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華,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湖北省兒童文學(xué)委員會副秘書長。
出版長篇小說《比大白兔還要怪》《男子漢,臭豆腐》《揚梅》《一滴淚珠掰兩瓣》《只有愛不能分開》《手心里的陽光》等二十多部。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湖北省金蕾獎、湖北省楚天文藝獎、武漢市文藝基金獎。
我從來不認為我自己是第三者,不管別人怎么看,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問心無愧。因為我決定和老吳結(jié)婚的時候,老吳已經(jīng)和王桂香離婚一年多了,而且在他們離婚之前,我對老吳絕對談不上有什么特殊感情。
老吳是我們單位老牌的科研人員,不僅為我們單位的生產(chǎn)改造提出過強有力的技改方案,而且還在國家級的雜志上發(fā)表過頗有分量的科技論文。但他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平時極少與人講話,除非你找話跟他說,那時他就會像一個小學(xué)生一樣,對你的問題一一作答,態(tài)度一絲不茍,絕對不會多說一個與你所提的問題無關(guān)的字眼兒。你很快就會覺得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對象,便只能草草收住話題掃興地離去。所以,我們單位幾乎人人都認為老吳過于清高,難以接近。這種態(tài)度在領(lǐng)導(dǎo)就更難接受。盡管他很有工作經(jīng)驗,但每次在把他列入提拔人選的時候,就會被同一個意見否決:該同志蔑視領(lǐng)導(dǎo)層。就這樣,一直到四十多歲,他身邊的人提的提遷的遷,就他還在原來的位置上做一個本本分分的科員。同事們都笑稱他為“中流砥柱”。
老吳離婚之前,我與他幾乎沒有什么接觸,充其量就是在辦公樓的走道里偶爾碰上一面。每次碰見他,我都主動地喊他一聲“吳老師”。而他總是含混地應(yīng)一聲,臉部表情極不明顯,我甚至懷疑他喉嚨里勉強發(fā)出的一點聲響是不是對我的回應(yīng)。但當我還想尋找一點什么痕跡以表明他對我有所反應(yīng)時,他已經(jīng)與我匆匆擦肩而過,直奔走道盡頭的男衛(wèi)生間而去了??礃幼?,他每次都是被尿憋急了才走出辦公室。說實話,我尊稱他為老師并不是我真的為他的才學(xué)所折服,因為我到這個單位的時間不長,對他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就更談不上折服了。我之所以與眾不同地這樣稱呼他,僅僅是因為人人都看不起他,說他窮酸笑他窩囊。我想,我不能再跟著別人去欺負老實人,我的天性就是同情弱者。
我稱老吳為老師,自然就免不了稱王桂香為師娘。王桂香在我們單位行政科管女工,當然也包括計劃生育,為人極其潑辣。有一次,幾個女工跑到行政科來吵,說新發(fā)的衛(wèi)生巾質(zhì)量太差,根本就沒有吸濕功能,好多女工上班的時候,血都順著褲子往下流。又說一定是誰吃了回扣進水貨。王桂香一拍桌子罵道,盡扯你們娘的騷蛋,我這幾天正來潮,用著怎么一點事也沒有?我看是誰事多,要不要我教她用?
說著,王桂香就做出一副要解別人褲子的架勢。誰都知道她的一慣作風(fēng),嚇得群體向后躲閃,人人捂緊自己的褲帶扣,仿佛大家突然都壞了肚子似的。王桂香并沒有真的去解誰的褲子,她只是用這種老鷹的姿勢嚇住這群小雞之后,就轉(zhuǎn)守為攻地訓(xùn)起話來。她說,我們單位經(jīng)費這么困難,還堅持為你們謀福利,而你們卻挑三揀四。再有類似的情況發(fā)生,明年這一塊福利干脆砍掉。說到這里,她的手掌自上而下做了個砍的動作,人群在她這一動作中又向后退縮了半步,這使她信心更足。然后,她指著一個人的鼻子說,你超生的問題還沒解決,又跑到這里來生事!
那人連忙抽身跑掉了。其余的人一看大勢已去,也紛紛灰溜溜地撤走了。
后來人們才知道,那天王桂香根本就沒有來潮,等她真的來了,那衛(wèi)生巾就兜不住了。她不得不將兩個疊在一起用,才勉強過關(guān)。不過人們還是挺佩服她的工作能力,以她這種作風(fēng)早該有所作為,只可惜她沒有文憑,每次都被排除在可考慮人選之外。
人們總是說,這兩個人要能綜合一下就好了。而我則在考慮另外一個問題:這兩個人怎么能生活在一起呢?
不幸的是不久我的擔憂就變成了現(xiàn)實,他們離婚了。離婚之前,我具體負責(zé)對他們進行了調(diào)解。因為我在辦公室當秘書,崗位是民調(diào)信訪。這并不能說明我是一個老于世故善于磨牙的和事佬。準確地說,我才二十三歲,剛跨出大學(xué)校園,身上還帶著一股學(xué)院味,像大多數(shù)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書呆子一樣,對社會上的事情、對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幾乎一無所知。我之所以處在現(xiàn)在這個崗位上,是因為在我來單位報到的時候,組織部長對我說,只有一個民調(diào)信訪崗位是空崗,你愿不愿意去?我說,服從組織分配。于是,我就干起了專管人家私事的活。后來我才知道,在我之前,有好幾個人寧愿待崗,也不肯到這個挨人罵的位置上來。
那天,老吳突然走進我的辦公室,在那條專門接待來訪者的長板凳上坐了下來。這著實讓我吃驚不小,因為老吳從來不到別人的辦公室里閑坐,除非是哪個領(lǐng)導(dǎo)找他有事,他才會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并且畢恭畢敬地垂手而立。領(lǐng)導(dǎo)說,坐吧。他說,坐夠了,就站著。這樣一來,領(lǐng)導(dǎo)反而覺得渾身不自在了。
所以,我的直覺告訴我,老吳來訪,事情非同小可。再細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顯得十分疲憊。這時,辦公室其他的人都不在,這使我有些莫名的緊張。為了緩解緊張情緒,我連忙站起來笑著問,吳老師,有事嗎?
他抬頭看我一眼,猶豫一下,又將目光收回到他的膝頭,仿佛一個演講的人突然忘了臺詞,連忙低頭到稿紙上尋找。而他的膝頭并沒有什么字跡。
我有些著急,正想進一步追問,這時,主任從外面走了進來。老吳的頭也隨之抬了起來。我看見了他求助的眼神,我有些感動,因為那眼神中飽含著信任。在眾多的來訪者當中,他是第一個信任我的人。那眼神應(yīng)該還有一層含義,就是來訪者只想與我單獨交談。于足,我對主任說,我有點事出去一下。說著,我給老吳遞了個眼色,他心領(lǐng)神會地跟著我走出了辦公室。
老吳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那里自然是我們談話的最佳場所。我跟著老吳進了他的辦公室,順手將門一關(guān),門哐地一聲就鎖上了。在門鎖發(fā)出響聲的同時,我看見老吳的背也跟著抖動了一下,仿佛是受到了驚嚇。等我坐下之后,他猶豫再三,還是去將門輕輕地拉開了一條縫,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在他轉(zhuǎn)身的時候,我看見一縷陽光從門縫里擠了進來,像一根長長的金紙條搭在他的肩上,隨著他身體前移,又漸漸地滑落到地板上。他把陽光放進來想證明什么呢?我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老吳看見我在笑,先足一愣,然后,他也輕輕搖搖頭,臉上泛起了一層難以覺察的苦笑。我們誰也沒有追問笑的原因。但是,我覺得他在落座之后神情就完全變了:剛才的求助變成了自信。他一邊嫻熟地開著抽屜,一邊用低沉的男中音說,我想求你辦件事。我奇怪自己從來也沒注意過他的聲音有這么動聽,在這種聲音和他自信的表情的襯托下,我覺得他根本不是在求我?guī)兔Γ袷窃诮o我布置一項任務(wù)。這突然的變化并沒有讓我惱火,說實話,這正是我想象中的老吳,我甚至希望看見他更陽剛一點。
這時,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我說,我決定離婚,這是協(xié)議書,我想請你拿去讓桂香簽名。
我是懷著一股熱情來準備幫老吳一把的,我說過我的天性是同情弱者。但在老吳開口之后,我的熱情就一下涼到了腳后跟。我說,不行,什么忙都能幫,但這個忙我不幫。
他說,為什么?
因為我的工作是說合不說分。
你以為合就一定比分好嗎?他說話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像個大哲學(xué)家,這在平時是無法想象的,我開始懷疑別人對他的評議:他從不和別人多說一句話。在吃驚的同時,我又不得不認為他的話言之有理。的確,我對婚姻的看法大體上也與他的觀點一致。但此時不是與他探討這個共同話題的時候,我必須想辦法阻止他,這是我的工作。
我說,不管怎么說,你得有個理由。
是這樣的,好幾天前我就從家里搬了出來。說實話,我提出離婚心里很愧疚,我不愿意再拿著這張紙去和她鬧,我想好合好散,但我知道這辦不到,我一去,非把臉皮撕破不可。所以我……
我打斷他的話說,我是說對提出離婚你得給出一個理由。
他沉默了,而且很堅決。我看沒什么指望,就又試探著問,你是不是有了情況?
他抬起頭驚奇地看著我,似乎不懂“情況”為何物。
于是,我只好解釋說,就是人們通常說的第三者。說完這話,我的臉不禁有些發(fā)燒,我畢竟還是一個藏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孩子,連第二者都沒有,竟然就談起了第三者。我這一窘態(tài)顯然被他盡收眼底,他竟然還偷偷地笑了一下,不過那是一絲苦笑。
他說,你看我像是有第三者的人嗎?
我沒有吱聲,心里卻想,那可難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出了你的幾分端倪,你平時那熊樣是裝出來的,以你現(xiàn)在的神態(tài),還是很有魅力的。
我的沉默顯然讓他有些緊張,他連忙改變口氣說,我是說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什么第三者,至于理由,我想只有一個:我想找到我自己。
我覺得莫名其妙,但見他的眼神那么堅定,讓我不得不相信這就是他真實的理由。于是,我站起來說,我可以幫你做這件事,但是有個條件。
說到這兒,我停頓一下,抬眼看看他,他正用心聽著我的話。我就接著說,她如果不同意,那你就必須將這張紙收回去,而且不再談及此事。
說著,我就伸手接過了他手中的離婚協(xié)議書,并且做出轉(zhuǎn)身往外走的架勢。我以為他會連忙叫住我說,這不行,這怎么行呢?可是,這回我失算了,我聽見他在身后從容地說了聲“謝謝”。那一刻,我覺得他就像個胸有成竹的諸葛孔明。我心里被這一怔,虛邁的腳步就不由得停了下來。為了掩飾這一窘態(tài),我急中生智地轉(zhuǎn)過頭問道,你現(xiàn)在住哪兒?
單身宿舍。
幾號房?
二零七。
其實我一走出老吳的辦公室就開始后悔,我甚至覺得自己過于愚蠢,怎么會答應(yīng)干這種事呢?盡管結(jié)束不美滿的婚姻未必不是件好事,但那純屬別人的私事,我在中間摻乎什么?再說了,以王桂香的脾氣,我去不是找罵嗎?可是,我又怎么好意思去找老吳反悔呢?我思前想后,兜里的那張紙就像一枚定時炸彈,讓我坐立不安。晚爆不如早爆,于是,我懷著一種悲壯的心情向王桂香的辦公室走去。
王桂香的辦公室里共坐著兩個人,另一個是小張。小張的存在讓我覺得安全也讓我覺得為難。我跟她們倆打過招呼,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一言不發(fā)。這樣一來,她們不知道我到底是來找哪一個的。隨便串串門顯然不像,因為我拘謹?shù)谋砬楦静幌翊T的樣子。
小張先問,找我有事?
我搖搖頭。
王桂香又問,找我有事?
我點點頭。
什么事?
我不吱聲。于是,小張笑兩下,很知趣地走了出去。小張一走,空氣陡然變得沉重起來,壓得我胸口一個勁地發(fā)慌。我抬頭看王桂香,她正笑瞇瞇地瞅著我,仿佛等著我給她帶來什么好消息。這使我覺得更加不自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開口對她說。
這時,她開口了,她說,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我?guī)兔?別不好意思,這世上沒什么事是說不出口的。
她一升口,我也有了開口的欲望,盡管我的思路還不清晰,但我知道我必須趁著這股勁對她說明來意。于是我說,不是我有事要幫忙,是吳老師讓我來幫他做一件事。
噢?王桂香顯然有些意外,臉上的笑意被這意外吹得了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濃重的氤氳。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覺得我擔心的時刻終于來到了,我不能再多說一句話,因為我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是引燃導(dǎo)火索的火星。我慌亂地從衣兜里掏出那張沉甸甸的紙,手抖抖地展了好幾次也沒展開,就干脆折疊著遞了過去。
她慢慢地展開那張紙,并用心地一字一句地看著。不知是她不太識字還是這突發(fā)事件擊懵了她的腦袋,總之,那短短的幾排字她看得很慢很慢。我看見她的臉開始泛紅,眼睛被晶瑩的液體充滿。這使我感到意外,一慣潑辣的她此時才顯出女人的溫柔與脆弱。我在前面說過,我的天性是同情弱者。我的憐憫之心讓我不得不再開口說話,我說,我很抱歉給你帶來不快,但這是我的工作,請你原諒。不過,我在來之前已經(jīng)給吳老師做了大量的工作,只要你不同意簽字,那么一切都將作廢。說著,我就伸過手去準備取回那張紙。
王桂香抬手將我輕輕隔開。就在我們手背相觸的一剎那,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的皮膚那么細嫩,以至一向自認為皮膚嬌好的我也自嘆不如。這使我對她一慣潑辣的性格產(chǎn)生了懷疑。這時,我聽見她說,我怎么會不同意呢?這老吳也是的,自己來不就完了,我還能吃了他不成?說著,她用手抹了一下鼻子,鼻子里有流體涌動的聲音。然后,她拿起一支鋼筆,在協(xié)議書的落款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我無意中看見筆尖劃出的“王桂香”三個字竟是那么雋秀,就像三個含苞待放的少女并排站在那里。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進一步懷疑起她平時性格的虛假。隨著懷疑的加深,我對她一向的輕視在不斷減少,對她的尊重在不斷增多。我似乎知道了老吳能和她走到一起的一部分原因,至于他們?yōu)槭裁捶质郑覄t是一無所知。
王桂香遞過簽完名的那張紙,我不敢伸手去接,我天真地認為她就是受害者,所以,我很想找些話安慰一下她。我說,你不用這么急,可以考慮一下再說。
她說,該考慮的早就考慮過了,事實上已經(jīng)不是誰能夠調(diào)解好的了,謝謝你把這個轉(zhuǎn)交給他。
盡管我從內(nèi)心很想知道他們是因何而分手,但這是痛處,既然受害者不愿意提及,我自然也不便追問,否則,豈不成了趁工作之便打聽別人隱私的好事鬼。而且更要命的是我覺得自己對離婚一事比當事人的感受還要沉重,這豈不可笑?當我意識到這一點之后,就連忙從王桂香手中接過紙張轉(zhuǎn)身離去了。因為那畢竟是別人的事情,我甚至后悔自己一開始為什么不這樣想。
我是在單身宿舍將離婚協(xié)議書交給老吳的。那天,我從王桂香的辦公室出來去找老吳,老吳不在,聽主任說他有事請假回家了。
回家?我心里一怔,他不是早已經(jīng)從家里搬出來了嗎?當然,我不便追問主任,看樣子主任對此事一無所知。
一是出于好奇,二是想盡快將簽完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轉(zhuǎn)交給老吳,所以我一下班就直奔單身宿舍而來。我想,他所謂的家應(yīng)該就是二零七房間吧。
宿舍樓樓道里陰暗潮濕,剛從外面的陽光里走進去,眼前一片漆黑,很難適應(yīng)。我差點和一個人撞個滿懷。那人為了躲開我,不小心將手里端著的臉盆撞到墻上又掉到了地上,頓時,一陣雜亂的響聲充斥了整個走道。我知道一些可愛的瓜果蔬菜從臉盆里跑了出來,在地板上歡蹦亂跳。我連忙說,對不起。
那人沒和我計較,身子彎下去開始摸索著撿滿地調(diào)皮的舞者。他一邊撿一邊嘀咕,對不起,怎么還差一個西紅柿呢?它上哪兒去了呢?對不起,對不起。
這是一種典型的老年自語癥。我有點過意不去,就站在一邊等他撿完先走。在他不停的嘀咕聲中,我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的光線,并且在他之前看見了那個他正在努力尋找的最后一個西紅柿。我剛想彎腰幫他撿起來,卻聽他大喝一聲,別動!我驚得向后一退,真的就不敢動了。然后,我看著他伸手撿起那個西紅柿,嘴里胡亂哼哼了兩聲,就端著臉盆朝剛才的方向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我心里除了悸動之外,還滋生了一股憐憫。他怎么會一個人住在單身宿舍呢?難道也是像老吳一樣離了婚沒去處?
盡管我的眼睛已經(jīng)勉強能夠看到走道里的人影,但對于門牌號我仍然無能為力。我在走道里亂走一氣,正后悔自己沒帶手電或者別的什么照明物,就看見剛才那位老者又端著臉盆從走道的另一端走了過來。他走到我面前,突然停住腳步側(cè)身而立,意思是讓我先過。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說,老師傅,我想找二零七房間,可根本看不見門牌號。
他二話沒說,調(diào)頭就往回走,邊走邊念叨,二零七,二零七。我知道他是在給我領(lǐng)路,就跟在他身后往前走。等走到一扇門前,他停下腳步,聲調(diào)突然提高八度說,二零七,哎。語氣中充滿了自得,顯然這兒就是二零七。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為這點小事而得意,但在他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我還是畢恭畢敬地側(cè)身而立,等著他先過去。誰知他的身子比我側(cè)得更快,簡直像訓(xùn)練有素的侍者。我只好說聲謝謝,然后從他身邊走過。等他走遠之后,我才抬手敲門。
我不知道屋子里有沒有人,試著敲了兩下,沒有任何動靜。老吳大概是回他的那個家去了,他不是說早就搬出來了嗎?不知為什么,我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酸味,像是被誰騙了似的。在我看來,我同情的弱者應(yīng)該是按我的意志行事,他相對這個社會有不可彌補的弱點(這個弱點正是我所看重的,并以此認為自己具有與眾不同的慧眼),但他又具備這個社會少有的自尊。我不喜歡軟弱得像團爛泥的男人,我寧可他臭硬一點。老吳無疑讓我有些失望。我剛才因?qū)ふ叶o張的情緒陡然松懈,頓時感到自己疲憊極了,我?guī)缀跏菓阎男那闇蕚潆x去。就在這時,我聽見屋里有個低沉的聲音傳出來:進來。
我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欣喜。我伸手推門,門沒有閂,吱呀一聲大開。屋里仍是漆黑一片,我習(xí)慣性地在門內(nèi)的墻上摸燈線開關(guān),摸了半天,盡是硬邦邦的墻壁。我正著急,就聽頭頂上啪噠一響,燈亮了。盡管燈光不是很亮,平時看書可能都費勁,但此時我還是覺得特別刺眼。我瞇著眼睛看見老吳正躲在被窩里,只露出一個腦袋,一張單人床被他占得滿滿的,看起來就像一只仰躺在案板上引頸就戮的烏龜。我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光線之后,就看清燈的開關(guān)線的末端被系在床頭,長長的下弧線幾乎劃過了半個房間,就像斜拉橋上承重的拉索。我這才知道剛才我在墻上白費手工的原因。與之相輝映的是一些蛛網(wǎng)交織的電線,它們分別被牽向電爐臺燈之類。而與床對而的一而墻幾乎都被裝滿書籍的書架遮住,床與書架之間僅剩一條容一人側(cè)身走過的通道。我本想發(fā)些感慨,卻見老吳這么久也不吱聲,就將目光轉(zhuǎn)向他。在目光觸及到唯一外露的頭部時,我被他通紅的臉頰和干裂的嘴唇嚇了一跳。我驚問道,你怎么了?
他勉強擠出一點笑說,沒事,死不了。
我說,不行,你得上醫(yī)院。說著,我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滾燙,于是,我又重復(fù)一句,得上醫(yī)院。
他說,你真要管我,就幫我煮碗面條吧。
我剛想再勸他兩句,卻看見床頭的書桌上有一板膠囊,大概是麥迪霉素。其實這年頭就是上醫(yī)院,也只能開些不痛不癢的藥,還要掛號排隊活受罪。于是,我說,好,我給你煮面條,事先聲明,我也沒吃晚飯。
他沒說什么,但我見他的笑多了一些,額頭上中年人特有的皺紋層層疊起,使人感到溫馨可靠。
說實話,我煮面條的水平很一般,像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都極少做家務(wù)。據(jù)幾個先一步?jīng)_進圍城的女同學(xué)說,她們都是在婚后才涉足家務(wù)并漸漸成長起來的。所以,我在給面條加鹽的時候就格外小心,放一點嘗一嘗,再放一點嘗一嘗。值得慶幸的是,我煮出來的面條除了有股糊味之外,咸淡正好。
老吳聞到了糊味,終于起床了。他端著面條說,真香。我不看就知道他在撒謊,因為那面條我仔細聞過好多遍,除了糊味還是糊味。我邊咬牙吃著邊連聲道歉,不好意思,都怪電爐火太大,我在家可從來沒有煮糊的記錄。
是嗎?他吃得倒挺香,連問我話時也舍不得把嘴從碗邊離開。
我說,當然,因為我在家里從來沒做過飯。
他撲哧一聲笑了,由于嘴里含著面條,笑聲就顯得很節(jié)制。不過我還是覺得他的病似乎已經(jīng)好多了。
他沒等笑聲落地,就接著說,糊了好,糊了好,糊味治百病。
我說,那你還得付我醫(yī)藥費。
他說,兩清,我不是給了你一頓晚餐嗎?
我說,這也叫晚餐?那我真是虧血本。
話雖這樣說,等吃完面條,我還是心甘情愿地去給他洗碗。誰讓他是病號呢。
在水房里,我又碰見了剛才給我引路的那位老人。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發(fā)現(xiàn)他已不是一般的衰老,他的面部除了眼睛之外,均無半點光澤。沒等我細看,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并且很快將碗筷從水龍頭下移開。因為整個水房的水龍頭壞得只剩下一個能用,他顯然是將位置讓給我用,而他就在一邊立等著。我想,恭敬不如從命,就不客氣地先洗起來。臨走我對他說了聲謝謝。他沒有反應(yīng)。等我走出水房,卻聽見他在重復(fù)我的話:謝謝,謝謝。好像帶著一種嘲弄的口吻。
我和老吳說起這位奇怪老者的事,老吳若無其事地說,人們都叫他老金頭,他可算是這兒最老的單身,因為最老的房管員也在他之后才來,所以,沒人知道他已經(jīng)在這兒住了多少年,也沒人知道他有多大年紀,所有的人都說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退休了。不過你還別說,他可是個地地道道的大好人,是毛澤東時代的那種好。
聽著老吳不以為怪的語氣,我心里真有些擔憂起來,不是為老金頭,而是為老吳。我主觀認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用不了多久,老吳也會呆出同樣的毛病。但我不能這樣說,一是怕傷老吳的心,二是我還沒有說這話的資格。于是,我只有把話鋒轉(zhuǎn)向老金頭,說他大概是在這兒住成精了吧?
老吳聽完竟朗朗地笑起來,他說,在這兒住上個十年八年,再愚鈍的人也會得道成精。
聽那口氣,他好像已經(jīng)摸透了這里的底細,而且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好掏出那張離婚協(xié)議書說,那你從今天起就在這兒定居吧。
他在接過白紙的時候,笑聲戛然而止,臉上燦爛的笑容就像夏日的太陽陡然被烏云掩蓋。我本想開玩笑說他的簽證已經(jīng)通過,但看他那樣子,我這玩笑肯定太過,于是,我就打住話頭,改口說,你好好養(yǎng)病吧,我走了。
他把我送到門口,對我說聲謝謝。我沒有回頭,加快腳步向前走去。我生怕會聽見他重復(fù)地說謝謝二字,那樣讓我怎么將他和老金頭區(qū)分開?
這是我與老吳第一次生活化的接觸,這一次接觸進一步牽動了我的惻隱之心。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地想了一夜,覺得自己必須擔負起拯救老吳的重任,因為我無法忍受老吳走向老金頭的結(jié)局。經(jīng)過周密的分析,我認為老吳是值得拯救的,他之所以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是因為他有學(xué)問同時又有學(xué)究氣。他還不知道這個社會的學(xué)者必須將自己扮成一個俗人甚至一個痞子才會如魚得水。當然,我所說的拯救并不是要將他變成一個俗人或者痞子,我是想讓他繼續(xù)生活在知識的童話王國里,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我知道這需要我做出很大的努力,事實上,我這個人并不怕做出犧牲,只要值得,我就會義無反顧。說到這里,細心的人一定猜出我想干什么了。不錯,我正是這么想的,我想,憑我的條件和誠意,老吳應(yīng)該是“在劫難逃”。
我雖然是個喜歡幻想的女孩子,但我說話從不夸張。實事求是地說,我是那種條件很優(yōu)越的女孩子,父親是高干,母親是賢內(nèi)助,我在他們雙重寵愛下長大。但我并不嬌慣自己,我學(xué)習(xí)努力,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分配時,我拒絕了父親的好意,自己找到了現(xiàn)在這個接收單位。在學(xué)校,我一次又一次將愛情從書本中趕走,工作之后,我卻無法擺脫媒人們的好意和勇士們的追求。在我而前走馬燈似地更換著男孩子們的面孔,讓我覺得現(xiàn)代男青年真是索然無味。這就好比一個天天上餐館的人,最后就不知道什么菜好吃了。我并不是一個挑菜的人,但他們這些菜也太讓我倒味口了。他們每個人都在告訴我,他們有一個多么宏偉的計劃,計劃著將來能賺多少錢或者能當多大官,仿佛沒有錢和官就不足以吸引我。他們哪知道如果我真喜歡錢和官,哪還輪得到他們,當今的權(quán)貴和大款不說多如牛毛也比牛毛少不到哪兒去??傊?,我不喜歡以錢和官作為自己的生活目的,我覺得從本質(zhì)上講,這兩樣都不應(yīng)該在生活中占主導(dǎo)地位。我知道我這點論調(diào)會被那些識時務(wù)者恥笑,那就讓他們笑去吧。
我在說完這些之后,并不是想轉(zhuǎn)過頭來說我和老吳有如何轟轟烈烈的愛情。事實上我們的接觸極為平淡,沒有花前月下,也沒有海誓山盟,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在他那間二零七房度過的。我開始是每個周末到他那里去坐坐,每次去他都抱著一本磚頭似的書在案頭勾勾畫畫,仿佛那里面到處都是錯誤。
我問,你想干什么?
他說,除了這我還能干什么?
我就喜歡他這種坦然。他如果說我在搞一篇關(guān)于什么什么的技術(shù)論文,那我一定會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如果再說我準備將它投到一本權(quán)威刊物上讓它轟動,那我?guī)缀蹙鸵退麛嘟涣恕J聦嵣纤麤]這么說,他是真正地把看書就當作看書,而不是作為發(fā)達的手段,這是讓我非常傾慕的境界。
我在那兒并不打攪他什么,他干他的,我就在他的書架上隨便翻翻看看。在他覺得累的時候,我們就聊聊天打打趣,再晚,我就煮面條宵夜。自從掌握電爐的火候之后,面條就再也沒有糊過。
老吳從來不問我為什么要來陪他,只有一次他問我,你就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嗎?
我說,我認為這也是一件事情,我挺樂意呆在這兒。
他說,是啊,我是說你沒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談對象的事,我常往老吳這兒跑已經(jīng)被外而風(fēng)言風(fēng)語地傳開了,他大概也感到了壓力。為了化解他的不自在,我故作神秘地問,那你說現(xiàn)在什么事情對我最重要?
他用左手托著右胳膊時,用右手托著下巴,低頭認真思考了一下,那樣子就像個前線將軍在考慮緊急作戰(zhàn)方案,讓我覺得好笑。然后,他說,大致有兩件事情:一是個人問題;二是事業(yè)。
我聽完笑得肚子一個勁地抽筋,我們抽筋,我說,這么簡單的答案還用得著費這么大勁考慮嗎?我告訴你吧,我的答案更簡單,就是活著。
他驚訝得張大嘴巴,說,你真這么想?
生命本來就是一個過程,鄧小平說穩(wěn)定壓倒一切,我就說活著壓倒一切。
說完這話,我看見老吳變得有些激動。他語無倫次地說著,好,好。然后從很多雜物中間摸出兩個大小和樣式均不相同的茶杯,又從另一堆雜物中間抽出一瓶小黃鶴樓白酒,咕嘟咕嘟各倒半杯,倒完,他自己先端起一杯,說,來,為活著干杯!
我從來沒見他有這等激情,也從來不知道他能喝白酒,這時,我就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哥倫柿似的,樂得不知道船該往哪個方向開了。我毫不猶豫地端起另一杯和他碰了一下,響聲未落,我就很爽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等酒下肚,我才知道上當,那根本不是什么酒,而是米醋。我很想找他算賬,可一看他那蕩氣回腸的樣子,心就軟了。唉,水能代酒,醋為什么不能代酒呢?
盡管在單位里我仍和從前一樣極少和老吳來往,但同事們敏銳的鼻子還是嗅出了什么,他們經(jīng)常在我背后指指點點,讓我覺得自已像個剛調(diào)進來的大人物。而事實上,我知道他們并不把我當大人物看,他們不斷地用手指點我的后背,無非就是我的后背可供他們醞釀出許多動聽的花邊新聞。而我對他們的熟視無睹又使他們有一種莫名的焦慮,他們終于耐不住性子,推選了我的主任作為代言人來向我進言。
主任的面容是慈祥的,言語是忠懇的,他說,我從級別上說是你的領(lǐng)導(dǎo),從年齡上說可以做你的父親,于公于私我都有必要對你說兩句。我是過來人,對這種事情比你看得清楚,以你的人品和相貌,別說在咱們單位數(shù)一數(shù)二,就是拿出去也沒人敢輕看半眼;而他(指老吳)是什么東西?幾十年前的老古董,又離過婚,連那么潑辣的王桂香都和他搞不好,你到了他手里還不徹底丟了(就是沒救的意思)?他那邊你放心,組織上會出而給他做工作的,他要實在纏著你,組織上就處理他。
開始我有些臉紅,可后來,我不得不冷靜下來對主任說,主任,你千萬別去給他做工作,說一千道一萬,是我要纏著他的。不過這也不存在誰纏誰的問題,這本來就是人身自由。謝謝你的關(guān)心,我尊重你,也希望你尊重我。
主任憤憤不平地和我分了手,從他意猶未盡的背影我可以看出,壓力并未消除。而此時,我卻突然想到了老吳,他所受的壓力一定比我大得多。
只有我和老吳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覺得這種壓力會暫時消失,于是,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家艿剿莾喝プ?。由于次?shù)明顯增多,以前幾乎消失的老金頭又在我面前開始出現(xiàn)了。每次在走道里碰到他,他不是去洗菜就是洗完菜回來,手里總是端著個臉盆,讓人覺得沒這臉盆他就沒法活似的。每次見我走過來,他總是側(cè)身讓我先過。這種謙讓的美德讓我很感動,幾次打招呼想跟他熟悉起來,都沒成功。他總是木著臉拒人千里之外,仿佛我有什么不良企圖。我跟老吳說起此事,他說,一個人呆久了都這樣。那口氣好像他對獨處者早已了如指掌。我連忙接過話說,所以我不讓你一個人呆著。他先一愣,就再沒理我,只顧埋頭看他的書去了。那晚因我多說了這一句話,就把我們整晚的話全給堵住了。但是,事后我一直在想著老金頭,他那深陷的雙眼、枯瘦的面龐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固執(zhí)而可笑的神情,讓人無論如何也覺不出他還有半點作為生命而存在的必要。就是這樣一個人,身上卻具有一種常人所沒有的品質(zhì):謙讓。但是,這對世人又有什么意義呢?不僅他的謙讓對世人無意義,就連他的生命也幾乎沒有意義可言。一個不被任何人承認的生命是沒有意義可言的。
設(shè)若我從現(xiàn)在起對老吳撒手不管,若干年后,誰能保證老吳不是現(xiàn)在的老金頭呢?然而,在我眼里,老吳卻不同于老金頭,老金頭也許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平庸之人,但老吳肯定不是,他是這個混沌世界里少有的智者,他對專業(yè)的精益求精,對同事的謙讓無爭,對名利的淡泊疏遠,應(yīng)該讓所有的人汗顏。但事實上人們偏偏不這樣評價他,在人們眼里,他和老金頭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他如果就在二零七一直呆下去,多年以后,他必將成為第二個老金頭。
我就抱著這種深深的憂慮,常常在走道里默默地注視著老金頭。老金頭向我走過來,在某一瞬間,我看到的不是老金頭,而是多年以后的老吳,他的臉已經(jīng)蒼老得像枯樹皮,背駝得像壓彎的樹干,他的眼睛已經(jīng)因孤獨而陌生得忘卻了最親密的朋友。我的心頭一震,眼淚竟要奪眶而出。就在這時,老吳突然消失了,老金頭正側(cè)身站在我面前靜等著我先通過。于是,我連忙收回思緒與他擦身而過,然后,我再回頭望他一眼,就會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領(lǐng)我找二零七房間的情形。是他將我?guī)нM了二零七,或者說,我是通過他才走進二零七的。這種看似簡單的想法著實讓我吃了一驚,從此,我對老金頭充滿了畏懼,因為我從他身上看到了某種宿命的警示。
一個星期三的晚上,我跨進二零七,老吳照舊伏在案頭勾畫他那些磚頭似的書,不同的是旁邊多出一個對扣的一次性飯盒。這是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我過去揭開飯盒,里而竟是香噴噴的青椒肉絲。
我驚叫道,好香啊,餐館買的吧?
他抬起頭說,是桂香送來的,我等你來一起吃飯。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心里堵得慌,本來肚子早餓了,可我偏偏說,你自己吃吧,我已經(jīng)吃過了。
他愣了一下,又說,我不要她送,她卻說以后每周三送一次。
我知道這個話題不好談,再談我可能會哭起來,于是,我就說,你吃吧,我看書。
后來,他就自己吃了起來。盡管他吃得有些哽哽咽咽,但是我還是看出來了,中年人就是中年人,整晚上他竟沒對我說過一句表示歉意的話。不過細想起來,我這點愿望也未免太奢侈,因為我們之間畢竟沒有絲毫需要道歉的理由,簡而言之,他沒碰過我,我沒靠過他,甚至連句像樣的話也沒說過。想起來還真讓人有點傷感呢。
另一個星期三的晚上,我果然就看見王桂香坐在二零七房間。那時,走道里極暗,二零七的房門大開著(這是少有的現(xiàn)象),燈光投射出來,將走道照亮了一門寬。屋里,老吳背對著房門坐在床前的書桌邊,王桂香側(cè)身在床沿上與老吳相向而坐,中間隔著一道高高的床頭橫桿,看起來就像探監(jiān)的。他們的話極少,時斷時續(xù)地交談著,表情也極不自然。我看見此時的王桂香不僅一改平日的潑辣顯得有些靦腆,甚至可以說是有點楚楚動人。
這一切我都是站在對面的水房里看見的,我慶幸自己沒有貿(mào)然闖進去。一開始,我看見房門大開,就準備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嚇老吳一跳,可是等我剛一探頭卻發(fā)現(xiàn)里面有情況,就只得躡手躡腳地走進了水房。水房里的燈早幾百年就不堪潮濕而破滅,之后再也沒有人來更換。借著黑,誰也看不見我,但我能清楚地看見周圍的一切??吹竭@一切的時候,我心里隱隱升起了一種內(nèi)疚,因為我看見王桂香眼中情還在。剎那間,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產(chǎn)生了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成了人們所說的第三者?
王桂香坐的時間并不長,后來,她就從我的眼皮底下走了出去。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老吳仍和往常一樣埋頭勾畫著一本磚頭似的書,好像剛才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情。然而,案頭的那盒菜是誰也無可爭辯的事實。
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似地說,又有好菜?我正好餓了。
他猶豫著看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有意回避了他的目光,然后,我們一起品嘗了王桂香送來的菜。我丫以毫不諱言地說,那菜的味道是一流的。而老吳卻不動聲色地吃著,不知他品出的是種什么味道。
吃過王桂香做的菜肴之后,我心中的愧疚開始泛濫,就像那直往上噴涌的菜香一樣,不可阻擋。我總覺得王桂香的潑辣是裝出來的,在我眼里,她骨子里是個溫柔又能干的人,你只要仔細地看她一眼,就不難發(fā)現(xiàn)她有許多可愛可憐之處。我甚至主觀地將時間倒推二十年,那時的王桂香也正如我這般年紀,她很有可能比現(xiàn)在的我要漂亮得多。即使現(xiàn)在,我仍能從她的臉上看出一朵花,不過是經(jīng)年之后一朵開敗的梔子花。設(shè)若花瓣能夠重新收攏,二十年前,那一定是一朵嬌羞欲滴的花骨朵,花骨朵是在老吳的懷抱中漸漸張開花瓣吐露花蕊直至凋零了花期,所以老吳有責(zé)任呵護這朵敗落的花。這是我一直疏忽的一個問題,今日想起,我差點驚出一身冷汗:如果王桂香有意與老吳和好,我豈不成了真正的第三者?
懷著深深的自責(zé),我走進了王桂香的辦公室。小張見我進來,很警惕地瞅了我一眼,又很神秘地瞅了王桂香一眼,然后很不自然地笑著說,我先出去一下,我有事。說完就起身出去了。
幾乎所有的同事都是這樣回避著我,在他們眼里,我有兩大罪狀:一是充當了第三者。其實時下第三者已經(jīng)不足為怪,大家明里暗里都以擁有情人為榮,別說第三者,有的還有第四者第五者呢。所以,我的罪狀主要在第二點,就是兔子吃了窩邊草。這讓同事們氣憤。同時,我吃的又不是什么好草,而是一株狗尾巴革。這讓同事們看不起。依他們看,我吃誰也比吃老吳強,所以我的眼光是有問題的,甚至我的神經(jīng)也有問題。但他們根本不知道,我一口也沒吃過那株狗尾巴草,而且,我這次來就是要將狗尾巴草歸還原主。
王桂香這些天瘦了一些,但仍是一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她見我進來,臉上的不自然一閃而過,接著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說,你們辦公室的衛(wèi)生巾已經(jīng)有人領(lǐng)過了。
其實這事我早知道,但我還是裝作吃驚地說,是嗎?
我以為多說兩句話,氣氛就可以攪勻,但空氣還是在我話音的尾部凝住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王桂香見我不走,就問,還有什么事嗎?
我聽出她語氣中并無惡意,就鼓足勇氣說,我想和你談?wù)剠抢蠋煛?/p>
噢?這回輪到她吃驚了,而且是一副專注聆聽的樣子。
我的勇氣又多了一些,我說,我跟吳老師之間真的什么也沒有。
你說這些干什么?
我覺得你應(yīng)該和吳老師和好,他是個好人,你千萬別和別人一樣瞧不起他。
王桂香嘆口氣又搖搖頭說,一切都不可能。
為什么?
為什么?我也是這樣追問他的,可是他沒有給我答案。我承認我平時愛嚼耳根,說些攀東家比西家的話,可他作為一個男人,怎么能連一點責(zé)任感都沒有呢?
王桂香的話戛然而止,她已經(jīng)覺察到自己有些激動,就苦笑兩聲。
然后,是雙方的沉默,就像一輛火車從陽光下突然鉆進了一孔長長的山洞,沒有任何準備過程,光明就變成了黑暗。等黑暗在期待和毫無準備中重新被光明取代時,我終于吐出了積壓在心底深處的一句話,我說,可是,他不能沒有人照顧。
我想,那個人應(yīng)該是你,你是個好姑娘,只是太委屈你了。
我沒想到王桂香如此通情達理,我本以為最恨我的人原來竟是最理解我的人。我很想當著她的面痛哭一場,但我最終控制住自己,很感激地與她道別,快步走向虛掩的門。當我拉開門時,小張正站在門外對我尷尬地笑著。我沒理她徑直走開了。我想,我會讓所有的好奇者都感到尷尬。
消除了心中的愧疚,心情無比暢快。在這潮起潮落之時,我發(fā)現(xiàn)老吳像一塊礁石,絲毫不為周遭的一切所動。但我并不懷疑他對我的接納,因為王桂香送來的菜肴他總是特意留下來與我共享。此后,我也不介意吃王桂香的菜,我覺得我能夠理解她的感情。是啊,還有什么比理解更可貴呢?
人是很難有持久的熱情的,我是指同事們對我和老吳的關(guān)注。當大家都知道一件事并習(xí)以為常之后,熱情就漸漸消退了。而就在這時,我和老吳結(jié)婚了,這無疑給倦怠的同事們注入了一劑興奮劑,于是,他們又有了許多可談的話題。
我們的結(jié)合是因為老金頭的去世。那晚,我照例去找老吳,剛走進單身樓洞,就見一伙人吵吵嚷嚷地往外搬東西。我趕緊側(cè)身站在一旁,像老金頭那樣等他們先通過。我看見他們每人手里抱著一點東西,無非是木箱被絮之類。我想,可能又是哪個人結(jié)婚搬走了,他們往往通過結(jié)婚來結(jié)束自己的單身生活??墒牵斪詈笠粋€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我卻怔住了,我看見他手里端著一個臉盆,那是個極普通的臉盆,但我認識,那是老金頭的。臉盆在樓洞口消失之后,我回過頭來,覺得走道異??占?。我猶猶豫豫地向前走去,總擔心老金頭會端著臉盆從對面走過來。但是,我又多么盼望他能突然從對面走來,手里端著臉盆,側(cè)身而立,讓我先通過。這次我一定不急于通過,我要停下腳步,仔細看看臉盆里除了茄子辣椒之外,還有什么鮮嫩的蔬菜,并且我還要問他,什么菜最好吃,他一個人一頓要吃幾個菜?總之,我應(yīng)該與他交談與他成為朋友。然而,老金頭沒有出現(xiàn),我忐忑不安地走進了二零七房間。
我第一次看見老吳沒有埋頭于磚頭厚的書本,他心不在焉地坐在床邊,像是專等著我的到來。
我急于得知老金頭的下落,進門就問,樓道里是怎么回事?
老金頭死了,清潔工在他門口聞到腐臭的味道,開門進去才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好幾天了。
我突然感到胃酸直往上翻,連忙彎腰捂嘴,樣子像哭又像吐。老吳過來扶住我,關(guān)切地問我怎么了。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用手接觸我,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就勢撲到他的懷里。
我說,我很好,可是老金頭死了,我們必須結(jié)婚。
我知道我的話乍聽起來缺乏外在的邏輯,我以為老吳會追問或者拒絕,我提心吊膽地趴在他懷里不敢抬頭。誰知他竟喃喃地說,天意啊!我知道他這就是答應(yīng)我了,我終于在他懷里幸福地哭出聲來。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臂彎,他那成熟而堅實的臂彎時松時緊地吸納著我,讓我頭一次感到他并不是平靜的湖面冰冷的巖石,而是寬闊的大海深沉的火山。當波濤洶涌巖漿噴發(fā)的時候,我被火熱的激流徹底淹沒了。激流過后,我像所有花季里盛開的花朵,在吐露花蕊的時候也難免凋落幾瓣落英的殘紅。然而,我喜歡這紅,它是我對男人的承諾,我將從紅色出發(fā)與我的男人共同走過一段漫長而平淡的路途,最終我們的紅色將在這漫長的平淡中被打磨褪盡。但愿那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天涯。
第二天上午,我向主任請假說出去辦件事。主任本來準備讓我去調(diào)解另外一樁離婚案,想了一下,覺得不妥,就準了我的假。
我去叫老吳一起出去。老吳見我過來,就早有準備地從辦公室迎了出來。我們剛走出幾步,就聽見主任在身后叫我。我讓老吳等我一會兒,然后走進主任辦公室。
主任順手將門關(guān)上,神情關(guān)切而緊張地說,你怎么還和他來往呢?
我淡淡地一笑說,主任,不瞞您說,我現(xiàn)在要和他一起出去領(lǐng)結(jié)婚證。
主任本還想說什么,嘴巴卻大張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滿臉的尷尬。我想,不僅主任,所有的好心人在此時都會覺得尷尬。
我們走出機關(guān)大樓的時候,樓里就開始沸騰起來了。
我和老吳結(jié)婚同樣使我的家人感到了尷尬。好在我爸比我媽要通達十倍,他說,我從來就順著你,是因為我充分相信你,這次我再相信你一回,我相信我女兒的抉擇是無悔的。
從我記事起,我就再沒有依賴過爸爸的懷抱,這次我卻忍不住趴在他的懷里痛哭了一場。哭聲漸息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爸爸的懷抱和老吳的是那么相似又是那么不同。這種相似讓我覺得自己有愧于父母,這種不同又讓我覺得自己無愧于靈魂。
通達的爸爸為了不讓媽媽難過也不讓我受委屈,就將現(xiàn)居的一套大房子換作兩處小房,他和媽媽住一處,我和老吳住一處。這樣,我和老吳就算真正地安頓下來了。
安頓下來之后,我們的生活依然平靜如水。只是我學(xué)會了洗衣做飯擦門窗,老吳每每要插手我都不讓,我說,我沒什么遠大理想,就喜歡做點家務(wù),然后看著你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旁。于是,老吳就放心地回到他的書堆里去了。
并不是女人具有做家務(wù)的天賦,而是一個女人只有把家務(wù)當作事業(yè)的時候,她才能感到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我這樣說也許會激怒很多女權(quán)主義者,但我確實認為女人并不是通過不做家務(wù)來得到權(quán)力的,恰恰相反,她們不做家務(wù)只能使自己放棄很多權(quán)力,比如,主宰男人的味口。當然,我還有很多切身體會,但這些體會都被另一件事攪得五味不全了。
這件事源于王桂香。起初,我是感激她的,因為在我和老吳結(jié)婚之后,她是唯一給我們送來賀禮的人。她的賀禮是一盒紅棗,附帶一張紙條寫著:老吳的胃不太好,請文火煨爛再吃。
我按照她的意思用文火煨了四個小時,直到紅棗一舔就爛才起鍋。老吳果然很愛吃,記得他吃的棗核都裝了滿滿一煙灰缸呢。
如果王桂香的關(guān)心到此為止,那么,我將一輩子感激她??墒聦嵤撬年P(guān)心一日多似一日,直到最終將我激怒。
她的關(guān)心都是通過電話送過來的。
我接到她第一個電話時正在炒豆角,我連忙將火關(guān)到最小才跑進臥室拿起聽筒。
她說,你一定在做飯吧?
我說,是的。
我正想提醒你一下,你的飯菜都應(yīng)該做爛一點,因為他的胃不是太好。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不過我還是得告訴你,你應(yīng)該少做些豆類菜,因為豆類菜都比較硬,難消化。如果實在要吃,就把它們煮爛一點,爛到基本不用牙齒最好。
好,我記住就是了。
等我掛了電話跑進廚房,豆角已經(jīng)糊了。我只好把它們一股腦兒倒進垃圾箱。
第二個電話是在我洗衣服的時候打來的。
她問,你在干什么?
洗衣服。
我正想跟你談?wù)勏匆路氖?,你是用洗衣機吧?
是的。
這可太糟了。
什么?不能用洗衣機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男人的衣服通常很臟,比如上衣的衣領(lǐng)和袖口,長褲的褲腳,還有內(nèi)褲的襠部,光用洗衣機是無法洗干凈的,那些部位你必須用手搓。
他每天都換衣服,并不很臟。
這你就大錯特錯了,有些臟是看不見的,尤其是內(nèi)褲,不搓干凈就很容易感染上一些疾病,他患了病,很快就會傳染給你,因為你們總在一起。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聽見她好像還發(fā)出了一聲得意的笑,就覺得非常反感,我說,知道了,我用手搓就是了。
后來,我有意無意地問老吳有什么生活習(xí)慣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他卻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他只說,隨便隨便。老吳的隨便讓我有些茫然也讓我有些心安,起碼我還沒有受到過他的責(zé)備。事實正是如此,我對菜肴的掌握是非常粗淺的,像每一個初涉家務(wù)的家庭主婦一樣,菜肴在我們手里起鍋,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糊了就是生了。這種尷尬要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老吳并沒有對我皺半個眉頭,相反,他總是笑著說,有特點。并且大口地吃那些半生不熟半成不淡的菜,以此顯示他真的不嫌棄我做的每一樣?xùn)|西,哪怕這東西是多么多么有特點。
當然,一段時間之后,我就度過了那段尷尬期?,F(xiàn)在我的菜不敢說做得很可口,起碼也不再會有生糊咸淡的危險了。平常我還總記住王桂香的叮囑,盡量少做豆類菜,起鍋的菜都要煮得爛爛的。不僅做飯,就是在別的家務(wù)上,我也有意無意地按照王桂香叮囑的在做,比如衣服在進洗衣機之前,先用手將幾個關(guān)鍵部位搓干凈,我每次在搓洗老吳的內(nèi)衣時,就會想起王桂香那怪怪的笑聲。再比如窗簾一到天黑就得立即拉上,她說老吳很不習(xí)慣外人在黑暗中看他。而我每次去拉窗簾的時候,就問老吳,要不要把窗簾拉上?他的回答總是“隨便”。盡管我很不想天一黑就拉窗簾(那樣好像屋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但一想到王桂香的叮囑,我還是堅持將窗簾拉上了。既然老吳說隨便,那我就只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還有很多叮囑,比如睡覺之前要泡杯茶放在床頭,因為老吳夜里愛喝水;床頭要放一卷衛(wèi)生紙,因為老吳愛擤鼻涕;早上的茶要濃,那樣提神;晚上的茶要淡,那樣不至于影響睡眠;冬天要為老吳準備護膝,因為他有關(guān)節(jié)炎;夏天要為老吳準備棉汗衫,因為他愛出汗;老吳愛看書,但是不要讓他超過晚上十一點,以免睡眠不足得神經(jīng)衰弱;老吳愛午睡,但不要讓他超過一個小時,以免睡眠過多得腦溢血;老吳打噴嚏就要提防他是不是感冒了;老吳打哈欠就要提醒他是不是疲勞了,等等等等。
漸漸地,我覺得自己并不像是老吳的老婆,更像是他的保姆,而他真正的老婆還是王桂香,她只是暫時不在他身邊,雇我來照顧他而已。事實上,王桂香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來,口氣就像女主人,而我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兒。我詛咒該死的電話,如果沒有電話,王桂香和我面對而地站著,我想她一定沒有膽量講出這么多關(guān)于老吳的事來,是見不得人的電話給了她勇氣,同時也壓抑了我的怒氣。我真想和她面對而地長談一次,以便結(jié)束這漫長的騷擾。
終于有一次,她主動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她進來的時候和顏悅色,但以前圓潤的臉此刻瘦得怕人。我對她的和顏悅色不以為然,我想,她此來一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但她那怕人的瘦又將我的怒氣沖得站立不穩(wěn),我的心甚至隱隱為她疼了一下。我的眼皮往下耷了一下,心就軟了:唉,誰讓我們先后侍奉同一個男人呢?她既然是先,就理所當然地比我有經(jīng)驗,傳授兩句是應(yīng)該的。她心眼不好就不會教我,既然教了,我洗耳恭聽也是應(yīng)該的。
于是,我靜等著她給我傳授照顧老吳的經(jīng)驗??墒?,她一句也沒提老吳,她只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忍不住問,有事嗎?
她像是被我驚醒似的連忙說,沒事沒事。
我從來沒見她這樣局促過,一個和我媽媽幾乎同齡的一向潑辣能干的婦人竟然在我面前感到如此不安,就像個害羞的學(xué)生見了嚴厲的老師,我的心不禁又隱隱痛了一下。這一刻,我甚至有些渴望她能一拍桌子,對我大加訓(xùn)斥。
可是,她沒有那樣,連往日威風(fēng)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也沒拿出來,她只是猶猶豫豫地遞給我一包衛(wèi)生巾說,你上次少領(lǐng)了一包,我給你送過來了。
我沒有伸手去接,我知道那只是一個借口。
她就順手將衛(wèi)生巾放在我的辦公桌上,然后,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看見她的身影在門口搖晃了兩下就消失了。
通過和王桂香這次慘淡的會面,我以為她再也不會打電話給我了??烧l知就在不久之后的一個夜晚,床頭的電話又警鈴般地響了起來。那時,我和老吳剛過去一個高潮,老吳正趴在我身上還想多溫存一會兒。聽到電話鈴聲,我們同時被嚇了一跳,然后,我不得不將他從我身上推下來,伸手去接電話。
是王桂香打來的,她劈頭就問,你在干什么?
我喘息未定,對她這個問題很難如實回答,猶豫了一下,我說,沒干啥。
不對,你呼吸急促,一定是在做愛吧?
我感到很尷尬,半天不吱聲,她就認為我是默認了。
我正想和你談?wù)勱P(guān)于做愛的事情。
這個問題我們可不可以不談?
不,這個問題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我之所以放到現(xiàn)在才跟你說,是因為大家都很忌諱這事,我也覺得難以啟齒,遲遲不好開口。你知道,做愛是很耗費精力的,尤其對男人,很多男人的身體都是因為頻繁做愛而垮掉的。所以,你應(yīng)該特別注意老吳的身體,嚴格控制做愛次數(shù),一般來說,一周保持一到兩次為宜,這是有科學(xué)依據(jù)的。當然,這對你來說也許有點難,但是,只要你不想把老吳盡快搞垮,你就一定能夠做到。另外,你對做愛的姿勢也應(yīng)該作一些調(diào)整,我是指通常那種男上女下的姿勢,這也是男人耗費精力的另一個原因。你如果真的心疼他,你就應(yīng)該經(jīng)常讓他躺在你的身下,那樣他會感到舒服些。我以前就很少讓他在上面……
我終于控制不住了,我顫抖著嘴唇提高嗓門,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太過分了!你簡直、簡直、太過分了!
電話那頭傳來了咯咯咯的笑聲。我實在不堪忍受,一把掛了電話。
整個過程老吳一直平躺在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眼神異常平靜,就像身邊什么也沒發(fā)生。只是在我掛電話的一瞬間,他的眼睛像被驚動似地眨了一下,然后,他翻了個身,便鼾然入睡了。老吳就是這樣一個人,天塌下來,他也能不聞不問地睡得實在。以前我就喜歡他這種超然,但此刻,我卻有些隱隱地恨他了,恨他對我不管不顧,沒有男人應(yīng)有的責(zé)任心。這不正是王桂香對他的指責(zé)嗎?想到這兒,我不禁嚇了一跳。還是王桂香更了解他呀。
這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上班,聽同事們說,王桂香昨晚在家又哭又笑神志不清,一大早已經(jīng)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聽到這消息,我著實嚇了一跳,在辦公室里坐立不安。就在這時,突然聽到門外走道里吵吵鬧鬧,我推門一看,老吳正被幾個年輕的同事七手八腳地抬起來往外走。他在幾只健壯的胳膊中間仰躺著,雙眼緊閉滿臉通紅。
我簡直被嚇傻了,站在門口一動不動。直到人群從我面前走過,主任才從后面推了我一把說,還愣著干什么?快跟著上醫(yī)院!我這才像從夢中驚醒似地向人群跑去。
到了醫(yī)院,老吳仍然昏迷不醒。醫(yī)生診斷為心臟病和腦溢血同時發(fā)作。
我心急如焚地守在病床邊,整整吊了四個小時的點滴,他才艱難地睜開眼睛。他的眼睛睜開的一瞬,我的驚喜可想而知。但我做夢也沒想到,他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竟是要我去看望王桂香。他說,我不要緊,你快去看看她,快去!說著,還用那只插著針管的手無力地推了我一下。他可是從來沒有主動要求我干過什么的,就那無力的一推,我便知道了王桂香在他心中的分量。此時,我覺得自己輕得像一支鴻毛,被他盡管是無力地一推,也足以使我從他的病床邊一直飄到精神病院王桂香的身邊。
眼前的王桂香除了怕人的瘦,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她正靜靜地倚窗而坐,一塊窗簾似的陽光將她的臉龐和前胸照得透亮。而她似乎并未覺得陽光刺眼,雙手緊握著一張照片,因為看久了,此時,雙手擱放在膝頭。她兩眼正呆呆地望著遠方,是一副典型的沉浸在往事之中的眼神。
看著這靜止的畫面,我覺得自己在一瞬間蒼老了,內(nèi)心的靈智像白發(fā)般紛紛脫落。我來不及責(zé)怪自己的年輕,因為我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不年輕了。
看見我走進屋,王桂香很禮貌地站起來,驚訝地問,你怎么來了?
她這一系列動作又讓我吃驚不小,她這哪兒像病人?活脫脫一個正常人嘛。
我說,我代老吳來看望你。
代他?
是的,他現(xiàn)在住在醫(yī)院不能來。
我以為她會追問老吳的病因和病情,可她并沒有表示出半點關(guān)切之情,就像老吳是個陌生人,或者老吳住院早在她意料之中。
話題突然中止,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她打破了沉默,她說,給你看張照片。說著,她把手里那張照片伸到我眼前。我剛想接過來,她卻突然將手收了回去,臉上露出了孩子氣的詭秘的笑,她說,這是我和老吳愛的見證,誰也不能給。
我最終沒有看清那是一張什么樣的照片,但在一晃而過的時候,我確實看到了老吳的面孔。我被這一晃而過的而孔深深刺痛,我想,她大概是對的,老吳也許本來就不該屬于我。我覺得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了,我含著淚說,你們?yōu)槭裁匆x婚呢?這語氣像是在問她,又像在問自己。但是,不管怎樣,我得到了一個最出乎意料的答案。
王桂香突然非常嚴肅地說,因為愛,我太愛他了,所以,我事事依著他,直到他提出離婚,我仍無力阻止。我以為無論他在哪里都只屬于我一個人,因為我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能掂出他的價值,可是,我錯了,我小看了你。
在前一刻,我還以為她確實有些異常,但此刻,她的眼神告訴我,她說的絕非瘋話。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透過淚光,我卻看見她又自顧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直到驚動了醫(yī)生。
醫(yī)生一進來,她的笑就戛然而止,像個怕打的孩子膽怯地坐回到窗下的凳子上。我的心終于被深深地刺痛、破裂,我站在那里,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順著臉頰一顆接一顆地滾落下來。
醫(yī)生拉了我一把,我就不由自主地跟著走出了那間小屋。我恍恍惚惚聽到醫(yī)生給我介紹著王桂香的病情,說她經(jīng)常假裝給人打電話,大講一些日常生活細則,好像她是個生活百事通……
我說,她是在給我打電話,請你們不要阻止她。
醫(yī)生怔了一下,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也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我沒再說什么,徑直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門。
門外是一條寬闊的大街,陽光無比燦爛,來來往往的人們臉上掛著各種古怪的表情,讓我怎么看都覺得他們不太正常。我想搞清這是怎么回事,就一直站在陽光下觀看同在陽光下的人們,直到他們都把眼光投向我,并有人說,精神病院放假了。
我慢慢緩過神來,終于搞清楚自己現(xiàn)在必須前往醫(yī)院去照顧老吳,可是,我并不知道我該如何去面對老吳。
還好,我到醫(yī)院的時候,老吳正好睡著了。醫(yī)生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他這兒不好,常常自言自語。等他出院了,你應(yīng)該帶他去看看心理醫(yī)生。說著,指了指腦袋。
我腦袋一團亂麻,來不及想太多,趁老吳睡著了,我得回單位一趟,請年休假。我把假條遞給主任,主任沒看就放到一邊,說,你爸爸剛來過電話,讓你馬上回家。
回家?有什么急事嗎?
他說已經(jīng)給你找好了心理醫(yī)生,讓你去看一下。
我愣住了,那一刻,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秀遍g,我覺得自己真的有了問題,不,不只是我,所有的人好像都有問題。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