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埭,其實是堵水的土壩。《晉書·謝安傳》里有“及到新城,策埭于城北”之說,策埭即筑壩。長江之濱的靖江把村莊叫埭,可能是因為原來那些村莊就建在一條條阻擋江水的壩上。
如今,靖江的百里江堤固若金湯,埭僅僅成了村莊的名字,埭上許多事,已經(jīng)跟洪水無關(guān)。
埭上夜晚的聲音
晚上,聽見狗吠,一聲,兩聲,最后此起彼伏,叫聲一片。這種聲音非常熟悉,它讓我想起多年前的夜晚。
那時候還沒有電視,在地里忙乎一天的埭上人早早就上了床。閉上眼睛或者睜著眼睛等待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聽得最多的就是狗吠。狗吠雖然急吼吼,但還算順耳,它要不就是在履行自己看家護院的職責(zé),對從埭上急急走過的行人狂吠;要不就是在追求別的狗。當(dāng)然,靜靜地聽,埭上的夜晚還有些別的聲音,比如夏日,半睡半醒之間,聽得見清脆的蛙鳴,一聲聲很有韻律;比如秋日,聽得見蟲的嗚咽,一聲聲如歌如訴。埭上的聲音,給了我一個古老的田園夢境,讓我永遠(yuǎn)不能忘懷。
可那時,也總有些晚上,有人的聲音打破了夜的美妙與和諧。人的聲音無外乎幾種,女人的尖聲叫罵,男人震破耳膜的吼聲,還有女人和小孩凄慘的哭聲。豎起耳朵細(xì)聽,你可以分得清是鄰里對罵還是夫妻吵架。夫妻吵架倒也罷,床頭打架床尾和。鄰里可能就麻煩了,明天或許哪個會起不來,或許哪個會被送派出所。這些雜音異常尖銳和刺耳,是對埭上美妙而和諧的田園樂曲的干擾,它們固定在我的腦海里,許多年都無法刪除。
狗是村里統(tǒng)一打掉的,因為要防狂犬病。沒了狗,埭上開始有電視機。電視機像埭上的房子一樣長得飛快,在小平房長成大樓房的時候,電視機大多也從14寸變成了29寸。從埭上走,仍有蛙鳴,仍有蟲嘶,但人家家里電視的聲音早蓋住這些小東西聲嘶力竭的叫聲。那令人煩躁的人的聲音漸漸少了,現(xiàn)在埭上的人哪有那些閑工夫吵架呵!年輕人大多南下打工賺錢了,留在家里的操持地里和家務(wù)。一天到晚忙里忙外的埭上人最快樂的事就是躺在床上看電視,他們不僅看電視里的俊男靚女,還注意誰家又買了大電視機,誰家又添了新摩托。埭上人在暗暗較勁,都在想今年一定再努力一把,爭取搬臺大電視或者買輛新摩托回來。他們總想自己的樓房要蓋得比別人的漂亮,電視要買得比你的大,摩托要是埭上最靚的。去我們埭上你會吃驚,我們那里最大的電視已經(jīng)51寸了,最多的人家有四臺電視,好幾戶人家有兩輛摩托。
狗終于沒聲音了,狗是承包埭上魚塘的人家的。那夫妻倆原先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前幾年承包了魚塘,夫妻竟能齊心協(xié)力,今年還專門為賣魚買了輛卡車。我聽見“嘟”的一聲,大概是男主人把卡車開回來了,這是埭上新添的聲音。
埭西的廢村
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大概已經(jīng)半年沒回去了。其實我回不回去不重要,因為我腦海里的丁家場不是現(xiàn)在的丁家場,還依然是那個四面環(huán)水,綠樹掩映的村莊?,F(xiàn)在丁家場人已經(jīng)全部搬到河那邊去了,一排整齊而氣派的樓房沿河而建,老村被拋在它的背后,被斷斷續(xù)續(xù)的小河圍著,樹竹雜生。叢林里鳥雀成群,沒有人的廢村,成了它們的樂園。
我一直以為丁家場的先祖是個不平凡的人物,他選擇這個四面環(huán)水的地方作為自己的棲居地一定煞費苦心。中國古人保護自己拒絕外侵的方式無外乎兩種:一是筑城墻,二是挖護城河。秦始皇“踐華為城,因河為池”一直為人們津津樂道,至于他后來勞命傷財修筑的長城更是讓國人驕傲的大手筆。小小的丁家場竟也有這樣的護村河,我不知道這河是原來就有的,還是后來開挖的??傊?,他們一直生活在小河的中間,像住在一座島上。隔著小河看丁家場,只看到一大片各種各樣的樹和竹,樹和竹是丁家場的帷幔,樹竹中間是他們居住的平房和院子。丁家場一共只有七八戶人家,大多數(shù)都是兩進,哪怕只是土砌的五架梁。從小院進去,曲徑通幽。我們小時候一般不敢深入,總覺得里面有些陰森和恐怖,只有在拜年的時候才不得不到后面的房子里去叫一叫還躺在床上的老人,但我們也從不獨往,總是一大群小孩一起進去。
很早的時候,丁家場聯(lián)系著外面的田野與村莊只有一張小木橋。在我的記憶里,小木橋的歷史并不長,沒多久就有好幾家在自家門前筑起了壩,小河被割得一段一段的。雖然壩下面也有涵洞,但這時候已經(jīng)看不到歡快的流水了。村西的溝里本來有一張打魚的網(wǎng),我們?nèi)ド蠈W(xué)的時候老是看到有白花花的魚在網(wǎng)上活蹦亂跳。壩多了,魚卻少了,那張網(wǎng)干巴巴地掛在河上好多年,破了,沒了。
丁家場人越來越多,上世紀(jì)70年代的時候,每家都有四五個孩子。小河限制了村莊的規(guī)模,也限制了村莊的發(fā)展,短小而貧窮的村莊成了年輕人的心病。沒有女孩愿意嫁到丁家場,倒是有村里的女孩逃出去,私奔遠(yuǎn)嫁他鄉(xiāng)。丁家場逃婚幾乎成風(fēng),上輩里下輩里沒幾個女孩是好好嫁出去的,十有八九是私奔。老輩里有個叫翕丫頭最為傳奇,我們叫翕丫頭奶奶,翕丫頭家兄弟姊妹五個,翕丫頭最大,才16歲就被鄰村的一個老光棍看上了。在一個風(fēng)高月黑的夜晚,老光棍把翕丫頭扛了回去,翕丫頭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嫁了。小時候我問奶奶:翕丫頭家的人怎么不去追?奶奶說女孩子橫豎是人家的,少一個就少份負(fù)擔(dān)。是呀,100多口人,擠在那么小的丁家場,丁家場已經(jīng)不堪重負(fù)。小玲是隊長的女兒,長得有幾分姿色,原先我也喜歡她,只是一直藏在心里。小玲初中畢業(yè)后就出去打工了,后來跟同廠的一個小伙子回家結(jié)了婚。隊長帶著丁家場人去鬧事,把小伙子家的鍋碗瓢盆都砸了。小夫妻倆嚇得躲了起來,沒敢露面。鬧過以后兩三年,小玲才第一次回了娘家,隊長老兩口也終于心平氣和地接受了他們。
丁家場的男人娶媳婦是件難事,但一個光棍也沒有。本來勝寶家最窮,一直沒娶上媳婦,可偏偏時來運轉(zhuǎn),遇上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就住在丁家場。知識青年中有個女孩一只眼睛有些問題,大家讓勝寶去試試,沒想到最后竟成功了。知識青年回城后,勝寶也跟著到城里開了個修車鋪,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安排了工作?,F(xiàn)在勝寶也成了城里人,老家的房子破破爛爛地立在樹叢里也不管了,因為他們在城里有四室一廳的大房子。去年春節(jié)回老家,我看見勝寶家廢棄的房屋后添了兩座新墳,他們?nèi)叶及嶙吡?,但老人們?nèi)允卦谀莾骸?/p>
女兒跟我在丁家場竹園里玩的時候非常認(rèn)真地跟我說,我們丟掉了一個好地方。可生活水平不斷提高,人們一個個都進了城,上了鎮(zhèn),若干年后像這樣被丟掉的好地方會越來越多。我不是丁家場人,但我的老家在它的旁邊。把父母接到我們身邊后老家的房子也常年鎖著,無人居住,成了廢村的一個外延。
埭在水岸
水岸是個時髦的說法,其實就是河邊。現(xiàn)在的“水岸”很金貴,是開發(fā)商最誘人的賣點。其實小時候我們大多數(shù)都住在河邊,要我說那河邊才是真正的“生態(tài)水岸”?,F(xiàn)在靠條河的樓盤就叫“生態(tài)水岸”,那是騙人的。也許我是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可你想想除了靠近河邊的那幾套房子,在所謂的“生態(tài)水岸”住著的有幾個人能在家里看見那條價值連城的河?
我老家門前是個深潭,屋后有條小河,那才是正兒八經(jīng)看得見摸得著的水岸。門前的深潭像支手槍,我小時候叫它“手槍湖”。我家搬來之前這兒有條南北方向的河,開挖東西方向河時就把這條河填了。據(jù)說我家門前那一段深不見底,怎么填也填不滿,后來就不了了之,留下這個潭成了我家門前特有的風(fēng)景。深潭原先有渠道和屋后的小河相通,也算是活水,所以水一直很清澈。潭的三面有三個灘坂,分別是我家和兩個堂叔家的。灘坂的臺階鋪的是青皮石或黃石板,一塊長長的木板擱在河中間的木梯上,可以上下移動。灘坂雖說是三家的,但埭西頭所有的人家?guī)缀醵荚谶@兒淘米洗菜洗衣服。每天八九點鐘是我家門前最熱鬧的時候,十幾個家庭主婦聚在灘坂邊上,一面洗東西一面張家長李家短的瞎聊。有時聊著聊著就忘了回家煮飯,等她們的男人小孩找了過來,她們才性急慌忙地趕回去,男人罵小孩怨,我那些奶奶嬸嬸們只好賠著笑臉。
潭里養(yǎng)了魚。父親剛買了魚苗,不幾天堂叔又買了一批魚苗。早晨,一大群魚在水面嬉水,清澈的水里畫著一圈又一圈漣漪,小的大的,每一個圈圈下面都有一條活潑可愛的小魚。有看著眼饞的人明目張膽來釣魚,父親說釣就釣吧,魚反正多著呢。春節(jié)到了,父親和幾個叔叔將潭里的水抽干抓魚。雪白的魚在潭中央活蹦亂跳,好大一堆魚??墒畮准乙环志筒欢嗔?,每家大小搭配只能分到十幾條。我撅著嘴很不高興,河是我家門前的,魚苗大多數(shù)也是父親放的,有的人家根本沒有出錢,憑什么分魚?父親說我們是一個灶頭上分下來的,一家人,應(yīng)該的。父親總是有理,我們也就不好再說什么。魚就在我家門前分,父親將大魚小魚挑過來,撿過去,幾經(jīng)掂量,直到最后大家都滿意為止。五爺爺無兒無女,沒來拿;父親拿了一份放在籃子里讓我送過去。五爺爺說了父親和我好多好話,還抓了一把花生糖給我。
家住水岸的我很快樂,而父母卻從來沒有輕松過。門前地方太小,地勢又低,父母親一有機會就填河擴充,現(xiàn)在門前的十幾米長的地方全是他們這幾十年辛辛苦苦填出來的,這個“水岸”浸透了他們的心血和汗水?!叭收邩飞?,智者樂水”,父母不識多少字,我不知道他們喜不喜歡門前這潭水。但我知道他們更痛恨夏日里總是漫過門檻的水,所以想方設(shè)法要填掉它,征服它。如今,艱難的日子早已過去,父母也隨我們住在城里,老屋寂寞地立在前潭后河的水邊,也漸漸在我心里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東山頭的渠道多年沒有疏浚,潭水成了死水,有些渾濁,好幾年沒有養(yǎng)魚了。鄉(xiāng)下河邊的家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城里“水岸生態(tài)住宅”卻越發(fā)變得值錢了。家住水岸,成了許多人的夢想。想想也是,自古人類就喜歡臨水而居,誰不喜歡“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的詩情畫意?誰不留戀“鳥啼碧樹閑臨水,竹映高墻似傍山”的田園生活?可現(xiàn)在水邊的房子已經(jīng)沒幾個人買得起,即使買得起也看不到蘆花聽不見鳥鳴了。
還是說說我鄉(xiāng)下的水岸吧。去年村里疏浚河道,屋后的河疏浚一新,門前的潭卻無人問津。埭上許多人家在屋后疏浚好的河里種了菱,母親也跟著種了些。我開玩笑說:你不在家看著,菱還不全被人家偷了。母親說家家屋后都有,哪個稀罕?星期天回家,母親真的帶來了一大包菱。母親說本來想送點給鄰居的,可家家都有,沒人要;只好賣掉,100多斤呢。
看見母親開心的樣子,父親說回頭把門前的潭也清理一下,明年也種點菱,最好還養(yǎng)些魚。我立即舉雙手贊成。等手頭寬裕了我還要用石頭把門前的潭邊砌好,最好中間在建個別致的小橋,修個漂亮的亭子。潭南本來就有成片的蘆葦,潭北有幾棵柳樹,再種上點別的樹或花。那時我的水岸一定桃紅柳綠,蘆花飄蕩,鶯歌燕舞。
埭頭那高高的河堤
我們幾個站在那高高的河堤上,背景是一片綠色的桑田。茂密的桑樹把高高的河堤裝扮得像座綿延的山,桑葚的紅漬把我們幾個都涂成了三花臉。我剛從上?;貋淼氖迨褰o我們照了這張照片。照片有點黃了,可我還是從老家的影集里把它找了出來,不為別的,就為這幾年每次回去總是從那光禿禿的河堤旁走過,看著這張照片至少我還有回憶。
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我們還只有十幾歲。趁父母睡午覺的時候我們偷偷地溜出來,目的地就是這高高的河堤。河堤上的桑樹據(jù)說是大躍進那年栽下的。我們貓著腰在里面鉆來鉆去,把桑樹撞得嘩嘩作響。我們搜尋著紅得發(fā)紫甚至有點黑的桑葚,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絕對不敢把它放進口袋,因為弄臟了衣服,回家沒法交代。有幾個人把桑葉鋪在地上,圍坐著打著剛從小店里買來的只有現(xiàn)在的撲克一小半大的牌,一面吃著桑葚。一大把桑葚塞在嘴里,那才叫爽。鉆出桑樹林,火辣辣的太陽就掛在頭頂上,所以我們總在桑樹林里逗留到傍晚。
不知道哪一年,河堤上的桑樹一下子砍光了。那年暑假,我回家的時候看到光禿禿的河堤,心里空落落的。隊長老五說桑樹得了一種病,大多數(shù)都枯死了,所以就全砍了。老五是照片上唯一留在老家的人,他說話的時候幽幽的,也許他也心疼。
我老想把這張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去,照片上的這幾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天南地北了??晌铱偸巧迪耄耗哪晗奶煳覀儠黄鸹丶?,沒了那片桑田,我們還有什么共同的回憶?;蛟S只有這張發(fā)黃的照片了。
我一直總是忙,照片還沒來得及發(fā)。春節(jié)回家,倒吃了一驚。那高高的河堤變矮了,旁邊多了一條平整的水泥路。河堤上栽著一排排整齊劃一的小樹苗,好像還是桑樹。我真的很驚喜,原來不止我一人惦記著這河堤呀。
年三十的時候,我上老五家,要捐200元錢給隊里。我說路做得這么好,特別是河堤上栽了那么些樹,得化好多錢吧。老五說你的錢我先收下,其實隊里做這點事還有富余,馬上要修門口的路了,你的錢正好用上。我趕緊問夠不夠,老五笑著說:夠、夠,村里翠琴結(jié)婚沒辦酒,拿了5000塊錢給隊里修路栽樹,今年金堂的兒子結(jié)婚已經(jīng)說了也這樣辦,現(xiàn)在你們在外面的人又都捐了點,我們隊在外面的人多啊……
從老五家出來就看見那河堤,剛栽的小樹苗上雖然只有幾片葉子,但在我眼里這稀稀疏疏的樹林已經(jīng)幻化成那片茂盛的桑田了。
奔跑的土地
靖江有白馬馱沙的傳說,可我的心中卻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鏡頭:白馬凌波而上,后面跟著一片又一片肥沃的土地,一片片會奔跑的土地。
新港是靖江土地中的新兵,他從江水中跳出來的時候,靖江其他地方早已遍布黃澄澄的油菜花、綠油油的麥子、青的菜疏、紫紅的茄子。這個新兵蛋子,像《士兵突擊》里的許三多,憨厚老實,還常常被他身后的江水欺負(fù)。我不能想像第一個到新港安家落戶的農(nóng)民是怎樣篳路藍(lán)縷,拓荒墾地的,但我看到過二十多年前家住新港的姑姑家的茅草房子,這是一個住了幾輩子人的茅草房,大風(fēng)吹了要倒,洪水來了也要倒。姑父恨恨地說:這塊地像一直漂在水里,一點穩(wěn)定感也沒有。在姑父的嘆息聲里,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塊奔跑的土地,難道這塊土地就這樣永遠(yuǎn)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嗎?
二十多年前的農(nóng)歷六月,一場暴雨過后,江水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大水退后,剛插下去的秧苗一大半垂下了枯黃的腦袋。初夏,到處是蓬勃生長的激情,唯獨這片貧瘠的土地,饑渴,無奈。太陽已經(jīng)露出了紅彤彤的臉,姑父的臉上也通紅通紅的,姑父一急就這個模樣。在無數(shù)個日夜里,那奔跑的土地一次一次地闖入我的夢境。十幾年過去了,新港,你還沒有停下奔跑的腳步嗎?
前幾年,表姐結(jié)婚,我們再到新港,竟有了意想不到的驚喜。江邊建起了長城般的防洪墻和江堤護坡,十分壯觀。姑父興奮地告訴我,夏天下大雨的時候,地里一點也沒有受影響,今年五畝多地能收六千多斤稻子,這是往年想都不敢想的。奔跑的土地啊,你終于肯安分一些了,我在心里替姑父一家高興。
可姑父的心里還有些不踏實,明年還會有這么好的收成嗎?姑父現(xiàn)在有些眼紅隔壁那個剛建了造船廠的村子。原來靠老天爺吃飯的1000畝土地上,建起了一座大型造船廠,老百姓都進了安置區(qū),一色的灰色小樓,氣派的小區(qū)大門。他們中大部分人都進了船廠,從農(nóng)民一下子變成了工人,每月都能拿上幾千塊錢工資。姑父不無羨慕地說:他們的生活可有保障了。
站在姑父家門前看,船廠那幾個大型龍門塔吊特別惹眼,姑父嘟噥著:船廠要是建在我們村就好了。我笑著說快了,上次國土局的老曹曾經(jīng)告訴我,姑父那個村要建一個大型電機廠,年生產(chǎn)能力達(dá)300億元人民幣,比船廠的效益還好。
電機廠終于開工了,姑父他們的地里到處是飄揚的彩旗和昂頭挺胸的建筑塔吊。不知道為什么,我又看見了那塊奔跑的土地,如今他正以飛快的速度奔跑,這個速度大概與經(jīng)濟有關(guān),與姑父他們的生活水平有關(guān)。不是嗎,原來下崗的表姐、表姐夫都進了鄰村的船廠,表弟也被照顧進了電機廠。姑父家的安置房已經(jīng)交付使用,姑父這兩天為裝修忙得不亦樂乎。
喝酒的時候,我把對這塊土地的感受告訴國土局的老曹,老曹說:現(xiàn)在他們肯定喜歡上這塊奔跑的土地了。土地是有感情的,你付出越多,回報就越多,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就是讓更多的土地奔跑起來,這樣我們的老百姓才滿意啊。
站在江堤上,在金燦燦的陽光和碧綠的江水間我似乎又看到了許多奔跑的土地,還像許三多,還是那樣不屈不撓,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是的,那養(yǎng)活了我們祖祖輩輩的土地如今趕上了一個好時代,奮力奔跑,用最大的收益來回報珍愛土地的人們是他們心頭最大的愿望。
油菜花開
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熱熱鬧鬧地開著,在春風(fēng)里成群結(jié)隊地?fù)u擺著自己的身子,揮舞著自己黃得耀眼的花朵,讓騎著三輪車在菜花間的小路上走的建國媽心情特別好,今年的油菜又要豐收了。建國媽車上坐著三個小孩,除了自己的孫女兒,還有東宅上王紅家的,西宅上春生家的。王家的老兩口年紀(jì)大了,又是中風(fēng)又是高血壓;春生家的大人死得早。年輕人都在外面賺錢,建國媽送自己的孫女兒上學(xué),順道也帶上他們兩家的小孩。王紅說嬸娘,你幫我送,我每月貼你點錢。建國媽說一個王字頂頭上,什么錢啊后的,我家孫女兒也要上學(xué),反正順便。建國媽現(xiàn)在特別順心,想想也是,三家人如今這么熱乎,連今年年夜飯都在一起吃,這大概是他們王家?guī)状讼胍矝]有想過的。
春生最早提議這年夜飯三家要一起吃,說是要好好謝謝建國媽一年到頭幫他們接送孩子。大年三十太陽還在天上,三家子十三四個人就都聚集到建國家坐了下來。三家都準(zhǔn)備了菜,桌上放不下,就擺在旁邊。男人們喝白酒,女人和小孩喝葡萄酒或可樂。大家輪流著敬建國媽,建國媽一開始把酒喝了個杯朝底。建國老婆從來沒看見婆婆喝過酒,緊張地說不要喝光,慢慢喝,菜多呢。沒喝多久,男人們的臉都紅了,女人中也有臉紅的。王紅七十多歲的父親紅著臉對建國媽說:弟媳婦,當(dāng)初把你家屋后的樹偷偷砍掉,是我不好,你每天幫我家?guī)O子上學(xué),我讓王紅今年春天一定幫你把樹都栽上。建國老婆說那界還沒定,怎么栽?王紅爹說什么界不界,我們今天都坐一張桌上吃飯了,大家都樂了。春生老婆說那年建國家的雞一下子全死了,是她把藥撒在麥田里的。建國媽笑著說沒事,是那些雞太作踐麥了,我也在麥田里撒過藥。建國舉起酒杯說我們今天不說不高興的事了,誰再說就罰誰的酒,左鄰右舍的,大家都是兄弟。
話題換成了今年大家在外面的收入,今年的形勢還都特別好,好像都有幾萬塊的進帳。王紅夫妻倆在杭州的服裝廠里做了好多年,明年不打算出去了,在鎮(zhèn)開發(fā)區(qū)開個服裝廠。建國媽說你們專心開廠,小鬼還是我來接送。王紅說可能還只能請嬸娘吃點苦了,才開廠我要出去聯(lián)系業(yè)務(wù),曉玲一個人管廠里的事,肯定忙。大家挺理解,都說萬事開頭難啊。春生是做瓦匠的,他說今年再干半年,下半年呆家里蓋房子。春生家還是平房,早就說要蓋,大概現(xiàn)在錢也差不多了。建國媽說我們?nèi)译m是一個灶頭上分下來的,但以前總是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你拿我家一把小麥,我偷你家一把油菜。唉,那都是沒錢惹的禍。建國小時候,春生爹賣肉,我買3塊錢,他不賣,我就想法子逮住春生家的雞給建國吃。見建國媽又說到不開心的事,大家叫著說喝酒,喝酒,建國說的誰再說罰酒。建國媽又喝了半杯,但她還是說我搞不懂,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我們的矛盾倒反而少了。春生說生活好了,心情也好啊。巧了,電視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呂繼宏正在唱《老百姓的好心情》。
大家又說到了孩子,建國和春生家女兒今年都拿到了三好,王紅家兒子也第一次評上了優(yōu)秀學(xué)生。這又都是嬸娘的功勞,大家都說。建國媽少不得又要喝酒,建國老婆趕緊幫婆婆把酒換成可樂。三家人這樣樂呵呵地鬧到春節(jié)晚會結(jié)束,一起放了鞭炮才散。
建國媽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不就是幫他們順路帶帶孩子嗎?這個順?biāo)饲樽龅弥?。年輕人是蠻有良心的,光去年下半年王紅老婆就幫建國媽做了兩套衣服。有時候看到她活兒忙,春生夫妻倆從外面做完工一回來就幫著干,這油菜就是他們?nèi)ツ陰б箮退缘摹?/p>
路兩邊金燦燦的油菜花不時地撞在建國媽的腿上,她自言自語地說,今年的收成肯定比去年好。孩子們在車上大聲唱著:油菜花開哦,元寶進來羅。那是她剛教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