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仙,本名江啟文,1966年出生,福建省上杭縣人,現(xiàn)居龍巖市。作品以小說為主,散見于《雨花》《滇池》《福建文學》《廈門文學》等刊物。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輪到六和村古屋組賣煙,古慶來昨晚把全部煙葉捆扎好,天蒙蒙亮,挑到路口,雇鄰村的手扶拖拉機,運送到煙草站。兒子談了對象,準備冬天結婚。種完自己的五分地,他把山腳下別人撂荒的幾丘田鋤好,也種上烤煙。起早摸黑,精耕細作,估計比往年多收了百十來斤。打算賣了煙葉,打幾樣家具。
全鄉(xiāng)最好的房子是煙草站。圩場左側公路旁,三層的水泥大樓,一樓很寬敞,一半收購大廳,一半倉庫,二樓三樓辦公、住宿。大門在右側,進去是水泥坪,汽車可停在坪里裝煙葉。收煙時節(jié),不是圩天,卻像圩天一樣,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有時候天黑了,運去的煙葉還沒收完。后來,煙草站下發(fā)通知,安排好各村各小組的收購時間,各村各戶按通知上規(guī)定的日期把煙葉送到煙草站,當天送去的當天收完,沒送去的,下一輪再送去。
吉慶來以為他最早,到了煙草站,看到三個人比他更早。八點開始收煙,煙葉從大廳堆到了門口。收煙了,不少人擠上去,看著煙技員分級、過秤。煙草站王站長慢悠悠地踱進大廳,轉一圈,倒背著雙手踱出大廳。輪到古慶來,他忙亂地把煙葉搬到收煙的窗口前。煙技員正要彎腰驗煙,王站長突然從旁邊跳過去,手一撥,第一堆煙倒下來了。古慶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王站長。王站長抓起一把煙,瞄一眼,抖一下,丟到第二堆,抓起一把煙,抖一下,丟到第二堆,抓起一把煙,抖一下,又丟到第二堆。古慶來繃著臉,直勾勾地盯著王站長,眼珠突突的,好像要從眼眶里掉下來。王站長若無其事,眾目睽睽之下,把第一堆煙剔除了一小半,側轉身,挪了兩小步,手一撥,把第二堆煙撥散了,抓起一把煙,丟到第三堆。古慶來跨過去,抓起王站長丟到第三堆的煙,向左邊揚一下,向右邊揚一下,問四周的人,這是什么煙?這是什么煙?
哪片煙屬于哪級,老煙農全都心中有數(shù)。王站長壓低古慶來的等級,不少人也知道緣故。前幾年,煙草站的李站長下村指導生產,站在田塍上,與古慶來聊了好一會兒,中午又到他家吃午飯。一來二往,兩人熟悉了。古慶來家殺一頭豬,要送條豬腿給李站長,古慶來家蒸了米糕,要送兩塊給李站長。王會計站在門邊,頭碰頭了,他也不打招呼,徑直上樓找李站長。去年春天,李站長調另一個鄉(xiāng)當站長,王會計搖身一變,成了王站長。王站長說古慶來狗眼看人低,去年收煙時因為壓等級,兩人吵過一次。
沒人回答古慶來。王站長仍在挑選煙葉。古慶來抱起王站長挑出來的煙葉,丟回第二堆,說,不收了?王站長抬頭看他一眼說,不收,運回去!古慶來雙手顫抖,笨拙地捆綁煙葉,一把一把扛到屋檐下。他不知道煙葉是運回去,還是寄存在親戚朋友家,站在臺階旁呼哧呼哧喘氣。扭頭看大廳的動靜,看見窗戶邊張貼的宣傳標語,綠底、黑字,上面一行大字:禁止收人情煙。下而一行小字:監(jiān)督舉報電話××××567。他飛奔到側旁的副食店,抓起柜臺上的公用電話,立即撥過去。掛完電活,在店鋪門口站了一會兒,慢慢吞吞走回煙草站。想把煙葉寄放到朋友家,扛起一捆,還沒邁步,王站長居中,兩個煙技員一左一右,把他圍住。他掛了舉報電話,煙草局的電話馬上追到王站長手機上,責問王站長是不是壓了等級。王站長解釋說查扣了一拖拉機煙,這人蠻不講理。蓋上手機,王站長叫了兩個煙技員,圍住古慶來。王站長說,這煙哪里收來的,運哪里去?古慶來懂得,私自收購、外運煙葉要沒收。明明是自己田里種,一片一片摘下來的煙葉,怎么會是收購來的?用不著爭辯,他也懶得爭辯,扛著煙,跨了一大步,想從王站長身邊鉆過去。王站長伸手用力一扯,煙滾落到地上。
有人舉報你私自收煙,沒收!
自己種的,騙你是狗。
誰能證明你的煙不是收來的?
全村人都能證明。
事實是自己種的煙,找人證明還不容易?古慶來扭頭看收購大廳。古屋小組還有古慶明、古有德、古有福、鄭秋蘭、吳玉梅在等待收煙。古慶來頭朝大廳一扭,說,他們都能證明。
王站長說,叫他們出來。一個煙技員進大廳叫古慶明他們。古慶明等人跟在煙技員后面走出去,零散地站在門邊。王站長掃視古慶明等人一眼,說,有人舉報這煙是收購來的,他說是自己種的,你們誰能證明?古慶明等人知道古慶來的煙是自己種的,但都不吭聲。他們心里清楚,得罪王站長,就是與錢過不去。煙葉是什么等級,王站長說了算,上二、上三、中二、中三,一個等級相差幾毛錢,一百斤相差幾十塊。辛苦半年,指望煙葉多賣幾個錢呢。古慶來看著古慶明說,阿哥,你們幫我證明。古慶明扭頭看王站長一眼,欲言又止。等了好一會兒,古有德說,慶來阿哥家是種了煙,我能證明。王站長盯著古有德,好像要把古有德吃下去,厲聲說,有種煙,不一定沒收煙,這些煙是不是收來的,你說得清楚?古有德低垂下頭,閉緊嘴巴。古慶明連連點頭,那是、那是。吉慶來說,對天發(fā)誓,收了一片煙的是狗!王站長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說,有人證明不是收來的煙就拿走,沒人證明就沒收。古慶來好像眼里進了沙子,用手擦一下,又擦一下,不停地眨眼睛,不說話。王站長問古慶明,你能證明這煙不是收來的?古慶明搖了搖頭。王站長問古有福,古有福搖了搖頭。王站長問鄭秋蘭,鄭秋蘭說,大家都證明,我就證明。王站長問吳玉梅,吳玉梅把頭扭向一邊,閉口不語。王站長問古有德,古有德說,我能證明他家種了煙,但確實不能證明這煙是不是收來的。古慶來歇斯底里地喊,你們怎么能這樣?你們怎么能這樣?古慶明他們不聲不響,慢慢地轉身,走進收購大廳。王站長問古慶來,還有誰能證明?沒人證明,就按政策辦!古慶來想,再找人證明,一定要說話有分量的。他跑到副食店,給李站長掛電話。李站長說田背鄉(xiāng)的事他不好管。放下電話,他想到新當選的村主任林建成與王站長很要好,說話肯定有用。他掛電話給當村民小組長的堂弟吉慶華,問林建成的電話號碼。記下號碼,馬上掛林建成的電話。林建成直截了當?shù)卣f,我不是你選的,為什么給你證明?古慶來無話可說。今年換屈,原村主任吳良和想連任,一張選票發(fā)了一百塊。林建成做木頭生意,成了村里的首富,突然提出要競選村主任,一張選票二百。有人一百、二百都收下,有人收下二百,把一百退還吳良和。古慶來家三張選票,已收下吳良和的三百,林金太送林建成的六百上門,把錢遞給他,他說已答應吳良和,要講信用,不能收了你的錢又沒投你的票,把錢擋了回去。新主任不出面,他只好找剛落選五天的吳良和。掛吳良和的電話,吳良和說,我不是主任了,說話沒屁用。
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辛辛苦苦種的煙被當作私自收購的煙沒收,他的煙是古慶華烤房烤的,一斤兩塊,二百七十三斤,還欠五百四十六。他又掛電話給古慶華,叫古慶華去煙草站。不一會兒,古慶華騎摩托車到了煙草站。得知要他證明古慶來的煙不是收來的,古慶華心里想,這不是明擺著得罪王站長嗎?自己還有五六十斤下等煙沒賣,先不說以后誰當站長,今年就可能損失幾十塊,劃不來。古慶華一聲不吭,騎摩托車“嗚”地一聲走了。
快中午了,古慶來還沒找到證明人。王站長站在屋檐下喊,誰能證明古慶來的煙不是收購來的?連喊三聲,沒人回答。路邊白玉蘭樹上停息著一群鳥,鳴叫著沖向天空。古慶來有口難辯,看著煙技員把煙扛到倉庫去。
沒吃飯,古慶來坐車去縣里。眼看太陽要從山頭掉落下去了,他坐縣煙草局的小車回來了。與他一起到煙草站的還有糾風辦的郭股長、司機小劉。
王站長在大門邊迎接郭股長,把郭股長帶到二樓辦公室。古慶來停在一樓,踮起腳尖從窗口往里看,倉庫里六七堆小山似的煙葉,沒有單獨的小堆。轉到廚房、大廳,也沒看見像他的煙葉?!斑诉诉恕钡厣蠘恰6菚h室里有電視、空調,桌上有荔枝、香蕉。他站在王站長身后,問,我的煙呢?王站長看了郭股長一眼說,局領導在這里,我當面再說一遍,有人證明這煙不是收購來的,就還給你,沒人證明,就沒收!他說,是自己種的,騙你是狗!王站長手一揮,說,我不管你是人還是狗,先下去,我要向領導匯報工作。他咽一口唾沫,沒說話,退出辦公室,磨磨蹭蹭下樓,坐在樓梯口??炝c了,郭股長一行從樓上下去。看見古慶來坐在樓梯上,郭股長說,按政策,私自收煙要沒收。調查清楚你的煙不是收購來的,會還給你。你先回去,叫王站長寫一張條子給你。王站長站在樓梯上喊,小江、小江,六和村沒收的煙寫一張條子給他!江會計從大廳出來,遞給他一張紙。他一把扯過紙條,低頭看,紙條上寫著:沒收上等煙96斤,中等煙122斤,末等煙47斤。他沒細算,心里想,估計重量差不多,但上等煙至少有一半,怎么才九十多斤?想問江會計,抬頭一看,王站長一行人已到了新時代酒樓門口。他想追上去問清楚,跑了幾步又停下。轉念一想,煙葉分級,沒有像稱多稱少一樣的標準,壓等壓級,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只能自認倒霉。有紙條在手上,這些煙今天沒拿回來,明天一定能拿回來。
天空一望無際,淡藍色中夾雜著些許淺黃色。沒有一顆星星,一輪彎鉤似的月亮掛在頭頂上,一會兒被飄移的云團遮住,一會兒又從云團中鉆出來。一只狗從古有福家出來,沖古慶來兇猛地吠。古慶來大喝一聲,死狗!這只狗昨天在古慶來家與黑貓爭搶雞骨頭,被古慶來踢了一腳,落荒而逃。狗聽到古慶來的罵聲,認出是村里的鄰居,立即閉嘴,站在屋檐下,搖晃尾巴。
古慶來徑直去堂兄古慶明家。古慶明一家正在吃飯,古有德坐在桌角抽煙。古慶來一邊往里走一邊說,你們怎么不幫我說句公道話?古慶明、古有德都沒吭聲。古慶來走到桌旁,站在古慶明身后。古慶明說,幫你說一句話很容易,可你不想一想,我們幫你說話,我們的煙葉要不要賣?他壓我們的等級,價格差多少?我們的收入差多少?古有德接著說,我們只能證明你種了煙,誰都沒辦法證明你運去的煙是不是種的,幫你說了第一句話,沒辦法幫你說第二句話,你一人吃虧就算了,讓全村人跟著吃虧劃不來。古慶來本來想責問他們,不想反被問得啞口無言。他車轉身往外走。天井沿上踢到一張小木凳,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此鲩T了,堂嫂溫紅娣問,他得罪王站長干什么?古慶明、古有德都沒回答。
踏進家門,老婆問,怎么這么遲?古慶來火冒三丈,吵什么、吵什么!一股無名火在肚里翻騰,沒處發(fā)泄,鼓脹脹的。飯菜端到桌上了,他懶得動筷子,坐在桌旁發(fā)呆。老婆催促三次,他抓起筷子,扒了兩口飯,“叭”地一聲丟下筷子。進雜物間倒一碗酒,站在門邊,一口喝干。酒順著喉嚨往下淌,感覺肚子舒服了一些。坐在竹椅上乘涼,心里想,慶明、有德他們變得這么快?以前,誰遇到困難,鄰居主動上門幫助,叔侄兄弟經常聚在一起,有活一起干,有錢一起掙,有酒一起喝,摘一條冬瓜,一戶切一截。拔一畚箕蘿卜,一戶送兩條。過節(jié),你送一碗糍粑給他,他送幾塊米糕給你,沒人計較誰占了誰的便宜,生活雖然貧困,但輕松自在?,F(xiàn)在,各人打各人的算盤,各人掙各人的錢,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鄰居沒什么來往,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一不小心就被別人占了便宜,算計著,提防著,沒干活也覺得很累。
第二天一早,古慶來到煙草站找王站長要煙,告訴王站長少了八斤。王站長手一揮說,沒人證明,等我們調查清楚再處理。古慶來快步走出煙草站,往同走二三十米,跳上停在鄉(xiāng)政府門口的中巴。煙草局解決不了,他去縣政府找縣長。
古慶來站在縣政府門口等縣氏,勸他走,不走,拉他走,也不走。縣里一個電話打到鄉(xiāng)政府,要鄉(xiāng)里把人接回去。郭副鄉(xiāng)長帶了林建成和司機小呂趕去,說了一籮筐的好話,他仍不愿意上車。最后,郭副鄉(xiāng)長說,你放心,我負責把你的煙拿回來。他半推半就上車。
鄉(xiāng)里的小車直接開到六和村。車停在古屋村路口,郭副鄉(xiāng)長對古慶來說,你先回去,等我調查清楚后再叫你。古慶來仍坐在車上,責問郭副鄉(xiāng)長,你答應負責把煙拿回來,現(xiàn)在就去拿煙。郭副鄉(xiāng)長說,我同你一起回來,還沒去調查。林建成在車下拉古慶來,古慶來雙手抱住前排的靠背,郭副鄉(xiāng)長在另一邊掰古慶來的手。古慶來的手被掰開的瞬間,林建成用力一拉,他膝蓋碰在門框上,一陣鉆心的痛,大半個身子被拉出車外。他忍住疼痛,一只腳頂在地上,身子盡力往車內倒。身體縮進去一些后,一只腳彎曲成弓狀,頂在門框上,一只手抓住靠背,一只手撐在門框上。門外那只腳的拖鞋掉在地上,被小呂一腳踢到路坎下。小呂伸手抓他的腋窩,他一口痰吐在小呂臉上,小呂只好松手。林建成拉他撐門框那只手的衣袖,用力一扯,“刺啦”一聲,襯衣袖子被拉開一條兩寸長的口子。他仍緊緊地撐住門框。郭副鄉(xiāng)長擦拭一下額頭,對林建成說,算了,回鄉(xiāng)里。
煙草站肥得流油,從不把副書記、副鄉(xiāng)長看在眼里。古慶來一直跟隨在郭副鄉(xiāng)長屁股后面,郭副鄉(xiāng)長脫不了身,沖他怒吼,你在會議室等我!折轉身,很不情愿地去煙草站。王站長不在乎幾十幾百斤煙葉,是故意刁難古慶來。刁難他,讓他服服帖帖了,知道利害,就收他的煙葉。他不低頭,不屈服,讓王站長沒臺階下,只好說他私自收煙葉。有人證明是自己種的煙葉,讓他出丑了,也就算了,沒想到村里沒一人幫他證明。戲是假的,但開了頭,就得唱到底。郭副鄉(xiāng)長來了,正好做個順水人情,胡扯幾條理由,發(fā)幾句牢騷,甩出一千塊錢。
郭副鄉(xiāng)長回到鄉(xiāng)政府,對古慶來說,別人一畝兩百多斤,你幾分地有兩百多斤,有人舉報你另外收購了煙葉。
全是我自己種的,騙你是狗!
你村里人不給你證明,我也不好辦。
你不解決,我再去找縣長,縣長不解決,我去找市長。
找誰,最后都得靠鄉(xiāng)里解決。
那你說怎么幫我解決?
看在我的面子上,煙草站同意先給你一千,其他的等調查清楚再說。
五天內把剩下的錢給我。
古慶來把一千塊數(shù)了兩遍,塞進口袋。
吃完晚飯,古慶來卷起褲腿,看見膝蓋上一塊紫黑色,有些腫。老婆端一盆熱水過去,他把熱毛巾敷在膝蓋上。村治保主任吳永生走進去,對他說,明天我?guī)闳ビ墓壬角f游玩。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看著吳永生。吳永生說,真的,包你吃好喝好。頓了一下,故意壓低聲音,開玩笑說,要小姐服務,你自己出錢。古慶來問,為什么?吳永生說,好久沒去幽谷山莊了,想去玩玩,找你作伴。古慶來把毛巾丟到凳上,伸手洗腳。吳永生邊往外走邊說,吃完早飯我來接你。
村里請的農用車停在路口一上車了,古慶來才知道另外還有三個人。中午有豬肉、鴨肉,一人一瓶啤酒。在幽谷山莊游玩了一整天,天黑回到家,才知道市里來了調研組,進村入戶了解農民生產收入情況。村里交代,收入多的要多說三倍,收入少的要多說五倍,抽查到的,村里獎勵三十。古有德種了一畝煙,說種了三畝煙,沒養(yǎng)一頭豬,說養(yǎng)了四頭豬,沒扣除肥料、農藥,上半年連本帶利收入不足三千,說是純收入七八千。說幾句話,前后不到五分鐘,古有德賺了三十,笑瞇瞇的,村干部、鄉(xiāng)干部都很滿意。村里怕古慶來等人亂說話,花錢請他們到幽谷山莊去玩。留在村里,或許市里的干部會到家里,少了可能到手的三十塊,古慶來后悔不已,恨不得把吃下去的鴨肉、豬肉吐出來。
兒子外出打工,回家過年時要結婚,打家具得做父親的操心。自己山上的杉木還小,古慶來找六和村三組的姨表兄林廣太,到林廣太的山場砍幾株杉木。古慶來推一輛板車在前,林廣太空著雙手緊跟在后面,表兄弟兩人往山寮坑山場走去。
山寮坑是大山場,站在公路上往里看,莽莽蒼蒼,一片綠海。一條機耕便道沿著小溪往里延伸,路口,椎粟樹林中夾雜著七八株比臉盆還大的松樹。里面,山腳下,翠綠的毛竹輕輕搖晃,山腰以上,松樹居多,混雜著零星的杉樹、楓樹、楊梅樹。進山不遠,還沒到林廣太的山場,砍伐了一大片松樹,一輛農用車停在路上,三個外地人正往車上裝木頭。路邊停著一輛摩托車,林金太站在旁邊,與農用車駕駛員說話。板車過不去,表兄弟倆只好抬起板車架,側著身子過去,再返回去提板車輪。林金太是林建成的鐵桿兄弟,競選村主任,林建成出錢,林金太出面拉選票。古慶來心里想,林建成與林業(yè)站、林業(yè)派出所的人熟悉,林金太在這兒,肯定是林建成又弄到了采伐證。
圩天,古慶來都去鄉(xiāng)政府找郭副鄉(xiāng)長。郭副鄉(xiāng)長能躲就躲,不能躲了就推托說忙著,還沒調查。二十多天了,仍沒結果。這天,古慶來還沒出門,村里突然來了縣林業(yè)公安,說是有人舉報,山寮坑有人盜伐松樹。到山里調查,松樹被砍伐一百多立方,僅剩幾棵沒運走。盜伐林木,要坐牢,誰這么大膽?拍了照片,沿途詢問,沒人知道誰運了木頭。調查組只好分成兩組,每組一個村干部,縣林業(yè)公安一個警察,林業(yè)派出所一個警察,一戶一戶調查。除了古慶來,全村八百多人都搖頭說不知道。
我看見林金太請農用車運木頭。
真的?
騙你是狗。
車號多少?
不知道。
兩個警察相視一笑。
林金太說他幾年沒去山寮坑了。吉慶來說,上月二十七,林廣太和我一起去山寮坑,親眼看見。林廣太說上月二十七去縣城買電視機,有鄰居,有發(fā)票,有電視機可以作證。林金太說,林建成沒為古慶來證明煙不是收購的,古慶來懷恨在心,他曾為林建成競選助威,古慶來找借口打擊報復。
古慶來說林金太盜伐林木,證據(jù)不足。他自己砍伐了四株杉木,木頭還堆在曬谷坪邊上。有物證,自己也承認,雖然是自留山上的樹,砍來自己用,仍屬于未批先伐,需補辦審批手續(xù),罰款一百,到林業(yè)派出所關兩天。
古慶來從林業(yè)派出所回去,剛進村口,堂弟古慶華快步迎上去,連聲說,阿哥,你要幫我,阿哥,你要幫我!古慶來問,什么事?古慶華說,就是小金的事。
侄兒小金初中畢業(yè)后去城里鐵合金廠打工,去年沒賺到幾個錢,今年,老板說金融危機,要共度難關,三個月沒發(fā)工資。沒錢買米,三人合伙,把倉庫里一臺機器偷偷抬出去,藏起來,還沒賣,人就被抓了。為了能判輕一些,親戚湊錢請律師。案發(fā)時是六月二十一日晚上九點四十分,身份證出生日期是四月八日。律師調查時,知道他身份證日期是農歷,一推算,恰好是公歷六月二十一日。如果出生時間是晚上九點四十以后,還不滿十八周歲,可以輕判。古慶來記得,侄兒出生那天是四月初八,五豐村抬菩薩的日子,他去小姨家喝酒,回到家五點多,一踏進門,聽說弟媳李瑞香肚子痛,要生了。堂弟吉慶華在修公路,派人去叫了,還沒回去,沒人叫接生婆。他轉身出門,去叫接生婆。接生婆還沒到,孩子已生下來,出生時大概六點半。古慶華晚上八點才趕到家里。接生婆前年腦溢血去世了,最能證明的人只有古慶來。古慶華要古慶來證明古小金出生時間是凌晨三點,這樣,案發(fā)時距十八周歲還差五小時。
你找別人證明。
律師說,你證明就有用。
我不說假話。
不是說假話,出生遲幾個小時,醫(yī)生也查不出來。保證沒事,村里、派出所都說好了。
我從不說假話。
古慶來不愿意證明,古慶華抓一只閹雞去找林建成。中午,古慶華陪林建成到家里找古慶來。林建成說,你簽個名字就可以,很簡單。古慶來搖頭。林建成俯在古慶華耳朵旁嘀咕了一會兒,古慶華說,我證明你的煙不是收購來的,把剩下的錢拿回來,你也幫我證明。古慶來扭頭看了他們一眼,沒吭聲。他心里想,煙是自己種的,錢肯定能拿回來。幫你證明,我說假話;不幫你證明,小金被判刑,娶老婆困難,這一生就苦了。他猶豫著。古慶華以為他被錢打動了,等著他表態(tài)。他不知道該不該證明,拿不定主意。頓了一會兒,古慶華說,烤煙只收你買煤的錢,一斤一塊。
傍晚,林建成、吳永生、古慶華一起到古慶來家。古慶華掏出一疊錢,遞給古慶來說,你的煙葉剩下六百五十一塊六毛,扣烤煙款二百七十三,剩三百七十八塊六。這里三百八,你找我一塊四。古慶來接過錢,數(shù)一遍,轉身進房間。出來時,手里抓著一塊四,遞給古慶華。古慶華收下錢,掏出寫好的證明,遞給他,好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用一塊四買一張證明。煙葉款拿到手,少了件煩心事,心里順暢一些。他想,小金才十九歲,今后的路還很長,既然村里、派出所都擺平了,我就破例,違心說一次假話。他吃力地、慢慢地抬起右手。吳永生把印泥伸到他的手掌下,林建成催促他,按一下、按一下!他飛快地沾一下印泥,在證明上輕輕按一下。
有了證明,戶口簿上小金的出生日期更改為六月二十二日。小金未滿十八周歲,判刑三年,緩期兩年。參與偷盜的另兩人,為首的判了五年,另一人判了三年。小金回家住了兩天,又進城去。兩個同伙的父親一起去找小金,了解兒子的情況,小金請他們喝酒。喝了兩碗酒,小金吹牛皮,喜滋滋地把篡改出生日期的經過添油加醋說了一遍。同伙的父親舉報小金。法官問古慶華,幾點出生?古慶華說,凌晨三點。問古慶來:
小金出生時幾點?
凌晨三點。
真的?
真的。
說假話騙我們,作偽證也要判刑!
騙你,騙你做什么?
古慶來本來想說騙你是狗,想到比實際時間推遲了八小時,說了假話,立即改口說騙你做什么。說完,感覺臉上發(fā)熱,渾身不自在,不敢看法官,扭頭看著屋角落的一雙舊拖鞋。林建成說,全村古慶來最老實。古慶華說,他講話最真實。
法官到派出所調查,發(fā)現(xiàn)古慶來的證明,戶口簿有涂改的痕跡。小金又被抓進去。
審判前兩天,古慶來被抓進去。法院通知古慶華,法庭審判那天必須到庭。
審判的時候,法官說,古小金年滿十八周歲,古慶來作偽證,證據(jù)確鑿。聽到說他作偽證,古慶來臉色赤紅,倏地站起來,昂著頭,指著古慶華說,是林建成、古慶華寫好證明,他們讓我按手印。騙你是狗!法官問古慶華,是你寫的證明?古慶華說,他懶得寫,叫我寫。法官問古慶來,手印是你按的?古慶來答,是。
古慶華站起來,指著古慶來說,我叫你去死,你會不會去死?
我為什么要去死,為什么要聽你的?
是你爭著作證明,要我?guī)湍隳没貨]收的煙錢,烤煙錢算一半。
古慶來無言以對,癱坐在椅子里。
法官對古慶來說,你是五十二歲的成年人,自己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法院判決:古小金犯盜竊罪,判刑四年;古慶華犯防害作證罪,判刑一年,緩期一年;古慶來犯偽證罪,判刑一年,緩期一年。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