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見到宋德福老人時,我馬上想起了堂吉訶德。不過,堂吉訶德是手執(zhí)長矛與風車作戰(zhàn)的,悲壯而滑稽,宋老爺子卻是抓起鐵锨與風沙對抗的,沒有滑稽,只有悲壯。他們都是騎士?;尿T士也是騎士,悲壯則是騎士的本來風度。
這是甘肅省古浪縣海子灘鎮(zhèn)上冰村,古浪綠洲處在沙漠最前沿,前面就是如大海一般浩渺的騰格里沙漠。乘車離開古浪縣城,朝沙漠的方向駛去,見到的情形和往年大不相同。綠洲農田的莊稼已經收割了,空曠的田野卻不空曠,樹木和各種沙生植物顯得分外精神。今年的雨水多,大片大片氣焰囂張的沙漠老實了。
沙漠是植物最厲害的殺手,風助沙勢,沙助風狂,所過之處,摧枯拉朽,一切生命都要讓位于死亡。同樣,植物也是沙漠的死敵,而植物卻需要水的滋潤,水之于植物,如同戰(zhàn)士手中的刀槍。沙漠中生長著梭梭、紅柳、花棒、沙棗等等,這都是節(jié)水耐旱的植物,它們的陣容雖顯單薄,但也足可暫時絆住隨風橫行的沙漠的腿腳。
走完了綠洲,終于來到抗沙前沿陣地上冰村。有上冰村,便有下冰村,兩個村莊原來都屬于冰草灣。冰草是一種草本植物,根系極為發(fā)達。人口繁衍,村莊擴張,只好一分為二。人在擴張時,沙漠在整裝待發(fā),人在為自己的些許成就得意洋洋時,沙漠趁勢反攻,人不但把沙漠還給了沙漠,把綠洲也還給沙漠了。
冰草灣只剩下了名字,阻擊沙漠的冰草已難覓蹤影。大風起兮,沙塵遮天蔽日,田園頓時黃沙漫漫,半截屋子埋沒于黃沙,一碗飯吃完,碗底落下半寸厚的沙粒。有些人攜家?guī)Э冢瑩]淚離開村莊,有些人四顧茫茫,徒喚奈何。但,也有人起而抗爭。
宋德福老人就是一個。在摧枯拉朽的沙漠面前,宋德福老人顯得太孱弱,太渺小了。這是一場不公平、不對等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還沒有開始,戰(zhàn)爭的結果似乎就已經出來了。沙漠無語,但,沙漠就是這樣認為的,它對橫在面前的宋德福不屑一顧。宋德福心里說:老子的眼里糅不得沙子!他扒拉一下鉆進眼里的沙子,掄起鐵锨,在沙海的波峰浪尖上,剜出一個沙坑,栽上了一棵樹。然后,他挺進大漠深處,一棵,兩棵,成千上萬棵,成百萬棵,仿佛一根根針,將跑得飛快的沙漠牢牢地釘在了大地上。
8年的時光,中國軍民以簡陋的武器,憑著一腔忠勇,一腔熱血,打敗了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還是8年時光,宋德福老人以簡陋的勞動工具,憑著一腔忠勇,一腔熱血,給萬畝黃沙披上了綠裝。外圍是防風固沙的沙生植物,往里走,是果園。老人捧著猩紅甘甜的大棗壞笑著說:“我把親戚朋友騙了個遍,我騙他們幫我栽樹,我沒有錢雇工人,但,樹不可不栽,沙不可不治。果子成熟了,我少賣一些,留下送給他們吃,他們高興了,就幫我栽樹;親戚朋友的孩子來了,我給他們吃果子,哄高興了,他們也幫我栽樹……”
萬畝草木堵住了風口,逃離的人陸續(xù)回來了。凌厲的風照樣可以透過防風林,可是,這是清風,是干凈的風,飯碗里只有飯,沒有沙粒了。詩人謝榮勝在這里掛職,是村支部第一書記,他給村里辦起了閱覽室。草木在這里扎了根,現(xiàn)代文明在這里扎了根。雨后不久,沙丘上的植物還帶著露水,我爬上一個制高點,向騰格里沙漠深處極目遠望,映入眼簾的是望不到頭的深秋季節(jié)黃綠相間的各種植物。
本來這里是被沙漠侵吞了的綠洲,現(xiàn)在又變成了綠洲,人們正在以騎士的姿態(tài),從腳下的綠洲出發(fā),揮舞鐵锨向沙漠深處挺進。
兩天后,我來到了武威涼州區(qū)長城鄉(xiāng)洪水村。
長城鄉(xiāng)名不虛傳,殘留的長城斷斷續(xù)續(xù),從遙遠處來,到遙遠處去。當年用來抗拒對手的壁壘,如今在沙浪面前一籌莫展,許多城堡并沒有傾塌,卻被黃沙掩埋。金戈鐵馬之聲早已化為歷史深處的感嘆和幽怨,而從前的抗敵前線,如今又成為抗沙前線。曾經的敵對雙方早已偃旗息鼓,融為共存共榮的一家,如今面對的卻是共同的敵人。他們此前的所有紛爭,無非是為了爭奪在腳下這片土地上的生存權。而今,沙漠以席卷之勢,讓所有生命的生存愿望化為最后一滴眼淚。
在這里,我見到了另一個沙漠騎士王天長老人。
乍一見,我首先想起的仍然是那位中世紀的西班牙騎士堂吉訶德。同樣,沒有堂吉訶德的滑稽,有的只是他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絕世悲壯。與宋德福老人略有區(qū)別的是,王天長老人手中有一桿槍。兩米長的槍桿,圓錐形的大約一尺半長的槍頭,槍桿的另一頭是鋤頭。這是王天長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被人稱為沙漠槍。使用沙漠槍的基本套路是,先用鋤頭刨去地表一層干沙,再調換方向,槍頭插入沙中,用腳使勁踩踏,當槍頭完全沒入沙中時,拔出來,將樹苗從槍頭刺出的圓孔中植入。
一棵樹就這樣在流沙中生根發(fā)芽,成為阻截沙漠侵襲的新的長城。王天長老人率領老伴,還有兒子王銀吉,每人手執(zhí)這樣一桿槍,抗戰(zhàn)8年,給一萬多畝流沙披上了綠色。
至今,王天長老人提起長孫的病故,仍然泣不成聲。長孫14歲那年,突然生病,而王天長正率領全家奮戰(zhàn)在抗沙前線,他以為一個正在茁壯成長的半大小伙子,偶然生病沒什么要緊,這一錯誤的“以為”,給他、全家留下了永久的傷痛。長孫人生最后的愿望,竟是讓爺爺背著他,來到治沙工地,他望著爺爺輝煌的治沙業(yè)績,幸福地閉上了少年一雙清澈的眼睛。
我見到老人那一天,正是日近正午時分,天空陰云密布,凜冽的寒風掃地而來,他與老伴、兒子,一人一桿沙漠槍,在冬天來臨的前夕,搶種梭梭。我和他盤腿坐在冰涼的沙地上,大風一波波襲來,沙丘上的草木迎風搖曳,而沙粒則被牢牢地釘在原地。說起孫子的病逝,他黯然神傷,說起治沙來,立即又志氣高邁。所有的治沙經驗都是從無數次的失敗中得來的。起初,他在流沙中栽樹時,挖坑40厘米,眼看一大片樹苗栽活了,一場沙塵暴,樹苗被連根拔起。他沒有氣餒,心想,大風可以吹走40厘米厚的流沙,我便挖坑80厘米,吹走一半,還剩一半,只要樹根不被拔走,就有存活的希望。
他成功了。
說到這里,他忽地站起來,傲然昂起頭顱,灰白的頭發(fā)迎風招展,高大的身軀像是扎根于沙漠深處的一棵大樹:“我就不信,我對付不了這驢日的風!”這是句粗話,卻也是我在抗沙前線聽到的最精彩、最男人氣、最有英雄氣概的一句話。
真男人,真性情,真英雄,真本色。誰能看得出,灰頭土臉的王老還彈得一手好三弦。他坐在條凳上,頭顱高高揚起,眼望一眼望不穿的大漠,轉軸撥弦三兩聲,忠臣孝子氣縱橫。他彈的是《涼州賢孝》,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哀婉悲涼,風送弦聲,弦外傳音,王老一家栽種的樹木,在風與弦的和鳴中翩然而舞。
(馬武摘自《伊犁河》2009年第6期,劉 忠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