得到的信息，用問句中的詞語或和問句范圍有關(guān)的詞語直接進行銜接。根據(jù)與問句疑問點的關(guān)系又可分為以下四種銜接語模式。

1.直接重復問句焦點詞語的銜接語模式

這類銜接語模式是指答話人根據(jù)問話人所提出的問題，直接用問句中出現(xiàn)的表示焦點信息的詞語來銜接。如:

(1)學生:老師，明天上課嗎?

老師:(明天)上/不上(課)。

是非問句中，答話人在回答時，或者選擇問句中的主要動詞，或者選擇問句中的能愿動詞。這種選擇問句中的主要詞語來回答的答句模式，蕭國政(1992)和朱曉亞(1995)分別從答句與問句在形式、語義兩方面的關(guān)系角度進行過研究，還沒有涉及答句與問句構(gòu)成的語篇的銜接關(guān)系。

這種類型的銜接語模式不但見于是非問，還見于選擇問和正反問。如:

(2)A:身體需不需要療養(yǎng)一下?

B:(身體)需要/不需要(療養(yǎng))。(邵敬敏1996:115)

在我們所收集的錄音口語語料中，這種銜接語模式有時還增加了問句中沒有的修飾成分。如:

(3)導演:小雨想不想演這個角色?

小雨媽媽:當然連做夢都想(演這個角色)啊!(《家有兒女》之“外星人”)

例(3)中，回答時把重復的焦點信息詞語鑲嵌在一個固化的結(jié)構(gòu)中，并且前加副詞修飾。這些副詞或結(jié)構(gòu)，都是問句中沒有的，在答句中相對于問句來說是增加的成分③。

2.直接重復問句疑問詞語的銜接語模式

這種銜接語模式是指答話人根據(jù)問話人所提出的問題，直接用問句中出現(xiàn)的表示疑問焦點的疑問詞來銜接。如:

(4)朋友1:上午去超市，買了什么好東西?朋友2:(上午去超市，)沒買什么(好東西)。

(5)朋友1:昨天賺了多少?朋友2:(昨天)沒(賺)多少/沒賺多少。

(6)朋友1:你整天忙著約會，到底有幾個女朋友?朋友2:沒幾個/沒有幾個(女朋友)。

以上答句都是針對含特殊疑問詞的特指問進行的否定回答。其共同特點是在答句中都重復了問句中的特殊疑問詞。只是這里的疑問詞都已經(jīng)失去了疑問的含義④。

3.直接替換問句焦點信息的銜接語模式

這種銜接語模式是指答話人可以根據(jù)問話人所提出的問題，直接針對問句中出現(xiàn)的疑問詞用相應的詞語進行替換，從而完成交際。如:

(7)劉 梅:感覺怎么樣?

夏東海:(感覺)舒服。(《家有兒女》之“飛來的鮮花”)

(8)老師:為什么沒復習?

學生:忘帶書了(所以沒復習)。

以“為什么”、“怎么樣”引導的問句，答句可以用直接替換疑問詞的形式來銜接。銜接語可以是簡單的詞，如例(7);也可以是復雜的短語或句子，如例(8)。

而以“什么”、“多少”、“幾”加名詞引導的問句，答句除了替換疑問詞語外，還可以重復疑問詞后面的名詞。如:

(9)顧客:什么水最貴?

服務員:礦泉水(最貴)。

(10)老師:你們班多少人?

學生:(我們班)50人。

(11)朋友1:昨天的活動分了幾組?

朋友2:(昨天的活動分了)5組。

當“幾”、“哪”后面同時出現(xiàn)量詞和名詞引導的問句，回答有多種情況?？梢栽谔鎿Q了疑問詞語后，只出現(xiàn)疑問詞后面的量詞，不再重復量詞后面的名詞，如:

(12)媽媽:你這是從哪個商店買的呀?

女兒:(我這是從)前面的那個(商店買的)。

(13)朋友1:你身下鋪了幾床褥子?

朋友2:(我身下)當然(鋪了)1床(褥子)了。

4.疑問項以外的銜接語模式

這種銜接語模式是指聽話人并不直接針對問句給出的疑問項進行詞語銜接，而是選擇疑問項以外的其他詞語項來進行銜接，但所選的其他詞語項都在問句所管控的大的疑問范圍內(nèi)。如:

(14)顧客:她是直流還是交流?

推銷員:(她是)太陽能的。(王朔《編輯部的故事·誰比誰傻多少》)

這種銜接語模式雖然沒有直接選擇問句中出現(xiàn)的詞語，但是在語義場理論(參見賈彥德1999:148)指導下進行的詞語銜接。對非漢語母語的學習者來說，要掌握這種銜接模式，首先要掌握相當數(shù)量的語義場中的詞語，因而相對來說難度較高。

(二)以關(guān)聯(lián)為主的銜接語模式

這種銜接語模式與以信息為主的銜接語模式相對，是指選擇一些字面上看似與問句無關(guān)的語言形式進行銜接。根據(jù)語言形式的不同，可以歸納為以下四種。

1.詞的銜接語模式

這種銜接語模式是指用問句中沒有出現(xiàn)的最簡單的詞的形式進行銜接。這種銜接語模式中的詞與問句的疑問焦點沒有關(guān)系，不管疑問焦點在哪兒，都可以用這種模式的銜接語，而且這種銜接語模式與問句的疑問范圍也沒有關(guān)系，如:

(15)朋友1:我剛才沒認錯吧，招手的是你嗎?

朋友2:嗯。(你剛才沒認錯，招手的是我)

若以信息為主的銜接語模式來銜接，應該或直接針對疑問焦點“是你”，用“是”、“不是”銜接;或針對疑問范圍“誰”，用“是我”、“不是我”或“是小王(我以外的其他人)”銜接。這里選擇“嗯”銜接，是聽話人用最簡單的語言形式表達對問話人所問問題持何種態(tài)度，從而達到與問句發(fā)生聯(lián)系，形成對話語篇。因為這種銜接語模式符合語言的經(jīng)濟原則，往往受到人們的喜愛，因而使用頻率比較高。這種銜接語模式有肯定形式，也有否定形式。如:

(16)劉星:咱們和平談判怎么樣?

小雨:好!(咱們和平談判。)(《家有兒女》之“洗床單”)

(17)劉星:鼠標回來，你們還會打他嗎?

鼠標父母:(鼠標回來，我們)不(打他)了。(《家有兒女》之“無處可逃”)在錄音語料中，還出現(xiàn)了在肯定或否定詞后面，緊接著補充出原因、結(jié)果等相關(guān)內(nèi)容的回答形式。如:

(18)劉 梅:哎，夏東海，他要供不下去，你還真給他收回呀?

夏東海:是(我真給他收回)。我告你，一雙鞋事小，機會教育事大，原則問題我絕不馬虎。(《家有兒女》之“購鞋按揭”)

2.固定短語或結(jié)構(gòu)銜接語模式

固定短語是指構(gòu)成成分與構(gòu)成模式凝固化了的短語。固定短語的意義往往并不等于它的幾個構(gòu)成成分意義的簡單相加(范開泰張亞軍2000:247-248)。這種銜接語模式中的固定短語或結(jié)構(gòu)意義已經(jīng)虛化，其字面義與實際表達的意義相距甚遠，表面上似乎跟問句已經(jīng)沒什么關(guān)系了。如:

(19)夏東海:你覺得他的《走四方》怎么樣?

客人:(我覺得他的《走四方》)沒的說。(《家有兒女》之“遠方來客(上)”)

類似表肯定態(tài)度的固定短語還有“那當然”、“那還用說”、“借你吉言”、“怪不得呢”、“看你了”、“看你吧”、“隨你便”、“隨便”、“但愿如此”、“太爽了”等。

除了表肯定態(tài)度的固定短語外，還有一些表肯定態(tài)度的固定結(jié)構(gòu)。如:

(20)爸爸:你長大了怎么辦?

小雨: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家有兒女》之“洗床單”)

類似的表肯定態(tài)度的固定結(jié)構(gòu)還有“該+動詞+就+動詞”、“沒有+動詞不到的”、“特殊疑問詞+形容詞+特殊疑問詞+動詞”等。

除了表肯定態(tài)度的固定短語和固定結(jié)構(gòu)外，錄音語料中還有表否定態(tài)度的固定短語和固定結(jié)構(gòu)。如:

(21)朋友1:怎么才能考及格?

朋友2:天知道(怎么才能考及格)。

(22)劉星爸:再寬限幾天，一準兒給你們結(jié)帳，好吧?

劉 梅:不好也得好?？偛荒馨涯阗u了呀。(《家有兒女》之“好爸爸壞爸爸”)

與例(21)類似的還有“騙鬼去吧”、“騙誰呀”、“別裝蒜了”等。與例(22)類似還有“A什么呀”、“A什么A”、“有什么+動詞+頭?”、“你怎么這么+形容詞”等。

錄音語料中，還有一些表肯定、否定態(tài)度的熟語，如:

(23)同學1:看了今天的表演，你有什么感想?

同學2: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哪。

(24)同學1:你們倆今天這么一鬧，以后還會來往嗎?

同學2:他走他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3.固化小句銜接語模式

這種銜接語模式是指以固化的句子形式與問句銜接。從句子語氣類型看，可以是陳述形式，也可以是以疑問形式出現(xiàn)的固化小句或含固化結(jié)構(gòu)的句子形式。如:

(25)(馬路的兩邊都有商店)

朋友1:我們先逛左邊的還是右邊的?

朋友2:你說(我們先逛左邊的還是右邊)吧。

(26)小雨:我是神童，你沒意見吧?

劉星:我能有什么意見?(《家有兒女》之“無處可逃”)

(27)劉 梅:你還沒還手?

夏東海:我干嗎要還手呀?

劉 梅:你怎么能不還手啊?你怎么連正當?shù)姆佬l(wèi)都不會呀?(《家有兒女》之“英雄氣概(下)”)

這種銜接語模式還有以熟語嵌入固化結(jié)構(gòu)的小句形式。如:

(28)甲:聽說他連得兩項國家級獎。這是真的?

乙:他可是飛機上掛暖瓶——高水平呢!

類似的固化小句、固化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和熟語鑲嵌還有很多，這里不再一一列舉。

4.標記語引導的銜接語模式

這種銜接語模式是指先用一個語用標記語或話語標記語引導，然后再針對問句的疑問焦點提供問話人所需要信息的模式。如:

(29)主持人:那您覺得票價貴嗎?

宋昭毅:怎么說呢?看演唱會我看得比較多了。就是說雖然喜歡看，但是總是這么高的票價的話，還是接受不了，兩千零五這個，說實話是咬著牙買的，下了很大的決心。(《文化訪談錄》之“演出票價這么高，憑什么?”央視國際2004.4.5)

(30)朋友1:你覺得哪個好?

朋友2:這個嘛，還真不好說。

例(29)中的“怎么說呢”屬語用標記，與此類似的還有“讓我怎么說呢?”、“事情總是一分為二的”、“這還真難說”等;例(30)中的“這個嘛”屬話語標記，與此類似的還有“嗯……”、“這個……”、“啊……”等。

在交際中，有時答話人對問話人所問的問題常要提出自己的建議。在說出自己的建議以前，也常先用一些標記語引導。如:

(31)學生:老師，我們要看完幾本書才能動手寫呀?

老師:起碼啊，得看20本(才能動手寫)。

學生:天哪!

(32)朋友1:你看這份工作適不適合我呢?

朋友2:據(jù)說收入穩(wěn)定對一個人來說最重要。

從問句的類型看，選擇問、特指問、是非問、正反問都可以用建議標記語來銜接。而且或者是用主觀含量較高的標記語，如例(31)，或者是用客觀含量較高的標記語，如例(32)。類似的還有“我覺得吧”、“依我看”、“我以為/認為/想/看”、“最好啊”、“最低吧”、“至多吧”、“往小里說”、“不如啊”、“我只是隨便一說啊”、“你們可以考慮啊”、“毫無疑問”、“按理說”、“照一般情況看”等等。

(三)不同銜接語模式的省略形式特點

通過觀察以上例句中補出的省略內(nèi)容我們發(fā)現(xiàn)，不同的銜接語模式所在句中的省略形式并不相同。我們根據(jù)句中省略內(nèi)容與不同模式的銜接語之間是否可融，將不同的銜接語模式構(gòu)擬出一個連續(xù)層級(＞左邊表示省略內(nèi)容與銜接語之間的可融性高):

二 省略形式在初級口語教材中的體現(xiàn)情況及思考

我們將初級口語教材進行隨機抽樣，抽出《初級口語》等十套初級口語教材中的答句形式進行了相關(guān)統(tǒng)計，不同銜接語模式的省略形式的答句所占百分比如表1。

表1

2000年以前的三套口語教材，省略形式答句的平均百分比為24.3%，2000年以后的七套口語教材，省略形式答句的平均百分比約43.6%。2000年以后比2000年以前平均增長了19.3個百分點。

省略形式答句出現(xiàn)率最高的口語教材是《漢語會話301句》，所占比例為65.7%，其次是《路》，所占比例為53.5%，出現(xiàn)率最低的是《初級漢語口語》，所占比例為15.5%，這三套口語教材出版時間分別為2005年、2002年、1998年，相隔時間為三年、四年，省略形式答句所占百分比相差了12.2和38個百分點。而出現(xiàn)率最高的《漢語會話301句》和出現(xiàn)率最低的《初級漢語口語》之間，相差了50.2個百分點。

盡管在2000年教材的抽樣中，《新概念漢語》省略形式的答句百分比遠遠低于平均值，盡管我們抽出的樣本量也不是很大，但以上統(tǒng)計數(shù)字還是能夠顯示出我們的初級口語教材在編寫進程中，從總體上已經(jīng)越來越注意到了口語會話中“省略”這一特點并加以體現(xiàn)。

附錄

《初級口語》:盧曉逸、程美珍、郭志良、劉英林、李景蕙編，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86。《初級漢語口語》:戴桂芙，劉立新，李海燕編著，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最新實用漢語口語》:張軍編著，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漢語口語教程》:戴悉心、王靜編著，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1。

《口語速成》:張朋朋編著，華語教育出版社，2001。

《路》:趙金銘主編，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2。

《看圖說話》:丁永壽編繪譯，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2。

《魔力漢語》:姚曉琳、何薇、林奇倩編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新概念漢語》:劉德聯(lián)、張園編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漢語會話301句》:康玉華、來思平編著，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5。

注

①此處的“管轄”，借鑒廖秋忠(1992)提出的“管界”說。在《廖秋忠文集》第92-115頁，廖秋忠指出了帶篇章管界的管領詞語有三種形式:謂語動詞、狀語、連接成份;帶篇章管界的篇章管領詞語按語義分為兩類:時間與處所詞語、主題/話題或命題詞語。這些都是從非對話體的篇章角度研究的。其實，問答對語篇中問句在時間、地點、方式、原因、目的等方面對答句都起到了一種管轄作用，答句一般必須在問句提供的范圍內(nèi)進行。

②關(guān)于疑問點，參見呂叔湘(1942:281-286)、林裕文(1985)、張斌(1987:124)、房玉清(1992:637)、邵敬敏(1996:9)、李宇明、陳前瑞(1998:48-49)、溫鎖林等(2000)。

③蕭國政(1992)在《現(xiàn)代漢語非特指問簡答式的基本類型》中，從信息構(gòu)成的角度把這種回答形式稱為“增息符合式”，朱小亞(1995)把這種回答形式稱為“增量答”。

④周小兵(1996)在《特指問句的否定式應答》一文中，提到過問句中的“怎么樣”和答句中的“怎么樣”在用法和形式上都有不同。問句中的“怎么樣”表示詢問，只有肯定形式，沒有否定形式，而答句中的“怎么樣”只有否定形式，沒有肯定形式，其否定形式“不怎么樣”的意思跟“不太好”有點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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