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涌
張磊向耶魯大學捐款八百八十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美元,這條創(chuàng)耶魯管理學院中國畢業(yè)生個人捐款紀錄的新聞,一時間在國內(nèi)石破天驚。中國網(wǎng)友立即對張磊展開“人肉搜索”。有人極為憤怒:“中國辛辛苦苦培養(yǎng)的高材生幫著人家發(fā)展”。張磊吃里扒外的形象躍然而出。
我們夫妻二人都是在耶魯接受的博士教育。讀到這則新聞,心里實在非常復雜。老實說,如果我們有張磊的能力,也許確實會優(yōu)先考慮給國內(nèi)捐款。
但是,回憶一下我們自己的經(jīng)歷,又對張磊的行為感到十分理解。二十多年前我們結(jié)婚時,妻子在北京是個“黑戶口”。她被分到外地,我們不愿意兩地分居,索性“黑”了。代價是沒有工作,有時還要為臨時戶口操心。后來決定出國,兩人一起學英語,考托福。1993年我們正處于彈盡糧絕的狀態(tài),她接到從耶魯寄來的一個厚厚的信封。打開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被錄取了,兩萬多美元的學費人家給支付了,另外還給了將近一萬元的生活費,整個三萬多美元!有生以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錢。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就麻煩了。有這筆錢并不一定能出國。出國要有護照。按當時的規(guī)矩,大學畢業(yè)服務(wù)不夠一定年限者,出國必須有海外關(guān)系,還必須支付大學的“培養(yǎng)費”,把賬還清了以后,就可以掃地出門了。于是,我們?nèi)揖o急動員,先找到在臺灣的姨媽開證明,然后到街道派出所開證明,記不請跑了多少地方,當然也送了不少禮,其中頗有些差點前功盡棄的驚險關(guān)節(jié)。最后,把所有積蓄都拿出來,按照國家開出的帳目,把大學四年國家在她身上花的錢全都還清。再向父母借了些錢買機票,一下子就飛了過去。半年后,我也跟去探親。我畢業(yè)后已經(jīng)為國家服務(wù)十年,不用繳納大學的培養(yǎng)費。但是,我去探親,按規(guī)定必須辭職。這又是一場有驚無險的奮斗,比如找地方存檔案、在一堆“不行”、“不辦”的聲音中絕處逢生等等。我還記得最后辦成的那一刻,跑到單位要最后一個文件。窗口一位冷冰冰的小姐把蓋好章的一張紙往我面前一仍,甩過來一句話:“你從此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了!”
我到了耶魯探親,人家對我這個“家屬”則無微不至。比如,我只需繳一點錢就有了醫(yī)療保險,白拿了學校圖書館的借書卡,使用健身房等等設(shè)施,還能再旁聽兩門課??傊?除了課松一些外,和正式學生也沒有什么太大差別。我正是利用這個機會好好表現(xiàn),被教授看中,什么也沒有考就被錄取為碩士。日后一帆風順,直到拿了博士,而且六年下來一直拿著全獎。除了正常的獎學金外,學校還給各種錢在夏天讓我學英語、學日文,甚至送我到日本學了整整一年。說“耶魯改變了我的一生”,難道還有什么爭議嗎?
張磊的經(jīng)驗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從中國上大學、工作到耶魯讀書,一個人直接的感受往往確實就是“耶魯改變了我的一生”。張磊的捐款,在耶魯校友的捐款中只是很小的一筆,在美國并沒有太多新聞價值。在中國有新聞價值的,是這一行為所顯示出來的教育模式和中國是多么不同。
張磊究竟對中國捐了多少錢,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但是,他給耶魯捐錢,只不過是人家大學經(jīng)營模式的日常運轉(zhuǎn)和效率而已。你現(xiàn)在就是給美國名校繳足三萬多美元的學費,人家培養(yǎng)你還是賠本的。何況許多學生是人家倒貼錢請來的。這么賠錢培養(yǎng)學生怎么賠得起?人家學校牛就牛在這里:我們的教育能夠保證你成功,而且保證你成功之后會認識到是我們的教育改變了你的一生,最后你會捐錢來感恩。如果你畢業(yè)后收入低、欠的教育貸款還不起怎么辦?許多名校(特別是法學院等)的做法是:全免!理由大致有兩條:第一,在我們這么優(yōu)異的地方畢業(yè)后,你放棄高薪而從事低薪的公益事業(yè),那就算我們學校為社會作貢獻了;第二,如果你真沒有技能拿到高薪工作,那一定是我們教育的失敗,對你說“對不起”還來不及,怎么會追著向你要錢呢?
張磊的行為,應該促使中國的高校好好想一想。我們要是一天到晚和學生算培養(yǎng)費、懲罰不能按期還貸的學生,又怎么能指望學生像張磊對耶魯一樣對待自己的母校?
【原載2010年1月21日《今晚
報·今晚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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