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糧倉!
我想你這時的眼睛正做著劇烈的收放動作。沒想到在路的盡頭,這座房子是如此龐大,以至你還不及窗戶高。
想想你一路的艱辛吧,奇崛的山石與洶涌的急水卻澆鑄了一個水泥般的你。你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來,尋找一粒叫做希望的米。
你所在地的老人們說的是對的,盡頭確實有糧倉,而且,很大。
你拼盡了最后力氣撲向你夢寐已求的所在。結(jié)果只拽住了一根草。確實,這糧倉太大了,遠(yuǎn)遠(yuǎn)超出你的想象。
需要一個階梯。
在哪兒?怎么辦?
你突然就這樣發(fā)現(xiàn)了你的無知,你不了解這兒,但你無法知道這兒是否了解你。你不知道潛藏的危險,但危險照樣會嗅到你。
天氣很陰。你的眼睛正郁結(jié)著某種無法說出的情緒。
很抱歉,這是路的盡頭。你已知的只有一根草。
你手上的草也說,它所知的,只有杵著的一個人。
你突然想念起了你的故鄉(xiāng),那些熟悉的事物到了這座糧倉前,也只剩下了一個定義:遠(yuǎn)方。
你想繼續(xù)向前走。可我說過了,這是路的盡頭。
你開始默默數(shù)落一路上遇到的每一個指向牌。
真是該死。
階梯!階梯!
你期待著手中的草向你說話。
你想變成一根草。
一根草想變成你。
有一粒米開始在糧倉中默默數(shù)落你。
你走了這么多路,只需要一個階梯,這個名詞甚至大過了能包羅萬象的遠(yuǎn)方。
只是一個階梯而已。
可,你疑惑了。
跋山涉水,路的盡頭,心的方向,在哪里?
你無力地坐在了草上。
日頭開始滾到云的邊緣了,糧倉的頂層開始泛出奇異的金光。
除了陽光,你只剩下一段閑坐的光陰。
又想了很多。
天下糧倉,顧名思義,這座不可思議的房子擁有天下最香糯的稻米。
而你,也不過是前仆后繼者之一而已。
你折下了一段草梗,在土地上畫太陽。
微風(fēng)拂過,你欣欣然閉上了眼睛。
又想起了小時候捉迷藏的游戲。
5,4,3,2,1……5,4,3,2,1……5,4,3,2,1……
突然間,風(fēng)吹來稻米的甘香。5,4,3,2,1……帶著童年最新鮮的好奇,你睜開了眼睛。
——啊,此景正如孩童最精致的想象。
窗戶,正朝你洞開。
而風(fēng),稻米味兒的風(fēng),正把你懸掛在空中。
像鳥翅優(yōu)美地滑過,你進(jìn)了糧倉。
一棵草,舉著陽光,向你告別。
稻米堆最高處,閃著一粒比世界上任一珍珠還晶瑩,比任一枚皓齒還潔白,比任一縷風(fēng)還柔順,比任一種想象更圓潤的,一粒米。
忽然,一粒透明的米,從你的眼里,落下。
在風(fēng)吹疼陽光的一瞬間。
那一粒米,終于安睡在了這宇宙的糧倉里。
撒謊員的月亮
上帝安排了我這種工作。為此,他常常在深夜鼓掌。
我需要編造各種各樣的謊言,甚至連我,也是剛剛編出來的。
我能鑒別所有人的謊言,但我還是無法判斷自己是真是假。
我在夜里工作。上帝在人類睡著的時候偷笑,我在他偷笑時編造。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撒謊員而已。這世事上許多政客、商家及某某的丈夫,可都是一流的謊言家。我可不夠格。他們是實踐的先導(dǎo)者,我只是一個發(fā)傳單的小人物而已。
我的工作地點是一所空房子,里面所有的陳設(shè)擺放都是由謊言編織的,然而它們十分舒適。這也是謊言的一大魅力。
當(dāng)我在歸類謊言時,我常常透過假設(shè)的窗戶看月亮。
月亮可是撒謊的天體。
她用她那皎潔的月光撒謊。
編造中的窗簾被風(fēng)吹起來時,月光就戴著面具躺在我的工作桌上,它常常給我靈感。它是不屬于月亮的光芒,我常把它當(dāng)作老板上帝提供的飲料,雖然老板愛喝陽光,可我從不指望從他那兒得到福利。
有時候夜里太靜,我常打開虛構(gòu)中的電視機(jī)。它就那樣開著,像一個基礎(chǔ)謊言的小把戲。我只讓月光坐在沙發(fā)上看。我說過的,這種高層次謊言誕生的月光給我?guī)盱`感,我可無法忽略它。
一般的小不點兒的謊言從兒童中誕生,有時只因為一顆糖,這種謊言可是我的甜點,我看著它們發(fā)笑,并終于從這項工作中發(fā)現(xiàn)了樂趣。
如米一樣微甜的是少年的謊言。小不點兒的謊言是單純的,而少年的已沾上了泥土。正如月亮一般,沒有什么謊言是無來由的,這些謊言總是在學(xué)校里生長,最直接的是從老師的嘴里流入少年心里的。
我也曾年少,知道些學(xué)校里打幌子的伎倆,謊言在那里哼哼唧唧地孳生。當(dāng)然,這一切人、事、物后面是一張最大的幌子:像月光般長久的教育制度,比月夜餓狼的危害還黑暗、無聲、妖惑,在月光的謊言里,隱著一雙刀鋒般的眼。于是,無數(shù)少年被暗算,同時又暗算著別人。
這,月光心里很清楚。她闖的禍比夏后的蓮藕還茁壯結(jié)實,并深藏在黑土里。我也只有蒙著謊言的面紗,笑而不言。
月光高翹的二郎腿常跘了我一跤,但我從不動氣——這也是面對謊言的好辦法。甜言蜜語潤滑劑是保持我與月亮愉快合作的好東西。工作間隙我會和她跳一曲兒,這使我覺得她真像一個美麗動人而不真實的情人。
讓我動氣的事只有一個。
月光在我的身邊,我真想向另一個方向的黑暗啐一口。這個黑影不比陽光下的純粹,它更黑更濃。因為它融合了所有像暗夜的謊言的骯臟,它的存在讓我惱火,但基于月亮的原因,我只能壓住怒火。
為此,我常向老板上帝重申一個影子,但影子的工序比一個人復(fù)雜多了,他也不是一個勤勞的神。
“我沒空”。這是最簡單的一句。
謊言當(dāng)然逃不過我的眼睛。
下一次深夜,我和月亮跳舞時,差點兒笑出聲來:縱使是最高的神,他的謊言,也比不過小不點兒。
下一朵云在何方
他喜歡無聲世界里的一剎那絢爛。
還是云,云,云。善變的云,無聲而多巧的云。
他永遠(yuǎn)都沒有機(jī)會贊揚一聲他所熱愛的。畢業(yè)后的五年里,他也只有架著一臺同樣沉默的攝影機(jī)走南闖北,還帶著一個有香味兒的口袋。
詩意的逍遙,縱然只有清水面包。他的靈魂里沒有耳朵,只有無數(shù)雙眼睛,翩飛著。
他能感受到春日里的第一縷陽光,夏日里的第一陣風(fēng),秋日里的第一片落葉,冬日里的第一朵雪。但,不能,他不能在這人聲鼎沸的世界里留下只言片語。但,他,他能在喧囂背后,在人聲最寂寥、最寂寥處,用自己的影子,喻示下一朵云的存在。
他記得許多笑容,有些是善意的,有些是他誤以為是善意的,有些他寧愿相信是善意的,在心里柔柔地像一片云田。父親試探向他解釋什么是惡的,但在他心里像一朵云,早已飄走。
在地鐵時他見過一朵云。他認(rèn)為,地鐵就是人群最喧鬧的地方,卻也是人群最孤獨的地方。乘地鐵時,他在心里默默數(shù)站數(shù),等著離開。只有一次他錯過了站臺,就是那朵云。地鐵冷冷的金屬皮上,有一朵用鉛筆畫的、躑躅的云,似乎在等另一朵云。他笑了,也許是誰的心血來潮,不過真給了像生命一樣進(jìn)進(jìn)出出的孤單地鐵,一朵小小的快樂。
在深山他見過一朵云。他去山里攝影,小村子里的人熱情地招待過他。他無以回報,也只是默默地為村民們照了幾張像。他住在一個小女孩的家。女孩在墻上畫了許多云。結(jié)伴的云。有些云在發(fā)呆,有些云在散步,有些貼著小紅花盈盈地笑。他覺得,這些云,才是一座山最美的景色。
在水底他見過一朵云。不過那真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在童年的池塘里,一朵流浪的云。這正是他開始喜歡云的開始。一個下午。他坐在池塘邊,用著上帝的方式與一朵云對話。
坐在草地上,他真想到了許多云。那些云,永遠(yuǎn)不會為攝相機(jī)所載,他把云藏在口袋里。
就在口袋里,這些不安分的云。
這個暮春的下午,這些比陽光還燦爛的云。他站了起來,朝天空發(fā)出一笑,然后伸出手,結(jié)結(jié)實實地塞進(jìn)了口袋里。
一個人的秋日
主啊,是時候了。
——里爾克
閉上眼,我仿佛看見了故鄉(xiāng)那片紅杉林,在秋日如洗的藍(lán)天的注視下,美麗而安靜地燃燒。
而外婆,外婆一定在我身邊。
秋日的爽風(fēng)落了一地,沁人心脾的清涼就從地面拔節(jié)而起,我的心情就猶如天際拍翅而飛的秋鳥,涼爽在每一個細(xì)胞里蔓延,思緒清澈而透明。
外婆會手把手教我認(rèn)字,溫暖從她手里遞了過來,看著墨水在紙上有規(guī)律地排列,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秋天爆發(fā)了,大片大片暖暖的紅與黃恣意地鋪展到遙遠(yuǎn)的天邊,流水在畫中交錯流淌,分割紅與黃,如果飛到了天上,定能看見地上暖色調(diào)的“田”字,還熠熠發(fā)光,定是用楷體寫就。
外婆有個老櫥柜,寫下這個名詞,我似乎還能聞到這些字詞上散出的隱隱的古香,童年時我每每打開它,滿抽屜滿抽屜透明的香撲面而來,恍若一碗老酒對時光的沉淀積出的醉人之香,是未經(jīng)濾過的泛黃的芬芳,里面是一塊塊舊手帕,仿佛是一片片落葉,小學(xué)生般整齊到著,我嗅到了秋日的味道。
再過一年我就要上小學(xué)了,外婆用紅布給我做書包,每一個纖纖針腳里都縫進(jìn)了溫暖,書包每一角落都是秘密地影印上外婆的指紋,那種溫度,刻印在我血液里。
外婆喜歡紅色,那么暖暖的光芒,把秋日鋪染得無比醉人。
秋晚的清新佳人感覺像是槽水里的魚般,外婆喜歡把躺椅搬到門口的過道旁,舒舒服服地躺在滿世界的清涼里,我繞到椅子后面,出其不意地捂住外婆的眼睛,張開,再捂住——她什么也不說。手持著蒲扇輕輕搖著,我在她背后,看得出她額上的發(fā)絲側(cè)著飛旋又落下,夾雜著些許許亮,恍若剛碾的新銀,這種光芒隨著蒲扇起合而閃爍泯滅,仿佛魚的嘴一翕一合,整個小鎮(zhèn)池一般靜,這種沁人心脾的寧靜,濯洗著每個人的心靈。我做著深呼吸,仿佛要把秋天倒吸入肺里。
再凝神傾聽,也似聽見了秋日的呼吸聲——那落葉及地的落繽之聲,宛如水紋一波一波漾開去?!坝鸢 ?,思緒猛然崩斷,“明年,你就要上學(xué)了……”外婆又不說話了。
而她口中的“明年”,竟成了永遠(yuǎn)的離別,我6歲那年的秋日,是黑白的。淚水打濕了曾經(jīng)歡笑過的土地。
那個“明年”,我被學(xué)校拒收,有些原因知道了反比不知道難受,整整一年,我未能坐在應(yīng)坐在的朗朗讀書聲里。
我僅僅給她上過一次墳,跪在墓前,感覺她就在身邊,轉(zhuǎn)折的秋日瞬間被賦予色彩,又霎那黯然失色,外婆瞞了我們這么多年,因為我而最后放棄,最后看她一眼,面容模糊而平靜,管那秋天盛放得多么燦爛,她再不會睜眼看著我了,撕人心腸的悲傷冰到骨髓。
此后的秋天,必須撐著一個人度過,滿眼持溫的紅仍調(diào)和不了十年前那道黑白的傷口,再不敢聽落葉聲,令人屏息的寧靜時光早已凝凍。
前方,孤獨。
再怎么說,勇敢撐下去。
再回首,故園一片深秋。
溦
毛筆在天空看著淡墨幾簇,天際薄得像宣紙,飛鳥掠過紙邊,如一襲墨青的信箋。
不知幾時,可能是上天佛光閃現(xiàn)的一瞬,微雨乘風(fēng)而降,漫走的腳步慢了些,細(xì)長的雨線朦朧了視線,每一寸肌膚被雨盡情滋潤著,心情如一條魚在水里盡情地吐泡泡。
路人急匆匆地走著,我倒優(yōu)哉游哉。雨滴細(xì)細(xì)地潤澤我的發(fā),我微微閉了眼,恍若品一盞香茗。雨正逐漸化為一行行經(jīng)文,微風(fēng)拂去心塵,文字沁濕我的心。
“溦”,想到這個字,是春天第一朵花被喚醒的剎那的一枚輕輕的音節(jié),卑微得常使人忽視,一如江南雨巷,丁香般的女子牽著詩人的情意,持傘漸逝,而旁側(cè)深深庭院里,著一身青花的婦人斂了目。隱逸而無聲的美,淡淡地暈染。
微雨,是一種緩慢的情緒,在心靈的一隅悄然滋長,會有一天,漫過你的心階。
溦是一把柔軟的刀,圓潤在事物身上的棱角。
我凝視著淺色的天際,目光拔開云霧,飄過一位青衫少年的蹙眉,飄過一位錦衣秀女的淺唱,飄過一位咿咿稚兒的蹣跚步伐,飄過史書,飄過泛黃的卷,飄過甲骨文,篆,隸,金,楷書,行書,草書……時光裹挾在微雨里,透出熒熒的光。
溦,滿足于歷史老人的目光中,咽濕了人類的史卷,恰似舊了卷了邊的過往里,某個人某個小小的舉動,某一聲哀嘆,某一次駐足長思,某一個小小的變革……這些“溦”推動人類的發(fā)展,醞釀歷史長河——滔滔波瀾。
微雨在我無意中已沾滿眼睛,模糊了遠(yuǎn)方。
溦是一個慨嘆。
溦,是每一個細(xì)節(jié)的液化而成,凝聚了壓縮的智慧。
溦,是天地間無聲的大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