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自由撰稿人?!蹲x者(原創(chuàng)版)》《思維與智慧》等雜志社簽約作家,教育部“十一五”規(guī)劃課題組專家。
小說散見于《飛天》《大家》《芙蓉》《山花》《長城》《鴨綠江》《雨花》等,有長篇小說在刊物連載,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國內(nèi)多家報刊開有個人專欄,出版有小說集《刀馬旦》《太陽裙》,散文集《分鐘與千年》《有一種債你必須償還》《只要七日暖》《送你一度溫暖》等。
父親說啥時候也不能跪下啊!父親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啊!笨嘴笨舌的父親只會說這么兩句,翻來覆去,如同老僧誦經(jīng)。
兩句話,父親念叨了很多年。
膠東農(nóng)村老風(fēng)俗,除夕夜,規(guī)規(guī)矩矩擺上供桌,旁邊燃起黃紙,全家老小跪下,嘭嘭嘭連磕三個響頭,表示對神靈的無限敬畏與感激。父親卻不跪。不跪,也不準(zhǔn)家里人跪。院落中央照樣擺上供桌,供桌上照樣擺了撂成塔狀的餑餑、幾近透明的水餃、插了大棗的米飯,旁邊再恭恭敬敬地擺上斟滿烈酒的酒杯。父親滿臉虔誠地蹲在供桌旁燃起黃紙,口中念念有詞。黃紙落進火堆,蜷縮,燃燒,飛舞,滿載著全家人的希望和幻想。父親朝供桌深鞠一躬,退下,又拉上母親和兒子,再深鞠一躬,再退下。父親對他說,心誠就行,跪就免了,男兒膝下有黃金啊!不能跪。不能跪。父親把膝蓋看得無比神圣。膝蓋是父親的神。
文革時父親遭過批斗,這緣于父親的父親曾給國軍當(dāng)過幾天閑兵。后來,父親的父親回到村子,盤起鐵匠爐,以打剃頭刀為生。剃頭刀打到一定數(shù)量,父親的父親就用挑子擔(dān)起它們,挨個村子叫賣。他的剃頭刀鋒利無比,傳說可以吹鋒斷發(fā)。后來便有了傳聞,說他雖然回村打鐵,但是“人在村里走,心系蔣光頭”,挑子里藏著送給蔣光頭的情報呢。事情越傳越逼真,越傳越邪乎,越傳細節(jié)越多,傳到文革時期,他便成了反革命,上了村里的批斗臺子。他的胸前掛著很大的木牌,細細的鋼絲深深勒進他的脖子,如同刀子殺進去,一下一下地鋸。問,給蔣光頭送過情報嗎?答,扯淡。便有人躥上來猛扇他的耳光,直扇到七孔流血,滿嘴牙齒漫天飛舞。再問,是不是給蔣光頭送過情報?再答,扯淡。便被人踹倒在地,十幾只勞動人民的腳瞄準(zhǔn)他的腦袋,一下一下狠狠地跺。父親的父親沒有保住一顆牙齒,這讓他根本沒有咬舌自殺的機會。
父親的父親挨揍的時候,父親就站在土臺下,低著頭,閉著眼,拳頭藏進褲袋。他聽見褲袋撕裂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感覺自己的虎口一直在蹦。有人將父親的父親摁倒在地上薅他的頭發(fā),父親卻感到自己的頭皮一陣陣劇痛難忍。后來父親轉(zhuǎn)過身子往回走,卻被人猛地揪住了衣領(lǐng)。上臺!革命群眾朝他怒喝,你爹不肯跪下,你替他跪下!父親被揪上臺,十幾雙手同時猛扇他的耳光。他躲閃著,求著饒,看著自己的父親,捕捉著父親的表情。他想跪下也許是最好的選擇,跪下,憤怒的村人也許就會饒過他們,然父親的父親的目光刀子般刺射過來,那目光令他膽寒。他說你敢跪下的話,我會讓你永遠爬不起來!父親只好繼續(xù)站著,繼續(xù)躲閃著憤怒的鮮血淋漓的拳頭和目光。他一次次被打翻,一次次爬起來,他搖擺著身體,翻著跟頭,如同舞臺上滑稽的小丑。父親不知道他和父親犯了什么罪,他只知道自己快要被打死了?;秀敝兴吹礁赣H的臉,父親的臉就像被人完整地剝?nèi)チ苏麖埰つw,那上面掛著一綹一綹的暗褐色的一蹦一跳的肌肉。然他的眼睛固執(zhí)地從鮮血和肌肉后面漬出來,盯住他,刀子般揮過來剁過去。
后來父親的父親被拉到村東河灘。一起被拉去的,還有土臺子上的幾個“反革命”。他們在河灘上一字排開,每個人的腦后,都頂上一支烏黑锃亮的槍管。后面的人喊,跪下!父親的父親打一個寒噤,站得更直了。后面的人猛踹他的膝窩,他矮下去,卻不是跪下,而是趴伏在地,嘴巴啃著黃沙,眼睛里噙滿淚水。他被兩個民兵強行架起,槍管再一次頂上后腦,可是他的腿仍然挺得筆直,似乎那是兩根僵硬的朽木。一個民兵沖他怒吼,跪下!他扭過頭,下巴抖著,說,有種把我的腿砸斷吧。他的話含糊不清,他從鼻孔里噴出混濁并且黏稠的眼淚。民兵就真的砸斷了他的腿。一根手腕粗的木棒,高高舉起,訇然落下,只聽得“喀嚓”一聲,一條腿就斷了。鋒利的白色骨茬刺透皮膚,陽光下閃動著粉紅色的微小光澤。父親的父親跌坐地上,凄厲地號呼,五官簇擁一起,又猛然炸開。他的脖子瞬間凸起幾根蜿蜒爬行的青筋,他的鼻涕眼淚在胸前扯成馬虎的蛛網(wǎng)。他的嘴巴里沒有一顆牙齒,不然的話,也許他會把牙齒當(dāng)成子彈射進那個民兵的腦袋。
只有一聲槍響。只有一個人被槍斃。他被人重新架起,拖回村子。他是去陪斃的。作為那個年代的特殊產(chǎn)物,陪斃是對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最殘酷最徹底最慘無人道的打擊。據(jù)說很多人因為陪斃被嚇瘋,夜里嚎叫著爬起來,直接拿菜刀抹了家人又抹了自己。父親的父親沒有被嚇瘋,卻還是在半年以后痛苦地死去。至死他都沒有給任何人跪下,他就像一塊頑石,渾身硬硬邦邦,甚至包括他的思想。
父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一點一點一點一點死去。死亡是那般綿長無期,父親站在炕前,直覺得自己的父親慢慢死了一百年。父親的父親說,兒啊,啥時也不能跪下啊!父親的父親說,兒啊,男兒膝下有黃金啊!父親點著頭,眼淚撲哧撲哧地掉。那年父親剛滿三十歲,他的兒子剛滿三歲。剛滿三十歲的父親從此發(fā)下誓言,滿嘴牙齒咬得咯嘣嘣響。他是伏倒在父親墳頭痛哭的,他答應(yīng)過他的父親,他的姿勢滑稽可笑,卻悲傷凄慘,村里人從沒有見過如此怪異的姿勢,他的兩腿僵硬,他的頭發(fā)蓬亂,他的脖子抻得很長,兩只手胡亂地抓。青煙一縷縷飄散,空中扭曲成復(fù)雜卻轉(zhuǎn)瞬即逝的圖案,父親仿佛看到父親的魂靈正在看著自己,魂靈的膝蓋下方懸掛著一截小腿,白色的骨茬若隱若現(xiàn)。父親說,我知道了。
父親說,我知道了。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跪。不能跪。
九歲那年夏天,他認為自己學(xué)會了游泳。還是村東那條河,只是河灘上再也沒有了虎狼般殺氣騰騰的民兵和狗一般低賤可憐的“反革命分子”。
他扯上了大狗。大狗不愿去,他用一把木槍當(dāng)成了誘餌。剛下過雨,河水混濁,河面上滑翔著大眼睛藍翅膀的蜻蜓。大狗問他,誰先下?他說,當(dāng)然是你。大狗就脫得凈光,又將一掬尿液涂上肚臍。大狗打一聲響亮的唿哨,高高躍起,如一只大鳥般筆直地插進混濁的河水。河水輕蕩,夕陽無精打采地照著,河面上有了暗紅的鐵銹一般的顏色。
他站在河灘上等。他幻想河面上會拱出大狗的腦袋。腦袋淌著水,擠著調(diào)皮的表情,沖著他笑。他足足等了三分鐘,河面依然平坦。他抱臂微顫,河灘寂靜無聲。他喊,大狗!一尾小魚躍出水面,晚霞中閃爍著銀灰色的光芒。他喊,大狗!一只蜻蜓飛過來,圍著他跳起怪異的舞蹈。恐懼陣陣襲來,排山倒海,他扭頭就跑。他跑得搖搖晃晃。他臉色蒼白。他連滾帶爬。他在門口遇見迎面走來的父親。父親問你怎么了?他說大大大大大大狗!他的牙幫早已不聽使喚。他的牙齒相碰,發(fā)出寒冷的“得得”之音。
尸體是在第二天午后打撈出來的。大狗的腦袋扎進了淤泥,大狗雙拳緊握。大狗被泡成白白胖胖的筍。大狗的母親只看一眼,就昏過去?;柽^去的她仍然抽搐著一條腿,仍然從緊閉的眼睛里流出淚水。眾人掐了她的人中,她醒過來,再看大狗一眼,再昏過去。這次她昏得極為徹底,一動不動,直直挺挺,直到下午時分,她才極不情愿慢慢悠悠地醒來。醒過來的她直勾勾地盯住旁邊早已嚇傻了的他。她說,你得給我兒子償命。
你得給我兒子償命。她鼓著眼睛,五指如鉗。她的目光就像冷冰冰血淋淋的鉤子,直將他的魂魄勾出體腔。父親走過來,低頭垂目,說,嬸,娃不懂事。她說,你兒子得給我兒子償命。父親說,等回去,我把小兔崽子的一條腿打斷。她說,你兒子得給我兒子償命。父親說,要不你把小兔崽子領(lǐng)回去,要殺要剮隨你們便。她說,你兒子得給我兒子償命。父親說,你要什么東西,家里有的,我都給你;家里沒有的,我去借。她凄厲地嚎叫一聲,償命!她的聲音漫過夏日午后的時光,一直沖擊著他脆弱的耳膜。直到多年以后,他仍然清晰地記得她那母狼般憤怒并且絕望的聲音。
夜里父親帶上他,去給他們認錯認罪。父親帶上家里僅有的一點錢,又將一袋高粱扛到肩上。父親說你們死了兒子,我也難過。可是人死不能復(fù)生……再說也沒有償命的道理。大狗的父親坐在炕沿上,抽著草煙,一言不發(fā)。屋子里黑著燈,他鐮刀般狹長苦難的臉在黑暗里一閃一閃。父親把高粱放到地上,把錢放到炕上,低著聲音說,有什么要求,你們盡管開口。大狗的母親突然從炕上飛起,空中變換著姿勢,一雙瘦手在父親的眼前惡狠狠地劃過。父親的臉上從此多出五道難看的傷疤。
大狗靜靜地躺在院子里,月亮下冷著身體。他寬闊的嘴巴努向天空,他的身體似乎正在膨脹,每一絲肌肉都蠕動不已。大狗的父親攔住瘋狂的婆娘,又甩給她幾記結(jié)結(jié)實實的耳光,然后掌了燈,收下錢,收下高粱,慢騰騰挪下炕。他來到院子里,他盯住大狗至少兩分鐘,然后,轉(zhuǎn)過身,對父親說,領(lǐng)你兒子過來。
大狗的母親在炕上撕心裂肺地狂嚎,讓他償命!
大狗的父親對父親說,和你兒子給大狗跪下,再磕個頭,事情就完了。
父親一驚,跪下?
大狗的父親說,我的要求不高。我死了兒子,他才十歲……
父親沒有說話。他緊緊地護住自己的兒子,似乎稍有松懈,兒子就會短去一截。他的目光里露出驚駭,他的手在瞬間變得冰涼。他把兒子擋在身后,他說,叔……
跪下。求你們跪下。我死了兒子……
可是跪,不可以……
死婆娘讓你兒子償命……跪下,把這件事解決了……
可是跪,不可以……
兩個男人僵著,相隔不足三尺。月亮掩進云層,呈現(xiàn)出一種憂傷悲戚的灰藍調(diào)子。村子里靜悄悄的,遠處傳來很有氣勢的狗吠??簧系穆曇裘腿徽ㄆ穑铣鲱澙醺呖旱奈惨?,又分出岔兒,針芒般射向夜的各個角落,驚得那條狗立刻閉了嘴巴。
讓他償命!
大狗的父親蹲下,抽掉一根煙。大狗的父親翻著眼睛看看父親,再抽掉一根煙。大狗的父親點起第三根煙,猛抽兩口,站起來,對父親說,可是不能就這么完了。
父親的手緊抓住兒子的腦袋。父親說,你說得對。
大狗的父親說,把你兒子留下來,讓婆娘出出氣。
父親吸一口氣。父親說,好。
父親低頭看著他,說,你闖下的禍,你得負責(zé)。父親松開緊攥的手,他感覺自己的頭皮被父親摳掉很大的一片。父親徑直往外走,卻在門口站定,再回頭看看他。父親在門口蹲下,摸出煙,哆嗦著點上。月亮鉆出云層,父親的臉上霎時凝出一片灰白。
大狗的母親飛進院子。她披頭散發(fā),兇神惡煞。她像一頭母狼,一個女鬼。月亮下她抻長脖子,扇動起雙臂,如同一只啄食腐肉的禿鷹。她的手指宛若無數(shù)把閃著青光的剪刀,那剪刀鉸開他臉上的肌膚,讓他的五官挪了位置。他哭。掙扎。躲閃。逃避。他試圖護住自己的臉,卻讓她更加瘋狂。她的眼睛里閃出令人膽寒的綠光,她嘴巴里呼出的陣陣臭氣讓他感覺她真的變成食人的女鬼。她的牙齒雪白鋒利,她的舌頭血紅寬闊。她像章魚。像蜘蛛。像蛇蝎。像千足蟲。她長出無數(shù)只手,無數(shù)只手撓著他的臉,扯著他的衣衫,摳著他的眼球,撕著他的嘴巴。她把他壓倒在地,雙膝頂住他的小腹,鋒利的牙齒切開他的脖子……
她被大狗的父親抓起,倒提著扔到一邊。她再一次爬起來,尖叫著沖向他,卻再一次被大狗的父親踹倒在地。大狗的父親說,夠了。她躺在地上翻滾,尖銳的牙齒犁開堅硬的土地。她的喉嚨深處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她的眼淚漫天飛揚。
父親一直抽煙。他縮起雙肩,將自己定格成一尊雕像。很久后父親站起來,走回他的面前,說,回吧。父親背起他,如同背起一個七零八散的提線木偶。夜深如墨,月亮躲得無影無蹤。
父親又賠給他們兩袋玉米和一袋小麥,那是家里所有的糧食。父親又賠給他們一大筆錢,那些錢父親借遍了整個村子。那個年過得無比艱難無比壓抑,一家人既沒有過年的年貨,也沒有過年的心情??墒浅σ梗赣H照樣擺上供桌,照樣燃起黃紙,照樣虔誠地深鞠一躬。父親對他說,男人膝下有黃金。不能跪。不能跪。
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進城,結(jié)婚。買房,做官,升官。他從鄉(xiāng)下人變成城里人,從城里人變成光鮮的城里人。老家年年要回去,過年時,攜妻帶女,站在供桌前深鞠一躬,然后和父親喝酒聊天。兩個人都不健談,酒喝得越多,話說得越少。然后,要回時,父親不忘囑咐他,別惹禍。
別惹禍。他理解這句話的深刻?,F(xiàn)在他是科學(xué)技術(shù)局的局長,他深知這個位置的重要性。家里常常來客,男人或者女人,熟人或者陌生人,來了,有事喝茶說事,沒事喝酒下棋?!枰獪?zhǔn)確地拿捏分寸。
那夜突然有人敲門。敲門聲很小,小心翼翼,拘謹不安,卻執(zhí)著,就像十幾年前剛剛進城的他。從貓眼往外瞅,來者民工打扮,民工表情,眼睛里滿是民工的卑微與惶恐。開了門,把民工讓進屋子,問他有事嗎?民工說,孫董的事。說話時民工灰黑著臉,低著眼神,瞅著腳尖,呼吸是屏住的。問哪個孫董,民工說了半天,他才勉強想起孫董的模樣。問孫董什么事?民工說說好年底給錢,可是要了十幾趟,硬不給,十幾號人的錢呢!他笑。他說那你應(yīng)該直接找孫董,找我有什么用呢?民工說知道您和孫董熟,知道您的話好使。再問欠多少,民工說每人五千。他說可是我好像幫不了你,我們只是吃過一次飯,他又不歸我管,最多,可以替你打個電話。民工說那就打個電話吧,打個電話,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他翻手機,沒有找到孫董的號碼,翻名片冊,仍然沒有,再翻另一本名片冊,他一邊找一邊對民工說,如果有事的話,你先回吧。
民工突然跪下,沒有任何征兆。“嘭”一聲,膝蓋砸上地板,客廳微顫。他一驚,一怔,厭惡感隨即而來。至于嗎?他想,不過五千塊錢,至于嗎?急忙說,快起來,有話好好說。民工卻仍然跪著,將頭垂得更低。只好上前將民工拉起,告訴他明天一定找孫董談?wù)?,心里卻恨不得摑這個沒有骨氣的家伙兩記耳光。
第二天在辦公室找到孫董電話,想撥過去,又想再拖一天吧!——那個民工,總得為他的賤骨頭付出些代價。
第三天太忙,就把這件事忘了。晚上回家,妻子告訴他,來找你的那個民工,白天里跳了廣告牌。當(dāng)場摔死,腦漿涂了一地。
他驚愕不已。驀然想起跪下的狗一般的民工,心里猛一抽搐,兩記耳光狠狠地賞給了自己。那天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跪下的縱是一條狗,也該賞它一點殘羹剩飯吧?他省掉了一個電話,卻要了別人一條性命。
可是那個民工,那個沒有骨氣的民工,那個狗一般的民工,至死,都沒有再說一句話。他一言不發(fā)地爬上廣告牌,一言不發(fā)地跳起怪異的舞蹈,一言不發(fā)地將淚水吞進嘴巴,又一言不發(fā)地從廣告牌上一躍而下。似乎他的死,與工錢沒有任何關(guān)系,與孫董沒有任何關(guān)系。孫董還是孫董,活得圓滑、周全、囂張并且滋潤。甚至,因為這件事,與他,有了更多接觸的機會。
他和孫董喝酒,念著民工的死,唏噓不已。孫董抓著酒瓶,不停地為他的杯子里倒酒。酒喝多了,他開始抹眼淚,他說我本該給你打個電話的,可是我竟沒打。孫董就站起來,一只巨掌撫上他的肩頭,以示安慰。他問如果我給你打電話了,你會把欠他們的錢給他們嗎?孫董說當(dāng)然,現(xiàn)在錢已經(jīng)給了,一分不少,你的話肯定好使,誰讓咱們是朋友呢?
朋友。這是一個危險的稱呼。他了解孫董的性格,知曉孫董的野心。孫董與他喝酒時,總是隨身帶著幾沓鈔票;孫董去他家里拜訪,總是帶著女兒喜歡的玩具和妻子喜歡的首飾。他將東西塞回孫董,又把孫董往外趕,話說得客客氣氣,語氣里卻藏著些不易察覺的厭煩。他總是想起那個民工的眼睛,想起那個民工的膝蓋。民工懦弱可憐,卻是死在他和孫董的手里。
他需要處處提防孫董。他知道孫董為他挖好諸多陷阱,只等著他跳進去,然后與他,便成為一條繩子上的兩只螞蚱,做盡齷齪之事。他謹慎小心地避著,處處化險為夷??墒墙K有一次,稍一疏忽,他就深陷進去,所以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縱然你不是英雄,可是男人多把自己當(dāng)成英雄,特別是他這樣稍有成就的人物。女孩像蜜糖,像櫻桃,像草莓,像蛤蜊,像云彩,像水杯,像油畫,像詩歌,像奶茶,像熏衣草,像海蜇或者章魚。女孩一顰一笑,他心蕩神馳。所以說攝像頭是一個惡毒的發(fā)明,它無處不在,令世人無處可藏。當(dāng)他發(fā)覺時,已經(jīng)太晚了。
孫董隔著飯桌,滿意地剔著牙。他的要求不高,一個大工程。
可是你沒有這個能力。他說,這個工程你做不了。
做得了。孫董說,天下沒有我做不了的工程。
可是不行。他說,這個工程不屬于你。
孫董就笑了。我有證據(jù),他說,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保證與你有關(guān)的人都會看到那盤精彩的帶子,首先是你的妻子。
他終于拍了桌子。抖出去,這工程也不屬于你!酒杯傾倒,孫董仍然笑容滿面地提著他的酒瓶。
可是他怕??只?。驚懼。徹夜未眠。他是村子的驕傲,鄉(xiāng)親的驕傲,父親的驕傲,他不能出事;他有家,有美麗的妻子,有可愛的女兒,他不能出事;他有房子,有車子,有位子,他不能出事。他再一次想起那個可憐的民工,民工狗一般朝他跪下,卻送給他一個大大的陷阱。
第二天,再一次找到孫董,低聲下氣。他說我做了錯事,求你放過我……除了工程,你要什么都行。孫董說除了工程,我什么也不要。他說不可能。孫董說那就對不住了。他說你說過,我們是朋友。孫董用鼻子說,嗤。他說求你,我能有今天,不容易……放我一條生路,我會報答你的。孫董再用鼻子說,嗤。
嘭!膝蓋砸上地板,包廂輕顫……他感覺出地板的堅硬,膝蓋的松軟……他的動作迅速夸張,他的世界訇然倒塌……到處都是牙齒,牙齒,牙齒,陷阱,陷阱,陷阱……他像民工一樣跪下,像狗一樣跪下……那一刻他想起父親,想起父親的父親……父親磕磕絆絆地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不能跪。不能跪……他說,求求你。
孫董扇動鼻子。嗤嗤。
他一躍而起,拾起旁邊的壁紙刀,狠狠扎進孫董胸膛。壁紙刀破開衣衫,破開皮膚,破開肌肉,破開肋骨和內(nèi)臟,他感覺到心臟的柔軟。他說,求求你。孫董不說話,眼睛驚駭血紅。他拔出刀子,說,求求你。孫董后退一步,一手捂緊胸膛,一手抓起電話。刀子再扎進去。扎進去。扎進去。他說,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靜靜的午后,他對垂死的孫董說,求求你……
他畏罪潛逃,無影無蹤。他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也沒有給妻子和女兒留下任何一個字。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已經(jīng)去過哪里,他可能會去哪里。妻子終日以淚洗面,女兒終日念著想爸爸,老父親一言不發(fā),只顧埋頭忙著自己的農(nóng)活。似乎他從世間徹底蒸發(fā),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兩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正當(dāng)人們漸漸將這件事情淡忘的某一天夜里,他卻突然出現(xiàn)。
是自首。兩年多的時間里,他仿佛老去二十年。
他說他來自首,既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也不是受夠亡命天涯的折磨。只要我不自首,你們絕不可能抓到我。他說,我來,只因為前幾天,我偷偷回過一趟老家……
是夜里,有月。我站在院子里,與父親告別。父親送出來,老淚縱橫。我們隔著一堆亂石,一棵樹,大約二十步距離。父親說兒啊,你可以提心吊膽過日子,可是你爹不能,你媽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閨女不能。父親說兒啊,你可以背著罪名東躲西藏,可是你爹不能,你媽不能,你婆娘不能,你閨女不能。父親說兒啊,你殺了人,你應(yīng)該坐牢。父親說兒啊,聽爹的話,去自首吧!
然后,父親走過來。他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他走了很長時間……他緊緊抱住了我……
就因為這些?警察有些不解。
是的。他早已泣不成聲,因為,我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是跪著走到我面前的……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