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裕生
(清華大學哲學系,北京100084)
一
康德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批判恰恰是為了把形而上學作為一門真正的科學來建立,而不是要放棄形而上學。
這里需要澄清,什么是形而上學?又是什么原因導致形而上學陷于毫無結果的長期論爭,以致形而上學不得不一再走回頭路?康德的回答是:“純粹理性本身所不可避免的問題(Aufgabe )是上帝、自由和不朽。為解決(Aufloesung)這類問題所做的一切準備以及以解決這類問題為最終目的的科學,就是形而上學,它最初的方法程序(Verfahren)是獨斷式(dogmatisch)的,也即說,在沒有對理性是否有能力承擔起此偉大任務進行預先審察之前,就貿(mào)然行事。”(B7)
顯然,在康德心目中,形而上學被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構成形而上學最終目的的超越(transzendent )部分,這部分要對上帝、自由、不朽這類超越性事物作出思考和理解;另一部分是構成形而上學之準備性知識的超驗(transzendental )部分,它將為確實可靠地思考超越性事物提供準備與前提。超越經(jīng)驗界限是形而上學的根本事務,它是人的理性之本性所在。
但是,形而上學卻一直以獨斷的方法程序處理這一事務,這正是形而上學一直未能有所前進的根本原因。其獨斷方式就體現(xiàn)在它的方法程序(Verfahren)上:它在沒有對理性本身是否有能力去認識經(jīng)驗之外的事物進行審察之前,就貿(mào)然去構造這類事物的知識體系。由于缺乏先行的批判考察,傳統(tǒng)形而上學未能區(qū)分出理性本身的兩種不同運用,這就是康德所說的理性的“經(jīng)驗(理論)運用”與“實踐運用”。
理性的這兩種不同運用實質上就是理性的兩種不同存在方式,或說是理性(人)的兩種不同身份,這就是在理性經(jīng)驗運用中的“主體”角色與理性在實踐運用中的“自由存在者”身份。理性的兩種不同運用使人承擔著不同角色,并開顯出不同世界。
傳統(tǒng)形而上學最大的失誤就在于混淆了這兩種不同運用。這導致了兩個相互聯(lián)系的結果:一個就是表面看似擴大了思辨理性或知性(Verstande )的認識領域,而實際上卻縮小了理性的整個運用領域,因為它實際上以理性的理論運用排擠掉了理性的實踐運用,從而取消了理性作為自在存在者的存在方式。但是,只有當理性自在地存在,它才是自由的,才是自由理性,也只是作為這種自由理性的存在者,人才是自由的,才保持為人。因此,當傳統(tǒng)形而上學因混淆理性的兩種運用而取消了理性的自在存在方式時,也就意味著形而上學的歷史是一部人類失位的歷史。形而上學誤用理性帶來的另一個結果就是使形而上學在解決自己的基本問題時陷入了自相矛盾,從而影響了自己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
二
形而上學的根本任務是超出經(jīng)驗之外,追問上帝(神)、自由和不朽這些根本問題。但是,如何超出經(jīng)驗之外?又如何去追問上帝、自由這些根本問題?顯然不能通過把知性法則擴展到經(jīng)驗之外的領域來完成形而上學的任務。這種擴展使形而上學陷入的矛盾沖突表明,理性對知性法則的運用是有界限的,或者說,理性的經(jīng)驗運用是有界限的。因此,為了使形而上學擺脫長期陷入其中的那種自相矛盾,以使形而上學成為一門可靠的科學,必須首先澄清理性的經(jīng)驗運用的界限。而這也就是說,必須首先對理性本身進行批判考察。
因此,在康德這里,“純粹理性批判”對理性所做的分析是形而上學本身的一項任務,它構成了形而上學的準備性知識部分。也就是說,“純粹理性批判”實際上是要作為一門科學出現(xiàn)的形而上學的基礎。任何形而上學,只要它想成為一門科學,就必須以“純粹理性批判”的工作為基礎。
在康德心目中,“純粹理性批判”是形而上學的“導論”(Prolegomena )。不過,我們并不能在著作的導論這種意義上去理解《純粹理性批判》在形而上學中的導論地位。一本書的導論可以不是書的正文的組成部分,甚至可以在全書寫完之后再回過頭來寫。但是,作為形而上學的導論,“純粹理性批判”本身就是形而上學的一個部分,而且是形而上學要作為科學出現(xiàn)必須首先完成的部分。所以,“純粹理性批判”雖然是形而上學的準備性部分,但正是這個準備性部分保證了形而上學能夠作為一門科學出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形而上學的準備性部分也就是它的基礎部分。
所以,《純粹理性批判》雖然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進行了最為徹底的批判,但這種批判恰恰是為了使形而上學成為一門科學。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把“純粹理性批判”當作“基礎形而上學”,因為任何可能的形而上學都必須建立在這種理性批判之上。
三
如果我們的確可以把“純粹理性批判”當作“基礎形而上學”,那么,基礎形而上學面臨的任務首先就是回答“先驗綜合判斷是如何可能的”。因為“作為科學的形而上學是如何可能的”這一問題就如“純粹數(shù)學是如何可能的”和“純粹自然科學是如何可能的”這兩個問題一樣,它們的解決取決于“先驗綜合判斷是如何可能的”這一問題的解決。換句話說,這一問題的解決包含著對這三個問題的徹底解決。(B20)
“形而上學的成敗,因而它的存在便完全取決于對這一問題的解決?!保˙19)不過,對這一問題的解決,對于形而上學來說,與對于自然科學和數(shù)學來說,具有不同層次的意義。數(shù)學和自然科學并不存在可能不可能的問題,它們以其長足的進展直接表明了它們的事實存在。對于這種事實的存在,追問其如何可能,在根本上只是追問它們的起源(Ursprung)或根據(jù)(Grund)。但是,對于形而上學來說,“先驗綜合判斷如何可能”這一問題的解決并非僅僅具有奠定其基礎的意義,而且關系到形而上學本身能不能存在。
按康德上面的說法,形而上學的任務就是要超出經(jīng)驗界限之外?,F(xiàn)在的問題是,這種超出經(jīng)驗之外的科學是否可能?而這也是康德認為不能隨便搪塞的一個問題:“是否有一種獨立不依于經(jīng)驗,甚至獨立不依于一切感官印象的知識?我們可以把這種知識稱為先驗知識(Erkenntnisse priori ),以區(qū)別于經(jīng)驗知識(Die empirische Erkenntnisse )——這種經(jīng)驗知識有其后驗(a posteriori )的根據(jù),即其根據(jù)在經(jīng)驗(Erfahrung)中?!保˙2)
也就是說,形而上學能否作為一門科學取決于是否必然存在一種絕對獨立于一切經(jīng)驗的先驗知識。根據(jù)康德的劃分,一切知識或判斷可分為分析的和綜合的。顯然,先驗分析知識的存在是無可懷疑的,它們構成了邏輯學的對象。如果先驗知識只是分析的知識,那么,也就無需形而上學這門學問。于是,從根本上說,“形而上學是否可能”最終取決于“先驗綜合知識(判斷)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純粹數(shù)學和純粹自然科學的存在這一事實表明,的確存在著先驗綜合知識。正是這種先驗知識一方面獨立于一切經(jīng)驗,因而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一方面又對經(jīng)驗事物有所規(guī)定,因而是綜合的。由于它能被運用于經(jīng)驗,所以才使以這種知識為原理和基礎的數(shù)學或自然科學能夠獲得新的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識。數(shù)學與自然科學的存在這一經(jīng)驗事實雖然表明了存在先驗綜合知識,卻并沒有告訴我們這種先驗綜合知識的存在是必然的。在這里,先驗綜合知識本身是必然的,但是,是否存在這種知識卻并非必然的。因此,如果我們停留在經(jīng)驗事實上去確認先驗綜合知識的存在,那么,我們也就沒有必然的理由去建立形而上學。因為既然先驗綜合知識的存在不是必然的,那么,以之為對象的形而上學當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然性。
要確定先驗綜合知識存在的必然性,顯然只有通過追問“先驗綜合知識(判斷)如何可能”這一問題才能實現(xiàn)。這一問題的解答不僅將確認先驗綜合知識的存在,而且將給出這種存在的必然性根據(jù)。因此,對于形而上學來說,“先驗綜合判斷如何可能”這一問題的解決不只是具有奠定其基礎的意義,而且更重要的是將確立形而上學存在的必然性根據(jù)?;蛘吒_切地說,這一問題的解決既是奠定形而上學的基礎,也是確立其存在的必然性根據(jù)。
“純粹理性批判”之所以是基礎形而上學,從消極角度說,是因為這種批判澄清了理性能力的兩種運用及其界限,從而使形而上學避免重蹈陷入自相矛盾的覆轍;從積極角度說,則是因為這種批判將提供作為一切科學的基礎的先驗綜合知識(判斷),并對這種知識的范圍作出規(guī)定,從而為形而上學作為一門科學存在提供必然性根據(jù)。當純粹理性批判澄清了先驗綜合知識并規(guī)定了其范圍時,它本身也就構成了作為科學的形而上學的一部分。
四
不過,把形而上學作為一門科學確立下來,并非僅僅意味著從此我們可以獲得一種新的知識,因為“先驗綜合知識如何可能”首先并非只是一個知(認)識論(Erkenntnistheorie )的問題。
追問純粹數(shù)學或純粹自然科學如何可能,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基礎:先驗綜合知識。追問先驗綜合知識如何可能,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超驗(transzendental )根據(jù):它們能夠關聯(lián)到經(jīng)驗事物,但它們本身卻不來源于經(jīng)驗,而是來源于超驗領域。也就是說,先驗綜合知識首先是人這種存在者的一種超驗存在。因此,人之有這種知識,并不僅僅意味著人對經(jīng)驗中的他物有所知,而且首先意味著人的一種存在:這種知(Wissen)是一種純粹先驗的“預知”或“前知”(Vor-wissen)——先于經(jīng)驗而知,借用海德格爾的存在論解釋學術語說,就是一種前理解或前領會(Vor-verstandes ),人向來是且不得不置身于這種前知或前領會當中,人存在于“前知”當中。
更進一步說,對于人來說,“前知”同時也是經(jīng)驗事物存在的方式。我們首先只有在時間與空間這兩種超驗的感性形式中,才能讓現(xiàn)實(wirklich)事物顯現(xiàn)-存在。但是,在康德這里,我們在時空中只顯明有物存在,有物被給予,并不顯明是什么東西被給予。要使事物作為本質事物存在,必須讓這些現(xiàn)象事物與我們不得不置身其中的另類“前知”即質、量、關系等超驗范疇(意識)發(fā)生關聯(lián),否則就只有感性現(xiàn)象,而沒有本質事物。
這意味著先驗綜合知識并不只是眾多知識中的一種,而首先是一種有超驗根據(jù)的存在方式。因此,“先驗綜合知識(判斷)如何可能”首先就不是一個認識論(Erkenntnistheorie )的問題,而是一個有關存在者如何存在的存在論(Ontologie )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基礎形而上學的“純粹理性批判”首先就不是一種認識論。海德格爾在闡釋《純粹理性批判》時斷然地說:“純粹理性批判與‘認識論’毫無關系?!盵1](P17)斯言可信。
[1]《海德格爾全集》,第3 卷,法蘭克福,199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