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米打著飽嗝離開飯桌時，時鐘指向了十二點。他打算趁著中午再進一批洗車液，這樣就不會耽誤下午的活兒。最近接連下了幾場雨，洗車廠的生意特別好，三天前買的洗車液已經(jīng)用完了。

李米出門的時候，小桃指了指李粟的碗。李米見了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李粟經(jīng)常這樣，常常是正吃著飯，他的手機就響了。手機一響，李粟屁股下面便像長了釘子再也坐不住，騰地彈起身走了。

這幾天，李粟那幫小兄弟不停地打他的手機，李米就有一些隱隱約約的擔心，生怕他在外面惹出什么事來。本來，中午趁著吃飯，他是要勸一勸李粟的。還沒等他開口，李粟的手機響了，李粟把碗一推打了個響指人便不見了。

應該說，李米對自己的生活還是比較滿意的。他才二十四歲，就成了桃李洗車廠的老板。廠名是小桃起的。來洗車的司機都說這名字起得好，比鑫鑫、順風什么的都有味道。當然，成為老板靠的全是李米自己。最初，李米并不是老板，而是小桃父親手下的洗車工。李米的家在城郊，不過六七里路。但為了不耽誤干活，除了月底，他都住在廠里，不等上班，李米已經(jīng)把洗車用的一應物品都準備好了。這就很讓小桃的父親感動。都說是以廠為家，現(xiàn)在一切向錢看，像李米這樣的人不多了。李米不但工作勤懇，腦子也靈光，為廠里拉來了不少回頭客。小桃的父親見他勤奮人又機靈，就把女兒嫁給了他，還把大橋路的這家洗車廠送給他們經(jīng)營。

李米眼下最頭疼的是李粟。李粟初中未畢業(yè)就輟學了。李米把他攏在廠里，主要是怕他到外面惹是生非。爹媽活著的時候，李粟就經(jīng)常逃學到城里的網(wǎng)吧打游戲，結(jié)交了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還成了南街的混混頭，眼看著他是不可救藥了。爹娘死后，李粟才好像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從網(wǎng)吧里走了出來。媽死前拉著李米的手說，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李粟。你可一定要照看好你弟弟呀。李粟十八歲了，按照法律就是成年人了。要是在國外都是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衫钏谝稽c要成人的意思也沒有，整日里游手好閑，要不就對三個工人瞎指揮。工人知道他是老板的弟弟，也不跟他計較。

想到這里，李米出門時就嘆了口氣?，F(xiàn)在是十二點半，他發(fā)動起小貨車，準備到北街張大炮那里去。這兩年洗車廠用的東西都是從張大炮店里買的。

李米把車開出了廠，再向北一拐正要駛上大路，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李粟。李米接起來，聽筒里傳來了李粟的哭聲。李米說，李粟，你怎么了?李粟說，哥，你快來吧，我被人綁架了。

李米一聽慌了:你在哪里?李粟說我在吉祥網(wǎng)吧。李米掛了電話一打方向盤轉(zhuǎn)向了南街。

南街是李粟和他幾個小弟的地盤。他們是吉祥網(wǎng)吧的?？停[點事情也是常有的。網(wǎng)吧老板也不敢惹他們，雖說他們都是十六七的毛孩子，但他們有二十來個，抱了團的，處處模仿香港片里的黑社會，老板不想找麻煩，只好任他們胡鬧。好在，他們也就是在網(wǎng)吧玩玩，有時也象征性地給一點錢。你不收，他們還會說，咋的，看不起哥們。打了架，也無非是孩子式的，頂多破了鼻子或者破了頭。過幾天，頭上纏了繃帶又溜達到網(wǎng)吧來了。

李粟是聽到有人踢場子趕過來的。他來到的時候，黑虎已經(jīng)帶人堵在了網(wǎng)吧門口。他的幾個小弟蔫蔫的，見到李粟像見了水的狗尾草忽地支生了起來。李粟說，你小子來得夠快。黑虎說，我說過要來就一定會來。李粟明白黑虎是來踢場子的。南街是李粟的地盤，黑虎的地盤在北街。想要擴大地盤就得出去踢場子，踢開了場子，這里的地盤便歸你了。踢不開，你就再也不能在這里露面。這是道上的規(guī)矩。去年，李粟曾帶著他的小兄弟到北街去踢場子。一到北街就遇到了黑虎。那次，李粟栽了。他和幾個小弟在北街鴻運網(wǎng)吧玩了一天，正玩得起勁，黑虎帶人來了，說什么也不讓李粟玩了。李粟想打一架，一見黑虎半截黑塔似的，手下的小弟也比自己多，好漢不吃眼前虧，李粟就退了出來。李粟留了話說，別讓我在南街碰到你。黑虎笑道，這城里還沒有我黑虎進不去的地方。想不到黑虎這小子還真來了。

李粟想，不能讓黑虎踢了自己的場子，那樣自己就沒法帶手下這幾個小弟了。李粟打電話叫來了十多個小弟，黑虎也叫了七八個，還都帶了家伙。李粟一見這陣勢心里就有些怵了。不過，李粟覺得自己不能軟下來，這是在自己的街面上。要是認孬服軟那就沒法在這條街上混了。李粟說，黑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從南街出去，我不會為難你。黑虎笑了笑道:你算老幾，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李粟說，你丫的是想找事，弟兄們給我上。李粟和黑虎手下的小弟一場混戰(zhàn)。李粟的小弟雖多但看到明晃晃的刀子腿先軟了。李粟只好自己沖了上去，結(jié)果讓人家拿刀逼住了不能動彈。他手下的小弟一見全傻了。黑虎說不想挨刀的就趕快滾蛋。李粟的幾個小弟聽完悄悄地溜了。李粟說，黑虎，有本事你就捅了我。黑虎聽了，就真讓他的小弟在李粟的胳膊上劃了一刀，李粟立刻殺豬似的嚎叫起來。黑虎把刀架在李粟脖子上說，小子，有啥能耐都使出來吧，不然就自動在黑虎爺爺面前消失。

李米趕到吉祥網(wǎng)吧時，混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附近的西瓜攤倒了霉，被這幫小子大卸八塊，紅瓤綠皮滾了一地。李粟看到李米的小貨車立時把脖子梗了起來。他斜眼瞅了瞅黑虎說，小子，我哥來了，我看你怎么辦。我哥可是練家，甭說你們幾個小毛蟲，就是真正的黑社會也不在話下。黑虎看了看小貨車，呸了一聲:練家開這么個破玩意，這樣的車也好意思開出來。

李米的小貨車一停下，李粟就喊道:哥，哥，我在這里。你好好收拾收拾他們。李米瞪了李粟一眼，見李粟胳膊上淌了血，就走過去對黑虎說，你就是黑虎?黑虎說，是我又咋的。李米又說，我認得你，你是北街馬大炮家的小子馬小虎。說著，李米向前走了一步。他在距離黑虎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了，一把刀捅進了他的肚子。李米臉上的表情因痛苦變得扭曲了，他瞅著黑虎說:“你，我是想……”沒等說完，李米像是再也無法承受自己的重量，轟然倒地。

黑虎見李米捂住肚子，一下子傻了眼，手里的刀當啷一聲落了地。

“殺人了!”不知誰喊了一聲，黑虎手下的人全跑光了。

在倒下時，李米感到了一陣眩暈，那種感覺像一陣陣浪涌，洗刷著他的知覺。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終于，他聞到了柴油的氣味，還聞到了酒精藥棉的味道。他想起來了，他是到北街馬大炮那里買洗車液的。可是，自己的身子怎么被一陣濃重的黑暗裹住不能動彈了。漸漸地，他的知覺變得朦朧起來，眼前升起了五彩的霞光，一種奇怪的音樂響起來，叮叮咚咚敲得五臟六腑煩躁不安。接著他的身體就飄了起來，知覺被無邊的黑暗稀釋了融化了，消失在冥冥之中。在他徹底失去之前，他聽到了如夢如幻的哭聲，遙遠的像隔了上千個世紀。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聽到的最后聲音。他用殘留的一絲知覺努力抓住了那個聲音。那是小桃的哭聲。

下午三點。馬大炮開車來到了南街。他把城里所有的網(wǎng)吧都找遍了，也沒有看到馬小虎的影子。馬大炮心說，這個小雜種能上哪里去。

七月初七，是馬小虎的生日。他的姑姑叔叔大姨二姨全都來了。馬大炮的親戚都挺有錢，馬大炮也挺有錢，馬小虎的生日就辦得熱熱鬧鬧。老婆死后，馬小虎就成了脫韁的野馬，馬大炮店里忙，見馬小虎在外頭打架狠揍過他幾次，可馬小虎出去鬧得更兇。馬大炮再想打，馬小虎拿出刀子說，你再打試試。馬大炮一看知道管不了這個兒子了，也就由他去了。馬小虎上完了初中沒考上城里的正規(guī)高中，只好讀了職高。馬大炮本來想花錢讓馬小虎上高中的，他們家有的是錢。他找的一個關(guān)系說，小虎的成績才一百多分，上了高中也白搭，還不如上職高學門技術(shù)。馬大炮聽人家說得很誠懇很直接，心里就認了命。別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還能不知道，也確實不是塊讀書的料。好在他賣汽車配件，馬小虎上完職高就能接自己班。再說考大學還不是為了掙錢。兒子一畢業(yè)就是老板，比那些大學生強得多。現(xiàn)在，他的店里就雇著兩個大學生給他打工。

馬大炮正和幾個親戚喝著酒，他接到了李米要買洗車液的電話。李米說，趁這次把上半年的錢一塊算下來。馬大炮本想讓李米明天來，聽李米這么說就痛快地答應了。馬大炮就一邊喝酒一邊等李米，誰知等到快三點了，也沒見李米的影子。馬大炮想也許李米不來了。于是，他繼續(xù)勸幾個親戚喝酒。幾個親戚喝得有些醉了，做姑父的說，小虎呢。這是咋回事，咱們光顧了自己喝酒了，咱是來干嘛的。其他的幾個也附合道，就是，咱不是給小虎過生日的嘛。這錢還沒給小虎呢。說著就紛紛掏出錢喊道:小虎，小虎。

馬小虎早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姑父沒有見到小虎，就對馬大炮說，你是咋管教小虎的，怎么能在外面瞎跑呢，出了事咋辦?馬大炮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讓他們先等一等，自己開了車出來找馬小虎。

馬大炮來到南街的時候，聽到了一陣警笛，接著又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跟馬三立相聲里學的一模一樣。馬大炮心里一笑，這老爺子學得真像。他想，這準是哪里又出了交通事故?，F(xiàn)在的人們啊，怎么這么不小心，這么拿命不當命。這么想的時候，他的手上就小心了起來，尤其現(xiàn)在喝了酒，交警抓住罰款是很厲害的。

馬大炮來到吉祥網(wǎng)吧的時候，街上已經(jīng)空了。他問網(wǎng)吧的老板鲇魚，有沒有見到一個又黑又壯的小子。鲇魚說，你說那小子。剛才可把我嚇壞了。兩幫小子為上網(wǎng)打起來了，還動了刀子，把一個捅得不行了。馬大炮頭有點暈:那孩子叫啥?鲇魚說，那幫小崽子都管他叫黑虎。馬大炮聽完，一下子癱倒在地:黑虎是馬小虎的綽號，打上初一，他的同學就這么喊他。

哎，你這是，心臟病還是咋的，要不要叫救護車。鲇魚說。

馬大炮艱難地站了起來，擺了擺手說，不用，不用。馬大炮上了車，手怎么也不聽使喚，車子七扭八扭，差點撞上一個騎自行車的。那人高聲罵起來:媽的，咋開的車，眼長腚上了。

馬大炮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好像是賭錢輸了老婆才有的那種滋味。

馬小虎的姑父打來電話，問小虎找到?jīng)]有?馬大炮沒有答話，他這時滿腦子都是馬小虎的生日。今天馬小虎剛剛過了十八歲的生日，刑法他馬大炮也多少懂一些。想到這里，他就像個鼓脹的氣球一下子泄了氣。看來，不但馬小虎的生日，恐怕這輩子都得在監(jiān)獄里過了。

小桃一個人在客廳里看電視，兩點鐘了還不見李米回來，小桃就來到院子里看工人洗車。下午的車格外多，光洗車臺上就擺了三輛，還有幾輛停在院子里。三個工人平日里干活麻利得很，今天卻干得格外散漫，為的就是消磨時間等李米回來。就是這樣，洗車液也很快用完了，洗車臺上一輛捷達一輛標志就只好干等著。司機閑著沒事，就找小桃說話。小桃說，真對不起，估計李米很快就回來了。司機瞅了瞅小桃開玩笑道:你男人別是找女人去了吧，現(xiàn)在的男人心可都花著呢。小桃聽了就抿嘴笑了笑。干這個行當，臉皮薄是不行的。那些司機走南闖北的，啥話都敢說。有些司機故意說得過了頭，小桃不等聽完就笑笑走開了。

過了三點，李米還沒有回來，小桃有些急了。打發(fā)一個工人到街上去看一看。工人回來說街上出事了。小桃問出啥事了?工人說街上殺了人。小桃心里一打顫，她想起了李粟，心說，這孩子咋這么讓人擔心呢。等李米回來，還是把李粟送回鄉(xiāng)下吧。不管怎么說，鄉(xiāng)下總歸比城里平靜些。

小桃問，你沒看見李米嗎?工人說，沒看見老板，倒是老板的車還停在那里。小桃一聽頭嗡的一下差點摔倒。

三點二十，一輛警車徑直開進了廠里。警察問:哪個是李米的家屬?小桃慌慌地說，我就是。警察面無表情地說，跟我們走吧。

小桃更慌了，她一疊聲地問道:我男人怎么了?李米怎么了?警察冷冷地說，去了你就知道了。小桃有一種想坐下去的念頭。不過，她告誡自己不能癱下去。她們家李米不會有事的，他平日里那么小心，他也見過一些世面。上車前，她反倒鎮(zhèn)定了下來。她對工人們說，先放假吧，有啥事等李米回來再說。她又對那些等待的車主說，對不起，今天不洗車了。司機們聽后，剛才說笑話的神情不見了，嘴里就不干不凈地罵起來。小桃說真是對不起了。這么說的時候，她的眼里已經(jīng)涌出了眼淚。

小桃在醫(yī)院見到了李米。李米身上被血浸染的襯衣顯得花團錦簇，他的臉已經(jīng)蠟黃，好像所有的血都被螞蟥吸干了。怎么會這樣呢，被殺的怎么是李米呢?小桃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一旁搶救的護士有些不耐煩了，粗暴地推了小桃一把說道:嚎什么嚎。小桃感到肚子里有什么動了一下。

三個月后。桃李洗車廠的招牌被雨浸淫的快認不出來了，房子里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房主貼出了出租的海報，但沒有一個人前來認租。很多人都覺得可惜:這可是大橋路最繁華的地段。這么好的地方，一年一萬塊錢居然租不出去。

其中的原委大家再明白不過了。洗車店的老板讓人殺了，租了這樣的房子是不吉利的。人們從洗車廠經(jīng)過的時候，還會說起幾個月前的那起殺人案。一個說，李米看上去這么老實的一個人，竟然殺了人。旁邊的人提醒說，可不是李米殺人，是李米被人殺了。說著，這個人轉(zhuǎn)身進屋，找出了三個月前城里的晚報，上面詳細記載了事情的經(jīng)過。那個人接過報紙看了看，說反正不是什么好東西，讓人殺了活該。這些混混死一個少一個。

洗車廠終于租了出去，承包的是南方來的一個老板。南方來的老板說，出了血光是發(fā)財?shù)暮谜最^。小桃說，租金一萬，少一些也行。南方的老板說，我給你兩萬。然后，就與小桃簽了合同。很快，這里變成了一家高檔娛樂城。到了晚上，這里燈紅酒綠，小車排得滿滿的。原先這里是什么樣子，人們早不記得了。

轉(zhuǎn)過年春天，小桃的孩子出生了，是雙胞胎。小桃給孩子取名叫李桃、李米。如今，小桃是住在李米老家的院子里。這是個很僻靜的院落，她剛來時，院子里已經(jīng)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野草。小桃叫著李桃李米的時候，眼神就有些恍惚，就好像李米站在自己眼前。

小桃一直不相信李米已經(jīng)死了。她坐在院子里給孩子喂奶，外面有一點動靜，她就支起耳朵聽。春天了，風暖暖的吹在身上，柳絮一層層飄落下來，她的身上很快就滿了。小桃一動不動，看著兩個孩子吮吸。她的奶水很好，孩子們吃得很歡實很響亮。他們盡情享受著世界上最美好的時刻，沒有時間去想以后的艱難命運。

當孩子們都睡下了，小桃就懷了一份癡念等待著。風吹動了院門，像是有人敲門的樣子。小桃忍不住輕聲呼喚起來:李米，李米。她想，也許有一天，李米真就回來了吧。

作者簡介:王寶國，男，山東省利津縣人，業(yè)余習小說。2009年起，在《東京文學》、《山東文學》、《佛山文藝》、《廈門文學》等刊發(fā)短篇小說。另在《小說月刊》、《小小說大世界》、《大眾日報》等發(fā)表小小說、散文1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