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牛元的過去時
牛元注定是個被大家經常懷念的人。
201)5年,我剛到北京工作不久,從酒泉傳來牛元心臟病突發(fā)去世的消息。幾天前他還和我通過電話,透過朗朗聲氣,我仿佛看到他栗色的瞳仁透明閃亮,仿佛看到他翹著嘴角挑起眉梢俏皮地微笑。從此后,這一切只能在回憶里了。
相識到永別,整整二十年,牛元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1985年春天,我從鹽鍋峽水電廠調酒泉教育學院。途經蘭州時,父親口述了一份名單,讓我記下他在酒泉師范的一批優(yōu)秀學生。他如數家珍地給我介紹每個人的潛質、悟性、毅力和可塑性,說其中有些人將來可能成為你們的學生。
當年秋季開學,從教務處送來的新生花名冊中,我看到父親關注的一些學生,牛元名列其中。那時我任院長辦公室主任,兼中文系的美學課,夫人講現代漢語。父母的一些學生又成了我倆的學生,要說有緣,這就是。
教育學院是一所新成立不久的成人院校,學員的情況差異很大。有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中年人,有縣長、局長等官員。大多數是牛元這一拔二十幾歲的中學教師,和我們年齡相差不多,來往自然密切一些,教學相長因此有了更多可能。
牛元這樣第一次向我走來:步幅很大,寬松的衣衫隨細長身子晃蕩著,赫黃頭發(fā)不馴順地翹起,劍眉星眼,方口懸鼻,潔白的牙齒在紅潤的唇問一閃一閃。我暗自喝彩:美哉!少年。剛進校時,牛元像黃土地一般樸實,笑容總比言語多。
學院成立不久,鑒于師生除了墻報再沒有交流陣地。我策劃辦一份兼顧學術和創(chuàng)作的同人刊物,請老教育家辛安亭先生題寫了刊名《綠蔭》。邀請牛元和靜昌兩位同學擔任主編。那些日子,我們三個人一起組稿、編稿、排版校對,經常忙到深夜。中文系學員、核工業(yè)部四〇四廠黨委書記王一兵解決了印刷問題,《陽關》雜志總編趙叔銘先生給我們提供了一批漂亮的封面紙。手撫新出的《綠蔭》創(chuàng)刊號,看到作者因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字后的喜悅,看到刊物裝幀大氣的封面和精致的印刷效果,我們很有些成就感。通過辦刊,我發(fā)現這兩位平常大大咧咧的同學,有激情,有內涵,文字也不錯。牛元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了一篇詩歌評論,他以高原飛鷹的形象,解讀流浪詩人阿堅的詩意,雖然稚嫩卻也靈動感人。
有天,牛元邀請我和靜昌等人去臨水河邊他的家。偌大的農家院里,一樹梨花正開得如銀似雪,我們把小桌擺在樹下賞花飲酒,體驗了古人“小圃花開,深杯酒滿”的逸趣。之后,我們三人又去臨水河捕魚。在河岸濕地來回穿行,牛元走得很吃力,我倆常常停下來等他氣喘吁吁趕來。我說你的身體可不如靜昌結實。他說洋芋填肚子的通渭人,咋能和吃白面長大的敦煌人比?說起老家通渭,他又自嘲:“先人當官,后人砸磚?!?/p>
我到定西工作以后才了解,通渭牛坡村的牛家是望族大姓。清代曾出過文學家、書法家、著名廉吏牛樹梅,以后還出過些文人和高官;當今省城、市、縣各種“場”上風云角色亦不少。十幾年來,牛坡村每天都要和蘭州對開一輛班車,可見小村非同一般。上世紀六十年代,生活所迫,牛元一家從牛坡移民到酒泉。祖上風光、族人現狀已和他沒有多少關系。通渭是全國知名的書畫縣,民間文化底蘊非常深厚,又是六十年代初全國大饑荒的重災區(qū),曾受過極左路線的深度危害。這種文化背景,對牛元有一定影響,他的思維方式與當地同學不太一樣,好像對傳統(tǒng)文化更關注一些,喜歡讀線裝書。他憂患意識也更為明顯,愛把一些宿命話題掛在嘴邊,似在戲說又像當真,經常被人看成“雜音”。這些都無妨他性格越來越開放。朋友相會,他像激流里騰躍的大魚,不時地掀起歡快的浪花,大家樂得和他相處。
我任學報《絲路論壇》主編以后,曾建議院方把牛元和靜昌留校共同編刊,因成人院校無權分配學員而作罷。后來,我向地委宣傳部關雛智副部長推薦了牛元,關部長是個愛才的文化人,很快把牛元從三墩中學調進宣傳部。我到蘭州、高臺工作以后,幾年沒聽到牛元的消息。有次,他專門來高臺看我,話明顯少多了,流露出些許寂寥。我開玩笑說他是“中隱隱于府”,深沉得很。再后來,省報駐酒泉記者站選調記者時,他“盤馬彎弓”欲一試。我認為記者職業(yè)很適宜才思敏捷的他,就找到散文作家、后任省報總編的楊德祿先生,向他介紹了牛元的學識和個性。我對他斷言,這個學生一定能脫穎而出。楊先生當時正負責選調記者,他的支持起著決定性作用。
我在漳縣縣委、定西行署工作時,看到牛元的名字頻頻亮相于省報。我格外留意他關于縣、市發(fā)展經濟的新聞調查、綜述等深度報道,其中一些做法和經驗,對我的工作很有借鑒性。
有次,我?guī)Я藥资畟€定西同事到酒泉、嘉峪關考察城市建設。牛元約了幾個同學,擠在一輛轎車里在我們的車隊后形影相追,我的定西同事們看著很感動。就是這次,我看牛元有些縱酒,他撫掌大笑:“老師來啦,弟子們高興吶?!蓖瑢W們說他飲酒爽快,見情見性,這符合他的風格,但使我心生憂慮。有一次,我在嘉峪關賓館參加全省旅游工作會議時,他聞訊又從酒泉趕來說:“陳老師,你要把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交給學生安排。”那口氣再沒有商量的余地。他設法住到我對門的房間,天天約來幾個同學在房里等到我散會,他們不讓我在會上用餐,拉著我到農民家吃芹菜甜面條,成沙蔥,到風味小館里吃“糊鍋”和面筋。好在會議日程安排不緊張,大家也難得坐到一起,所以每每聊至翌日凌晨。有同學說牛元一度曾負責兩個市記者站工作,已是省報“腕”級記者。他忙忙躬身抱拳:“不敢,不敢!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蔽易⒁獾?,他對社會生活的發(fā)展變化很敏感,對地方經濟工作尤其熟悉,對一些不為人關注的世象觀察細致入微;說話恣情率性,對流露出官氣的同學嬉笑怒罵嘴不饒人。此時的牛元,仿佛一頭新聞場的獵豹,捕捉信息快捷、反應機敏,難怪他在省報的上稿率一直遙遙領先。
那次,牛元身穿柒牌立領服,足蹬棕色休閑皮鞋,頭發(fā)紛亂依舊,一臉倦色,煙卷不離手,手機時有響動,一副繁忙打拼的白領形象,舉手投足又有種放達不羈的名士風度。駐站記者有更多時間自行支配,讀書之樂,寫作之苦(也是一種深刻的快樂),帶給牛元一個個不眠之夜,也層層疊加著身心負擔。同學們既羨慕無冕之王的自在,也批評他過于自由散漫,工作生活沒有規(guī)律,經常通宵熬夜。靜昌說你哪里是熬夜,是熬人呢。牛元聲稱自己是“笨牛趕趟全憑掙”??吹剿溲碾p眼和干裂的嘴唇,我說這種“掙”法透支健康實在要不得,他憨憨地笑道:“沒事。習慣了?!?/p>
牛元四十出頭就去世,我想起河湟一代農民對死亡的表述:無常。世事無常,人生難料。一個來自“苦甲天下”之地的小移民,一個靠知識改變了命運的農家子,一個可以終身為友的厚道人,死神為什么偏要早早光顧他?悲夫!天忌俊才,人何以堪。
這話牛元聽不到了。他的一切已成過去時,給愛他和他愛的人留下的,是欲說還休的思念。
侯新民小道
青藏高原東北角是海拔3941米的漳縣露骨山。一條南北走向的山嶺從露骨山延伸下來,形成漳縣與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縣的邊界。東西兩邊的漢藏人家多有聯(lián)姻,各家的草山和耕地也是插花雜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高寒陰濕的露骨山區(qū),是漳縣最貧窮落后的地方。山上有個村莊叫斜坡,距離縣城一百多里地,不通電也不通公路,村民們點的是煤油燈,燒的是干牛糞,趕著中世紀的木轱轆牛車。一些人家里還設著佛龕,有的供著毛澤東畫像。幾十年來,縣里曾12次在海拔2900米的斜坡辦過村學,要么教師堅持不住,要么學生召集不來,最后都不了了之。孩子們想上學就得到幾十里外的山下去,再加上冬天的暴風雪,夏天的泥石流,還有露骨山不時竄下的雪豹和野狼,斷了許多孩子的求學之路。1995年,全村適齡兒童入學率僅僅14%,青壯年文盲率高達89%,成為全縣普及義務教育的盲點。相鄰藏區(qū)的兩個村情況也差不多。
侯新民和喬永峰是村里的兩個高中畢業(yè)生,兩人一樣俊朗靦腆,見了生人說話臉頰都會飛紅。1996年,他倆卻干成了一件大事,在一座別人廢棄的破山房里辦起村學。他們用自己挖草藥、撿蟲草積攢的一點錢,買來書本筆墨無償發(fā)給孩子們,兩人挨家挨戶動員家長送孩子讀書,得到多數村民的支持。也有人冷言相向:“從民國到現在,官家都沒有辦成的事,就憑他兩個想辦學?命里該放羊拾柴的就乖乖地放羊拾柴吧,不要做念書夢啦!”聽了這話,有些人又把孩子領回家去,有些準備來的也不來了。閑言碎語指指戳戳,搞得兩個年輕人很長時間連村道都不敢走。但他們并沒有放棄,而是帶著學生從村后往破山房踩出一條便道。那曲曲彎彎的小路正是他們艱辛創(chuàng)業(yè)的寫照。我?guī)е麄鞑俊⒔逃值呢撠熑巳r,把這條路稱為“侯新民小道”,說這條小道通的是大境界,要宣傳出去。
后來記者在報道里用了“侯新民小道”的說法。在縣、鄉(xiāng)、村各方的支持下,斜坡修起了五間土木結構的教室。學校越辦越好,本村的適齡兒童全部入學,鄰縣的許多藏族兒童也慕名來校讀書。水漲船亦高,侯新民本人當選為“1999年度全國十大杰出青年”,喬永峰也獲得了“全國希望工程園丁獎”。隨之,中央媒體的關注、各地各界的支持,紛紛涌向大山深處這所小村學。公路通了,電通了,日本友人無償援建的太陽能采暖的校舍也于2001年建成使用。已有七屆252名漢藏兒童從這所學校畢業(yè),有些已成了山村的第一批大學生。
我不知道“侯新民小道”今天還在不在。每逢新年,斜坡希望小學的老師們都要聯(lián)名給我寄來賀卡??淠晡医o他們的回復是:
扎勒河畔風雨十載無蹉跎,回眸新林樹人志彌堅:
露骨山下藏漢百姓有口碑,放眼幼蕾育才情益濃。
黃師
縣委司機黃師已于2009年第一天的一個晚上因病不幸去世。
自1936年紅四方面軍在漳縣組建第一屆縣委起,我是第十八任書記。任期內,一直是黃師給我開車。他從部隊轉業(yè)后,先后為九個縣委書記開過車,我是第六個。雖然在九人里,我和他相處時間最長,但他去世后,我又感到對他不是很了解,總覺得有幸結識了一個好人,好在哪里卻一下無從說起,就像春風的和煦讓你無法形容。
任職前我從沒去過漳縣,一個漳縣人都不認識。省委領導談話后說走就得走。上任前總得打理一下吧。那天,我從理發(fā)店回家,看見門口停著一臺藍色的“巡洋艦”,車下蹲著個明眸黑膚的漢子,我們互相望望沒有搭話,也沒有點頭示意什么的。從電話里我已得知,地委組織部和縣委來接我的人正在屋里等著。出門時,經接我的人介紹,這才認識了黃師,他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也是后來打交道最多的津縣人。
15年前,我到漳縣時,除了穿境而過的212國道,全縣只有13公里破破爛爛的四級油路。老百姓挖苦道:“擱著顛,到漳縣。阿么(怎么)不顛了?進了縣委大院了。”縣里還有兩個鄉(xiāng)、幾十個村干脆不通公路。五年任職期間,我跑遍了漳縣的山山水水,回想起在有路無路的地方經歷的那么多險情,現在仍覺得后怕。那時,上東泉、下韓川、闖黑虎林、進草地河只能走便道,一邊是絕壁,一邊是深峽,往上看云天一線,往下是無底深淵。車不停地在山林的光影里來回穿梭,轉彎又轉彎,上坡又下坡,一彎比一彎急,一坡比一坡陡,真?zhèn)€險象環(huán)生動魄驚心。尤其到雨雪天氣,我下意識地把腿直直蹬著,緊緊攥住把手,一天車坐下來,手腳僵硬得不知往哪放才好。身后的辦公室主任見狀說:“書記你放心撤展,黃師在青藏線開了多少年車,啥路沒跑過?”后來漸漸習慣了,只要黃師開車,無論走什么路,我文件熙翻,電話照打,還時不時地閉目養(yǎng)神,越野車成了第二辦公室,也是流動的安全港。
黃師開車膽大心細,技術更是沒得說。鄉(xiāng)下農民都知道:“縣委那個黃師了得呢,盤子一抖,幾百碼颼地過了……”黃師活干得漂亮話卻很少。他的寡言是那種不復雜的沉默,能給人以寬松舒展的心理空問。難得見他主動開口,平常回答問題也三言兩語十分干脆,這也許是多年軍旅生活培養(yǎng)的素質。黃師身上不僅有軍人的干練,還有牧人的淳樸。他出生在藏漢聚居的半農半牧區(qū),從處事為人中常??梢愿械讲貍鞣鸾虃鹘y(tǒng)文化對他的影響。在我面前他從沒顯示過刻意的殷勤,從沒像有些人那樣動輒表白自己“我太直,不會來事”,從沒說過任何人的閑話,也沒提說過自家的私事。我到任之前,他上中學的女兒不幸夭折,直到快離開津縣時,別人才告訴我這事。正巧這一年省交通廳下達了一個派駐縣上機構指標。我通過省廳領導,把黃師在省城工作的兒子調回家門口工作,一家人因此得以團聚。
那些年,黃師身體一直挺好。他2006年見我時說:“你們一屆接著一屆把路修好了,再也不擱著顛了,我卻下車了。想到蘭州(看你)不容易啊?!蔽覄袼苍摵煤眯恍?,消消停停顧顧家,準備帶孫子。去年秋天聽說他因心臟病在蘭州住院。我在北京抽不開身,委托妻子去醫(yī)院看望他,還請來蘭醫(yī)的著名專家裴世澄教授給他診斷。聽說他出院后在縣城療養(yǎng),人比原先精神許多,我原來打算這次春節(jié)回去看看他。不料12月31日晚,縣里有人來短信。說正送黃師回鄉(xiāng)下老家去,當時我還沒意識到這時他的病情已經惡化。第二天晚上他就走了。當晚,黃師的音容笑語時時浮現在我眼前,想著同車共乘的那些日子,我耿耿難眠。人與人共事有期限,緣分無止境。從工作崗位分別后,生前交往也好,身后懷念也好,全憑個緣。天一亮,我給縣委辦發(fā)去挽聯(lián):
千日共乘,越嶺渡川百世修得比肩緣;
萬里同行,櫛風沐雨五年釀成促膝情。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