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末的前黃鎮(zhèn)并不大，就是那么一條沿河而成的街道，從東到西不過僅百十米長。早年間用條石鋪就的街道，雖是中間一綹僅三尺寬，可走上去卻是平坦，給人看著舒適、干凈，后來不知怎么地條石全撬走，用亂石鋪成寬達八尺的街道，雖說下雨天泥淖不堪，可還是算好的，再后來又因為鋪下水道管，自來水管道，把街石撬了又鋪，鋪了又挖，如今干脆成了坑坑洼洼的泥街了，在老街的南邊連著造起了新的街道，原來的店鋪也都陸續(xù)搬走了，這兒徹底安靜了，街上的老人自然也逐漸消失了，但這兒消失的不光是人，還有他們的手藝、生活。

吳二

吳二，一個從蘇北要飯過來的漢子。臨近解放時就來了前黃，當他即將要餓斃在街頭時，余泰茶館老板李小虎救了他，為他請醫(yī)生看病，收留他在家干些雜活，吳二的話不多，干活挺賣力氣，每天挑著百多斤的水桶，沿著石板鋪成的碼頭上下三十多次，這樣才能滿足老虎灶茶館的需要。除了李家的人，別人和他說話，十至八九是會噎得你出不來氣。

有人說：“吳二，你吃飯了嗎，你早啊!”

他會用眼睛瞪你：“我吃不吃關你甚事?我早我的，明兒你早點好咧？”

大家都曉得他的脾氣，以后便很少有人和他搭訕了。

茶館里除了茶客外，總會有說書的，唱小熱昏的，這樣對茶館可以多一些進項。

兩年來吳二專管挑水，老虎灶上泡開水，晚上便開始幫著跑堂，為聽書的茶客添茶，閑下來他會靠在柱子上瞇著眼打盹。

他歡喜聽書，因為說書的都是蘇北人，說的話全是揚州味，他聽得懂，聽到緊張精彩處，他不是把茶壺里的開水沖在茶碗外邊，就是沖在茶客的身上，滾燙的開水，沖得能讓人跳起來，李小虎為了這不知給多少人陪過不是，說過好話。

那次何少堂來說武松。正說到武松醉打蔣門神這段。雖是夏天，他穿得是白竹布的長衫，此刻，正卷袖揎臂，比劃著書中人物的招式，吳二過來為他的茶壺添茶，揭蓋后，手硬是停住，又隨著何少堂比劃的招一上一下，這滾燙的開水成拋物線沖了出來，水線直落在何少堂的手背上，何少堂被燙得“啊喲”出聲，吳二竟只盯著何少堂嘴邊，硬沒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闖禍了!。

接下來幾天，何少堂都是在手背上搽著李小虎調(diào)的狗油上臺說的書，但再有吳二過來添茶，他便起身離遠一點，有時干脆先停了口，等吳二添過后再接著說。

有幾個老茶客本來就對吳二有意見，這樣一來干脆和李小虎談起不相干的事來。

“李老板，你要是想茶館興旺，這吳二是不能用了，要是這兒的茶客都給他趕光了，到辰光后悔就來不及了?！?/p>

“事情沒這么大吧?！崩罾习逭f道。

“這前黃街上又不是你一家茶館，還非要在你這兒吃茶?”

李老板沒再吭聲，可心里還是起了疙瘩，這次何少堂來除了正常分賬，另外還請人給他做了件長衫，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但也是沒辦法的事，如果不這樣，說不定下回來前黃，就會去鴻運、三友登臺了，那他的損失就更大。接下來的連鎖反應是，在這兒的老茶客可能就會隨他而去，到那兒都是花錢吃茶……

那天吃了晚飯后，說書先生還沒來，茶館里來的茶客也不多，李小虎就挑這時候和吳二攤了牌。

“吳二啊，以后你不要再去添茶，這活我來做好，你就管好老虎灶就成?！?/p>

“那不行，在你這兒不干活，光吃飯那不行?！彼念^搖得像撥浪鼓。

“白天你辛苦一天，晚上就歇息好了，再一個別對別人狠腔狠調(diào)的，來這兒可都是衣食父母啊?！?/p>

“老板，我這人閑著也難過，還是做做好?！逼蓞嵌且桓睢?/p>

“你再這樣，我就要你結賬走人了?！崩钚』o奈，只能跟他徹底攤開來說。

“你是說不要我咧？那你要我到那去?”吳二哭喪著臉。

“那你就聽我的，不要再去幫客人添茶了?！崩钚』⒁娝@副模樣，口氣也就軟了下來。

“噢，曉得了?！?/p>

后來幾天吳二還真老實了許多，只是在晚上拖張凳子靠著柱子聽書。聽到精彩處，張大著嘴巴，瞪著濁黃的眼珠看著說書的，沒門牙的嘴唇口水直滴下來。

那天晚上他正聽得起勁，突然邊上有人“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他扭頭一看是張寡婦，男人死得早，也沒給她留下一男半女，平常她就是挎?zhèn)€小籃，籃子里放著瓜子、花生還有自卷的香煙，時不時她會在人群中間穿一下，有人買了，她便停下來，把用黃表紙包著的花生，還有手指捏著酒盅挖起的瓜子送到茶客面前……

他看到她時，正捂著嘴沖他笑著，他沒好氣瞪了一眼，又盯住臺上的何少堂，不再理她。

在何少堂將武松一個箭步從樓上竄下，截住張都監(jiān)這段書說完已是幾個晚上過去了，他不由呼出一口長氣，緊張的神情松了下來。他就不明白武松從屋里竄出，飛身縱起到落地，何少堂竟花了三個晚上。接下來再揮拳痛打不知又要打幾天，這在他是難以接受的，可何少堂就是這樣說的，想不接受還不行。

茶客們紛紛散去，張寡婦也站起身，挎起竹籃準備走了，卻被吳二的喝聲給嚇了一跳。

“你是叫我？”

“你算個什么東西，沖我笑個甚名堂?”

張寡婦吃驚地看著他，馬上又笑了起來：“看你那副饞相，好像保先生嘴里有東西掉下來給你吃一樣?！?/p>

“吃你奶奶個頭?！眳嵌舐暳R了起來。

“吃你奶奶個頭，二胡的樣子，還敢罵老娘?！睆埞褘D不吃這套，她可不怕相罵吵架，否則，她就不能在街上混了。

正在收拾桌子的李小虎見狀連忙過來把張寡婦勸走，又喝斥了吳二幾句，算是把事態(tài)平息下來。

但令人沒想到的是，此后，吳二竟和張寡婦好了起來。

社教時，有人揭發(fā)吳二奸淫婦女，指的就是他和張寡婦的事，開大會批斗他，他倒是直言不諱，不過那時候張寡婦早死了，否則還難說這事該如何收場。

工作隊的人和他的對答讓參加會議的人忍俊不禁。

“吳二，你老實交侍，有沒有做過違法的事?”

他低著頭，聲音像嗡嗡的蚊蟲。

“我和張寡婦發(fā)生過關系。”

“大聲點。”

他不得不放高聲音重復一遍。

接下來的文化大革命，本來誰也瞧不起的吳二，一下成了紅人。當年合作社組織起來時，有資產(chǎn)的都被吸收進了公私合營的供銷社，剩下的擺煙攤，挑貨郎擔開茶館，做點小生意的都被組進了合作。這次運動的第一步就是清理階級隊伍，而李小虎是合作社頭號人物，當年也就算他是有資產(chǎn)入伙的，自然要斗倒他，造反派們想到了吳二，從敵人內(nèi)部來攻破堡壘，這是最有效的，造反派挾四清運動余威，首先認定李小虎為工商業(yè)兼地主，然后又找吳二談話。

“吳二，你要大膽起來檢舉、控訴李小虎殘酷剝削你的事實?”

“剝削?他那里剝削了啦。”

“你每天出的是牛馬力，吃的是豬狗食?！?/p>

造反派啟發(fā)著他。

“你才豬狗呢！人活著出點力氣有什么?組織起來后我還挑了幾年水呢？只是到后來，有壓水泵了，才快活點，那辰光李老板吃飯跟我一樣的吃，有肉總是往我碗里挾，還給工錢，我不能講……”

造反派說出大天來，吳二還是一根筋，最后造反派只得施出殺手锏來。

“吳二你要是不站出來，就把你也揪出來批斗，你別忘了自己做過的事?！?/p>

吳二蔫了。畢竟他和張寡婦有過那種事，還被喊出來批斗過，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只是讓人沒想到的是在供銷社和合作社聯(lián)合召開的批斗大會上，吳二把讓他背了幾天的大會發(fā)言全給丟了。這本來就是造反派們最擔心的，因為吳二不識字，便一句一句的教他，讓他記熟，以后好在會上講，不料被戰(zhàn)戰(zhàn)兢兢推著上臺的吳二。面對著坐在面前的人們，竟從臨時將飯桌拼起的臺上跑了下來，嘴里嘟嘟嚷囔的說著自已有罪……

這以后，吳二病倒了，臉色蠟黃，嘴里不停地嘀咕，自言自語，去醫(yī)院打了幾針，配了點藥，但終日蜷縮在茶館邊上的小披屋里，很少出外。

李小虎有時也讓女人燒些菜端來給他。

秋天的某一天早上，被發(fā)配到五七農(nóng)場勞動改造的李小虎來街上到小披屋看吳二時，他早已死去多時，擱在胸口上的右手無名指卻套著一枚戒指……

白板

白板在這條街上做裁縫已幾十年了，知情的人說他日本人投降時就來了前黃，以后便一直沒再挪窩。

每天早上，他都是佝僂著腰來開門。把一扇扇門板卸下，擱在墻邊上，然后去大姨娘房里，將當天要做的衣料拿出來擺在作板上，開始做活。應該說他的生意很好，畢竟幾十年做了，有了批固定的客戶，就憑著一雙手，手中的縫衣針，做著中式的衣襖。到了年關逼近的時光，那是他旺季，那些脫殼絲棉棉襖、狗皮、羊皮的縫制，還是要一些工夫的，而這種煩瑣、工藝繁雜的衣服“洋機店”是不接的。當?shù)厝丝偭晳T把用縫紉機進行加工的衣服所在，稱作“洋機店”而現(xiàn)在店里的負責人就是他的徒弟。

南關的羊伢，總是每天準時出現(xiàn)在他店里，和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談些以前的事。

那些要做衣服的人們總要拿著綢緞、絲棉來他攤子上，他總是笑嘻嘻的，從里間那兒拿出稱來，當著面稱給他們看。

“一共是1斤2兩，衣服做好了，你來，我還你這點斤兩，決不會少?！?/p>

女人們將信將疑地走了，等到約定交貨的時間女人來后，他會將余料和棉襖用布條扎好，再稱一次，結果總是皆大歡喜，女人高興地付了錢離去。

羊伢在一旁卻哈哈大笑：“那個癡貨還以為占了便宜，她再沒想到你打的半碗漿糊全倒進去了；光那就不止3兩重，2角2分一斤的面粉換14元一斤的絲棉劃算……”白板聽他這說也笑了。

“你這樣子真是討嫌，好事也讓你說黃下。”

“沒這事好，否則你就不會叫白板咧?！?/p>

麻將中的白板是大元，翻頭也大，用在他身上還有層意思，一是說他辛苦一輩子，到老來連個窩也沒有，雖說是找了個伴，還搭幫著把她的兩個兒子都拉扯大，到現(xiàn)在孫子都有了，連聲爹都不叫，沒花頭，白板—塊。

還有那些自認為精明的女人會很聰明拿著剛買的衣料來尋到他，對他說：“老師傅，店里剪布的告訴我這里面會多出一雙鞋面布的?！?/p>

白板會翻著虛腫的紅眼泡看著她：“我先幫你把鞋面布取下來?！闭f完就提面料攤開，拿剪刀作剪勢狀。

女人慌了，連忙改口，不要鞋面布了。而真正精明的會守在攤上，讓他量好尺寸后，裁出來，所有小另件搭配齊全，然后會將多余的布全部帶走。

開春后，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縫衣鋪上生活也漸漸淡了下來。

白板、羊伢還有一個老頭三人在打牌。一分錢一張牌，打得挺投入，連有人走近攤子還沒去在意，而沖外坐在作臺橫頭的羊伢首先看到，一看那穿著打扮是個很少出門的外鄉(xiāng)人，黝黑的臉龐，穿得板正的中式衣褂，連領口的鈕扣都扣著，他在不住地打量著鋪子里的人。

羊伢停下手來問道：“你有事嗎?”

那人笑著露出口白牙用蘇北說問道：“我想打聽個人，這兒有姓曹的一位做裁縫的師傅嗎?”

白板放下牌，轉身打量著眼前的這位漢子，也用蘇北回答：“你是那兒的?”

“我是寶應的，我叫曹根柱，小名押子?！薄班?。”白板突然激動起來，站起身走攏來：我是曹炳坤，你是押子?”

“爹爹！”那男子走上兩步，抓住白板的手。

羊伢此刻才明白，這已來前黃數(shù)十年的白板，原來姓曹，并且還成過家，還有兒子……

幾天后，羊伢又和白板談起這事?！澳氵€真看不出，你有家，還有兒子，這許多年又怎么不回家呢?”

白板苦笑著，不作回答。

“看來你年紀輕時還真風流過?！?/p>

白板搖著頭：“那辰光的裁縫在大戶人家是能穿堂入戶的，自比一般人要來得鮮俏?！?/p>

自打兒子來過后，一些往事被人從沉封的記憶中翻了出來，有人說是白板老太婆講出來原因是白板忘恩負義，想落葉歸根離開前黃，回到兒子身邊。這才促使她將過去的那些往事說了出來。

說是年輕時，白板很風流，生得俊俏，又打扮得時尚，手藝也好。好時尚的大戶人家把裁縫請上門，一家子的衣服做出來，往往要幾個月時間，裁縫在這包吃包住，臨走還能拿得一份不菲的工錢，而往往這大戶人家家人的關系都是錯綜復雜，太太、姨太太、還有妯娌、姑嫂之間更是牽扯不清，會生出許許多多的事來。

話說白板自小拜師學藝，三年苦練，熬出頭來才20出頭，正是風流倜儻的年齡。他便離開蘇北來了江南，憑他一雙手，倒是混得很是愜意。他遵循的原則是半年辛苦，半年閑，夏天時去大戶人家做活，連著做到臘月底，開春便歇下來，找間房息下，去茶館吃茶，聽書、賭、嫖、抽樣樣來得，那時的交通十分不便，因此他也是很少回家。

那年他在無錫邊上的一個小鎮(zhèn)上，接到了老鄉(xiāng)捎來的信，說是他父親病得很重，讓他火速歸家。時當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他在路上整整走了近半月，輾轉抵家，見到父親方知是誑他的。但在他回家的第三天就替他尋了個媳婦，是個寡婦，整整大他十歲，這在當?shù)厥撬究找姂T的事。女大能持家懂事，可對于他來說，卻滿不是這回事，這幾年下來，他見的經(jīng)歷過的女人多了，這種女人那能入他法眼?只是父命難違，自己也快近而立之年了，抗不過父命草草拜堂成親，又在家呆了半月，自忖要是地好，這種籽就算是撤下了，也算是對父親有了個交待，自己走得也是心安理得。

這一走又是幾年，直到父親病危，他才匆匆趕回家中。此時的兒子已快10歲了，女人更顯得憔悴黑瘦。這次他在家呆了三個月，料理好父親的喪事，才又回蘇南。這期間，他只是在女人的哭泣哀怨聲中，略略盡了丈夫之事。三位兄長都鄙視他，看他的目光象是看另類相似，這讓他十分難受，好在那年他的賭運很旺，著實讓他贏了幾個，回家除了辦喪事外，他把房子也給翻了下，也算是對女人有個交待，在臨走前，他留下盤費，佘下的錢全給了女人。女人問他：下次你什么時候回?押子大了，也該讓他識幾個字了。他想想答道：你看著辦吧，錢我會給你捎家來，女人嘆息道：我年齡也大了，家里沒個男人，也真是不行，有辰光我都感到撐不下去了，他看著空空的房子，剛刷過的墻壁，說道：把押子帶好，以后他會待你好的……

如果不發(fā)生后來的事，說不定若干年后，白板也就回家去了，他命中注定該有這樣的安排。

那年他在縣城商會會長家接下了活計，剛開春就走進了他家，在他家整整做了近半年的生活。

商會會長算得上家大業(yè)大。不但在城里，就是鄉(xiāng)下鎮(zhèn)上也有他的買賣，城里除了當鋪、百貨店，他還開了煙館、飯店，在鄉(xiāng)下則是開了稻行。除了太太，他還娶了三房姨太太，兒女生了七八個，這之間的關系稱得上是錯綜復雜。

白板先是在太太這邊做了兩個月，后又去了姨太太那邊，他除了手藝好，另外嘴巴還巧，能說笑。在外頭年頭多了，見到的聽到的自然也多，這些趣聞鐵事對于常年足不出戶的女人們來說實是不可多得的好談資。更何況他巧舌如簧，葷素齊上，又能像說書的一般吊人胃口，女人們自是見他歡喜得不得了。往往把女人的心思也能給說活了，勾搭女人的技巧他是嫻熟于胸，并且是屢試不爽。此番出事就出二姨太身上，這位原來在上海堂子里呆過的女人，被商會會長贖身從良后，便跟他來了縣城，只是商會會長家規(guī)森嚴，二姨太也算是約束自己，較為循規(guī)蹈矩。雖說是會長將幾房姨太太分別住在城里的東南西北，每人都有住宅，傭人，按月給予開銷費用，會長呢就像皇帝般輪流轉著，說起來這汪會長也好此道，卻奈粥少僧多，更何況他還要商場應酬，事務較多，店中的大事皆要他拍板點頭，這女人方面也就往往只能是點個卯了，往往是虛應故事的時候多，真刀真槍的辰光少，而白板卻是俏、閑、巧都全了。與會長比起來，他正是虎狼之年當齡，人生得白凈，心思靈巧，會察言觀色，來二姨太房做生活時，正當夏日來臨，此刻的人們剛從慵懶中復蘇過來，又在悶暑中釋放自身，衣穿得單薄，而又因了二姨太那窈窕的身材，更顯出她的嫵媚。

也弄不清誰勾引了誰，進門沒十天，兩人已是滾到一張床鋪上了。按規(guī)律這幾天是汪會長是不會過來的，這住宅里除了燒飯的，料理家務的兩個女傭外，是沒有男人進出，兩人樂得有些忘形，中午吃了酒后，竟又滾在了一起，你親我愛后，覺得倦怠，便摟在一起睡著了。這汪會長則是中午應酬從酒樓出來，一時興起，便就近來二姨太這邊想休息一番的。家中雜事也不多，女傭們吃過中飯后，照例也睡午覺去了，此刻的屋里都靜悄悄的，更巧的是大門竟是虛掩著，并沒上閂。汪會長跨進門來，心里就有氣。這大白天，雖是太平世界，也不能說就沒賊會盯上來。再走進臥室看到的便是精赤條條的一對男女酣睡正歡，他是要臉面的人，當時并沒多說，便仍然掩上臥室之門，跨進中堂坐下來。還是女傭蘇醒，被這堂屋內(nèi)的動靜驚起，連忙翻身下床，走出房門，一看先生坐在那兒，自是吃驚不小，連忙打來涼水讓先生揩臉，又故意弄出許多聲響。汪會長沒多言，只是鼻孔里哼了兩聲，甩袖走出門去。出了門又回身招手讓女傭過去，就在那小巷里，對女傭小聲叮囑，今天他來之事，不許在太太面前提起，否則就要她的好看，女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應下來。

太陽落山時，有人前來送信，說是東家今日請客，讓裁縫師傅過去赴宴，這在白板來說并不稀奇，因為汪會長一直對他很客氣，就是在大姨太那兒做活時，也曾過去吃過飯，當下欣然而往。

女傭待白板和來人走后，才小聲告訴姨太太，中午先生來的事，可這一切都晚了……

白板剛走出小巷，就被幾個大漢拉去碼頭狠揍了一頓，十個漢子用腳尖狠踢了白板的褲襠，并警告他讓他立刻從縣城消失，否則以后見一次打一次，決不輕饒。隨手將3元大洋丟在地上，幾人便揚長而去。

白板像條死狗般的在碼頭上躺了整整一夜，全身的疼痛，讓他嘗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覺。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他現(xiàn)在的女人從這兒經(jīng)過時，才救了他，將他背回家中，在一個搭在河邊的滾龍棚里，而此刻棚子外還有兩個光屁股的孩子盯著他。

女人背他去看了醫(yī)生，拔了火罐，貼了膏藥，還開了幾貼中藥給他……

半個月后，他能坐起能走動了，這時他也了解了女人的身世，除兩個男孩，她可說一無所有，男人死得早，她只能每天清晨去街頭打點菜蔬走街串巷賣掉，賺點差價糊口。

天很熱，月亮升得高高的，像面鏡子那樣掛著，只是蚊蟲太多，嗡嗡作響，一床席子躺了兩孩子，再加上他，女人只能側身坐著，給三人用扇子趕著蚊蟲，他仰躺著，看著從河口射進的月亮點正照射女人那張臉上，使得原來平板的臉龐竟有些生動起來，他不禁有些沖動，伸手將她攬倒在自己身上，女人沒掙扎，任由他動作，但很快地便泄了氣，女人安慰著他：不要緊只是給傷著了，養(yǎng)段辰光會好的。

又過了幾天，白板將原存錢莊的一筆錢取了出來，和女人一道來了前黃鎮(zhèn)，買了房，做起了夫妻……

這段舊話不知是真是假，或有多少水分，只是那年冬天起，白板便關了鋪子，羊伢還去他家看看，談上幾句……

來年開春時，白板死了，自是女人的兒子發(fā)的喪，不過，那個蘇北的兒子還是趕來奔喪了，那年白板84歲。

從那以后，前黃街上的做中式衣服的裁縫就再沒有了，偶而還會有人來鋪子前打聽做中式衣服的，當?shù)弥装逅懒说南⒍加行┩锵?，這門手藝從此再沒傳人了，可大家都不明白，這白板怎么就不帶上幾個徒弟呢？

季金根

前黃鎮(zhèn)上第一個退休養(yǎng)在家里有份工資的大概就是季金根了，手工業(yè)社是1956年組織起來的，他在1964年就退下來養(yǎng)老了，不過他也真夠老，終日就是床上到藤椅上，每日除了三餐，基本動作便是不停地咳嗽、吐痰。他就住在臨街的門面房里，但他并不出租。連兒子要在他這兒設攤，他也堅決不同意，他說共產(chǎn)黨現(xiàn)在養(yǎng)他，決不能做對不起共產(chǎn)黨的事。

在當時他退休工資挺高，每月拿46元，那些和他一個單位的人都不服氣，養(yǎng)在家里拿的工資比他們還高，有人知道內(nèi)情的告訴他們，他是縣長特批的。

季金根原來是在上海學徒的，出師后在廠里做了幾年便回到前黃，在街上人家都稱他為外國銅匠。除了焊鍋碗瓢盆，配鑰匙，修鎖之類活外，他還有一個絕技就是修槍、做槍，山里人常來找他，求他做獵槍，同樣的材料，經(jīng)他做出來獵槍，射程遠，命中率高，殺傷力大。至于那些稀奇古怪的外國鎖，本土產(chǎn)的卡簧鎖到他這兒那怕是再難的他都能開，能配上適用的鑰匙。在街上設攤幾年下來后，便是這方園幾十里有名的銅匠了。他不需要挑擔子走鄉(xiāng)串村，人們自然會來照顧他的生意。

“八·一三”后，前黃這兒成了龍魚混雜的地方，日本人、中央軍、還有新四軍都在這兒出沒，除了日本人，那些挎著槍，穿著便衣的中國人，任誰也吃不準是哪一方的。

那年秋后的一個傍晚，季金根把店鋪門板上好，便打烊了。也就在這時，一個人進了店鋪，來人是30歲左右的男人，操蘇北口音。

“季老板，我有樁事，想請你幫忙?！?/p>

“什么事?”他淡淡地說道。

“就是這個?！闭f著從懷里擱出一支手槍來。

在里間燒飯的女人，聽外頭有人說話，便走出來看看，被那男人手中拿著的槍嚇了一跳，忍不住叫出聲來，季金根揮揮手，讓女人進去，還是那么不緊不慢。

“先生，我不是老板，只是一個手藝人，今天你既然來了，請說話，只要我拿得出，絕不回號。”

那人笑了起來：“季老板你誤會了，我不是來綁票打劫的，只是想請你幫忙把它修一修的?！闭f完把手槍擱在工作臺上。

此刻，季金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沒作聲，從工作臺上拿起手槍看了下原來是槍簧出了問題。

“這位先生，這東西我能修，可工錢……”

“你放心，要多少錢，你講。喏，這是定金，你什么時候能修好，我在這兒呆不長?！币粔K光洋丟在工作臺上與工具相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明天這個時候，你來取貨?！?/p>

這是開頭，后來季金根又陸陸續(xù)續(xù)幫他修了二十多支長槍、短槍，交往多了，他得知這位客人姓蔣是新四軍的人，這種活是要瞞人耳目的，為此，他又打了張作臺放在房里臨河的窗前。一般都是在晚上做，手腳也放得很輕，有需要打磨的零件，則只能在白天進行，就在門口打磨銼刮，單個的小東西一般人也不注意，加之他一直幫人做槍，自是能糊過去，但他也是遇到過麻煩，最終還是有驚無險。

那天三毛頭來他家，開口向他借錢，對于這種在街上混吃喝，借了從來不還的人，季金根是十分厭惡的，但為免生是非他還是給了30個銅板。那曉三毛頭竟是嫌少，說什么也不走，非要堅持給一塊大洋。他也沒好臉色，要不要隨你，只有30個銅板。三毛頭最后只得收下銅板，臨走撂下一句話：看是你狠還是我狠。

第二天吃過中飯，四個人闖進他家，用繩把他綁了，還搜查了他家，拿走了他剛剛為人做的一枝獵槍，他認得其中的兩個，—是國民黨保安大隊長陳豪手下，號稱“十三太?！敝械睦先⒗纤?，他被押進了縣城投進了拘留所，罪名是私造槍支通匪……

他被整整關了十天，連著被審了幾次，還是地方上紳士聯(lián)名保本，因為那支槍是為鎮(zhèn)上的一個商家做來保家用的，再加上新四軍從中做了工作，才被放出來，回來后，他整整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能起來走動，從此之后，便落下病根……

解放后，他還是做著老本行。

那時，他只知道姓蔣的已當了官，直到那天有人來請他，他跟著去了區(qū)里，才見到蔣，別人都稱他蔣縣長。蔣縣長正和人談話，見他來了，便走過去握著他的手對手邊的干部們說道：“季師傅可是為革命作出過貢獻的人啊，是我們的朋友?！笨粗Y縣長那張笑吟吟的臉，季金根覺得自己高大了許多。

他誠實地說道；“剛開始我還以為你打劫的呢?”

蔣縣長哈哈大笑：“是啊，冷不丁一支槍對著我，又是陌生人抓在手里，要講不怕是不現(xiàn)實。不過那些收繳上來的壞槍，經(jīng)你的手卻變成了好槍了，還真起了作用。打擊消滅了一批又一批日本鬼子，國民黨反動派，為革命作出了貢獻，這點人民不會忘記你?！?/p>

“不，不，我是手藝人，憑手藝掙錢，我還沒那……”他一時間找不到適當?shù)脑~語，竟說不下去了。

“賺錢是應該的，憑本事吃飯，你別有思想顧慮，再講那年你也受不小的驚嚇。”

季金根的眼睛有些濕潤，蔣縣長告訴他，后來查出來是三毛頭搗的鬼，沒多久就被我們鋤奸組給消滅了。

從此以后，他總在家講：蔣縣長不曉得忙不忙?他真是共產(chǎn)黨的好官?？墒堑剿蕷庠僖矝]見到過蔣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