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蒲松齡不相信世界有冥間和鬼怪,可從他編寫修訂的《日用俗字》和《聊齋志異·序》中得到證明。但一部《聊齋志異》并非“姑妄言之”,他把在現(xiàn)實人生中所見、所歷、所聞遷移到鬼蜮世界,塑造出豐富多姿的形象。在蒲松齡眼中,現(xiàn)實人生,蘊含鬼蜮世界;鬼蜮世界,包含現(xiàn)實人生。名為寫鬼,實寫人生。
關鍵詞:蒲松齡;鬼蜮世界;現(xiàn)實人生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0)03-0001-09
《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寫鬼寫妖高人一等”的生花妙筆,三百年來一直為人們所稱道。即使在他有生之年,朝中高官、詩壇魁首、“神韻”派鼻祖王士稹,都為他寫了一首膾炙人口的絕句:
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
值得注意的是,王士稹認為,《聊齋志異》談狐說鬼只是“姑妄言之”,即表明蒲松齡并不相信世間有鬼怪,所謂的鬼蜮世界,只不過隨便說說而已。這種看法,即使作為今天的讀者,都心存疑惑:明末清初的蒲松齡真不相信鬼神之道?既然如此,他筆下豐富多姿的鬼蜮人物和故事從何而來?如果單從這一角度看,還是被王士稹說對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蒲松齡確實不相信世間有鬼,他編訂的《日用俗字》一書中的部分內(nèi)容,可以為證。畢家課館之余,蒲松齡將當時流行的《莊農(nóng)雜字》予以訂正,充實加工,編成《日用俗字》,啟蒙童子認知字詞,普及生活知識,為農(nóng)家服務,又滲透思想教育。書中,蒲松齡十分鮮明地表示不相信世上有鬼。首先是不相信看風水的道術:
禍福吉兇在后日,狀元臺閣盡胡繃,不比醫(yī)藥眼前效,日久無從問罪名。點穴氣法要銀錁,謝禮先收始肯行。
對風水先生大不敬的態(tài)度,揭露了這些人利用迷信索要錢財?shù)墓砟?。其次就是不相信有什么陰曹地府,不相信有鬼。他批評為冥曹扎紙活的匠人:
“紙草荒唐混世人”,“如何轎馬可馱魂?”“紙扎只待一聲哭,費盡千金一大焚?!薄胺顒袷廊肆考耶?,不必典賣作虛文?!?/p>
可見三百年前,蒲松齡就反對這種為冥間服務的紙扎活計,他不相信除了人世之外,還有一個鬼蜮世界。這一點,除《日用俗字》之外,還可在《聊齋志異·序》中得到證明。序作于1679年《聊齋志異》書成之后,作者以蒼涼的心緒寫道:
蓋有漏根因,未結(jié)人天之果;而隨風蕩墮,競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謂無其理哉!獨是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
這段序窺見蒲松齡的人生觀念和寫作狐鬼的動機?!半S風蕩墮,竟成藩溷之花”一典,出自南朝時期的范縝?!斗犊b傳》中記述一段精彩的對話:
時競陵王子良盛招賓客,縝亦預焉。嘗侍子良,子良精信釋教,而縝盛稱無佛。子良問曰:“君不信因果,何得富貴貧賤?”縝答曰:“人生如樹花同發(fā),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籬墻落于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競在何處?”子良不能屈,然深怪之。退論其理,著《神滅論》。
當時南齊司徒、竟陵王肖子良在他的官邸招攬賓客,范縝也參加了。面對篤信佛教的肖子良,范縝辯說:樹花雖然同開,但隨風飄落時,有的飄拂于簾幌,落入茵席上,也有的觸及籬墻,落入糞坑里。他這一觀點,被蒲松齡所接受,故能在序中將自己與范縝相比,認為是命運不好以致于倒霉。范縝是《神滅論》的著者,蒲松齡引為同道,足證他對世界所持的樸素的唯物主義態(tài)度。
然而,王士稹所謂“姑妄言之”,也僅說對了一半,即蒲松齡相信世間無鬼。那么,《聊齋志異》中精心營造的鬼蜮世界,又是怎么回事?真的純屬子虛烏有,信口開河,供人一笑?那又如何能成“孤憤之書”?故此,有必要繼續(xù)探究,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蒲松齡與《聊齋》的鬼蜮世界作一個比照,從中找到問題的另一半答案。
一、鬼蜮世界中,蒲松齡對丑惡事物痛加撻伐
《考弊司》中,鬼王階下有眾多無辜者,“一獰人持刀來,裸其股,割片肉,可駢三指許,秀才大嗥……”,真是“慘毒如此,成何世界”!因此,這個鬼界可謂“金光鋪地,因使閻羅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蒲松齡著實教此等貪官在冥間被一一晾曬?!睹放分械涫纺常陉幩颈灰焕蠇烖c指罵道:“汝本浙江一賴賊,買得條烏角巾,鼻骨倒豎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錢便而翁也!”罵得實在痛快淋漓!《夢狼》中某甲,身居官位,看準媚上欺下可升官,露骨地說:“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臺喜也?”于是,喪盡天良,魚肉百姓,被人劫殺割頭,“魂伏道旁”求鬼宰恩典時,僥幸給他安上了頭,卻因“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領可也”,蘇醒過來,發(fā)現(xiàn)安著一顆歪腦袋,眼睛只能“自顧其背”了。異史氏認為,“蘇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又有短文《某公》,前世為士人,中年而死。冥王判罪,作惡者或罰作馬,或罰作豬,某公正要被罰作羊時,鬼吏言于冥王,生時曾拯救一人,冥王才準許他為人。而此時羊皮已披在某公身上,往下脫時,有毛附焉,投生人世,背上還沾了一層羊毛,剪而復生,好不煩惱。但還是應該慶幸好歹成為人而不至為獸。
蒲松齡對“官虎狼吏”的污濁政治深惡痛絕。給淄川縣令的《請清漕弊呈》是他六十歲后所寫。文中批評災年之后漕運的弊端,皆因現(xiàn)任官吏任憑奸商從中作梗,苦害百姓,揭露奸商“橫斂使費”,致使米價暴漲,吸吮淄川人民民脂民膏。他憤慨地說:
(現(xiàn)今向民間征收的水米錢)去年之數(shù),已三倍于昔年,今歲之數(shù),更陡加于數(shù)歲,加之又加,將長此之安窮?累而益累,豈慈母之能忍乎?
直接斥責到父母官頭上,毫不留情。除了這篇呈,又在《禁糶說》一文中,進一步揭露奸商大賈勾結(jié)官府盤剝?nèi)嗣竦男袨?,大聲呼吁為民須救四方民命之苦,不要縱容屬下衙役“橫飛而食人肉”。而且,蒲松齡不顧年事已高,驅(qū)馳三百余里,到濟南面見淄川縣漕糧經(jīng)承康利貞,決意與他理論是非曲直。另一事件發(fā)生在1703年,淄川奇荒。如實上報災情,朝廷賑災,就要蠲免歲賦,官員們就無法以征稅中飽私囊。這樣,山東巡撫王國昌、山東布政使劉皚以及當時的淄川縣令對淄川的嚴重災情“隱匿不報”。事關民命,蒲松齡挺身而出,以淄川災難為己任,以拯救饑民為當務之急,毅然寫了《救荒急策上布政司》一文,向布政司提出救民的五項方法,警示貪官,為民請命。張開血淋淋大口,吞噬淄川人民血汗的山東巡撫王國昌、山東布政使劉皚之流恰如陰間的鬼王,完全是一副鉤爪鋸牙的貪婪本性;而被安斜了腦袋的某甲,未必不似陽間的奸商康利貞等輩。
二、鬼蜮世界中,蒲松齡又刻畫了眾多善良的鬼、情深意重的鬼、知恩圖報的鬼
《聶小倩》中,鬼女聶小倩對書生寧采臣,先告知夜叉相害,使寧躲過兇險,借燕生之劍殺死夜叉;后與寧歸家,操持家事,照顧寧母,與寧成親,過上了人間的美好生活?!哆B瑣》中,女鬼連瑣以詩結(jié)識寂寞中的書生楊于畏,每夜為楊撫琴歌唱,終于與楊結(jié)為夫妻,成為感情融洽的伴侶?!遏敼分械呐頌閳髸鷱堄诘┇I土地為她安葬之恩,投胎陽間,誓踐前盟,非張不嫁,才使有情人終成眷屬。《連城》中連城為報喬生割肉為其治病之恩,生而復死,死而復生,誓死不從王家的婚事,在陰界與喬生成婚,回到人間后,經(jīng)過堅貞不屈的斗爭,如愿以償。文末異史氏評贊:“此知希之貴,賢豪所以感結(jié)不能自已也”。贊頌連城引喬生為知音,矢死靡他,追求忠貞的愛情,雖幾經(jīng)做鬼而不改初衷,連賢者豪杰也會感嘆不已?!墩掳⒍恕分信戆⒍藶榱俗屍萆幉苤械钠拮酉嗑郏蛲ǖ馗P節(jié),費盡周折,為此大病而亡——連做鬼的資格都被褫奪。戚生夫婦為她祈禱,才又復原。但是,三年后終因成全戚生夫婦事獲罪陰曹。臨行前,阿端對戚生說“情之所鐘,本樂長死,不愿生也”。對戚生的深隋,溢于言表?!豆砥蕖分新欩i云夫婦十分恩愛,不料妻子病死,化而為鬼,但感念丈夫,屢與幽會。一年之后,鬼妻得知丈夫再婚,理直氣壯地責備說:“我以君義,故冒幽冥之譴;今乃質(zhì)盟不卒,鐘情者故如是乎?”約定不能堅持到底,鐘情的人能夠這樣嗎?則再“不與聶寢,但以指掐膚肉,已乃對燭目怒相視,默默不語”。可見對愛情的忠貞。《褚生》中已成地下之鬼的褚生,得到人間陳孝廉的幫助,又得到老師呂先生的栽培,不忘兩人恩德,先助陳應考成功,“以魂報友”,后投胎呂先生家為子,“以身報師”。異史氏贊日:“褚生者,未以身報師,先以魂報友,其志其行,可貫日月,豈以其鬼故奇之與!”
現(xiàn)實世界中,蒲松齡對親見、親聞的美好的人和事熱情謳歌。被婆母稱為“有赤子之心”的妻子劉氏,賢惠勤勉,松齡設館教書,在外奔波,每次回家,都感受到溫暖和慰藉。她精打細算,盡管日后拉扯四男一女艱難度日,可甕里總有積米存儲。到兒子們成人,她積少成多,建房造舍,為兒籌備婚事。她一貫簡樸,舊衣裳浣洗干凈,補了再穿。廚中有肉,留待丈夫歸家品嘗時,已經(jīng)腐爛,也不肯獨自享用。劉氏的美好品德,蒲松齡終生不忘,一篇《述劉氏行實》及多首詩作,表述得情真意切。還有一位女性顧青霞,是1670年蒲松齡去寶應做知縣孫蕙幕賓期間結(jié)識的。顧被孫蕙從歌舞場中買來作姬妾,她能詩善文,自愛自重。松齡出身寒士,更懂得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得知她的身世后,更增加了對顧青霞的同情理解和敬重,為她編選唐人絕句百首,親耳聆聽她吟詩,寫《聽青霞吟詩》:
曼聲發(fā)嬌吟,入而沁心脾。如披三月柳,斗酒聽黃鸝。這種友誼,一直延續(xù)到晚年。顧后來隨孫惠回淄川。十六年后,即1686年,孫惠父親去世,回籍守孝,病逝家中,顧氏同孫惠的其他侍妾隨即被放出孫府,自謀生路。顧青霞大概十分孤苦冷落,兩年以后,這位艷美多才、重情尚義的女子也離開人世。蒲松齡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心情悲痛?;叵氡舜说挠颜x,不勝悵惘,他冒著被世俗誤解的偏見,寫了《傷顧青霞》:
吟音仿佛耳中存,無復笙歌望墓門。燕子樓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從初交到永訣,從青春到老大,蒲松齡斷續(xù)為顧青霞寫了6題13首詩作,詩中表達了深厚的情懷,他用這種方式,甘心情愿為這個地位卑微、美麗多才又帶有悲劇色彩的女子樹碑立傳。如果與妻相比,前者實實在在同自己患難與共,后者是身份有別的朋友,是一生都不會忘記的紅顏至交。蒲松齡還在西園課館期間結(jié)交了小他9歲的表侄王如水,也是難得的慷慨俠義之友。蒲為他《問心集》一書作序,不乏贊美之辭:“王子者,生長侯門,年方弱冠,而馨折溫文,見之可忘寒暑”。交往20年,松齡每遇困頓,如水就雪中送炭,永遠對朋友懷著一顆火熱的心腸。兩人從相識、相交到相知,沒有半點虛偽,用真誠結(jié)同心,患難見知己,友誼為重,金錢為輕。1700年陰歷8月19日,年僅52歲的王如水英年早逝,蒲松齡多次寫詩深切懷念這位友人,評價他“倘來等浮云,黃金置一哂”;說自己“國士重一飯,沒齒結(jié)中腸”;“受恩不在多,饑時感斗糠”;贊美友人“百年道義深,胸次何寥廓”!可見,鬼蜮中的美好的人和事,來自對現(xiàn)實生活的提煉。妻子劉氏與顧青霞等美好的品質(zhì),被蒲松齡寫入鬼世界中,變成了一個個美麗善良、義重情深的感人形象;而王如水又如同那位褚生,“其志其行,可貫日月”。
三、鬼蜮世界中,蒲松齡更多抒發(fā)科舉失意者的憤懣
翻開《聊齋志異》,一個個橫遭黜落的文人秀士淚灑幽冥。這些冤屈的鬼魂,通過種種途徑,指控人世不公、考官舞弊的黑幕。從《葉生》中葉生生前的懷才不遇,到《司文郎》中的盲僧嗅覺辨識破爛文章,作者一一揭露考官的貪鄙與低能,抒發(fā)“仕途黑暗,公道不彰”的憤慨?!度芬晃闹校莻€叫興于唐的士子無端被黜,憤懣而死,他的鬼魂一紙訴狀上呈閻羅,呼吁將考官令尹掘其雙睛,剖其心肝?!按藸钜煌?,其同病死者千萬計……聚散成群?!鼻以谕渡?,興于唐念念不忘此恨,與該令尹三世結(jié)怨。異史氏日:“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天下千萬眾,如此紛紛”,不都是“悲鳴號慟”的人嗎?
現(xiàn)實生活中,蒲松齡為舉業(yè)失敗者屢鳴不平。他自身數(shù)十年嘔心瀝血,屢次應考,卻屢遭重創(chuàng)。他以自己怏快不偶的經(jīng)歷,以親眼見到的友人科舉敗北的悲慘遭遇,來為千千萬萬含冤受屈的士子鳴不平。他憤而直言:“非袖金輸璧不能自達于圣明,真令人憤氣填胸”!他更是親眼目睹自己的好友,才華出眾的袁藩、畢公權等,長期為舉業(yè)打拼失利而搭上了寶貴的生命。現(xiàn)實中萬千士子,“望望然哭向南山”,“悲鳴號慟”,無異鬼蜮!
四、鬼蜮世界中,蒲松齡還對賭鬼大加嘲弄
《王大》一文,賭徒王大等已經(jīng)為鬼,猶癡迷于賭博,將世間的賭鬼糾聚來濫賭,負債難償。城隍捉拿賭徒,用黑紅兩色涂眼眶。一個周姓男子本為人,死后經(jīng)歷城隍責罰,受到申斥為“無賴賊”,極為輕蔑他為“人之無良,至汝而極”。還陽后“目眶忽變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視之筋骨已斷,數(shù)日尋墮。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見者無不掩笑”。陰司受刑的傷痛仍在,“臂瘡墳起,膿血崩潰,數(shù)月始痊”,活過來仍不思悔改,“四指帶赤墨眼,賭如故”。作者憤日:“此以知賭徒之非人矣!”
現(xiàn)實生活中,蒲松齡自己不賭博,也嚴禁兒孫賭?!度沼盟鬃帧分?,把那些賭徒怎樣從玩游戲到賭錢財、從小賭到大賭的變化過程描述得極為逼真:
“一繆輸盡渾身凈,兩眼圓睜心越焦”,“如今片瓦根椽者,當日曾稱賭手高”。(結(jié)果)“借衣當過錢三次,討飯難求棍一條。讓你家中出銀礦,下在注頭指日銷,況披狗皮烏紅眼,三十大板命難逃”。
鬼猶恨賭,而況人世?故《王大》篇中贊揚淄川縣令張嵋“宰淄川,最惡博。其涂面而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剁指,而賭以絕”??梢?,寫鬼世界的禁賭與懲治賭徒,就是人間的寫照,只不過將作者內(nèi)心痛恨賭博的感情,宣泄尤甚。
以上,將《聊齋志異》的鬼蜮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蒲松齡作一對比,意在說明,一部《聊齋》,絕非僅供士人酒后茶余的娛樂談資。清朝年間,一些有識的文人就看到了其重要價值。生于康熙時期的高鳳翰,年紀尚輕時曾隨父高曰恭親見著者,他認為《聊齋志異》中“十固八九”寄意深遠,蘊涵作者孤憤之隋。乾隆間進士余集為趙起杲編刻的《聊齋志異》所作序中說:
(先生)“平生奇氣,無所宣泄,悉寄之于書?!薄俺邻ひ秩兄居腻凇?,“惜無禹鼎鑄其情狀,鐲鏤決其陰霾。不得已而涉想于杳冥荒怪之鬼域,以為異類有情,或者尚堪晤對。鬼謀雖遠,庶其警彼貪淫。嗚呼!而先生之志荒,先生之心苦矣?!鼻¢g刊刻家王金范也曾在《(聊齋志異摘抄)序》中說:
(其作品)“則元一事非寓言,亦無一事非實境也”?!耙酝媸乐?,作覺世之言,握化工之筆,為挪揄之論”,“事異而理常,言異而志正。”
故此,當王士稹以“姑妄言之”一詩寄給蒲松齡,蒲有一詩相和:
《志異》書成共笑之,布袍蕭索鬢如絲,十年頗得黃州意,冷雨寒燈夜話時。
松齡大概不甚滿意“姑妄言之”的評價,認為王士稹沒有深入領會自己的深意。況且,《聊齋》一經(jīng)問世,受到許多人的冷淡和奚落,為什么要在《自志》中說到蘇東坡官貶黃州,喜人談鬼?其實,松齡心頭的悲憤不遜于烏臺詩案受挫后的蘇東坡,他內(nèi)心感受著這個現(xiàn)實生活的大千世界,借鬼的故事注入了自己的悲憤情懷。
一部《聊齋志異》,茫茫鬼蜮世界,殘暴兇惡的人得到懲處,徇私枉法、踐踏公道的考官遭到報應,追求愛情、向往幸福者受肯定,善良無私者得贊揚,背離孝道的逆子得教訓,不遵婦道、心胸狹窄、虐待下人的悍婦受懲戒,迷戀賭博、不務正業(yè)的賭徒得整治,一切假、惡、丑都被否定,一切真、善、美都被褒揚。探究其實質(zhì),則是蒲松齡把在現(xiàn)實世界親見、親歷、親聞的人和事,遷移到鬼蜮世界反映出來,塑造出情態(tài)各異的形象,深刻而強烈地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寄托自己的愛恨情仇,通過這種方式,披露心跡,寄托孤憤。要而言之,蒲松齡眼中,現(xiàn)實人生,蘊含鬼蜮世界;鬼蜮世界,包含現(xiàn)實人生!名為寫鬼,實寫人生。
為此,《聊齋志異》中的鬼蜮世界與蒲松齡生活的現(xiàn)實人生一經(jīng)觀照,其價值所在,就不能僅憑“姑妄言之”來詮釋了。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