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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枝夫人

        2010-01-01 00:00:00
        飛天 2010年1期

        弋舟,本名鄒弋舟,1972年生,祖籍江蘇無錫。2000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迄今已有長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刊于《作家》《天涯》《花城》《山花》《中國作家》等文學(xué)刊物,部分作品輯入若干選本,并被選刊轉(zhuǎn)載,著有長篇小說《蝌蚪》《巴格達(dá)斜陽》《跛足之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獲甘肅第二屆“黃河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一等獎。

        目眩時更要旋轉(zhuǎn),自己痛不欲生的悲傷,以別人的悲傷,就能夠治愈。

        ——莎士比亞

        第一幕

        我有個哥們,平時不大愛說話,但一開口,就有些讓人忍俊不禁。譬如,形容陰天,他會說陰霾,形容晴天,他會說萬里無云。這看起來好像沒什么稀奇,但是,我說“形容”,只是個籠統(tǒng)的說法,其實(shí)不如說是“瞎聊”。這就好玩了,想一想,一個正隨口和你打著招呼的人,一張口,就帶著股舞臺味兒和戲劇感,你是不是會有點(diǎn)兒傻眼呢?你也許會認(rèn)為,我的這位哥們可能有些迂腐,文人嘛,就愛酸文假醋。不是這樣的,這哥們其實(shí)挺樸素——他是我們小區(qū)的保安。有一回,我拉著他喝小酒,喝到差不多的時候,他跟我來了一句:“不管你是誰,在你身體里,總有那么一部分,渴望自己是另外一個人。”我的確是有些震驚,當(dāng)時的酒意,也恰好有助于我領(lǐng)會這句話的真諦。我定定神,琢磨了一下,突然就冒出了一聲詠嘆調(diào)般的嘆息:啊!這一聲“啊”可不簡單,完全是舞臺上的發(fā)聲方式,是那種高屋建瓴的聲音。我覺得我是從內(nèi)心最深處釋放的這聲嘆息,雖然帶著股酒味兒,但在那一個瞬間,我的確成為了“另外一個人”。這聲共鳴很好的嘆息,讓我頓感疲憊,甚至還有些痛苦,但就像打了個酒嗝一樣,其后又讓我通體舒坦。

        另外一個人,戲劇感,舞臺化,不借助點(diǎn)兒酒意,是挺難把這些東西糅合在一塊兒。但我喝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就有些理解我的這位哥們了,從此把他視作是讓我感到敬畏的少數(shù)人之一。

        在這一點(diǎn)上,金枝是有些心得的。讀大學(xué)時,金枝參加過學(xué)校的話劇團(tuán),《麥克白》,金枝飾演女主角,麥克白夫人。當(dāng)然,相對于那位著名的舞臺人物,當(dāng)時的金枝,完全稱得上是一張白紙。在見到唐樹科之前,二十歲的金枝連戀愛都沒有談過(即使對于一個小縣城長大的姑娘,這都是很少見的了。不是嗎?文學(xué)作品早就教導(dǎo)我們,好像越是蠻荒之地,少女們的情竇越是萌動得劇烈一些)。但這不妨礙金枝在舞臺上獲得成功。淋漓盡致地表演,當(dāng)年為金枝贏得了“金枝夫人”的稱謂,同學(xué)們這樣叫金枝,就連有些不太嚴(yán)肅的老師,也這樣叫金枝。這說明,人類的確是有些微妙的共通點(diǎn),一個十六世紀(jì)的蘇格蘭貴婦,在本質(zhì)上,能被一個當(dāng)代中國小縣城里的姑娘所把握。

        說到戲劇性,在我們的生活中并不鮮見,我們?nèi)狈Φ模皇谴髱焸兡菢雍暧^的提煉與概括。金枝和唐樹科的戀情便可佐證:

        ——校門口那排公用電話前人滿為患,焦急的金枝在每個人背后亂轉(zhuǎn)。金枝急需打一個電話給家里,父親托人給她帶話說,母親煤氣中毒,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墒敲恳徊侩娫挼氖褂谜叨挤路鹩兄f不完的話,根本沒有放下電話的意思。好不容易有人掛斷了,金枝卻恰好轉(zhuǎn)到了另一頭。當(dāng)金枝飛奔過去時,另一只手已經(jīng)拿起了話筒。這是一個又瘦又硬的家伙。他的瘦一目了然,而他的硬,體現(xiàn)在他的眼睛上——這個家伙不用正眼看人,目光斜斜的覷向天邊。金枝認(rèn)為這就是感覺了。本來,在一個小縣城長大的金枝,感覺并沒有這樣靈敏,但是如今金枝讀了中文系,并且在學(xué)校的舞臺上飾演過了麥克白夫人,用悲傷的語調(diào)大聲朗誦過“我們的行為本來是光明坦白的,可是我們的疑慮卻使我們成為叛徒”,所以,感覺已經(jīng)被熏陶出來了。

        唐樹科的身材挺標(biāo)準(zhǔn),稍微有點(diǎn)兒佝,面孔算不上英俊,但很好看地有著一股孩子氣。有的成年人長著一張孩子臉顯得古怪,而有的卻非常自然,讓人覺得標(biāo)致。在金枝眼里,唐樹科的臉就屬于后者。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睛,旁枝斜逸,于是就給同樣來自小縣城的這位男青年平添了一份難得的傲慢。后來金枝知道了,唐樹科的這番派頭,完全是源自一個無可奈何的生理缺陷——他天生有些斜視。但這已經(jīng)無法推翻金枝的感覺了。金枝覺得,對于他們這樣來自小縣城的青年,斜視反而是一種必要的氣質(zhì),仿佛尊嚴(yán)會由此提升,與其那樣司空見慣地低眉順眼,倒真不如這樣對著世界擺出一副目空一切的樣子。

        他們在一部緊俏的電話前遭遇,唐樹科眼望天邊,把電話遞給了金枝。金枝被唐樹科打動了。他的瘦和硬,他令人喜歡的孩子臉,他斜向一邊的視野以及友好的舉動,讓金枝在一瞬間愛意萌生。金枝一下子變得心猿意馬,撥通家里電話后都只是匆忙地詢問了幾句,在得知母親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危險后,就飛快地掛斷了電話。追出幾百米,金枝在一個書報亭前堵住了唐樹科。

        這就是他們的開始,依靠青春的直覺和勇氣,依靠著《麥克白》所滋養(yǎng)出的態(tài)度,金枝夫人撞開了愛情的門。原來唐樹科是物理系的,他們分別在兩個不同的學(xué)區(qū)上學(xué),如果不是盯上了同一部電話,也許他們一輩子都沒有對視的機(jī)會。

        他們相愛了,熱乎乎地抱在一起接吻,粗重地喘息著探索對方的身體。

        這個時候,即使在那樣一個地級師范院校,也已經(jīng)有很多學(xué)生戀愛后紛紛搬出校門,在校外租房子同居在一起。金枝和唐樹科也租了一間小平房,把自己的行李和愛情安頓進(jìn)去。但他們的同居卻是有名無實(shí)的。這的確又是一件挺有戲劇感的事。他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舒展著年輕的身體,完全赤裸著擁抱在一起,彼此之間毫無秘密。他們相互撫摸與撩撥,唐樹科非常敏感,一個濕乎乎的吻就能讓他堅硬。但每每到了情難自禁的關(guān)頭,唐樹科都會堅決地控制住自己,當(dāng)然,有時還需要控制住金枝,來個急剎車,讓兩個正風(fēng)馳電掣著的身體一陣踉蹌。唐樹科艱難地說:“不!”他讓自己的欲望熄火,有個不錯的理由:這件事,他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是新婚之夜的保留節(jié)目,屆時,才能隆重推出。天啦天啦!這多么讓人感動!完全是舞臺化的效果,讓金枝幾乎要像麥克白夫人那樣脫口感嘆:“我卻為你的天性憂慮,你那太多的慈悲心腸使你不敢采取最近的捷徑?!?/p>

        金枝覺得自己是遇到了一個天使,或者一個舞臺上演對手戲的搭檔,這個天使一樣的搭檔,對她的愛,可以戰(zhàn)勝肉體上的那些事兒。兩個年輕人興味盎然地研究對方的身體,花樣百出,心旌搖曳,又在身體爆裂的時刻呻吟著停頓,使之前的一切都在一種華麗的戲劇感中休止,沒有虛空,不感到頹廢,總是把那股子勁兒蓄積在身體里。

        這樣的同居讓金枝產(chǎn)生出自豪感,覺得自己與眾不同,純潔,干凈,活在一份正當(dāng)性很充分的美中,清清白白地愛著。這愛奇特,是一個靈異的秘密,給了金枝夫人一種光榮的底氣,身體都驕傲起來,趾高氣揚(yáng),走在校園里都是昂首挺胸的,宛如邁著舞臺之上的步履,內(nèi)心那種源自“小縣城”的天然的卑怯也大為減弱。

        有一天早晨,金枝醒來時發(fā)現(xiàn)唐樹科鬼鬼祟祟地擦拭著自己。金枝問他怎么了呢?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緊接著,金枝也恍然大悟了。作為一名大學(xué)生,這點(diǎn)兒生理常識金枝還是具備的。眼下,這個常識讓金枝一陣大的感動,年輕的身體在清晨一瞬間濕潤。金枝緊抱住唐樹科說:“要了我吧,今天我就是你的新娘!”唐樹科的喘息一聲比一聲粗重,哼哧哼哧地和自己做著斗爭。最終,他還是用兩只手扳住金枝赤裸的肩膀,喉嚨冒煙地說:“金枝,看著我的眼睛?!?/p>

        “看著我的眼睛”,這句話是唐樹科的專利,就好像胎痣一樣長在他身上。唐樹科在每一個自認(rèn)為嚴(yán)峻的時刻,都會用手扳住金枝的肩膀,臉對著金枝的臉,提綱挈領(lǐng),用“看著我的眼睛”這句話作為訴說的開始。當(dāng)然,即使是與人對視,天然的眼疾也總是令唐樹科的眼睛朝向天邊,就是一個目中無人的效果,但是在他“看著我的眼睛”的強(qiáng)調(diào)之下,這雙斜視的眼睛就有了奪人的力量,使人迅速地被它裹挾而去,仿佛是帶離了大地,飄向了天空。

        金枝看著唐樹科那雙旁若無人的眼睛,聽他毫不含糊地說:“我們不能夠做任何有可能損壞我們愛情的事,要知道有多少愛情是被身體損壞的嗎?金枝夫人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這樣的措辭,以及措辭的音韻和腔調(diào),本身就足以打動金枝,而且這份情緒對他們也實(shí)在有效——時代浩蕩啊,一對兒小縣城出來的戀人,需要如此的高蹈以資翱翔。

        金枝大學(xué)讀的是一所地級師范院校。在我們國家的行政區(qū)劃中,地級是介于省級和縣級之間的那么一個行政區(qū)域,包括地區(qū)、自治州、行政區(qū)和盟。金枝和唐樹科,都是縣城長大的孩子,就是說,他們是這個國家處在金字塔最低端的那部分城里人。當(dāng)年他們考上地級的師范院校,差強(qiáng)人意,也算是在這個敦實(shí)的金字塔上,邁上了一級臺階。

        畢業(yè)后,他們繼續(xù)攀登,來到蘭城。人往高處走,這也沒什么好說的。這樣的攀登,我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好像也不值得大書特書。其實(shí)金枝自己,也并沒有覺得自己是在經(jīng)歷著什么波瀾壯闊的事。人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世界給予人的歷練幾乎都有點(diǎn)兒按部就班的意思,太陽之下無新事,這同樣也沒什么好說的。要說傳奇,早就被歷代大師們弄到了舞臺上。經(jīng)過濃縮,經(jīng)過夸張,我們的那點(diǎn)兒攀登史,都被矯揉造作地提煉概括在里面了。所以有個捷徑,我們要事半功倍地體驗(yàn)人生況味,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去參考戲劇。舞臺上演繹出來的人生,總是有些夸大其實(shí),用的那股勁兒,就是“矯枉過正”。但你要知道,當(dāng)我們打量這個世界的時候,天然是有些愚蠢的,那么,針對我們的愚蠢,矯枉,就必須過正了——不如此,不足以使我們受到教育。而且,戲劇感這種東西,實(shí)在叵測得很,有時候頗能蠱惑人心,要是你在悲傷的時候,依舊能像在舞臺上一般地慷慨陳詞,如我那位保安哥們所言,成為“另外一個人”,那么悲傷一定就會大大地打個折扣。說什么不要緊,要緊的是說的方式,如果我們總是能以一種戲劇的鏗鏘來面對生活,對著所有的不堪雄辯滔滔,是不是就會獲得某種超然的安慰?

        舅舅在蘭城的一所私立學(xué)校為金枝找了份工作。金枝還記得,一下火車自己頭上的帽子就被風(fēng)吹跑了。唐樹科撂下行李去給金枝追帽子,一直追出十幾米才把它抓住。旁邊的幾個民工哈哈大笑。那時候金枝和唐樹科都很樂觀,警惕性不像后來那么高,他們也跟著笑,覺得這個城市真有趣,風(fēng)居然會把人的帽子吹跑??墒沁@種樂觀的態(tài)度很快就像金枝的帽子一樣,被蘭城的風(fēng)給吹跑了。

        他們在一個叫“砂坪”的地方租了套一居室的房子。他們把它稱為“窩”?!吧捌骸边@樣的地名,不太像是一個蘭城的地名,像是他們縣城里一個耳熟能詳?shù)牡胤?,聽起來倒有種親切感。他們在砂坪的“窩”里一住就是四年。這樣算是不錯的了,要知道,有多少像他們這樣的外來者,在一座新的城市攀爬時,總是難免居無定所,顛沛流離。

        四年來,金枝對蘭城整體的認(rèn)識,幾乎就是“砂坪”這個概念。金枝更覺得自己是來了“砂坪”,而不是那山高水闊的蘭城。他們把自己租住的房子叫做“窩”,最初這是愛巢的昵稱,可漸漸地,它越來越貼近了“窩”的本意。它真的是個“窩”,只能夠容得下一對戀人蜷縮在里面,粉刷一新的墻壁也漸漸布滿了可疑的劃痕和污跡——有一只鞋印落在墻上,高度讓人大惑不解,金枝和唐樹科誰也想不起,是在怎樣的狀況下,他們會讓一只鞋飛到了墻上。

        初到蘭城,唐樹科情緒高漲地找了兩個月的工作,最后終于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落下了腳??墒侵桓闪艘恢埽秃韲灯鸱貋砹?。具體原因金枝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只是明白唐樹科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以至于堅決不肯再靠著報紙上的招聘廣告找工作了。這也的確是難為唐樹科,他學(xué)的是物理,蘭城不可能是他的一間實(shí)驗(yàn)室,而離開他的專業(yè),他又能做什么呢?唐樹科不善交際,有時候甚至有些虛張聲勢,他其實(shí)對自己的眼疾挺在乎的,很難和他不喜歡的人相處??墒?,蘭城又有幾個人會喜歡他唐樹科呢?最后還是舅舅收留了唐樹科,安排進(jìn)自己的廣告公司了。這樣才算初步穩(wěn)定下來。但是,穩(wěn)定住的,也只是艱苦的生活。兩個年輕人剛剛開始駕馭自己的日子,卻一下子被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里,他們得在這里練習(xí)生活,練習(xí)愛,練習(xí)方方面面的承擔(dān)。這比金枝在學(xué)校時排練一場十六世紀(jì)的異國戲劇難多了。好的心態(tài)非常迅速地被瓦解掉,兩個人再也不覺得蘭城有趣了。

        開始的時候,兩個年輕人還都暗自克制著自己,總想讓對方覺得“前途是光明的”,又要掩蓋住“道路是曲折的”。他們躺在床上手握著手發(fā)誓說,等到攢夠一定的錢,就在蘭城買幢房子結(jié)婚。毫無疑問,誰也沒有去確定這“一定的錢”究竟是多少。他們豈敢去計算,小心地回避著某一個嚇人的數(shù)字。后來這種溫暖的謹(jǐn)慎也慢慢地消失掉。他們開始吵架了。是從哪天開始的,是為了什么,現(xiàn)在都記不清楚了,只是記得有幾次吵得特別的兇,都發(fā)展到互相侮辱的地步。其實(shí)真的是沒有具體的原因,都是些模糊的情緒成為了導(dǎo)火索。

        有一次金枝買了雙鞋子,回去試穿時說了句“我們同事都說這鞋漂亮”,唐樹科的臉就凍住了,一直不理金枝。到了晚上,唐樹科陡地用手扳住金枝的肩膀,說:“金枝,看著我的眼睛,你告訴我,你真的就那么在乎別人的看法嗎?”這事來得蹊蹺,金枝一下子沒弄明白,等回過神,才和幾小時前的那句話聯(lián)系在一起。金枝委屈死了,她一個人又想了幾個小時,想自從來到蘭城,自己只買了這唯一的鞋子,想他們從來沒有比較正式地在外面吃過一頓飯(唐樹科倒是帶她上過一次酒吧,不過那也是路邊一個自稱是酒吧的破棚子),想自己推掉學(xué)校組織的所有活動,只是怕唐樹科一個人在家里寂寞……而唐樹科,現(xiàn)在讓她看著他的眼睛。這樣金枝就在深夜尖叫了起來,直挺挺地從床上一躍而起。

        金枝沖著身邊熟睡的唐樹科大喊:“是的!我在乎別人的看法!和你在一起我感到羞恥!”

        這么一喊,金枝內(nèi)心與世界之間的通道就洞開了,通風(fēng)良好,塊壘頓消。就像是自己也萬般錯愕一樣,金枝瞪圓了眼睛,原來是這樣呀,無論悲喜,只要陷身在一種戲劇化的氛圍里,只要能像站在舞臺上表演一般的激越訴說,自己就有種解脫與釋放的滋味了。

        唐樹科被人從夢中吼醒,劈面聽到的又是這么一句殺傷力極強(qiáng)的話,端的是有一種心膽俱裂的滋味。他喉嚨夸張地起伏著,既像是在吞口水,又像是在吞苦水。然后他起來穿上衣服就走了,第二天的清晨才回來,敲開門后一把抱住金枝放聲大哭。金枝也是一夜沒睡,被唐樹科這樣一搞,嚇得也跟著大哭。金枝覺得天都要塌了。以前唐樹科從來沒在金枝面前哭過,他的斜視在金枝眼里就是桀驁不馴,就是堅忍不拔,金枝根本接受不了他的慟哭。

        “金枝,你看著我的眼睛!”唐樹科大哭著要求金枝。

        兩個年輕人淚眼婆娑地相互凝視。當(dāng)然,在金枝看來,唐樹科一如既往地熟視無睹著。

        唐樹科說:“我們永遠(yuǎn)不要分開!”

        他這話與其說是在要求金枝,不如說是在自我起誓,像宣言,也像告誡。

        金枝的心抽得緊緊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嗚嗚大哭。但是哭著哭著,意志就跑開了,另辟蹊徑,往一種演繹與詮釋的路子上去,效果隨之而來,把這個淚人兒帶進(jìn)了“金枝夫人”的情緒里。

        第二幕

        轉(zhuǎn)眼間他們來蘭城四年了。不時從家里傳來一些消息:同學(xué)里面誰和誰結(jié)婚了,誰和誰已經(jīng)有了孩子。舅母也不厭其煩地勸金枝,說她和唐樹科在一起是沒啥希望的,說得金枝心煩意亂,終于有一次惱了,厲聲喝問舅母:“那你和舅舅在一起又有啥希望?”舅母張口結(jié)舌,當(dāng)時她正在織毛衣,織來織去,正是厭倦陡生的一刻,突然被人問起希望何在,瞅著自己手里的編織物,這個四十多歲的婦女,一下子倒也無從回答了。

        這個時候,金枝和唐樹科的同居依然是名不副實(shí)的。加起來,他們同居有六年之久了,金枝卻依然守身如玉。這真的像是一個傳說吧,有時候連金枝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他們已經(jīng)完全熟悉了彼此的身體,卻始終沒有結(jié)合在一起。這種局面在金枝的心里漸漸異化成了另外一番滋味,變成一種難以啟齒的隱疾,不再能夠給予金枝力量,反而讓金枝多了份尷尬的狼狽和特殊的憂愁。他們像一對八十歲的夫妻那樣相互撫摸著,身體漸漸地變得難以點(diǎn)燃,綿漬漬,軟塌塌。他們接吻,擁抱,撫摸,然后瞌睡。眼看著自己身體中一樣重要的東西像水一樣地蒸發(fā)掉,金枝才意識到,某些像小金幣一樣熠熠生輝的情感,卻正在敗壞自己年輕的身體??偸前亚殡y自禁搞成情何以堪,換了誰也吃不消啊。其實(shí)學(xué)物理的唐樹科應(yīng)該明白,他總這樣緊急制動,實(shí)際上是有風(fēng)險的,好比一輛性能優(yōu)越的快車,路面情況不好時驟然急停,過低的附著系數(shù)反而會使車子失去控制,發(fā)生側(cè)滑、甩尾,甚至翻車。

        終于有一天,金枝目睹了自己的舅舅像訓(xùn)斥一個民工似的訓(xùn)斥唐樹科,聲色俱厲,一根遒勁的食指幾乎要戳在唐樹科的腦門上。金枝只見過一次舅舅對人發(fā)這么大的火。那一次是因?yàn)檠b修房子的民工砸漏了他們家的暖氣管,舅舅暴跳如雷,憤怒的食指像一把利劍上下飛舞,朝著肇事者的臉上穿刺。可憐的民工躲避不及,臉上被點(diǎn)擊得紅一塊白一塊。而這一次,舅舅的食指指向了唐樹科。但唐樹科畢竟不是一個民工,他倔強(qiáng)地用臉對著舅舅,像一個迎著子彈挺身而上的戰(zhàn)士。他如此地認(rèn)不清形勢,倒叫舅舅的食指在最后關(guān)頭失去了一往無前的勁頭,不得不點(diǎn)到為止。這就有些滑稽了——子彈卻躲避著目標(biāo)。

        “滾蛋!你給我滾蛋!”舅舅快要瘋掉了,激昂的食指變成了哆嗦的面條,他只有讓唐樹科滾蛋了。

        唐樹科像一頭牛似的沖出來,站在門外的金枝慌忙躲進(jìn)了隔壁的辦公室。

        金枝是抽空來舅舅的公司看唐樹科的,卻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金枝不能讓唐樹科發(fā)現(xiàn)自己,他會受不了,金枝也會。唐樹科是金枝的天使和搭檔,他的不堪就是他們共同的不堪。金枝看到辦公室里的兩個女孩故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個對著鏡子補(bǔ)口紅,一個站起來整理辦公桌。她們和唐樹科都是舅舅廣告公司的員工,她們也知道金枝和唐樹科的關(guān)系,所以她們需要裝模作樣,仿佛沒有聽到那邊的風(fēng)暴。她們越是這樣,金枝越是傷心。

        金枝進(jìn)到舅舅的辦公室,了解了事情的原由:唐樹科擅作主張,把幾十公里高速公路的戶外廣告贈送般地簽給了一家客戶。舅舅余怒未消,剛剛沒有擊中目標(biāo)的食指再一次對準(zhǔn)金枝飛舞了起來。他形象地比喻道:“你的這個斜眼把我的別墅當(dāng)雞窩給賣了!”

        金枝很自覺地配合著舅舅的指頭,主動地左躲右閃。

        金枝囁嚅著問:“沒有補(bǔ)救的余地了嗎?”

        舅舅吼道:“合同已經(jīng)簽了,這里是蘭城!什么都是有規(guī)矩的,你以為是在你們那個破縣城!”

        這句話比舅舅的食指更厲害,正中金枝自尊的靶心。一股中彈的滋味把金枝擊穿,同時,一種舞臺化的情緒在金枝心里蔓延,以至于讓她忘記了躲避迎面而來的指頭?!班邸钡匾宦?,金枝感覺到鼻腔里一陣酸澀,然后有股熱流涌了出來。舅舅顯然沒有料到他虛晃一槍的指頭居然會真的找到了目標(biāo),并且造成了血淋淋的后果,他傻在那里,翻來復(fù)去地研究起自己的食指來。金枝轉(zhuǎn)身捂住自己的鼻孔走了。

        當(dāng)天下午,舅舅找到學(xué)校來,把一只大信封袋子放在金枝的辦公桌上,那里面裝著百安大廈三十層樓頂廣告位的手續(xù)。

        舅舅不無沉痛地說:“你拿給唐樹科去做,即使他再當(dāng)雞窩給賣了,也值個一二十萬,權(quán)當(dāng)是舅舅給你的嫁妝?!?/p>

        舅舅是金枝在蘭城唯一的親人,他這么做,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一二十萬,就是金枝的親生父母,也拿不出這樣的嫁妝。金枝的父親是個手藝人,在小縣城里用竹篾編筐子篩子之類的東西,直到金枝考上大學(xué)之前,這個父親一直是把金枝當(dāng)成個繼承人來培養(yǎng)的,他沒什么愿望,要說有,也就是讓自己的那門手藝成為一個祖?zhèn)鞯男挟?dāng),編竹篾,家族里他算是第一代,而手藝人總愛講究個師承,弄成家傳的,含金量就會提升。一個只有這么點(diǎn)兒樸素抱負(fù)的父親,哪兒能給姑娘陪上一二十萬的嫁妝?

        金枝的心里一瞬間光明涌現(xiàn)。她和唐樹科的愛情跋涉終于見著了曙光,這筆錢,意思有點(diǎn)兒接近那筆“一定的錢”了吧?但曙光照亮了的,不僅是道路,也昭示出了荊棘。金枝發(fā)現(xiàn),原來如此,自己和唐樹科的愛情,用一二十萬,就可以為其稱出重量。金枝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認(rèn)識,直到今天看到了光明,才讓那份黑暗暴露了出來。這多讓人心酸。他們在蘭城,除了你看我我看你,從來就不敢理直氣壯地去打量這個城市。在他們的視野里,蘭城的舞臺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充其量,他們只是躲在最后一排的觀眾,時時還有股“逃票者”的緊張與不安,有意無意的,他們都很少在這個劇院般的城市里穿梭,有好幾次,金枝都在里面迷了路。

        好在如今有了這份嫁妝,金枝要用它把自己嫁出去。這件事懸置得太久了,突破性的那一刻已經(jīng)從盼望成為了終極性的任務(wù),而這項任務(wù)的完成,在唐樹科那里,是必須要以婚姻作為前提的。有時候金枝也想,自己怎么就這樣呢,好像必須要讓委身成為一個貨真價實(shí)的事實(shí)。實(shí)際上,對于結(jié)婚,金枝并沒有多么迫切,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干工作并不是覺得在干事業(yè),大家只不過是被扔進(jìn)了慣性的大輪子下,隨波逐流罷了。

        金枝想,結(jié)婚以后,再努力讓自己的愛情升值吧。她不打算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唐樹科,怕他真的會把“別墅當(dāng)做雞窩賣掉”。金枝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的一個事實(shí):她的“這個斜眼”,的確不是一個善于改變生活的人,他那“看著我的眼睛”在面對生活時是徒勞無益的,生活不會在他王顧左右的注視下松動,只會越來越堅硬。

        金枝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劉利。那個房地產(chǎn)商,四十來歲,臉上全是青春期內(nèi)分泌過度旺盛時留下的坑洞,鼻子大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幾乎要讓人忽視其他五官的存在。他是不是很丑?當(dāng)然是的。但丑得并不讓人格外驚訝,因?yàn)樗氖鄽q的丑男人實(shí)在是比比皆是。所以說,以外貌論,劉利也就是一個一般人。但這個人的名字,在金枝的女同事們中,就是理想男人的代名詞。他有一雙兒女在金枝任教的私立小學(xué)讀書,因此,放學(xué)的時候,偶爾會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那是這樣的一幕:經(jīng)常會是傍晚時分,他站在自己那輛白色的奔馳車外,儼然只是一根鼻子懸浮在夕陽之下。夕陽照著他的鼻子,也照著他身后的車身,反射出金黃的光芒,而他,就隱匿在這光芒之中,成為了一種符號,成為了一個標(biāo)尺。

        看到其他老師,這個男人會彬彬有禮地點(diǎn)點(diǎn)頭,有時還會客氣地問候一聲。但他從來沒對金枝點(diǎn)過頭,每次看到金枝從學(xué)校出來,他都只是將鼻子毫不客氣地對準(zhǔn)金枝,仿佛是在用力地嗅著。金枝被他嗅得周身渙散,感覺自己正被什么東西包圍和擠壓,被一根吸管一樣的大鼻子一點(diǎn)點(diǎn)地吸走注意力。這種感覺的依據(jù)是什么?無非有一次,四年級學(xué)生劉開跑到辦公室里響亮地問金枝:“老師,我爸問你愿不愿意到我們家做家教?”誰都知道,劉開和劉放的父親,就是校門外那道著名的風(fēng)景。金枝當(dāng)時十分堅決地拒絕道:“不去!”語氣嚴(yán)厲得令金枝自己都吃了一驚,不去就不去吧,干嗎這樣氣急敗壞呢?可這又說明不了什么,沒法成為金枝對這個男人產(chǎn)生異常反應(yīng)的理由。但這個男人對于金枝而言,的確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存在。只能這么理解了——金枝受過戲劇訓(xùn)練,知道劇情往往會怎么安排,即使是陳詞濫調(diào),也足以讓金枝面對每一根蠢蠢欲動的鼻子時,都會直覺地惴惴不安了。

        這個念頭在金枝心里盤算了一周。金枝這樣說服自己:我只要讓他答應(yīng)在百安大廈的樓頂做廣告,然后,立刻結(jié)束他們家的工作,這樣他幾乎就沒什么機(jī)會。而且,有他的兩個孩子在,他總不至于對我無理吧?這樣應(yīng)該是萬無一失的吧?那么,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金枝找準(zhǔn)機(jī)會,在學(xué)校的操場邊,壓低嗓子對自己的學(xué)生劉開說:“回去告訴你爸爸,我愿意給你做家教。”

        劉開聽了這話咧開嘴笑起來。他一笑金枝的心情就亂掉了。金枝覺得這個學(xué)生笑得實(shí)在有些不三不四。

        當(dāng)天傍晚金枝就坐進(jìn)了那輛白色的奔馳車?yán)铩?/p>

        但是金枝馬上就后悔了。金枝突然間很害怕,也是突然間就想起了唐樹科。金枝意識到,自己是在去做一筆危險的交易。唐樹科讓金枝看著他的眼睛,對她說“我們不能夠做任何有可能損壞我們愛情的事”,那么金枝她現(xiàn)在所做的,能夠保證不損壞他們的愛情嗎?金枝從后視鏡里觀察身邊的這個男人,卻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跡象,除了那根鼻子,金枝既沒有找到使自己踏實(shí)的東西,也沒有找到足以使自己畏懼的東西。金枝決定立刻說出自己的目的。她想,也許被干脆地拒絕掉,反而能使自己死心塌地。

        他們幾乎就是兩個陌生人,金枝和這個男人之間沒有任何的寒暄,沒有任何的鋪墊,卻好像熟人一樣地做起生意來。介紹了廣告位的基本情況后,金枝劈面便問劉利愿不愿意做廣告。這的確冒昧,可是某些因素——或多或少的單純、可以被稱作迫切的利欲熏心、上帝知道也許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權(quán)力感,使得金枝就這么直奔主題。劉利聽得挺仔細(xì),眉頭皺著不時插進(jìn)來一句話,比如樓層是多少,手續(xù)是否齊備。他的仔細(xì)緩解了金枝的情緒。金枝慢慢平靜下來,語氣也自然多了。

        他們就這么掰扯著,金枝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她的兩個學(xué)生在后排探頭探腦。

        突然前面被一輛摩托車攔住,下來一個警察向車?yán)锞炊Y,告訴劉利他的車違章了。金枝很緊張,想這個麻煩應(yīng)該是自己干擾出來的。結(jié)果事情處理得格外平靜,劉利把鼻子探出車外,和那個警察耳語了幾句,就又重新啟動了車子。

        金枝在一瞬間想起一件事。剛來蘭城的時候,有一次唐樹科騎自行車帶著金枝上街閑逛,他們在馬路上被一個戴紅袖章的老頭擋住。老頭兇巴巴地命令他們下來。唐樹科想解釋幾句,一開口,夾著方言的普通話就暴露了他們的身份,而且,唐樹科的斜視,在這樣的狀況下,就是個尋釁滋事的架勢。這下子老頭更加兇了,一個巴掌伸在唐樹科的鼻子底下,聲音癟癟地說:“罰款,五元!”金枝不想糾纏,塞過去五元錢拉著唐樹科就走??墒翘m城老頭卻在身后用他那世代相傳的癟聲癟氣吐出了惡毒的話:“蘭城都是讓你們這幫盲流鬧亂的!”推著車子的唐樹科停住了。金枝看到他的喉結(jié)夸張地起伏聳動,似乎是要把這句話嚼爛咬碎,然后生吞進(jìn)肚子里去。他在逼視那老頭,但實(shí)際效果看起來卻是在瞪金枝。金枝怕他會惹事,忙拉緊他的袖子。后來他們就這么推著車子往回走,像是和什么人賭氣一樣,一直走到天黑才回到家。一路上,唐樹科目光迷離,天知道他在看著哪個幽暗的方向,但在身邊的金枝看來,陰差陽錯,這眼神當(dāng)然是瞄準(zhǔn)著自己的,好像一刻不離的譴責(zé),盯得金枝都有些手足無措了。金枝和唐樹科誰都沒有勇氣坐回到車子上。他們不敢在這個城市違反規(guī)則,緊隨其后的羞辱會讓他們四腳朝天。但這種心照不宣,更讓人深感羞恥。從那以后,唐樹科再也沒有用自行車帶過金枝。

        金枝拿這兩件事情來比較:同樣是違規(guī),可眼前的這個男人就能三言兩語地解決掉,他那么松弛,似乎一切在他這輛奔馳車的輪子下都是通暢的。金枝坐在車?yán)锞褪沁@么想的,再也沒有其他的語言。劉利沒有遇到麻煩,這輛車也委實(shí)讓人舒適,這一切都該使人感到輕松,但又跟沮喪氣餒的滋味何其相似。

        車子停在劉利家的門前時,金枝的心里又一次產(chǎn)生出了比較。這個家位于蘭城的新港,“新港”,多么蘭城化的一個地名。金枝幾乎是毫無余地地想到了自己和唐樹科的“窩”。眼前的這幢房子稱得上是龐大,一眼看到它金枝吃了一驚,心里就那么格登了一下。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某一天,在一個陌生的景物面前,卻產(chǎn)生出強(qiáng)烈的認(rèn)同感,它似乎是你上一輩子就到達(dá)過的地方。這就是似曾相識吧。金枝在這幢大房子的面前產(chǎn)生出反應(yīng)。這并不是說金枝沒見過大房子,舅舅家住的,也不見得比眼前這幢房子小多少,但意思卻不同了,怎么說,舅舅終究也不會是一個把鼻子對準(zhǔn)金枝的男人。而在劉利家的房子前,金枝便有了戲劇感,那就是一種煞有介事的情緒。金枝覺得,自己在這里上演過人世的悲喜,在這里,如此的獨(dú)白才是相得益彰的:祝福,吾王陛下!你就是國王了。

        同時金枝的心里也升起了一股寒流。金枝想,唐樹科為了他們的愛情,都能夠把身體的欲望撂倒擺平,可是她,在一幢大房子面前就遇到了試探。

        第三幕

        和金枝不同,唐樹科的家里在他們那個小縣城還是有些辦法的,如果唐樹科愿意,回去做個中學(xué)教師沒什么大問題。但是唐樹科知道,金枝夫人的舞臺不在一個小縣城,他只有尾隨其后,努力去扮演自己并不擅長的角色。公允地說,唐樹科是努力的,常常奔波在外面,也常常對金枝夸耀自己做成了某單大業(yè)務(wù)。但他不知道,舅舅同樣常常在金枝耳邊抱怨他的無能。自從舅舅怒吼著讓唐樹科滾蛋后,這個人依然還早出晚歸,讓金枝覺得他一切正常。其實(shí)金枝知道,唐樹科已經(jīng)不能踏進(jìn)舅舅公司的大門了,他這么兢兢業(yè)業(yè)地表演著,讓金枝怎么來欣賞呢?

        唐樹科的一天一天是在哪兒打發(fā)的——背著一只大公文包,匆匆地出門,灰頭土臉地回來?有一天,金枝尾隨了唐樹科。金枝在灰白的晨曦中悄悄地跟在唐樹科后面,看到他一路縮著脖子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亂轉(zhuǎn)。漸漸地,上班高峰來臨了,車輛和行人在街道上匯聚成一股浩浩蕩蕩的洪流。唐樹科混跡其中,因此好像也具備了某種方向感。他和上班的人潮一同前進(jìn),只爭朝夕,混入到一種成群結(jié)伙的規(guī)模里,有幾次甚至還小跑了幾步,干什么?追公共汽車,不過追到車門前又來個急停。金枝看出來了,這個唐樹科是在自己跟自己玩兒,內(nèi)心指不定在虛擬著什么情節(jié),沒準(zhǔn)兒,他現(xiàn)在真挺把一切當(dāng)回事兒。漸漸地,洪流開始消退,最后變得稀稀拉拉。清晨的空寂一下子突現(xiàn)出來,變得有些荒涼。唐樹科像是被某種化學(xué)實(shí)驗(yàn)分離了出來,突兀地晾曬在了清晨的街頭。他一定有些詫異吧,拔劍四顧,遠(yuǎn)遠(yuǎn)地,金枝從他的背影中都看出了倉皇與茫然。后來大街上又漸漸熱鬧,但性質(zhì)迥異,與那股積極向上的洪流相比,此時上街游蕩的多是些城市中的閑散分子了。唐樹科依然瞎轉(zhuǎn)著,在路邊買了份“陽光早餐”,后來他又買了份報紙,這讓他一下子似乎找到了自己置身街頭的意義所在。他在一塊街心花園的草坪上席地躺下,揪了根草銜在嘴里,饒有興致地讀起報來。

        這一切都沒什么,而且也并未超出金枝的想象,唐樹科除了這么瞎玩兒,除了買份報紙看,還能做什么呢?但是,此刻金枝突然就哭了。讓金枝不能自已的是,這個唐樹科,他居然會在草坪上躺下。金枝覺得,哪怕唐樹科是坐在草坪上,她也不會這樣難過,但唐樹科卻躺下了!在金枝夫人眼里,這樣的姿勢,具有一種摧毀性的效果,就是繳械,就是投降,而且,還有點(diǎn)兒無賴。不用再看下去了,金枝可以肯定,躺下的唐樹科,接下來勢必還會睡著的,用報紙遮在臉上,胳膊墊在腦袋下面……

        金枝一邊哭一邊往學(xué)校走,走著走著又跑起來,仿佛這樣就能彌補(bǔ)唐樹科躺下的那份消極。金枝想,她必須盡快拿到那筆嫁妝,她不知道這個唐樹科還能撐多久。

        金枝自己是撐不住了。

        金枝的家教工作收效甚微,劉利的孩子們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金枝對他們沒什么怒氣,這本來就不是金枝的初衷??墒顷P(guān)于廣告的事,劉利一直不給金枝明確的答復(fù),他總是說公司還需要研究一下。金枝知道他是在有意拖延時間,這就是一個陰謀,而對于陰謀的甄別,金枝當(dāng)年排練《麥克白》時,就有了感性的認(rèn)識。這就是戲劇的功效,它可以提前讓一張白紙一樣的姑娘預(yù)習(xí)猙獰的詭詐。

        而且,金枝自幼受過編織竹篾的訓(xùn)練,自有一股涇渭分明、條分縷析的能力。金枝明白,這個蘭城男人要在既定的時間里達(dá)到他的目的,在他心里,是有張時刻表的,哪兒是起點(diǎn)哪兒是終點(diǎn),都了然于胸。這個男人坐在一旁欣賞金枝給他的兒女上課,鼻子閑適地嗅著,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像一個踏實(shí)的乘客,完全信賴火車一定會正點(diǎn)到達(dá)。這并不可怕,對此,金枝也有著必要的思想準(zhǔn)備。可怕的是,對于這根嗅來嗅去的鼻子,金枝竟然沒有什么格外的反感。金枝懼怕的是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贏得這場較量,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然后中途跳車,全身而退。金枝靠著默念《麥克白》中兇惡的臺詞來給自己鼓勁:“我曾經(jīng)哺乳過嬰孩,知道一個母親是怎樣憐愛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會在他看著我的臉微笑的時候,從他的柔軟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頭,把他的腦袋砸碎!”這當(dāng)然有些南轅北轍,八竿子打不著,但破釜沉舟的意思卻是一致的,金枝就從這點(diǎn)兒意思中,汲取力量。金枝需要力量。她越來越不能夠確定,自己“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金枝害怕自己的內(nèi)心會跳出個鬼來,暗算掉自己的愛情。

        有一次結(jié)束家教后,劉利開車送金枝回去,在車上突然把一只手放在了金枝的腿上。金枝的呼吸一下子窒住,想讓他拿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只手肆無忌憚地放在金枝的腿上,直到車開到金枝在砂坪的“窩”時才縮回去。金枝赤裸的腿被風(fēng)吹著,只有那塊巴掌大的地方始終溫?zé)?,漸漸地,形成了一渦汗?jié)n,像天氣預(yù)報說的那樣,局部地區(qū)有小雨。下車時劉利塞給金枝一個信封,說是這段時間金枝做家教的報酬。

        金枝在黑暗的樓道中借著月光拆開信封,里面居然裝著一萬塊錢。這難道是合理的報酬嗎?如果要和她的付出等值,是不是還要加上剛剛在車上任憑這個男人把手放在自己腿上的那份特權(quán)?這樣一想,金枝倒有了一些失落,似乎更愿意劉利白白地把手放在她的腿上似的,而不是像這樣,成為了一種曖昧的交換。此刻那塊巴掌大的部位依舊感覺奇特,多久了,即使唐樹科的撫摸日復(fù)一日,但金枝已經(jīng)很難感覺到這樣的一份撩撥了。

        受到撩撥的,不僅僅是金枝的腿。金枝在那幢大房子里從未見過劉利的老婆,不由自主,她的好奇心也被撩撥了起來。

        金枝幾乎是采用了哄騙的手段,問自己的學(xué)生劉放:“你是像爸爸呢還是像媽媽?”

        那個二年級的小女生卻不怎么配合,她一言不發(fā)地看著金老師,用一根手指將自己的鼻子向上頂起來。金枝打量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個小女生是用自己的生理特征回答了她的問題。

        金枝定定神,繼續(xù)誘導(dǎo):“那你哥哥呢,像誰?”

        小女生警惕地看著她:“不知道!”

        金枝四下望一望,這時她們同樣是站在學(xué)校操場邊的角落里,但金枝總覺得眾目睽睽。

        “怎么會不知道呢?”金枝都有些急眼了,“你哥哥更像媽媽吧?他的鼻子可不大。你媽媽鼻子也很大嗎……”

        小女生大吼一聲:“我鼻子也不大!”

        “是的是的,也不大。”金枝忙去安撫自己的學(xué)生,用推心置腹的態(tài)度繼續(xù)問,“你媽媽呢,老師怎么從來沒見過?”

        “她在廣東做生意,好了吧!好了吧!”小女生說完就跑了,她好像看透了什么,無端端地就憤怒起來。

        金枝站在操場邊,好一陣緩不過神來。

        金枝沒有勇氣再周旋下去了,她要緊急制動。當(dāng)然,這同樣有失去控制,發(fā)生側(cè)滑、甩尾,甚至翻車的風(fēng)險。《麥克白》中尖銳的臺詞在金枝心里回環(huán)往復(fù):“從這一刻起,我要把你的愛情看作是同樣靠不住的東西?!?/p>

        再一次見到劉利,金枝明確地告訴他,如果他對廣告的事沒興趣,她也不打算繼續(xù)做家教了。這個急停來得有些早,不在蘭城男人的時間表里,打亂了他循序漸進(jìn)的計劃,給他來了個措手不及。劉利沉吟了片刻,終于答應(yīng)下來,約好周日和金枝上百安大廈的樓頂實(shí)地考察一下。

        周日他們?nèi)缂s站在了百安大廈三十層的樓頂。打開一扇鐵皮門,平臺上的熱浪頓時迎面滾來,一只破皮鞋引人注目地躺在烈日下,冒著煙,一副隨時要蒸騰而去的派頭。劉利的興致很高,這個闊綽男人在酷暑中依然扎著根領(lǐng)帶,他一邊用一塊手帕抹著汗,一邊在樓頂上高視闊步,不住地說是塊好地方,的確具有廣告價值。他還和金枝研究起廣告的創(chuàng)意來,說:“金老師你來給我們做模特,把你放上去,我的房子一定好賣?!苯鹬Σ挥枳鞔?,眼睛憂郁地盯著那只即將羽化的破皮鞋。她的本意應(yīng)該是多少擺出些冷淡的婉拒,但即刻省察了,自己這樣裝腔作勢,其實(shí)是想以此來打動這個男人,用一副冰冷美人的姿態(tài),為下一步的交涉贏得籌碼。

        劉利站在了平臺的邊緣,向金枝伸出一只手:“過來過來,看看,從高處看看蘭城的風(fēng)光?!?/p>

        金枝走過去,在他的身后停住。金枝從小就恐高,這么高的高度會讓金枝像喝醉酒一樣地眩暈。劉利伸出手來握住了金枝的左手,將她又向前拽了一步,直接圈在了自己懷里。金枝掃了一眼遠(yuǎn)處,圍住蘭城四周的山嶺像舞臺背景似的映現(xiàn)在眼前,盛夏的烈日讓一切都仿佛在裊裊浮動。金枝覺得自己好像被太陽咬了一口,一陣頭暈?zāi)垦#眢w遽然虛弱下去。與此同時,金枝發(fā)現(xiàn)劉利的手勒緊了她的腰,而另一只手已經(jīng)伸進(jìn)了她的裙子。金枝像一個被鞭子猛抽了一下的陀螺,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身體下意識地掙扎,于是半個身子就探到了平臺低矮的護(hù)欄外面。高空燠熱的風(fēng)一瞬間灌滿了金枝的肺,缺氧的感覺使金枝瞬間失防。金枝沒有感到痛。天知道是什么讓金枝失去了知覺——也許是這三十層樓的高度,也許是眩暈之時加速的旋轉(zhuǎn),也許是被唐樹科無數(shù)次地?fù)崦?,她的身體已經(jīng)在一次次虛擬的高潮中喪失了靈敏。金枝只覺得自己在失重中被漲滿,再被抽空,不斷地被鞭策著,仿佛被投放在了某項尖端的物理實(shí)驗(yàn)之中。

        金枝的上身懸垂在三十層樓頂?shù)倪吘?,不斷向前俯沖,長發(fā)在千米之上的熱浪中隨風(fēng)飛舞。這好像也是不足為奇的事,但是,如果采用戲劇性的語言來描述這件平常之事,那就是:金枝被一個蘭城的男人和蘭城的天空合謀攻陷了。

        一切在沉悶的撞擊之下停止。劉利彎腰去替金枝拉起垂在腳踝上的短褲。金枝有一瞬間的沖動,想抬起腳狠狠地踢他的臉。但是天知道,金枝為什么沒有那樣去做。金枝只是覺得難受極了,天這么熱,她的全身沾滿了汗水和塵土,而這兩樣?xùn)|西混合在一起,可不就是污垢嗎?金枝有些遲鈍,腦子里回響著的,是《麥克白》中的句子:“你寧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貓兒,顧全你所認(rèn)為的生命的裝飾品的名譽(yù),不惜讓你在自己眼中成為一個懦夫……”

        金枝用手背抹一下額頭的汗,說:“你強(qiáng)奸我?!?/p>

        劉利坦白地說:“是的?!?/p>

        金枝轉(zhuǎn)身離開,他慢條斯理地跟在后面,一邊走一邊整理自己的領(lǐng)帶?;氐搅说孛妫瑒⒗f:“你去哪里?我送你?!苯鹬σ谎圆话l(fā)地坐進(jìn)他的車子,腦子里長滿了蓬茸的草。金枝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是一攤爛泥,所有的不適都是生理上的,臟,太臟,臟得好像都有了不良的氣味,身上像是粘了層黏膩的殼,隨時會板結(jié)。劉利發(fā)動起車子,然后開始喋喋不休。他似乎說了“我喜歡你”,還說剛才在樓頂上被熱風(fēng)一吹就昏了頭……這個蘭城男人似乎挺委屈的,不像個加害者,像個被害者,他好像是在抱怨,意思是,如果不是金枝打亂計劃,中途跳車,他原本會把這件事處理得合乎體面的。

        最后,這個蘭城男人居然把車停到了公安廳的門前。荷槍實(shí)彈的武警戰(zhàn)士筆直地立在那里瞪他們。

        劉利說:“如果你要告我,我現(xiàn)在就跟你進(jìn)去?!?/p>

        這真是——太戲劇化了。金枝煩躁地大笑起來:“公安廳?要是在北京,你會把我拉到公安部去吧?處理這種破事,在我們那兒,找派出所就可以了。”

        這么一說,金枝覺得自己是出了口氣。這番話不但貶斥了這個蘭城男人,連蘭城也捎帶著一同貶斥了。蘭城算什么?在偉大祖國的版圖里,幾乎也是塊邊角料,空氣中不是廢氣就是粉塵,風(fēng)大得把人的帽子都能吹跑,金枝早就對這一切心生厭惡了,她只是沒有機(jī)會表達(dá)出來,因?yàn)槿狈Ρ惧X,現(xiàn)在,金枝把自己搭上了,終于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地發(fā)言了。

        金枝下了車,她要回家,回自己砂坪的“窩”。

        唐樹科買了一條魚在等著金枝。唐樹科最喜歡吃金枝燒的糖醋魚。金枝進(jìn)到廚房里去為他燒魚。廚房里當(dāng)然很熱,金枝依然一身骯臟,那身板結(jié)了的殼,都開始龜裂了。但是她竭力抵抗著,仿佛身陷泥濘,又仿佛沉浸于一場歇斯底里的表演,在不能自拔中懲戒著自己,同時,也安慰著自己。出鍋時,金枝非常小心地把魚攬進(jìn)盤子里。往常金枝總是會把魚斬成兩截,那樣熟得快一些??墒墙裉?,金枝頑固地呵護(hù)著這條魚的完整。

        唐樹科是敏感的,盡管他沒有一根大鼻子,但是也嗅到了異樣的氣息。他們在飯桌旁坐定,唐樹科突然站起來,雙臂越過飯桌扳住了金枝的肩膀:“金枝夫人,看著我的眼睛——沒出什么事吧?”他這個時候以“金枝夫人”相稱,無外乎是想給壓抑的氣氛留出條縫,但怎么聽,怎么都讓人覺得誠惶誠恐。

        金枝夫人一臉的油汗,她鎮(zhèn)定地與唐樹科的斜眼對視,回答得粗暴而又急促:“沒有,會出什么事呢?吃你的魚!”

        吃過飯后金枝躲進(jìn)了廁所。金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淋浴蓬頭里的水流洶涌地在她臉上沖刷。金枝寧愿自己臉上激蕩著的,只是水流,她不愿意在內(nèi)心里明確自己發(fā)生的改變。金枝不能去夸大自己受到的傷害,她怕自己承受不起。

        金枝夫人在水中大張著嘴,無聲地朗誦:“解除我女性的柔弱。用最兇惡的殘忍自頂至踵貫注在我的全身,凝結(jié)我的血液,不要讓憐憫鉆進(jìn)我的心頭……”

        是的,沒有,會出什么事呢?吃你的魚!金枝還是金枝,還是那個曾經(jīng)在學(xué)校舞臺上縱情演繹經(jīng)典悲劇的女學(xué)生,還是那個相信在公用電話前都可以邂逅愛情的女孩子。然而,金枝擔(dān)心的是,這個唐樹科,他還能是他嗎?

        唐樹科似乎還是唐樹科。第二天他依然爬起來得比金枝還早,背著個大公文包匆匆忙忙地上路。金枝正在做夢,在夢里跟父親一起編一張大竹席,一根竹篾從父親手中彈起來,抽在她的下身,她疼得跳腳,一張眼,看到的卻是唐樹科的背影。在這樣的夢醒時分,金枝才被迫清晰地感受到了疼痛。其他時候,金枝要求自己把一切都淡化掉,不去仔細(xì)體會那些嚴(yán)峻的轉(zhuǎn)變。她要像麥克白夫人那樣,甚至在行兇后,還能泰然說出:“我的雙手跟你同樣顏色了,可是我的心卻羞于像你這樣慘白。”

        整整一天過得波瀾不興。站在講臺上,金枝有過片刻的走神,她望著講臺下的學(xué)生,突然想,同學(xué)們!你們不過是一些茁壯成長的悲劇。

        劉利傍晚出現(xiàn)在校門口,快步迎上走出來的金枝。

        劉利對金枝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p>

        金枝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她說:“要我說沒關(guān)系嗎?”

        他說:“這個,真是沒想到,你是處女?!?/p>

        這句話太惡劣了。也不知道這個蘭城男人怎么現(xiàn)在才回過味來。金枝一下子就痛起來,幾乎完全是生理性的,那份延遲了的疼痛霎時洞穿了金枝的身體。

        金枝又坐進(jìn)了劉利的車子。不坐進(jìn)去,在金枝看來,反而真的好像到了窮途末路那一步似的。金枝如今面對的,不只是一個大鼻子男人,更是這個男人身后的一座城市,幾乎是有了一種要去捍衛(wèi)什么的心情,金枝不允許自己落荒而逃。金枝不知道這個男人在她耳邊嘮叨些什么,只是偶爾被一兩個字抓住。比如,她聽到了“孤獨(dú)”。哎呀,這個和蘭城一樣山高水闊的男人,這個似乎一切都在他的車輪下通暢無阻的男人,居然說出了“孤獨(dú)”。這樣一來,金枝的屈辱感似乎就有所減弱了,局面,也好像扭轉(zhuǎn)了一些。金枝想她已經(jīng)部分地原諒了這個男人。

        接下來的日子,金枝照舊去做家教。但金枝的內(nèi)心會自發(fā)地保護(hù)自己,使她一踏進(jìn)那幢大房子,就立刻條件反射般的忘乎所以。一些很久以前的無足輕重的經(jīng)歷翩然涌現(xiàn),讓金枝產(chǎn)生出錯覺,事不關(guān)己似的,成為了另外的一個人。當(dāng)自己成為了另外的一個人時,金枝就只是一個表演者了,而一個表演者,當(dāng)然是超然于利害之外的。劉利再也沒有侵犯過金枝。而金枝,也忘記了自己的目的。廣告的事似乎被金枝遺忘了,她暫時不能涉及百安大廈三十層的樓頂,在這樣的時刻,一切交易對金枝而言,都不啻是出賣。

        金枝在一個清晨用雙手扳住了唐樹科的肩膀,對他說:“嗨,看著我的眼睛,不要再去上班了。”

        唐樹科肩膀上那只大公文包滑落到地上。他們焦點(diǎn)不準(zhǔn)地對視著,突然心領(lǐng)神會地笑起來,最后都有些嬉皮笑臉了,相互搔對方的胳肢窩,樂不可支地鬧做一團(tuán)。

        從這以后唐樹科就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呆在家里了。為了不顯得無所事事,他開始有步驟地打掃起他們的“窩”來。但成效有些適得其反,這個“窩”一旦重新變得干凈整潔,飛揚(yáng)的塵埃反而顯得格外明亮了。

        第四幕

        周末是金枝做家教的日子。

        劉開和劉放,這對兄妹把他們家完全不當(dāng)作學(xué)??础K麄円粋€十歲,一個八歲,但也完全明白,金枝只要進(jìn)了這幢房子,搖身一變,就不再是學(xué)校里的金老師了。金枝是他們家雇傭的,性質(zhì)等同于他們家的保姆。他們?yōu)檫@種局面而興奮,根本不配合金枝的說教,甚至是在惡狠狠地抵觸。金枝知道,即使她開出“一加一等于幾”這樣的題目,他們也會兇惡地回答出“三”來。

        金枝縮在沙發(fā)里聽任自己的學(xué)生發(fā)飆,沒有一點(diǎn)火氣。這幢房子仿佛被人灌進(jìn)了蒙汗藥,只要一進(jìn)去,金枝就會陷入一種無力的虛脫之中,思想也因此常常走神,昏昏沉沉地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而且都是一些正常狀態(tài)下肯定會徹底遺忘的事情。此刻金枝就想起,有一次自己坐公交車,從窗子玻璃的反射中,完整地讀完了一則其他乘客手中報紙上的新聞,甚至這則新聞的標(biāo)題都?xì)v歷在目——“執(zhí)法人員到宋家灘肉菜市場檢查時大吃一驚——所有糧油經(jīng)營戶都沒辦證”。金枝似乎是記憶著別人的記憶,因此反而喪失了自己,有了不知自己是誰的迷惑感。

        混淆在陌生的記憶中,唯一能夠使金枝略感妥帖的,是唐樹科那雙神氣的眼睛,它們總是派頭十足地斜視著,疊加在這些荒唐的記憶之中,時而虛幻成背景,時而凸顯成特寫。這是金枝所熟悉的,因此金枝被這雙眼睛間歇性地還原成自己。

        金枝開出兩張不同的習(xí)題后,劉利從樓上下來了,一如既往地鼻子先行。劉利親昵地?fù)崦俗约簝号哪X袋,然后那只手平滑地落在了金枝的肩膀上,非常自然地揉捏一下,仿佛是在愛撫他的第三個孩子。金枝腦袋麻了一下,但還是聽清楚劉利懶洋洋地說道:“上樓去坐坐吧?!边@是一道和藹的命令,劉利下達(dá)后就自顧朝樓上走。金枝的腦袋懵懵的,但已經(jīng)起身跟了過去。

        金枝被領(lǐng)進(jìn)一間巨大的書房。一張巨大的書桌上亮著一盞黯淡的臺燈,把一切襯托得更加巨大,這巨大隱匿在臺燈照射以外的黑暗中,就更加地被放大成了一股勢力。他們對坐在書桌兩端的椅子上,剛好坐在臺燈光影的邊緣,彼此的身體隱沒在黑暗中,臉也是若隱若現(xiàn)。只有劉利那只放在書桌上的手是顯赫的。它處在燈光最核心的范圍,像黑暗舞臺上被聚光燈瞄準(zhǔn)的主角。這只手,像一塊方方正正的海綿,又像一把待磨的鈍刀。金枝被這只手吸引,仿佛一個觀眾,屏神靜息,等待著舞臺上的主角傾情演出。金枝聽不到聲音,但感覺到了語言。那只手在強(qiáng)光下開始了孤獨(dú)的訴說。它頓了一下,仿佛清了清嗓子,然后,滔滔不絕,時而低徊,時而昂揚(yáng),時而舒緩,時而急促,完全是舞臺化的,準(zhǔn)確,富有穿透力,當(dāng)然,不免大而無當(dāng)。

        “去,該死的血跡!去吧!一點(diǎn)、兩點(diǎn),啊,那么現(xiàn)在可以動手了。地獄里是這樣幽暗!呸,我的爺,呸!你是一個軍人,也會害怕嗎?既然誰也不能奈何我們,為什么我們要怕被人知道?可是誰想得到這老頭兒會有這么多血?”

        ——這是什么?哦,《麥克白》。

        那只手游向金枝。金枝似乎聽到一頭鯨魚破水而來的聲音,一把鈍刀散發(fā)著金屬微酸的氣味,貼在她滾燙的臉上。這只手海綿一樣的溫柔,完全沒有重量,如同精確的語言,不會鋒利地指向皮膚,而是能夠抵達(dá)心靈。它是黑暗中忽然飄來的一陣耳語,輾轉(zhuǎn)呢喃,水草一樣地纏繞住金枝的神經(jīng),將她拖向一種昏昏欲睡的恍惚狀態(tài)……

        “費(fèi)輔爵士從前有一個妻子,現(xiàn)在她在哪兒?什么!這兩只手再也不會干凈了嗎?算了,我的爺,算了,你這樣大驚小怪,把事情都弄糟了……”

        金枝的呼吸局促起來。那種舞臺之上才有的戲劇感促使她將臉一點(diǎn)點(diǎn)埋下去,直到完全和那只手貼合得無比緊密。

        書房的門驟然被撞開,強(qiáng)烈的光線奪門而入。金枝完全沒有消化這個過程,只是看到另一只手在自己的眼前晃一晃,同樣地如同一頭鯨魚破水而來,卻突然飛舞了起來,左一下,右一下,正正反反,響亮地在自己的臉上擊打出聲音。兩只手之間的嬗變沒有絲毫過渡,它們仿佛根本就是同一只翻云覆雨的手,以至于金枝不能將它們清晰地區(qū)別開。

        金枝夫人意識不到疼痛,沒有像劇中所要求的那樣,挨揍后,臉上有種“火辣辣”的感覺。金枝只是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層霧……卻在突然間清晰地看到了唐樹科那雙斜視的眼睛,這讓她立刻覺醒了。

        金枝用雙手蒙住自己的臉,喊道:“別碰我的眼睛?!?/p>

        劉利終于出手了,但沒能讓他的老婆安靜下來,只是暫時阻止住了對金枝的攻擊。透過指縫,金枝看到一男一女,像兩個假人兒,在自己眼前扭曲著糾纏。金枝想努力看得清楚些,但是沒用,眼前的一切反而更加模糊。金枝向門外跑去,腳下卻被什么東西絆住,一下子撲倒在地上?!斑@兒還是有一股血腥氣,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這只小手變得香一點(diǎn)。啊!啊!啊!”——這句記憶深處的臺詞硬是給摔了出來,令金枝的兩只手表演般地向前探摸著。

        “門在這里!門在這里!”她的兩個學(xué)生歡樂地叫喊著,為他們的老師指點(diǎn)出迷津。

        宛如一場話劇,最終,金枝被一通響亮的耳光還原成為了自己。

        金枝沖出那幢大房子,在夜晚的蘭城奔跑。金枝的樣子一定非常難看,因?yàn)椴粫r有人張大著嘴看金枝。金枝知道自己的臉受傷了,眼睛可能有淤血,視力都模糊了。金枝覺得新港離她砂坪的“窩”非常遙遠(yuǎn),遙遠(yuǎn)到幾乎不在同一個空間里。金枝想自己是迷路了,因?yàn)樗尤慌艿搅颂m城的中心廣場。金枝想起剛來蘭城時,自己和唐樹科跑到這里來看升旗儀式,當(dāng)旗幟升至頂端的一瞬間,自己心里面真的是感覺到了欣欣向榮的蓬勃朝氣。那時候他們剛剛畢業(yè),而且戀情依然,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比較良好,愛國心都很強(qiáng)烈。今晚,金枝卻像一根羽毛,飄在蘭城布滿廢氣與粉塵的夜晚里。

        最后金枝是靠一輛出租車把自己送了回去。

        唐樹科已經(jīng)睡了,這是金枝所希望的。金枝怕唐樹科看到她受傷的臉,她的臉現(xiàn)在是一張即將登臺卻化錯了妝的臉。金枝更怕唐樹科會扳住她的肩膀,給她來一句:“看著我的眼睛?!?/p>

        金枝沒有開燈,沒有去洗漱,小心翼翼地在唐樹科身邊躺下,靜悄悄地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金枝的身體硬邦邦的,腦子卻是柔軟的,像是塞進(jìn)去了一些軟體生物。她很困倦。然而在睡著之前,卻一直在身不由己地默誦著《麥克白》里的臺詞,那些臺詞和金枝夫人當(dāng)下的境況毫不搭界,但它們流淌而過,卻有著鎮(zhèn)痛的效果:“費(fèi)盡了心機(jī),還是一無所得,我們的目的雖然達(dá)到,卻一點(diǎn)不感滿足。要用毀滅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滿疑慮的歡娛里,那么還不如那被我們所害的人倒落得無憂無愁……”

        金枝在深夜里醒來。一雙眼睛俯在她的上方,在月光下閃爍其詞,凝視著某個未知而玄秘的方向。金枝從一瞬間的驚恐中緩過神來,就被唐樹科用雙手扳直了身體。

        唐樹科說:“金枝,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實(shí)話?!?/p>

        金枝的身體頃刻坍塌。好像她就是一堵攔水的堤壩,如今被沖毀了,眼淚像大水一樣地席卷而來。但是金枝的意識卻在混亂中飛快地跳向另一種清醒,那完全是表演性質(zhì)的。金枝并不刻意,仁慈一些說,金枝甚至還是無辜的。

        《麥克白》,第一幕,第三場,“魔鬼為了要陷害我們,使我們受傷害,往往故意向我們說真話,在小事情上取得我們的信任,然后在重要的關(guān)頭使我們掉入圈套……”

        金枝在夜幕中,語言也如臺詞般的波濤翻涌。金枝坦言,說她已經(jīng)不再是處女,說她被那個男人的老婆揍成了這副樣子。金枝知道自己獨(dú)白的邏輯是什么,根據(jù)劇情,她現(xiàn)在需要竭力表達(dá)的,是一份脆弱的僥幸,以此去回避某個最核心的本質(zhì)問題。

        孰料,唐樹科卻致命地問道:“他強(qiáng)奸了你嗎?”

        金枝的哭泣一下子被止住,像被人用抹布塞進(jìn)了嘴里,像一出被導(dǎo)演厲聲喊停的錯誤表演。是劉利強(qiáng)奸了她嗎?實(shí)際上,對于那根嗅上來的鼻子,金枝她發(fā)出來的是一波又一波的默許。她原諒了一個強(qiáng)奸了自己的人,難道只是因?yàn)樗f出了“孤獨(dú)”?如果是另外一個男人,比如,一個民工,強(qiáng)奸了金枝,金枝也能夠在他“孤獨(dú)”的說辭下原諒他嗎?也許能,如果你假裝總是活在戲劇里,你就不必承認(rèn)喇叭是銅鍋是鐵,而且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任何一個自己想成為的人。

        有什么好說的呢,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一旦進(jìn)入這種拷問式的凝重,金枝就明白了,她所經(jīng)歷的,更類似于一次通奸。

        唐樹科開始剝金枝的衣服。這個青年以愛情的名義堅守住的一塊陣地被人偷襲了,他帶著反攻般的決心全力以赴地要脫光金枝的衣服。明白了唐樹科的企圖,金枝立刻恐懼了。金枝確鑿地知道,一旦讓唐樹科得逞,他們的愛情就真的該謝幕了。難道用傷口可以覆蓋住傷口?金枝哭號著掙扎,從他的手中掙脫,在房子里來回奔逃。最終金枝還是被唐樹科捉住。他把她撂倒在地板上,膝蓋頂住腰,一只手揪住頭發(fā),死命地往下扯,直到讓她的半邊臉緊緊地擠住了冰冷的地面,一動也不能動。唐樹科的力氣真大,金枝的臉被地面擠得變了形,幾乎要陷入堅硬的水泥了。金枝沒了聲音。這個時候,金枝的內(nèi)心一掃悲戚之情,就是一種繳械與投降的態(tài)度了,好像唐樹科百無聊賴地躺臥在草坪時那樣。金枝在唐樹科兇猛地挺進(jìn)下兇猛地疼起來。她處女的身體被襲擊時麻木不仁,可是現(xiàn)在卻痛徹肺腑。世界這個舞臺在金枝夫人心里一下子變得空空如也,劇院的燈,滅了。

        他們躺在地板上,月光照著他們毀壞過的赤裸的身體。以前他們也在地板上嬉戲過,在氣喘噓噓后也被砂坪的月亮這樣抒情地籠罩著。那時,他們互相說著舞臺上的對白:

        那哭聲是為了什么事?

        陛下,王后死了。

        ……

        這一切,都讓夜晚顯得高貴迷人。

        金枝從地板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廁所。月光下,金枝從廁所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金枝的臉是變形的,眼眶幾乎和鼻子一樣高,金枝的身上掛著一縷一縷破碎的衣服。這讓金枝有了憤懣的惱怒?!斑@不是我,”金枝對自己抗議道,“她面目全非,與我無關(guān)!”金枝打開淋浴器,蓬頭里的熱水剛剛噴射下來,門就被唐樹科“咣”地一聲踢開。

        唐樹科光著下身沖進(jìn)來,兩只手狠狠地卡住金枝的肩膀:“金枝,你看著我的眼睛!”

        金枝看著他的眼睛,在月光下的水霧中看著他的眼睛。金枝等著他后面的話,但是他的喉嚨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就把一切都吞到了肚子里。唐樹科鉚足了勁,轉(zhuǎn)而攻擊那只淋浴器。那是唐樹科自己加工的一件物什:一個鐵皮桶,兩跟管子接在上面,一根接電,一根接水,加熱后,就能從蓬頭里噴出幾近澎湃的熱流。它曾經(jīng)算是件愛的信物,代表著唐樹科的心靈手巧和專業(yè)優(yōu)勢,因陋就簡,還蘊(yùn)含著一股相濡以沫的溫馨??墒乾F(xiàn)在,砸了,只有砸了。

        金枝請了三天假。臉上弄成這樣,哪兒還上得了講臺?這三天艱難。風(fēng)暴過后,大家都變得小心翼翼。他們之間沒說過一句話,因?yàn)楸舜硕贾?,這個時候任何一個字從嘴里出來都有可能成為判決。他們是兩個被判處了死刑的人,不過在進(jìn)行著最后的申訴,渴望被寬大赦免。愿神的靈在最后的時刻光照他們。唐樹科總是以手掩面,肩膀劇烈地觳觫。金枝知道,這個人是在無聲地哭。可是每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被金枝注視著,就會用力地把頭埋下去,再抬起來時,臉上就沒有一滴眼淚了。金枝震驚地發(fā)現(xiàn),幾個回合下來,就在這樣的動作之下,唐樹科斜視的眼睛,居然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矯正了過來,逐漸在變成一個煥然一新的目光筆直的陌生人。這并不是件好事,因?yàn)榇藭r大家恰恰不堪正視。

        唐樹科還吃金枝燒的飯,他們還和以前一樣對坐在飯桌前。唐樹科甚至還給金枝夾了菜,筷子有些不穩(wěn),好像準(zhǔn)星有點(diǎn)兒拿不準(zhǔn)。得以矯正的眼疾一定搞得唐樹科很不適應(yīng),新的視野帶來的就是新的世界,他難免有個調(diào)整的過程,所以垂著腦袋,多少有些羞澀的樣子。這都讓人看到一些微弱的希望,似乎一切真的可以收拾。

        他們的屋除了床沒別的地方可躺,每一次共同睡下,金枝總有得到了緩刑的感覺。

        三天后金枝去學(xué)校上班了。辦公室里歡聲笑語,金枝以為又有誰講了黃段子。但是歡樂的氣氛在金枝推門進(jìn)去的一剎那戛然而止,幾位同事立刻趕走臉上的笑,一個個正襟危坐。金枝就明白了,自己是他們剛剛歡樂的根源。第一節(jié)課后,教四年級語文的郭老師把金枝拉到操場上,塞給她一本學(xué)生的作業(yè)。金枝翻開就看到了這樣一篇作文,題目是《記周末一件有趣的事》:

        周末金老師到我們家給我和妹妹輔導(dǎo)功課,我們很高興,我爸爸更高興。金老師給我們出了練習(xí)題后就和我爸爸上樓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媽媽突然從外地回來了,她到樓上找我爸爸,我和妹妹就聽到上面打了起來。我們趕快跑上去看,原來是媽媽在抽金老師的耳光。媽媽的手像電視里會功夫的俠女一樣快如閃電,而金老師的臉就像個氣球,有趣地飄來晃去……

        作文已經(jīng)批改了,紅墨水在“快如閃電”“氣球”“飄來晃去”下打了圈,表示對這些好詞好句的嘉許,一個挺拔的“A+”,赫然畫在上邊。

        金枝笑了。

        郭老師不安地看著金枝,問她:“金枝你不要緊吧?”

        金枝把這看作是蘭城對她打出的又一個挺拔的“A+”,她對郭老師說:“你看著我的眼睛,像有事嗎?”她說這話的時候還真的眨了眨眼,把好心的郭老師驚得直往后退。

        然后金枝就向校門走去。金枝的包還在辦公室里,可她不打算要了。蘭城已經(jīng)對金枝亮出了紅牌,而金枝也像對待自己的包一樣不留戀蘭城。金枝邊走邊用手機(jī)撥通了劉利的電話。

        劉利在電話那頭對金枝說:“你好?!?/p>

        “你必須買下那塊廣告位?!苯鹬ρ院喴赓W。

        劉利似乎嘆了口氣,說:“你開個價吧?!?/p>

        “三十萬?!苯鹬σЯ艘а溃?yàn)樗肫鹆巳畬訕琼數(shù)娘L(fēng)。

        劉利說:“不?!?/p>

        金枝一下子就崩潰了,像是被這個男人通暢無阻的車輪碾過了身體。

        然后金枝聽到他說:“我給你三十一萬?!?/p>

        三十一萬?這多出的一萬是為哪般?在前面的那個基數(shù)下,這一萬就好像有些畫蛇添足了,它當(dāng)然是別有深意的,是一個商人運(yùn)算后的結(jié)果,但究竟,也算是A后面的那個“+”,是格外的強(qiáng)調(diào)和優(yōu)待。金枝拿到了一份不錯的成績單,這讓她好像從一場復(fù)雜的夢中蘇醒,夢里的過程都可以忽略,只被夢的結(jié)果鼓舞起來。金枝甚至堅定地相信,唐樹科會愿意和她拿著這筆錢回到他們的小縣城,回到他們沒有癟聲癟氣的語言里去舉行盛大的婚禮。金枝真的是興沖沖地往砂坪走,懷著一種重整旗鼓的喜悅。可是當(dāng)金枝用鑰匙插進(jìn)鎖孔時,立刻明白自己其實(shí)是又掉到了另一個夢里。鑰匙在鎖孔里旋轉(zhuǎn)了兩圈,說明門是被人在外面保了險。這道門從來沒有被這樣仔細(xì)地鎖過,因?yàn)樗麄兊摹案C”簡陋到?jīng)]有被偷竊的危險。于是金枝就知道了,這個唐樹科,哎呀,走掉了。

        屋里也發(fā)生了變化。那只鐵皮桶重新掛在了廁所的墻上,雖然凹凸不平,但兩根管子接在上面,一根接電,一根接水,顯然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個淋浴器的基本面貌。這也是一個佐證:這個唐樹科,哎呀,走掉了。

        金枝重新回到街上。她漫不經(jīng)心地四處亂走。金枝難得這樣閑散地走在蘭城的街頭,此刻,不盡相同,但頗為相近,金枝體會到了唐樹科游蕩街頭時的心情。金枝覺得自己只要循著這樣的心情,按圖索驥,似乎便可以走到唐樹科的身邊,沒準(zhǔn)兒,一同在小縣城里做起中學(xué)老師來。穿過砂坪,穿過繁華的街道,穿過正午陽光下的過街天橋,穿過綿延無盡的車流和人群,商鋪的喇叭震天響,散發(fā)小傳單的人隨處可見,世界是個舞臺,到處都在表演,表演,表演。金枝那種離喪的心情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松懈,百轉(zhuǎn)千回,曲折逶迤,在蠕動,在拱聳,逐漸地流淌起來,最后一下子破殼而出,雪亮了。金枝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潛移默化中融入了這座城市,她在這座城市高樓的頂層失身,頭發(fā)飄揚(yáng)在這座城市的天空中,就如同在它巨大的子宮里被重新孕育,蘭城的廢氣和粉塵,蘭城能把人帽子刮跑的大風(fēng),不過是櫛風(fēng)沐雨的孵化,如今,她終于被分娩了。

        來蘭城四年了,金枝根本沒有搞清楚這座城市的脈絡(luò),也沒有交上什么朋友,金枝熟系的,無外乎砂坪周圍的幾個菜市場和那幾條徜徉其間的狗。現(xiàn)在,金枝揚(yáng)眉吐氣,是種開脫和解放的滋味。她用自己最純熟的家鄉(xiāng)話向身邊的人問路,一點(diǎn)也不覺得羞怯局促,她并不想去那些自己打問著的地方,她這么做,只是一種姿態(tài)。后來,金枝在一個街心花園的草坪上坐下了,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任由自己躺了下去。當(dāng)金枝的眼睛望向天空的一瞬間,她決定了自己的去向:留在這里。

        金枝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這座城市接納了,成為了這個舞臺上的角色。

        金枝仰臥在草坪上,對著天空中幾塊散落著的斑駁的蔚藍(lán),用那種自己鐘情的語式,在心里懇切地朗誦起來:“當(dāng)我們年輕的愛情與一座城市遭遇,我們還只是羸弱的孩子,我們蜷縮在一個叫做‘砂坪’的角落里,當(dāng)我們的愛情轟然破裂的時候,在這座城市的懷里只發(fā)出一聲細(xì)碎的嘆息……”

        漸漸地,這種內(nèi)心的獨(dú)白開始從她的喉嚨中發(fā)出聲音來。金枝在不知不覺間坐直了身子,她的頭依然向著天空,她打著手勢,張弛有致地大聲告白:“唐樹科,現(xiàn)在,我重新渴望愛情,重新確認(rèn)純潔就是一種力量和價值。我懷念我們干干凈凈的撫摸和那種撫摸下綻放的身體,懷念彼此忠誠時那種愛的神圣的同在。唐樹科,如果讓我們再一次相愛,我會在你干干凈凈的撫摸下再一次產(chǎn)生出力量,這力量將如同一個靈異的秘密,使我像當(dāng)年昂首挺胸地走在校園一樣走在蘭城的馬路上,使我有勇氣再一次看著你的眼睛……”

        蘭城的路人吃驚地看著草坪上的這一幕。在這些兜里多出幾百上千塊閑錢就會高興好幾天的人眼里,這個用方言渾然忘我地宣講著的姑娘,一定是瘋了。但是在這些發(fā)出此類輕薄感慨的圍觀者中,有一位慧眼獨(dú)具的保安,沉思良久后,深邃地向大家指出:“不,這姑娘只是一位刻苦的演員?!?/p>

        這位哥們猜得沒錯,在這樣沉醉的訴說中,金枝夫人再一次獲得了那種戲劇性的,莊重的安慰。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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