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女，1968年生，1986年入伍，陜西長武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和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曾在《青年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二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選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F(xiàn)為《解放軍文藝》副主編。

1

丈夫回家好幾年了，終于找到了工作，開的是一輛藍(lán)色的嶄新江淮好運卡車，田素影高興得幾天合不攏嘴。車不是自己家的，但因為丈夫是第一個開此車的人，田素影就覺得主人家真是好，把十幾萬的寶貝就那么信任地交給了非親非故的丈夫。當(dāng)然比自家的還要愛惜。車新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車型跟大路上跑的東風(fēng)、解放、笨頭笨腦的陜汽不一樣。這輛江淮好運就跟它的產(chǎn)地一樣，車型秀氣，讓田素影對那個陌生的產(chǎn)地也充滿了向往，不愧是人家江南制造的，就是好。她一下子就記住了車身上那獨特的三個字母“JAC”。獨特的車，只有獨特的人開。當(dāng)過兵的丈夫，跟街上的男人就是不一樣，干凈、愛讀書，雖然話不多，可說出來，字字句句田素影愛聽。可能就因為這點，家在小鎮(zhèn)的她看上了小山村里的他。她家雖在鎮(zhèn)上，但也是地地道道種地的農(nóng)民。工作不久，父母就去世了，叔父嬸嬸四處張羅著給她介紹親事，一個個的人都見了，她都不滿意。嬸子說她看書看傻了，眼睛也挑花了。一次跟初中同學(xué)聚會，認(rèn)識了在部隊當(dāng)士官的劉暉，忽然間兩人眼睛里就有了內(nèi)容。談了好幾年，劉暉提出結(jié)婚，田素影拒絕了，言，如果結(jié)婚后，還兩地生活，她就不能確信劉暉或者自己還能忠實于他們的愛情。劉暉想想，說，那我咬著牙再堅持堅持。這一堅持又是五年，直到一級士官劉暉轉(zhuǎn)業(yè)回到小鎮(zhèn)，兩人才結(jié)了婚。

田素影縣職業(yè)高中幼師班畢業(yè)，現(xiàn)在鎮(zhèn)幼兒園當(dāng)民辦老師。

丈夫跑的一般是省城，基本是頭天去，第二天返回。六個小時，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反正不算太累，跑一趟下來也能掙個四五十塊，不多，但也可以。又能經(jīng)?；丶?，小兩口感覺工作生活兩不誤，除了沒個孩子，小日子過得還是蠻滋潤的。

吃水不忘挖井人。眼看春節(jié)快過完了，田素影跟丈夫商量去給車主拜個年，鞏固鞏固感情，生意持久了，滋潤的日子才能長久。丈夫說孫明貴人家日子過得好得很，啥都不缺。孫明貴是車的主人，家離田素影家只有四五百米遠(yuǎn)。雖是街坊，但因為孫明貴是剛從鎮(zhèn)上搬來的，買的是現(xiàn)成的二層樓，平時兩家交往并不多?？墒遣恢獮槭裁?，交往不多的孫明貴，聽人推薦劉暉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又是優(yōu)秀駕駛員，雙手一拍就把自己剛從庫里提的車交給了劉暉。田素影說，要說送禮，咱真的送不起，可是咱講的是感情。同事走動得多了，就成了朋友;朋友走動多了，就成了親戚。丈夫說，好，聽你的。

帶什么禮物，田素影還真是費了點心思。她聽說孫明貴是從車站賣油茶起步，一碗碗油茶，終在縣城買了兩層小樓，再然后買了自己的車跑長途，想必腦子靈活，為人交往圓潤。其愛人呢，當(dāng)然也是能干、吃苦、精明的。送大家習(xí)以為常的點心營養(yǎng)品太俗，高檔煙酒又買不起;左思右想便到街上一家專賣店買了一盒包裝得精美的叫“好想你”的大紅棗和一瓶桂花酒。她懷著不安的心，大年初六跟著丈夫來到了車主孫明貴家。這時間也是她反復(fù)選擇的，過年前幾天，人家肯定有親戚朋友登門，初六了，年也過得差不多了，數(shù)字又好聽。

自從聽到孫明貴這個名字時，她就想象了他家無數(shù)遍，聽說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家，一定非常漂亮。遠(yuǎn)遠(yuǎn)地她就看見了那二層小樓，上面的太陽能非常地醒目。大紅色的大門，金黃色的鐵釘，讓她感覺腿有些發(fā)軟。她挺了挺神，整了整衣服，昂起頭，輕輕地拉了拉大紅鐵門上的老虎樣的門環(huán)。

一個身高不到一米七、皮膚蠟黃的男人開了門，看到田素影愣了一下，迅疾朝后一看就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說，劉暉來了，這是媳婦吧?

丈夫趕忙對田素影說，這就是孫大哥。

大哥好。田素影說著話，望著前面矮矮的人影，再看院子里兩排像電影里見到的長長的四合院，心里怪怪的。她數(shù)了數(shù)，兩邊的平房各六間，中間是一直通到上房的長條形花園，想必開花時，一定非常漂亮。上房是五間房的模樣，二層，望上去不那么高了，但奪目。是陽光下玻璃發(fā)的光吧。

女主人是孫明貴掀起門簾時跳進(jìn)田素影的視野的:漂亮，絕對是名副其實的女主人。她淡淡地看了田素影一眼，說，喝什么?

田素影說，不喝，不喝，剛從家里出來，前后也就幾百米。女主人不再理會，用電熱壺?zé)鹆怂?，然后端來了一套精致的茶具，用開水一個個地燙完，滾滾的熱氣彌漫在她漂亮的臉上，使蒼白的臉有了些微的紅暈。

茶沏好了，女主人難得地笑了笑，說，小田，劉暉過幾天又要去跑了，這次要十幾天，你可受累了。

沒事的，大姐，反正我一個人，怎么也湊合。

叫我張可兒。女主人說著，把一只橙子遞給田素影，然后坐了下來，拿起了一本書。田素影把手里的橙子遞給了丈夫，孫老板又從果盤里拿了一只橙子遞給田素影，田素影感激地致了謝。田素影本來想到樓上和其他廂房看看，可人家沒有那個意思，就作罷。說了些家常話，女主人話很少，田素影感覺有半小時了，就起身告辭。

回家的路上，田素影說，什么叫鮮花插在牛糞上，那就是。依我看呀，女掌柜過得不幸福。你沒看你老板長得不好，就咱們坐的那工夫，咳嗽個不停，一看就是長年得病的樣子。

不要胡說，我最煩女人說東道西。

看丈夫不高興了，田素影忙說，好了，好了，我錯了。不操心人家的事了，反正你只管安全地開車，等咱們掙足了錢，也買輛自家的車，也住漂亮的二層樓。到那時，咱們也雇個司機(jī)。

好幾天過去了，田素影經(jīng)常想起女主人張可兒來，她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老想起她——那個對自己并不禮貌的人，試想要不是孫老板給自己水果，自己多尷尬?？墒瞧婀值氖?，她閉上眼，眼前全是女主人漂亮的樣子，還有那收拾得讓她非常難忘的家，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滿屋全是花的清香，那花，她沒見過，丈夫說，那叫水仙花，是從南方引過來的。怪道了，他們買車也買南方的，也許是女主人的意思，因為她長得太像南方人了。跟她丈夫一點兒也不一樣，個子高挑，皮膚白晳，臉型也是瓜子臉。還有那套茶具，實在是太漂亮了，那么精致，細(xì)膩。還有女主人手里拿的書，讓田素影深深地吃了一驚，她還算是一個愛看書的人，世界名著也看了不少，卻沒聽說一本叫《失樂園》的。問愛看書的丈夫看過沒，丈夫說，沒有，聽說是日本一個作家寫的。她想好了，明天就到街上去買，看一看一個沒有歡樂的園子有什么好看的。

2

丈夫明天就要到省城去了，去時給鄰縣的一家造紙廠拉麥草，回來時，要到省城去拉鋼管，少說也得十幾天。幼兒園還沒有收假，一人也沒事兒干，到書店里去買《失樂園》，售貨員聽了兩遍后，搖搖頭說沒有。田素影懷著失望的心情，無精打采地來到菜市場。

剛進(jìn)菜市場，她就一眼看到了女主人，她長得實在太鶴立雞群了，跟小鎮(zhèn)上的人就是不一樣:大冷的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胸口露出米色的高領(lǐng)毛衫，兩手分別提著兩捆碗，雖然下過雪的路面上有些滑，可她還是挺得筆直地走著。

大姐，大姐!田素影跑了過去，說，我來，我來。

田素影走到跟前了，女主人才想起了似的說，嗯，小田。

對，大姐，我是劉暉的愛人，叫田素影。說著，不由分說，搶過一捆碗，提到自己手里。真沉!她在心里說。

兩人默默地走了會兒，還是田素影打破了沉默。大姐，這碗真漂亮。

女主人笑了，說，我喜歡這碗，你看上面，還繪著荷花。這種荷花，叫碗蓮。我在南方時經(jīng)常見到。

碗蓮?多好聽的名字。大姐，你是南方人?

我家就是本地的，我在南方上的大學(xué)。

田素影不知怎么問了，她就沒話找話地說，孩子是不是已經(jīng)開學(xué)了?她知道老板家的兒子在省城上小學(xué)。

學(xué)校開學(xué)了，再說他也不愿意在家呆著。

不覺間已經(jīng)能看到那座二層樓了，田素影想自己幫著她提了這么沉的東西，張可兒一定會邀請自己到她家去坐坐，或許還會讓她到家里轉(zhuǎn)轉(zhuǎn)。她也是一個人，知道一個人在家里呆著的滋味。也許張可兒巴不得自己這么熱情，一個人守在那么大的家里，再好，總是別別扭扭的。

可是到門口了，張可兒說，謝謝你了。

田素影就知道對方的意思了，她把碗遞到張可兒手里，本想說聲再見，不知為什么，她忽然說了句，我剛到書店去買《失樂園》了，沒買著。

張可兒看了看她，說，我還沒看完呢，看完了借給你看看。說完笑笑，走進(jìn)了家門。

有錢的人，真牛!我還就不吃你那一套，她想好了，丈夫下次去省城，一定要讓他給自己買一本《失樂園》，不就一本書嘛!汽車咱買不起，一本書還是買得起的，我就不信，你能讀我就不能讀。我雖是打工者的妻子，可是我的水平不會比你差。田素影心里想，我讀的好書多了去了，世界名著我都讀得差不多了，還有，我就知道你家的音響里響的不是《百鳥朝鳳》，而是《姑蘇行》。

小別勝新婚，丈夫回來飯沒顧得上吃，就拉她行了夫妻之事。剛行到關(guān)鍵時分，有人敲門。劉暉不耐煩地說，誰呀?有事一會兒再來。

這一敲，田素影嚇了一跳，才想起大門沒關(guān)，臥室的門也沒有關(guān)，說，算了算了，晚上吧，現(xiàn)在大白天的，搞不好，人家找你有急事。

不管他，肯定是幾個朋友叫去打牌。丈夫說著，又動作起來。

門仍是敲，聲音急促得像雨點。劉暉不耐煩地一手提著褲子，一手開了門，愣了，面前站著頭發(fā)蓬亂的老板娘張可兒，這可跟她一貫一絲不亂的形象大不一樣，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的，他、他忽然喊頭痛，耳朵嗡嗡叫個不停。還有臉，半邊是木的、木的。

田素影忙系著扣子，說，快去，快去。

自己說著，漲紅著臉，鎖了門，也跟著跑到了老板家，幾個人一起把病人扶到車上。田素影還要跟著去，看車?yán)餂]位子了，就說，你們先去，我回家做飯。

她剛做好飯，劉暉走進(jìn)家門，說老板耳朵上長了個瘤子，病情還需要詳查，估計得轉(zhuǎn)到省城去。

他吃了飯，說自己還要換老板娘，田素影說，讓她到咱家里來吃飯。

丈夫走后，半天也沒有人來，她就提著飯到老板家，張可兒正流著淚收拾換洗衣服。田素影說，大姐，沒事的，你先吃飯，咱們兩家輪留著照顧孫老板，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張可兒一見她，抹了抹眼淚，坐了起來，說，明天就到省城醫(yī)院去。

劉暉作為司機(jī)，當(dāng)然責(zé)無旁貸。

孫老板在省城醫(yī)院住了十幾天院，手術(shù)沒做成。因為兩個瘤子都長在聽覺神經(jīng)上，不能做手術(shù)，否則可能就沒有一點聽力了，還可能影響面部表情，比如面癱、面部痙攣什么的。實行X線定位治療，才不影響聽力，但根除不掉。還有，脖子上、腰上也發(fā)現(xiàn)有瘤子。因為是神經(jīng)瘤，只要有神經(jīng)的地方，都可能長。三個月后，孫老板出了院，醫(yī)院說在家靜養(yǎng)，半年后復(fù)查。一見到孫老板，田素影心里很難過，孫老板看樣子雖然跟好人沒多大差別，但精神上還是跟原來不一樣了。話沒原來多了，笑臉也少了?，F(xiàn)在倒是老板娘話多了，一會兒讓吃藥，一會兒讓休息。這樣的變化，讓田素影感到人生的無常。她擔(dān)心孫老板得了病，會不會把車賣了，丈夫又將面臨著失業(yè)。丈夫說，老板娘說了，車還是要跑的，因為孩子上學(xué)要錢，還有，孫老板的治療也要錢。等老板病情穩(wěn)定后，就可以跑運輸了。田素影的心放下了，讓丈夫趁不出車時，好好休息一下。兩人對孫老板的病情又議論了半天，除了同情以外，也沒什么好辦法。

在省城這些日子，丈夫依她的要求，給她買了《失樂園》。她問丈夫看過沒?丈夫說，愛情小說，沒意思。然后丈夫說，醫(yī)生說我身體沒問題，棒著呢!孩子會有的。

夫妻兩人會意的一笑，不約而同走進(jìn)了臥室。

兩人這次是真正的小別勝新婚，夫妻之事行得極其酣暢。丈夫許是照顧病人累了，許是剛才行夫妻之事累了，反正躺下不久，就打起了口哨般的呼嚕聲。

田素影卻怎么也睡不著，她一想到老板娘，就更睡不著了，心想要是換成自己，會怎么樣呢?一想到老板娘，又想到了《失樂園》。她起身，擰亮臺燈，靠在床頭，讀了起來。當(dāng)她讀完了，揉揉流淚的眼睛，才發(fā)現(xiàn)天亮了。書的語言很美，里面的愛情不像她過去讀的那樣，雖然書的結(jié)尾讓她很傷心，想想兩個那么恩愛的人，怎么會想到死呢?是因為兩人都有家庭，可是也不至于去死呀!而且死得那樣凄清，雖美，卻讓人難過。

她喜歡這本書，她想丈夫醒來后，她要告訴他，要好好地生活，珍惜生活。這書，的確是一本好讀的書，丈夫也該看看。

3

孫老板在家養(yǎng)病，丈夫相對就閑下來了。田素影白天上班，晚上躺在丈夫懷里，讓其給她讀《失樂園》。丈夫剛開始，不喜歡讀。田素影就給丈夫讀，讀到關(guān)鍵處，就故意賣關(guān)子，讓丈夫猜后面要發(fā)生的事。丈夫的興趣挑動起來了，就開始搶過去讀。兩人讀著讀著，就開始照著書里的細(xì)節(jié)模仿起來。這書成了他們增強感情的最好媒介，以至于兩人每天睡前，不讀幾頁好像生活中就少了些什么。讀了書，體會到人生的許多妙處，田素影在感受幸福的同時，也不禁對老板家的變故產(chǎn)生了同情，總是想著不知老板娘心里怎么想?試想，誰家遇到這樣的事，都難過。病是指定根除不了了，不動手術(shù)，那么那個東西就可能存在，如果它繼續(xù)長，或者像土豆樣，一棵蔓下，一下子結(jié)出一窩小土豆怎么辦?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放在頭腦里，說不定啥時就可能爆炸。一個那么漂亮的女人，如果發(fā)生意外，以后的生活可怎么辦呢?

幾月不見，張可兒更瘦，蒼白的臉白得好像沒了血絲，神情也極其的倦怠。田素影知道說些安慰話根本沒多大意思，只要進(jìn)門，不是拿起掃把掃地，就是到廚房里幫著做飯，或者煎熬中藥。老板娘剛開始說不用不用的客氣話，可是房子畢竟太多了，一個人要照顧病人，還要打掃家，精力實在顧不過來。再則，丈夫的病，好像也讓她隨和了許多。在田素影的忙碌中，時不時還說素影妹，別累著，慢慢來。這，使田素影非常滿意，這么說，這個神秘的女人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作了自己的親人。是親人了，當(dāng)然屋子可以隨便進(jìn)出，這樣，田素影就能進(jìn)到每個房間，進(jìn)入到她一直感興趣的老板娘的內(nèi)心世界中。

張可兒，這個沒有多大意思的名字，讓她更是興奮。她發(fā)覺凡是有文化的人，起的名字，特別是女人的名字，好像都不像農(nóng)村人起的那樣，有極強的實用性。比如這個可兒的名字，就挺特別，你想想，可兒，就是可人心，可愛的意思吧。一個“兒”字，把“可”解釋得更加女性化，也更加的柔軟。

張可兒把家里布置得也像她的名字一樣，別致。比如家里的畫，掛著不像尋常人家掛的年年有余的年畫，喜慶拙樸;也不像讀書人家掛的梅蘭竹菊，清淡素雅。所有的畫，色彩都絢麗多彩，看著讓人……怎么說呢?愛讀書的田素影一時想不起恰當(dāng)?shù)脑~，想了半天，還是沒有想出來。反正那些明艷的畫，跟女主人的臉色成為最恰當(dāng)?shù)膶Ρ?。后來，張可兒告訴田素影，那叫油畫，不是真品。即使不是真的，田素影也喜歡，因為那跟別人家不一樣。只有張可兒樓上的房間，掛的是她個人的一張照片，那是一張穿著大紅色連衣裙的半身照，跟對面的一片素淡的雪山成為對比。田素影在照片前站了半天，她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張可兒面如桃花，跟現(xiàn)實中的人就像兩個人，當(dāng)然不是化妝的。

床是個單人床，床前放著書桌，書桌上有不少的書。田素影擦桌子時，發(fā)現(xiàn)上面落了一層灰，想必主人很久沒有到上面來了。她大略翻了一下書，有小說，有詩歌，還有繪圖。桌上一張彩色照片吸引了她，她拿起來，仔細(xì)瞧上面的白字:師范同學(xué)畢業(yè)留影。是1990年的合影。照片上的張可兒，梳著兩條小辮子，非?？蓯邸?990年畢業(yè)，如果大學(xué)上四年，那么，她該是快四十歲了?？焖氖畾q的張可兒，看著最多也就三十歲出頭，而她的丈夫，看模樣，怕有五十了，因為病，就顯得更老。一個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怎么找了這么一個老頭，只因為他有錢?可是看張可兒，并不像圖錢的人呀!還有，既是大學(xué)生，也該有個工作呀，怎么她一直在家?

在擦衣柜時，柜子忽然碰了一下，開了。田素影好奇心起，索興打開來，我的天，全是漂亮的衣服，特別是那些輕如薄紗的衣服，想必是睡覺穿的吧。田素影忽然想起《失樂園》里好像就有關(guān)于這種衣服的細(xì)節(jié)，對，說的是古時高貴的婦女外出時都披著一件從頭到腳的薄衫，而現(xiàn)在張可兒的衣柜里就有好幾條這種衣服，那透明的樣子一定是專門穿給心愛的男人看的。她心愛的男人是樓下病著的男人么?

我一定要跟這個女人成為朋友，我喜歡她，我生命中正因為有了她，才感覺自己好像也獨特起來了。下樓時，田素影暗自想。

她沒顧得上休息，又到廚房里去幫忙。張可兒在切菜，真是切得好看，形是形，態(tài)是態(tài)。田素影看到自己一時插不上手，就拿起一塊干凈的抹布，擦起廚房的盆盆罐罐。

素影，一會兒走時，你把《失樂園》拿去看吧。

謝謝張姐，我已經(jīng)買了。

張可兒切菜的手慢了，田素影以為她要問自己讀了有啥想法之類的話，可是張可兒沒再說話。田素影想給對方留下好印象，于是一口氣說道:我喜歡這本書，書里的描寫細(xì)膩，什么女人的花園、溫泉邊的櫻花、淡藍(lán)流彩的天空、月下裸體、雨夜品評、月光行刑。慎始亂終、露天溫泉、赤腳踏雪、酒后殉情，意境美，文筆也美!

有些話她本來還想說的，可是那些話只能跟丈夫說，而不是跟一位女人，而且是一位她所仰慕的女人。

張可兒沒有正面回答她評得是否合適，但那句比表揚她還讓她受用的話是張可兒微笑著說的，我喜歡你這個有靈氣的小妹，以后經(jīng)常到我家來玩，喜歡什么書盡管拿。

田素影太幸福了，一個念過大學(xué)的漂亮富有的女人夸她，還讓她經(jīng)常到她家里去玩，這說明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作朋友了。她感覺到一股幸福涌上心頭。以后，兩人真是情同姐妹，一起上街，一起逛商場，雖然張可兒話少，一路都是田素影在說，把自己簡單的人生說得干干凈凈。而張可兒，總是微笑作答，說起自己的大學(xué)時代時，興致高了起來。

你大學(xué)畢業(yè)，怎么沒找個工作呢?按說應(yīng)當(dāng)分配的吧?

我原來畢業(yè)分配到縣中學(xué)教書，后來又調(diào)到一個山溝里的中學(xué)，回家也不方便，就不教了。

話答得簡單，田素影心里的疑團(tuán)還是沒有解開。

接連幾天，她和丈夫又是給孫家買菜，又是買藥，真是親如一家人。丈夫?qū)嚨膼巯?，也是空前的，雖然不出車，也把車擦得干干凈凈的。

4

丈夫又出車了，還是去省城，這次拉去的是本地產(chǎn)的蘋果。丈夫上車了，頭探出來，說，有空到老板家去看看，他需要什么，幫幫忙什么的。田素影想，你不說我也知道，我會盡心照顧老板的。她覺得他們現(xiàn)在好像真成了一家人。

吃過飯，她把自己收拾停當(dāng)，就出了門。

到老板家時，老板正在熱已經(jīng)蒸好的饃，桌上只有一盤剛切就的涼菜。田素影說，大姐呢?

老板說，她跟劉暉去拉貨了，你不知道?

田素影說你看我這腦子，怎么忘了，劉暉告訴我了的。說著，就說你還病著，起來，我?guī)湍銦仭?/p>

沒事，這點小活我能干。

你坐下，歇會兒吧。我來，我來。說著，她把他推到床上，然后自己蹲下身，把鍋燒開后，又麻利地來了盤雞蛋炒青椒，說，你得有營養(yǎng)。

大哥，你跟可兒姐咋認(rèn)識的，能不能給我講講你們的愛情故事?

老板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說，說起來話長了。

師范畢業(yè)后，張可兒本來分配在縣中學(xué)教書，在一次飯桌上，縣文教局局長對她百般挑逗，她草草應(yīng)付過去。誰知道局長以后經(jīng)常打電話讓她去他的宿舍，說要談工作，她一氣之下，強硬回絕了。新的學(xué)期，她被調(diào)到一個山溝的初級中學(xué)。在山溝里，她很不習(xí)慣，一心想調(diào)回縣里，可是一直沒有機(jī)會。鄉(xiāng)初級中學(xué)離大街不遠(yuǎn)，給來往車輛介紹生意的飯店孫老板愛唱戲，為人熱情。她經(jīng)常去喝他店里的特色油茶，時間長了，就熟悉了。孫老板告訴他的宏偉計劃:再干幾年，就要到縣城買房子，而且要二層樓。她也只是聽著笑著，并不認(rèn)真，因為感覺與自己沒有多大關(guān)系。沒想到?jīng)]多長時間，孫老板說自己已經(jīng)到縣城準(zhǔn)備買房子了，問她愿意不愿意跟她結(jié)婚，還說他能想辦法讓她到縣城教書。

張可兒說她對我只是像對大哥的感情，再說我心里還有一個人。

那人現(xiàn)在在哪?

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到了北方老家，兩地生活，剛開始非常想，后來，沒辦法了，自然就分開了。

那你跟著我，以后我不但讓你過上幸福的生活，還要讓你到南方去看看他。

真的?

你到鄉(xiāng)上打聽打聽，我啥時說過假話?

后來我們就結(jié)了婚，我答應(yīng)她去南方的，等明年六七月份，我要帶她到江南去。

為什么是明年六七月份?

這是她提出的，我也不知道。想必是她因為我們剛買了車，生活不是太寬松。

后來到了縣城，她說她不想教書了，不想再看到局長那鬼般的臉。孫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說，你就在家里呆著，我養(yǎng)著你。于是兩人就結(jié)了婚。

田素影聽著聽著，感覺心里酸酸的，禁不住又在心里嘆息“美人命薄”呀!

孫老板吃完了飯，她收拾了碗筷，看天色不早了，才轉(zhuǎn)回家。

一回到家，她情緒非常低落，不由地生起丈夫的氣來，沒想到她那么愛丈夫，丈夫怎么就不告訴她，他是跟老板娘出車。這有什么，丈夫只是個外人，老板病了，老板娘出車，也是情理之中。人家聯(lián)系的客戶，還有那么新的車，那么重要的貨，怎么能輕意交給你一個外人去跑車。人在外，誰知道你干什么了，腰包里又多裝了多少。

可是丈夫為什么就不告訴自己呢?怕自己多心?或者覺得工作上的事沒必要告訴妻子?或者這是老板娘的意思?

5

她決意是不理丈夫的，可當(dāng)丈夫走進(jìn)家門，她情不自禁地接受了他的擁抱，丈夫給她買了好幾本書，都是世界名著。兩人自然是一番恩愛。

事后，她想著丈夫一定會給她解釋些什么，可是丈夫什么也不說。她就問，旅途怎么樣，是誰押車的?

丈夫輕描淡寫地說，老板娘呀!

她人怎么樣?

挺好。

你為什么事先沒告訴我?

老板和老板娘誰押車都一樣，有什么可說的。

怎么能一樣?一個漂亮的女人跟一個英俊的男人坐六七個小時的長途車，做為這個男人的妻子怎么能沒有想法呢?田素影心里這么想，嘴上卻不說。她想她不能把不快放在臉上，如果自家的男人沒有這意思，你這么一問，反倒給對方以誘導(dǎo)，那可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她仔細(xì)觀察著回家的丈夫，跟以前沒有兩樣。人家不是說了么，如果丈夫有了外遇，會對妻子特別好，自己也會有變化?？墒钦煞?，跟過去一樣，該跟她生氣照生不誤。老板娘呢，臉上也沒有出現(xiàn)愛情的紅暈。她還仔細(xì)地觀察著他們兩人的表情，書上不是說了么，如果兩個人有了感情，那么兩人目光相對時眼神就不對。總有那么一種曖昧的表情，可是，可是田素影沒有這樣的機(jī)會去發(fā)現(xiàn)兩人在一起時的眼神。

她開始誘導(dǎo)丈夫說話，比如做飯時、兩人做了夫妻之事后，只要兩人在一起，她就會裝作無意中扯起老板娘來。她說到老板和老板娘的相識，說到老板娘如何讀書。然后密切地注視丈夫的動靜。

丈夫總是聽著，不時地點點頭。這時她就會問，她在車上跟你說話嗎?說些什么呢?那么長的路，總是需要打發(fā)的。問到這里，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厲害。想想，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漫漫長途中，兩人總不能就一直這么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吧?全車就兩個座位，離得那么近，再說這條一直跑的路丈夫閉著眼都能開到，干什么事不成?

丈夫的回答非常的干脆:說呀，說的都是些家常話。至于具體說的什么，我哪能記得住。不像你們女人，針尖大的事，好幾年都記著。說著，打個哈欠，田素影就不好再問了。

嘴上不問不等于心里不想，晚上做夢也夢見丈夫跟老板娘在一起的情景，雖然夢境里一切都很模糊，可是，丈夫跟老板娘在一起的情景是無可置疑的。她晚上開始失眠，白天沒精神，她被心里的念頭折磨得痛苦不堪?？墒沁@種痛苦還沒辦法給當(dāng)事人去說。什么叫痛苦，想必這就叫痛苦了。

就在她痛苦得無法解脫時，丈夫又要出車了。這次時間更長，一月。

這次是她親眼看見老板娘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老板娘看到她時，走下車來，一件如水墨畫似的裙子躍入她的眼中。她感覺自己的心好難受。

老板娘竟然穿上了裙子!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老板娘穿裙子。老板娘為什么不能穿裙子?天這么熱，穿裙子涼快。

可是，一個穿著裙子的漂亮女人跟丈夫坐在一起，他們要坐六七個小時的車，還要到異地呆上一個月，這樣的事實讓她心海潮起潮落，永無止息。

她只能微笑，只能大度地?fù)P揚手，像一個可愛的懂事的妻子那樣送他們遠(yuǎn)去。

不知那個有錢的孫老板會不會也跟自己一樣胡思亂想?

6

丈夫回來后，田素影立即調(diào)動全身的感官神經(jīng)，密切注視著丈夫的言談舉止。讓她失望的是丈夫仍然跟過去一樣，沒有做壞事的任何跡象，既沒有做了壞事給她買件禮物，也沒有任何不安表現(xiàn)出來的失魂落魄，全是坦坦蕩蕩的，她不提老板娘，他絕對不提。不像戀愛中的人，總時不時會提起那個心中的他。

他一看到田素影，卻愣了，說，你怎么了?半月不見，你咋瘦成了一棵樹?

的確，田素影眼圈黑得像熊貓，人也顯得極其憔悴，思維也不像過去那樣層次分明了。丈夫再三問，就是不說。久別勝新婚，這新婚怎么也調(diào)動不起田素影的積極性，田素影腦子里全是丈夫跟張可兒的圖像。一股說不清的感覺涌上心頭，而且感覺丈夫渾身都染上了那個女人的氣息，可是這種感覺她沒法跟丈夫說。她愛丈夫，她怕說出來丈夫討厭自己。再說，她怕如果沒有的事，因了自己的說出，誘發(fā)了對方，從而發(fā)生她根本就不想看到的結(jié)果。

你一定是有心事，告訴我怎么了?咱們不是想要孩子嘛，你這個狀態(tài)，可不適合要孩子。

一提到孩子，田素影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田素影想著，眼淚卻涌了出來。她使勁想控制，可是越想控制，眼淚越多。

丈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說，告訴我，你到底咋啦?孩子的事急不得，只有心態(tài)放松了，才能達(dá)到目的。

我一想起你整天在外面跑，就想我不要買新車了，也不住新房了，只要你跟我在一起，過再窮的日子我都心甘。

丈夫望著她，說，我明白了，你是舍不得我老到外面跑。你放心，我的技術(shù)是一流的，從家里到省城的路，我閉著眼也能開到。對了，我告訴沒告訴你?到省城的路上，要過一條小河，聽說是很深的，河邊開滿了鮮花，非常漂亮。只要看到花，我所有的疲憊都沒了。

你當(dāng)然不累，有漂亮的花，還有漂亮的女人陪著。這話田素影只能在心里說。

別胡思亂想了，我們要養(yǎng)好精神，生個聰明伶俐的兒子。丈夫說著，與往常一樣，熟練地點起一支煙，抽起來?？澙@的煙霧把丈夫的臉遮掩得更加撲朔迷離。他怎么還能安心地坐在那兒抽煙?怎么不詳細(xì)地解說解說。八成是有鬼了!

過兩天丈夫又要跟老板娘去拉貨了，田素影看到丈夫心情好，覺得干脆還是把心里的難受說出來，同樣的事，要是換不一樣的方式，它的效果就截然相反。為了這個不一樣的效果，田素影想了一晚上，然后在清晨丈夫摟著自己久久不愿松開時，她覺得時機(jī)到了。

劉暉，你說我昨天晚上怎么夢見咱床單上有血?

夢都是瞎夢。

你聽說過夢見床單上有血是啥意思不?

不知道。

我聽人說，夢見床單上有血就是丈夫有外遇了。

劉暉一聽大笑，說，你看我整天在路上跑，還能有外遇?你這話聽得我都好笑。

張可兒不是女的?

你說她呀?她是老板娘，咱們是給人家打工的。再說人家是大學(xué)生，家里那么有錢。

這都不是問題，我只要一想起你們整天在一起，我就睡不著，吃不香，如果長此以往，我估計我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們真的沒有什么，難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只有干那事么?

我知道，我也盡力地說服自己，可是我做不到。咱們別掙那錢了吧，回來吧，要不，只有離婚。

小夫妻第一次吵了架，你睡在這邊床頭，他睡在那邊床頭。

過去，她認(rèn)為張可兒是高雅矜持、不太關(guān)心情事的保守女人，事實上一定相反，她表面端莊清冷，也許就像《失樂園》中的女主人公凜子，一旦進(jìn)入情愛世界，卻放蕩得叫人難以置信，那種出奇的表里不一的氣息攪動著男人的欲望。這樣的女人，丈夫怎么能不動心呢?

她要是穿著那衣柜里的睡衣，文靜、矜持卻淫蕩。男人的愉悅是一，女人可能就是二三，或者十?！斑@根手指還記得你”，把她的雙手綁在腰后，用布蒙著她的眼睛，書里的情節(jié)，是她念給丈夫的，他會不會再背給那個女人呢?

那女人是不是身體里也溢出了蜜糖，是不是起初像蕾苞般稚嫩的肉體，慢慢放松，增強柔軟度，而后像盛開的花朵般綻放芬芳?

愛情比所有的營養(yǎng)品更易讓人返老還童了，你看老板娘張可兒現(xiàn)在變得容光煥發(fā)了。難道只有她一個人看出來，她的丈夫沒有發(fā)覺?

他們在一起會不會也像書中講的那樣談女人的花園、溫泉邊的櫻花、淡藍(lán)流彩的天空，或者月下裸體、雨夜品評、酒后殉情、月光行刑、露天溫泉、月光行刑?

那女人是不是也如書中講的“夜梟蝌蚪并鮮花，還有愛情同棲息，惟我女人身?！蓖耆憩F(xiàn)出女人的妖魅?

她是比丈夫大幾歲，可是愛情和年齡、外表沒什么關(guān)系，英國查爾斯王子放著年輕漂亮的王妃不愛，偏要愛那位上了年紀(jì)的夫人，說明上了年紀(jì)仍有性的魅力，有人雖然年輕漂亮卻沒有?？傊瑳]有什么事物像性那樣隱秘，無法從外窺知其內(nèi)容，正因此，才充滿了魅惑，不可思議和灑脫。那書上不是說了么，最重要的地方一定最好。

越想心里越難過，更加堅定了不理丈夫的決心。

然而在丈夫走的前一天，她又主動跟他和好了，她知道不能讓丈夫心里生著氣上路，這樣，會不安全。她想，凡事需要慢慢的來，欲速則不達(dá)。

7

她懷孕了，她結(jié)婚五年，終于在三十二歲懷孕了!當(dāng)醫(yī)生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時，她恨不得一路跑回家，這可是整整盼了快兩年的孩子呀。她起初以為丈夫有問題，后來又以為自己有問題，現(xiàn)在，一切都解決了。當(dāng)她正想跑時，又收住了步，懷孕了，不能跑的。再說家里也沒有丈夫呀。對，該告訴丈夫，現(xiàn)在就告訴他。前邊不遠(yuǎn)，就有公用電話亭。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生怕一閃失，孩子就會從肚子里掉下來。

她興奮地?fù)芡ㄕ煞虻氖謾C(jī)，剛一通，就大聲說:“我懷孕了!我懷孕了!”

“是素影妹妹呀!好，我讓劉暉接電話?！?/p>

丈夫的手機(jī)怎么是她接的?即使是他們家為了工作方便給配的，也不能給她接呀?因為心情一下子不好了，跟丈夫說話時，心情就沒有起初那么激動了。丈夫當(dāng)然更高興，大聲地告訴她要注意吃好、睡好之類的叮嚀話。

她到書店買了本《孕期指南》，還買了幾盤音樂碟。

一口氣看完，她合上書，想了想，把床頭的《失樂園》、《紅樓夢》那些讓她或激動或難受的書收起來，而是放了童話、音樂，還有這本《孕期指南》，她想我不能生氣，我已經(jīng)三十幾歲了，懷個孩子不容易，我要讓我的兒子健康成長，為了兒子，我絕對不能生氣。

可是生氣不是你說不生它就不生了，它像一陣風(fēng)，不知什么時侯就忽然間刮到你眼前了，讓你措手不及。它來時不打招呼，走時，同樣也不打招呼。過去，來得比較少，自從押車的人變成了老板娘后，她的氣就生得極其頻繁，頻繁得沒有道理。

她忙時，顧不上它，比如在跟幼兒園的孩子做游戲、講故事，上勞動課的時候，它不會來。不，準(zhǔn)確說是它來了，她沒時間和精力伺候它。它在你耳邊叫，在你心里叫，她還沒顧得讓趕它走，就有一個聲音催著它走了。比如，正當(dāng)她跟孩子們做丟手絹的游戲，當(dāng)她坐到孩子們中間，聽到心室里撲騰一下，腦子里馬上就胡思亂想了:丈夫是不是跟那個她曾喜歡的女人在一起，背著自己干壞事?這么一想，她就又要生氣了，這時一個個脆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罰老師唱歌，罰老師唱歌!她明白自己思想又走神了，結(jié)果就沒有顧得上身后的手絹。于是就只好唱，被罰一次可以，再罰一次，你還有臉當(dāng)孩子的老師么?你還能再給孩子們講:聚精會神、專心致志這些成語么?還有，當(dāng)她走在下班的路上，氣又跑來了。這次的氣不是從自己的體內(nèi)跑出來的，而是由一個女人引起的，那就是嬸子。嬸子是叔父的老伴，每天就蹲在她下班回家的路上的一個固定的攤位上，賣些針頭線腦。因為貨物實在是太不起眼，幾乎就沒有什么人買，所以，嬸子就有足夠多的時間跟她搭腔。

剛開始，就是丈夫身邊的副駕駛位置上坐的還是老板時，她愿意跟嬸嬸講一會兒話，反正自己回家也沒多少事干，說會兒話，等于消磨時光呢?？勺詮恼煞蛏磉呑艘粋€女老板，而且是一個有魅力的女老板時，她就最怕跟嬸子拉話了?？墒牵吘故亲约业娜耍袝r煩了，給家里說說也是情理之中的?？墒?，嬸子太愛傳話，上次自己把煩惱跟她說了，第二天，離婚的堂姐就跑來安慰她了。本來啥事都沒有，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別人同情的對象。堂姐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是火上澆油。堂姐就是因為丈夫跟別的女人有了瓜葛，一勸不說，二勸不說，直到丈夫把情人領(lǐng)到了家里，再也無法過日子了，這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丈夫掃地出門。一向自尊的堂姐最怕別人瞧不起自己，跟親戚朋友也來往很少。沒想到這次竟然跑到了田素影家里，而且說自己晚上要陪著她住。結(jié)果一晚上全罵的是男人，這男人當(dāng)然有自己家的男人，還有田素影的丈夫劉暉。她還給田素影支招，比如去罵張可兒，比如跟孫老板聯(lián)合行動，把一切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搞得田素影心里非常后悔，不該給嬸子說。想著丈夫根本不可與堂姐那個無恥之極的丈夫比。解釋了半天，堂姐還在說，我很后悔我只是個教法律課的老師，我要是法官，讓那些變心的男人，一個個地掉腦袋。她真不想聽堂姐的憶苦思甜課，想不聽又怕惹得堂姐不高興，硬是撐著，一直撐到天快亮了，這才迷迷糊糊睡去，結(jié)果上班遲到了十分鐘，挨了園長的一頓狠訓(xùn)。

為了這個，她怕跟嬸子說話。因為嬸子就坐在學(xué)校門口到回家的路上，學(xué)校門又那么小，嬸子的生意又那么的清淡，她的日子就難過了。

她想這次要假裝有急事，不跟她說話?？墒怯屑笔拢偷米呖?，而走快了萬一孩子掉了怎么辦?

她一手護(hù)著肚子，盡量讓腳下的步子走得既快又從容，使每一步既盡可能的快，又安全?？墒菋鹱舆€是叫住了她。

嬸子叫住她，說，你懷上了?劉暉又走了?

田素影聽著這話，感覺嬸子的嘴呼出的氣臭哄哄的，便機(jī)械地點了點頭。

沒有啥證據(jù)嗎?這種事一定要抓到證據(jù)，只要有證據(jù)，一切都好辦。

這話讓田素影聽得生氣了，一想起孩子，她當(dāng)然不能生氣，她勉強讓自己笑著:嬸子沒啥事，是我多心了。你不用操心了。天冷，我走了。

嬸子仍不放心地緊跟著她走了兩步，說，遇這事不能心軟，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有啥事不要悶到心里，別憋出毛病來。還有，要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孩子可不能有一個心在別人身上的爸爸。

嬸子，你快去看攤位吧。嬸子這才回頭一看，大叫道:小兔崽子，你把東西放下!說著，跑了回去。

田素影如釋重負(fù)。

回家做飯，吃飯，看電視。電視看著看著，說不生氣又想生氣了，轉(zhuǎn)完了所有的臺，只要是電視劇，基本全是婚外戀，只要看婚外戀，她就又要想到丈夫和張可兒。怕自己更加生氣，于是就關(guān)了電視。坐到安安靜靜的家里，夜實在是太漫長了。

該洗的衣服已經(jīng)洗完，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干的了。只有干活時，她不想。書，她更不敢看。自己喜歡看小說，小說里也全是男歡女愛，她看了幾頁，卻不知道書里說了什么。她想了想，拿出一張紙，開始抄自己喜歡的詩來，那是一首首情詩。都是快樂的詩，她把每一首詩工工整整地抄到本子上，剛開始這方法不起作用，雖然看著上面的是字，腦子里全是丈夫和張可兒的身影，她盡力讓自己安靜下來，像剛識字的小孩子一樣，看一個字，抄一個。根本就不去想其他的事。

她就這么一天天地打發(fā)著時間。

這個辦法煩了，她就開始給肚子里的孩子念詩。愛情詩當(dāng)然不能給孩子念，她就念起一首首她給幼兒園孩子教的兒童詩:

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沒有尾巴

一只沒有耳朵

真奇怪 真奇怪

……

找呀找，找到一個好朋友

見了面，敬個禮

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

冬姑娘

外表冰冷心地善良

用自己潔白的衣服蓋住了莊稼

封住了河流

還讓小鳥兒飛到了南方

只有她

靜靜地跟著我們一起等待著春天

的腳步

念著念著，她睡著了。

8

在家里，沒有風(fēng)景可看，也沒人說話，她就給肚子里的孩子念詩。詩念完了，她又開始唱歌，唱的全是老歌，有丈夫教給她的，也有自己聽來的，有些只記住幾句，有些唱得跑了調(diào)，反正自己又不是要當(dāng)歌唱家，只是為了高興。這么想著，她就放聲唱起來: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林中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閃閃暖胸懷。跟著毛主席，跟著黨。黨的光輝照萬代……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也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身邊早已有了她，噢，她比你先到……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xiāng)，桃樹倒映在明凈的水面，桃林環(huán)抱著秀麗的村莊。啊!故鄉(xiāng)!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無論我在哪里放哨站崗，總是把你深情地向往……

唱著，唱著，嗓子干得快冒煙了，她停了下來。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望著家里雪白的墻。她心生一計，買胖娃娃張貼畫貼到了墻上。為了提醒自己快樂起來，她在廚房的灶臺、臥室的墻上，還有小小的院子里的門上，都貼上自己手寫的激勵語。比如她在灶臺上寫的是:人歡馬叫，五谷豐登。她在臥室的大門兩邊寫著自編的對聯(lián):唱歌念詩快快樂樂，你敬我愛歡歡喜喜。眉批是:和諧家庭。

臥室的墻上，胖娃娃的對面，她又貼了一段話:幸福的人，從不拿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快樂的人，面對冬天也笑著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幸?？鞓啡说暮⒆诱f，媽媽，謝謝你給我一個快樂的世界。

這字是裝到鏡框里的，字還是她寫的。

春天已經(jīng)到了，她在院子里種上了花，想必不久，滿院一定是鮮鮮艷艷的。她買衣服，也開始買鮮艷的穿著。如果不是改名字太麻煩，她都想把自己的名字改了。

丈夫回來了，這次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后面還跟著張可兒。她有些怔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說可兒姐，快請進(jìn)。

張可兒說我的天，素影妹，你家變得越來越好看了。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怎么像過年似的?說著，就一一地看起她的杰作來。

好，我要讓你明白我的意思。想讓我不高興，沒門。田素影在心里說，嘴上卻說，鬧著玩的。

張可兒說，好呀，以后我也要快快樂樂地生活!說得好，素影妹。對了，你看我，都忘了來的目的了。這次咱們生意做得不錯，我專門來叫你，咱們兩家一起去到外面吃頓飯，合作這么長時間了，還從來沒有在一起吃過飯呢。我過來先給你說一聲，一會兒咱們到秦風(fēng)飯店見。我回去換件衣服。

張可兒一走，丈夫一把抱住她說，我想死你了。說著，就把她往床上拉。

一會兒就去吃飯了。

沒事兒，沒事兒，我們快些。

可是寶寶……

丈夫一聽就樂了，說對了，我要給寶寶打個招呼，說著親了親她的肚子。然后又親起她來。

這一切都不像有外遇的樣子。

親熱完后，一看表，已經(jīng)離約定的時間超了十幾分鐘了，兩人急急的到了飯店。

老板一看他們就笑了。

劉暉說對不起，讓你們等急了。

孫老板笑著說，我也是從年輕時走過來的，對不對，可兒?

張可兒也笑著，揮揮手，讓田素影坐到她跟前。

劉暉跟張老板坐在對面。

田素影不停地望望丈夫，望望張可兒，她想兩人只要有事，一定能看出來。現(xiàn)在坐得這么近，一定能發(fā)現(xiàn)些什么。在發(fā)現(xiàn)不出苗頭時，她就仔細(xì)地捕捉一些來自張可兒身上的味道。她想如果有丈夫身上的味道，自己一定能聞出來的?？墒菑埧蓛荷砩蠟⒘讼闼?，她聞不出來了。

兩個男人邊喝邊說話，孫老板喝得不少，可能是因為最近病情好些了，或者是高興了，喝酒時張可兒也沒有攔著。田素影端起茶水，敬張可兒。張可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張可兒邊喝邊笑著說，劉暉在外面老想著你，你可真幸福。

真的?他告訴你的?田素影一下子緊張了。

沒有，他呀，在外面不喝酒，不去唱歌。別的司機(jī)都到外面去逛了，他也很少去，要么去看書，要么就是一個人悶坐著。

那可不好，到外面也應(yīng)當(dāng)快樂快樂。省城多好呀!有好吃的，好玩的，還有美女。

是呀，我也是這么給他說，他就說，是的，老板娘。我說我有那么老么?以后不要叫我老板娘，叫我名字就行。他還是老樣子，老板娘老板娘地叫，把我都叫老了。張可兒一喝酒，話也多了。田素影沒想到她竟然能喝酒，而且還會開玩笑，難道這樣的變化是與劉暉有關(guān)?

你本來就老么!田素影心里高興了一把，興奮地望了丈夫一眼。

她看張可兒喝了不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幾次想收住，可是她最后還是沒有控制自己。于是壓低聲音說，大姐，不怕你笑話，他這個人就這樣子，就因為他木頭木腦的，我才喜歡他的。一見女的就臉紅。而且不會說假話。這樣的人嫁給他放心。上次回來，我看到他的襯衣扣縫撕爛了，當(dāng)時那個氣呀，我想著肯定是他亂來的結(jié)果。就給他發(fā)了一通脾氣，他說老板娘讓我到外面去轉(zhuǎn)轉(zhuǎn)，我不去，她就一扯我，扣子就掉了。

張可兒聽到這兒，大笑起來，對面兩個男人不喝酒了，停止了大聲說話，問，怎么了?

田素影急得拉張可兒的衣襟。

張可兒說，沒事的，我們明人不做暗事，你不要怕的。劉暉，你這個小心眼，我不就把你扣子扯掉了么，你還給老婆說了。幸虧咱沒有秘密，否則素影妹可饒不了我了，還有我家老張非殺了我不可，對不對老張?我就是喜歡出去玩玩，偶爾喝喝酒、唱唱歌什么的。

她呀，出去了幾次，性格變得開朗多了，話也多了。

張可兒一臉喜色地說，對了，妹妹，你是有福人。你們家的劉暉人可好了。只要忙完貨，就是看書，沒有壞男人的一些習(xí)氣。

田素影聽得心驚肉跳的，自己找的男人，當(dāng)然是好男人了。

大姐，你可不要夸他，他呀，毛病多著呢。田素影說著，望著張可兒。

張可兒還想喝酒，讓孫老板奪了:你不要喝多了，一會兒別忘了買單。

張可兒就端起一杯茶，說，他跟我過去一樣，我告訴他，到外面跑的時間長了，人就要活泛些，無論男女，都要接觸。做生意，許多時候，都是靠交往掙錢的。我剛開始怎么也不習(xí)慣。有老孫，我當(dāng)然不用管?，F(xiàn)在老孫不能出去了，我就要學(xué)著做生意，我兒子在省城需要錢，還有買房的錢和貸的款，也要還，人都是逼出來的。我說得多了，怕他也煩了，還說老板娘，我喜歡聽你講故事，喜歡聽你講電影。

你給他講么?

路那么長，當(dāng)然講了。我講我的大學(xué)生活，講我跟老張的戀愛，想起啥講啥，就像跟我家的小弟弟說話，沒啥顧忌。

好一個想起啥講啥!田素影又想生氣了，她立即摸著肚子里的兒子，然后笑著說，大姐，你是一個好女人，孫老板娶了你是他的福分。對不對，孫老板?

孫老板笑著說，那當(dāng)然，來，老婆，咱們喝杯交杯酒。

張可兒卻坐著不動，田素影想拉著她起來，她也不起來，孫老板就走到張可兒跟前，把胳膊套在她的胳膊里，喝了一杯酒。

然后說，輪到你們了。

田素影說那可不行，不行。

劉暉卻一點兒也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害羞，竟然跟孫老板一樣，走到她跟前，學(xué)著她的樣子，把胳膊套到了她的胳膊里，她只好喝了一杯茶。

大家都知道她懷了寶寶，都不讓她喝酒的，他們喝交杯酒時，劉暉還忽然親了她一下。她剛開始是高興，后一想，他過去可不是這樣的，怎么現(xiàn)在開放了?

兩人回到家里，劉暉已經(jīng)喝醉了，躺在床上，說個不停，但一句也聽不清。

酒后吐真言。她想到這里，拿出錄音機(jī)，放到跟前，然后問迷迷瞪瞪的劉暉。

劉暉，你為什么當(dāng)著別人的面親我?

愛你呀。

你愛張可兒嗎?她問到這里，心跳快極了，使勁按下錄音鍵。

不愛，她是老板娘。

除了老板娘，她還是女人，她不愛孫老板。

胡說，她給孫老板買衣服，買藥，整天嘴上都是她丈夫、孩子。

你跟她到省城去逛公園不?

逛呀，劉暉閉著眼睛說，我們?nèi)ミ^一次，劃過船。

田素影聽到這里，又要生氣了，她按著肚子說，在船上做什么了?

唱歌唱歌，她唱老歌兒。當(dāng)時真美。

啥美?

公園美呀，景美，人更美。

張可兒漂亮對不對?

大家都說老板娘漂亮，我說我心里只有你美，美呀，美呀，像酒，再給我喝些。說著，倒頭睡去。無論田素影怎么叫，一句話也不說了。

田素影無奈地關(guān)了錄音機(jī)，想一想，下床，聽對方打起了呼嚕，便走到院子的車?yán)铩?/p>

她坐到車?yán)?，果然就聞見一股香氣，肯定是張可兒的。過去木頭木腦的丈夫現(xiàn)在變得臉皮厚了，是不是就因為這香氣?

她坐在主駕駛位上，所有的盒子全打開，所有的抽斗也拉出來，還有墊子下，除了幾盤碟幾本汽車方面的書，啥都沒有。

她坐下來想了半天，那么張可兒老在車上坐著干啥呢?這些碟都是丈夫喜歡的，全是軍旅歌曲。

只有兩人的座位，空間很小。兩個人能干些什么?她摸摸涼墊，干凈，散發(fā)著清新味。涼墊下面，黑皮沙發(fā)散發(fā)著一股清新的皮子味。

啥也沒有?不，是任何可疑的東西也沒有。

第二天丈夫做飯，讓她在一邊坐著，她又問，張可兒平時在車上都干啥?

講故事，開玩笑。

她人怎么樣?我是說比孫老板。

挺好，兩人都挺好。老板娘心細(xì)，膽小。在車上無論多累，都不敢像老板那樣睡，她說她一定要跟我說話，怕我開車分神。

你知道我為啥貼那么多的讓自己高興的畫嗎?

想讓兒子健康呀，我們的孩子來之不易。

所以，你不能惹我不高興。你要是不喜歡我了，就明說，我不想讓你騙我。即使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尋短見，也不會恨你，我要把兒子快快樂樂地?fù)狃B(yǎng)大，叫他去認(rèn)你這個爸爸，教他如何做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

我發(fā)誓，我就是死，也愛你到永遠(yuǎn)!

真的?

我對天發(fā)誓，如果我不愛你，老天爺就不讓我好死，讓我開車翻車，游泳淹死，走路讓電線桿撞死。

別，別，千萬不要說不吉利的話。我相信你，我相信你還不行么?聽到這樣的惡咒，田素影覺得自己不安的心可以放下來，專心地等待著兒子的出世。

9

這一趟丈夫出去兩天了沒有打電話，當(dāng)她給他打電話時，丈夫說送省城的貨要拉往另一個省，時間長了些，讓她不要擔(dān)心。說最多兩天就回來了。

第三天了，丈夫也沒有回來。

第四天，她一下班，就想到老板家去問問，后來想想還是吃了飯再去。剛進(jìn)家門，叔父忽然走進(jìn)了她的家門，不說話，也不坐。

怎么了?她看到叔父的臉，陰沉沉的。說車出事了。

劉暉受傷了?

叔父點了點頭。

她拿起衣服，就要到公用電話亭去打電話，叔父攔住了，說，別打了，人，人昏迷著。

晚上嬸子和堂姐也來了，他們說話支支吾吾。她一把拉住嬸子的手，說，怎么了，怎么了?

明天讓你叔去，你不要去了。

劉暉傷得是不是很嚴(yán)重?

叔父點點頭，說，正在醫(yī)院里搶救，你先放心。明天到了醫(yī)院，我就給你打電話。聽你嬸子說你懷孕了，就不要去了。

晚上堂姐陪著她睡。她一夜都睡不著，這次是堂姐話很少，幾乎不說劉暉的事，只要她一提起劉暉，她總要岔開話題。她感覺可能情況比她預(yù)想的還要復(fù)雜。

于是她忽然間說，我要去問孫老板，我想讓他跟我連夜走，我實在睡不著，我等不到明天，我真的等不到。

路那么遠(yuǎn)，而且黑，到省城去的路都是山路。就是你想去，還要有車?，F(xiàn)在這么晚了，哪有車呀?

她望著墻上笑瞇瞇的大胖娃娃，望著自己寫的為了孩子，你要快快樂樂過好每一天的每一句話，望著她抄寫的詩歌，還有她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快樂的理由，禁不住大哭起來。剛一哭，她又立即說，我不能哭，哭對我兒子不好，我也不能生氣，生氣對我兒子的身體也不好。劉暉總想要個孩子，可我老是懷不上，他一聽說我懷孕了，高興得跳了起來。

別提孩子!堂姐說著，忽然眼淚流出來了。

我知道，你被孩子惹煩了。姐，你不知道，沒有孩子的那種難過是說也說不出來的。我每次看到你的孩子把家里整得亂七八糟，反倒很高興。孩子嘛，就是這樣的。你不知道，我一個人在家時是什么感受，就像一個人呆在一個黑暗的世界里，我恨不能把墻上的娃娃叫下來。劉暉就說了，有孩子就是累也是幸福。

不要提劉暉。堂姐說，你呀，別人把你賣了你還幫著數(shù)錢呢!

她越聽這話越不對，說，姐，你說的啥話呀?

沒啥，沒啥，我想起我丈夫了。說著，堂姐拉開被子，躺下來，背轉(zhuǎn)過身子。

到底怎么了?

沒啥事。

不行，姐，你得給我說說，你是不是聽到劉暉跟老板娘的閑話了?那都是別人胡說的，你想想，劉暉對我那么好，還有孫老板是我們家的恩人，怎么可能發(fā)生那樣的事呢?再說他現(xiàn)在病著，你不能說他。

堂姐忽然坐起來，說，我告訴你，你那個好男人跟那個你整天掛到嘴邊的什么高雅的女人死了!

死了?你胡說!不是在醫(yī)院里搶救嗎?

那是騙你的，今天去省城回來的人說的，兩人把車開到河里去了，人發(fā)現(xiàn)時就沒命了。

我現(xiàn)在就要去，我現(xiàn)在就要去!他一定是急著要回家，急著要看我。他說了，她想兒子。田素影說著，跳下床，邊走邊說，你一定是騙我的。

你笨死了，怎么不問問他們是怎么掉到河里的?堂姐說著，把她恨恨地拉到床上，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可是我看你太癡情了，索性通通告訴你。那兩個人是凌晨一點把車開到河里的。

他是急著想回家呀，想趕路呢。

你個笨腦子。你不想想，省城離咱們這兒不到三四百里路，最多五六個小時就到了?？蓮乃麄兯赖暮永锟?，也就離省城只有四十公里。你想想，他們十二點為啥要回家?要回家為什么不早些出發(fā)?哪有半夜趕路的?再說他告訴你今天回了嗎?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肯定是兩人到外面去胡整了，現(xiàn)在城里人不都愛逛河什么的嘛!我是學(xué)法律的，比你懂。

田素影呆呆地坐著，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說的都是胡話，你是恨男人，才編的謊，讓我信。

堂姐嘆了一口氣說，我是騙你的，睡覺吧，明天，明天啥都知道了。

堂姐睡著了，田素影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粗媒闵w住的頭，她知道她說的是事實。她的眼淚開始嘩嘩流下來了，為了肚子里的兒子，我不能生氣，我不能傷心，我要讓自己快樂起來。她不間斷地唱起歌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wèi)T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姑娘好像花兒一樣，小伙兒心胸多寬廣。為了開辟新天地，喚醒了沉睡的高山，讓那河流改變了模樣……風(fēng)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cè)耳聽，側(cè)耳聽……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迷人的故鄉(xiāng)，桃園蕩漾著孩子們的笑聲，桃花映紅了姑娘的臉龐……

只要唱起快樂的歌來，她的心里就忘記了一切憂愁，可是越唱，她的眼淚越多，她感到痛苦如一場撲天蓋地的大雪淹沒了她。

堂姐跟著她也哭起來，邊哭邊說，我不是哭那負(fù)心的人，是為你肚子里可憐的孩子哭的。

不，姐，你不要說他，我知道，他絕對是個好爸爸，是個好丈夫。真的，堂姐，我知道，出事一定是另有原因。說著，她噓的一聲，說，堂姐，別嚇著寶寶。他都踢我了。寶寶，別害怕，爸爸不是不要我們，一定是爸爸急著想回來看咱們，把車開得太急了，一時沒有轉(zhuǎn)過彎。或者呢，是車忽然間方向盤失靈了，才出了車禍。你不要怕，爸爸都給你起好名字了，爸爸愛你，非常的愛你。

10

叔父回來說據(jù)警察現(xiàn)場查看分析斷定的確車是凌晨一點開進(jìn)了水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清晨，兩人已經(jīng)沒救了。警方初步認(rèn)定這起車禍屬正常的交通事故，駕駛?cè)藛T具備駕駛資格，事故原因初步認(rèn)定為夜間行駛沒有保持安全車速，且臨危時未采取任何措施，致使車輛駛出公路外側(cè)平壩場地后翻入河庫區(qū)中。經(jīng)法醫(yī)鑒定，二人均系翻車后溺水死亡。

不知是說的人多了，還是其他，在處理后事上，孫老板堅決不讓張可兒進(jìn)他家的祖墳。他的理由是張可兒年齡沒有滿四十歲，隨便葬到荒山野嶺即可。張可兒娘家人剛開始還哭鬧，后來提到錢后，就不再堅持了。

劉暉也沒有年滿四十，當(dāng)然也不能進(jìn)祖墳。田素影說服叔父，把丈夫和張可兒埋到了家里的蘋果園里。她本來想埋到一塊兒的，她想她喜歡張可兒，她也喜歡丈夫，如果他們相愛，這不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嘛?？墒侨绻皇悄?只是自己的猜測呢，他們都愛著自己的丈夫和妻子，埋在一起這不給他們扣屎盆子嗎?他們那么晚回來，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的。這么一想，她最后決定埋到了一片地里，遠(yuǎn)遠(yuǎn)相望。這事一傳出，滿縣城嘩然。叔父堅決不同意。田素影說，劉暉是他們田家的上門女婿，也就相當(dāng)于這家的男人，再說他們家的地她作主。

叔父跟她斷絕了關(guān)系。

在舉行葬禮時，孫老板忽然帶著在省城上小學(xué)的兒子來到墓地，當(dāng)著眾人的面，給了田素影一筆錢，他說，這是買地皮的錢，讓她收下。田素影沒有收，她叔父說那我代表我地底下的哥收了。

眾人都說孫老板仁義，田素影更仁義。嘆息兩個仁義的人卻遇上了不仁義的事，老天呀，沒長眼，沒讓好人有好報。

孫老板沒去出事現(xiàn)場，可是他講起來卻是頭頭道道。他逢人便解釋:剛出隧道口哩，有一個急轉(zhuǎn)彎，司機(jī)沒有采取安全措施。兩人著急往家趕路，結(jié)果就馬失前蹄，敗走麥城了。剛開始人聽，還安慰。后來說得多了，人都笑，背著他竊竊私語:真是個冤大頭，老婆都給戴綠帽子了，還解釋。真不怕害臊。田素影當(dāng)然也聽了同樣的話，她不急也不惱，只是平靜地懷抱著肚子上班下班。在別人想安慰時，她盡量逃離。她還時不時到老板家繼續(xù)照顧著老板。

只有夜深人靜了，她拿起那本《失樂園》，看著看著，不知怎么就又想到也許是丈夫跟老板娘故意把車開到河里的，她想他們一定是想學(xué)書中的那對戀人，來了個殉情。

一定是的，她想，丈夫一定是怕對不起自己，老板娘也不想再回到病夫那兒，所以，所以，他們就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了人生。可是為什么會以這樣的方式進(jìn)行呢?按丈夫的車技，是不應(yīng)當(dāng)出事的。而且凌晨兩個人往回跑又是為何?

她滿腹疑問，也無法問到別人。她不自覺地又來到了孫老板家。孫老板既不喜，也不悲，電爐上放著中藥鍋，鍋里的中藥嘩嘩地響著，滿屋聞到的都是中藥味。想起自己第一次到他家的情景，田素影恍然隔世。

兩人默默地坐著，孫老板忽然說，他們?yōu)槭裁戳璩吭诎肼飞夏?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詢問別人。

田素影雙手抱著胳膊回答，也許他們不想見咱們了，也許他們相愛了，也許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向咱們表達(dá)了他們的愧疚，這是我一直想的。我不怪他們，真的，即使他們相愛了，我也不會怪他們，只要他們說了，我會同意離婚的，為什么要以這樣的方式呢?也許，也許什么都不是，他們高興了，出去喝酒了，唱歌了，然后忽然想回家，結(jié)果就出事了。

孫老板這次沒有像往常那樣，忽然摟住田素影的頭，說，想說啥你就說吧，我他媽的也難受。小田，你要哭，就大聲地哭出來吧，現(xiàn)在只有我，咱們都是同病相憐的人，我不會笑話你，你也不要笑話我，我們都是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我恨他們，他們一定是為了自己的快活，把命送了，這是老天對他們的懲罰。

孫大哥，人都沒了，你還這么咒他們?他們已經(jīng)遭了那么多的罪，我們是他們的親人呀，親人。再說他們即便做什么，也一定有他們的理由，一定有他們說不出的苦衷。看在咱們孩子的份上，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讓他們安息吧。人都沒了，還有什么錯比離開人世不可原諒的呢?

你這個女子呀，心好。我就是想不通呀，你說他們，他們怎么就半夜掉到河里去了?你不知道人車都面目全非了!

田素影一聽到這里，眼淚又流了出來。就在眼淚快要流出來之前，她擦了一把，自言自語地說，我不哭，我要快樂，我要讓我的兒子快樂的長大。

可是他爸爸的事，你怎么告訴他?

我就告訴他爸爸看到水里面有星星，就開著車去捉星星了。

田素影說著，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扶著墻慢慢站了起來。我一定要讓我兒子快樂地長大!說著，她邊走邊回頭望著孫老板，結(jié)果一腳踩到了孫老板剛煮開的中藥鍋上，一下子摔倒了。她忽然感覺肚子一陣劇烈的疼痛，她著急地喊道: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只覺襠中嘩的一片溫?zé)?，接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p>

責(zé)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