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還是說了拜拜。

——玉潔關(guān)于1988年7月的回憶

人是要睡覺的，無論你怎樣控制著不睡，但最終死磕不過眼皮，它們決計要合上。

然而此刻玉潔老老實實合著眼皮，卻怎么也睡不著。這一年中與瞌睡的戰(zhàn)斗一直那么艱苦，卻在這最后的時刻，不瞌睡了。

明天將迎來高考的第二天，上午考數(shù)學(xué)。玉潔和大多數(shù)女生一樣數(shù)學(xué)學(xué)得不那么好，并且畏懼數(shù)學(xué)。對她而言數(shù)學(xué)是六月天的落雪，其存在就是一種冤屈。高二時她后邊坐著石川，有不會做的題目可以問他。石川那人，你一看他亮閃閃的眼睛即知他聰明。石川高三轉(zhuǎn)學(xué)去了縣中，他這一走，順帶抹去了她對數(shù)學(xué)的最后一絲熱情。整個高三生活是多么乏味……不對，不對，原本她以為是乏味的。然而今天石川說了一句話。

“我經(jīng)常在夢里聽到樹葉在風(fēng)里頭嘩啦嘩啦的響聲。”

石川說的樹葉是大堤上的楊樹葉。在寶集中學(xué)讀過書的人都知道風(fēng)里頭嘩啦嘩啦響的樹葉，就是指大堤上的楊樹葉。每個晴朗的天氣，尤其初夏時分，白天閃亮的日光會在孩子們一天的課程結(jié)束后漸漸成為余光，隨著夕陽的西下、晚霞的燃起，余光也消散成天邊閃爍的微光。遲遲不愿離去的太陽每天重復(fù)著對大地的依戀，直至完全被夜幕接班。可是，在太陽下山之前，夜幕首先鋪展在了大堤兩邊的樹林子里，又從那里向各處鋪展。大堤，那是念書的孩子們放松散步的好去處。晚霞的黃昏里，學(xué)子們捧著裝了食堂里打來飯菜的飯盒，一邊吃一邊往校外去，穿過街，去大堤。鎮(zhèn)子方圓沒有幾里，走走就到頭了，到頭就是大堤。哦，不對，還要經(jīng)過幾個玲瓏的橋和幾道小水閘。玉潔忽然想不起那條具體的路了，偶爾，非常熟悉也會導(dǎo)致記憶不清。熟悉是一種習(xí)慣，那條習(xí)慣的路，習(xí)慣了路邊的房屋樹木野草，習(xí)慣是不需要記憶的。總之是走到大堤上了，一上大堤，便看見堤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岸邊常常系著條船，常有孩子在船上笑耍。大堤的樹林子冬暖夏涼，它雖然比林外暗一些，卻是一種疏朗的暗，有無數(shù)凝露一般的氣流在樹林里川流，推得樹葉嘩啦嘩啦響。

前天他們來縣城，在馬路上等汽車的時候熊校長說：進京趕考嘍。

熊校長從來不茍言笑，所以分明是一句笑話，卻沒人敢笑。很多同學(xué)第一次進縣城，都壓抑著心中的忐忑和興奮，裝作若無其事地叨些不相干的日常話。何嘗不是趕考？是脫草鞋穿皮鞋的機會呢！

在楊樹樹陰下呆著的語文老師鄒老師忽然大聲朗誦：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

正和熊校長交談的數(shù)學(xué)老師王老師大笑：我還會回來的。

同學(xué)們知道鄒老師送走這一屆高三就要調(diào)去縣中工作了。王老師也一直在忙調(diào)動，寶集中學(xué)分來的那些師范畢業(yè)的老師都要調(diào)走，連熊校長也早晚要去城里，熊校長本來就是城里人，大城市里的人。

但是玉潔知道熊校長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是石川告訴她的。

“熊校長開始不喜歡寶集，他親口說的?！?/p>

這句話有兩層意思：1.熊校長不是心甘情愿來寶集的；2.熊校長喜歡寶集。

石川是熊校長最偏愛的學(xué)生，不僅熊校長偏愛，每個老師都偏愛，石川就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的寵兒。他拿遍了縣里舉辦的各類競賽的一等獎，主編的?？谌h都很有名，他身上有種氣質(zhì)，引領(lǐng)他人的氣質(zhì)，熊校長說這叫做領(lǐng)袖氣質(zhì)。不知道為什么，玉潔覺得石川和熊校長身上有種相同的東西，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玉潔聽見窗外樹葉的沙沙聲，不由睜開眼睛。室內(nèi)并不黑，不像鄉(xiāng)下的夜的漆黑?？h城的夜再晚也有燈火，物理書上說光線是直的，在沒有障礙物的情況下能延伸很遠，所以縣城的夜里總透著些亮。玉潔能看見近處的文琴，甚至能分辨出她正很苦惱地皺著眉頭。玉潔翻了個身，身下的課桌咿咿呀呀地哼起來，這聲響在寂靜中尤其突兀。她聽見文琴嘆了口氣，怕她被吵醒了，不由得愧疚，壓低嗓門試探地叫了一聲：文琴？

文琴發(fā)出唔唔的喉音，好像一只小貓。她在夢中呢，那夢一定很不好過。文琴經(jīng)常說不想考，反正考不上?？墒侨绻豢迹敲醋x這個高中干什么？讀高中好辛苦。反正考不上卻又不能不考，這樣的悖論是很多同學(xué)想不通的——除了糊涂時候偶爾閃現(xiàn)一點“萬一考上”的僥幸之光，能給悖論增一點理想色彩。不然，讀書為什么？脫掉草鞋穿皮鞋是別人的事情，是石川那樣優(yōu)秀的學(xué)生的事情。石川是身邊的傳說，與己無關(guān)。

但是他們每個人都挨到了這個黑七月，并從寶集擠上了汽車，人都像燒餅貼在桶爐上一般呆在火爐一樣燥熱的車廂里。就這么被壓扁了似的被時刻可能散架一樣一路發(fā)出嘰嘰嘎嘎響的汽車載到漫水公路的渡口，再涌進渡船把船艙填得跟罐頭一樣密實。來到縣城的路途不遠，卻絕對是風(fēng)塵仆仆。學(xué)校將他們安排在縣職業(yè)中學(xué)的教室，上課在一間教室，休息在另一間教室——課桌鋪上床板便是簡單的床。熊校長待大家秩序井然地在一間間教室里安頓下來后，抹抹汗大著嗓門喊話：“同學(xué)們，辛苦了！再堅持3天就解放了！”

文琴忽然就默默的哭了，怕被人看見，一邊哭一邊急急忙忙要把眼淚擦掉，剛剛收拾東西弄臟的手把臉擦成大花貓。她抽抽搭搭小聲說：“我不想考了?！?/p>

熊校長像是聽見她的話似的，喊道：“既然來了，就好好考，其余一切都屬于雜念，屬于沒有出息的雜念！你們的未來是什么？是你們！”

玉潔明顯感覺到文琴臉色一變。同學(xué)們都怕熊校長，尤其怕被熊校長說沒出息。熊校長說“沒出息”三個字的時候，有著一股不含鄙視沒有不屑卻錐心刺骨的寒氣，仿佛只要被他定義為“沒出息”，便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了。她剛要安慰文琴，卻看見一個久違的身影，那抬頭挺胸的姿勢她都能背誦。她看見他的那一瞬，他也看見了她，視線交織……她粉粉的面頰著了火，連忙裝作若無其事地別過臉。然而這怎么能裝得像呢？她聽見文琴撲哧一笑，臉更紅了，輕輕擰了文琴一把，她嬌嗔地說：“哭哭笑笑，你神經(jīng)病呀?！?/p>

文琴也擰了玉潔一把，酸溜溜地笑道：“是某人在相思河畔走路濕了鞋?！?/p>

文琴越是開他們的玩笑，玉潔越知道文琴的心思，只是不去說破罷了。文琴不一樣，她有城鎮(zhèn)戶口，說到底有城鎮(zhèn)戶口就是城里人，能吃一輩子供應(yīng)糧。她當(dāng)然可以說不想考了，她當(dāng)然可以有更多的閑暇讀瓊瑤的小說漫漫思春，她當(dāng)然……會關(guān)注石川。

玉潔只別過臉幾秒鐘，再回過頭，石川已不知去向。她從一雙雙忙碌整理著“床鋪”的手、一張張因為新環(huán)境而興奮和不安的汗涔涔的臉的縫隙間搜索石川的身影，一邊還要裝模作樣地整理書包。她看見教室內(nèi)剝落的綠漆、日光燈兩端黑色的蚊蟲尸體、水磨石地面上的痰漬、玻璃窗上的裂痕，還看見自己空蕩蕩的心——因為找不到石川。玉潔從未有過這樣的失落，她忽然意識到這就是人們說的“早戀”，一種被大家危言聳聽到極端的形態(tài)。同學(xué)們猜測她和石川在“那個”，可是“那個”是什么？今天她才曉得“那個”的什么，“那個”是刀是槍是毒藥。怎么能在高考來臨之時“那個”？真是罪過呀！爸爸在田里曬著，媽媽在集市站著，妹妹在家里待著，她怎么能“那個”？她沒有選擇，只能成為一名大學(xué)生，這是她的仁義道德。

可是玉潔的學(xué)習(xí)成績令高考成為一次走鋼絲。老師說她是有希望的，老師總是這么說，模擬考文琴數(shù)理化三門無一超過50分，老師還說文琴有希望。她看不出什么希望，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上帝。石川經(jīng)常說“上帝保佑”，而他又事事都為一流，所以上帝一定比較管用。玉潔理好“床鋪”，從大蛇皮袋里翻出語文試卷，她手一撐，便輕盈地上了床。好像被什么牽引，她眼睛往左側(cè)一斜，便看見他——他也看著她，用一種不加掩飾的琢磨的眼神。他比離開的時候更帥氣了，陽光的神情里多了一絲憂郁——這樣反而更叫人回味。

她面頰滾燙，那股壓不住的熱潮明目張膽洋溢在面龐上，令她很尷尬。她在心里軟弱地罵了句“你這個死人”，便往床上一側(cè)，用試卷遮了臉。

據(jù)說，她是聽文琴說的，男生們對女生依據(jù)相貌排過座次。文琴是大家公認的美人，長得酷似山口百惠，但是與山口百惠的清純不同，生了一對酒窩的文琴甜美。電視里播《血疑》那陣，她收到的紙條不計其數(shù)。在男孩子那里，鄰家女孩經(jīng)常成為偶像的替代品。文琴不是那種被男孩子追求了就沾沾自喜的女孩，她每收到一張紙條就不安一次，《血疑》熱播的那段時間她一直不安。恰巧那段時期她學(xué)習(xí)成績大幅下滑，因此她是“早戀有害論”的堅定維護者，視中學(xué)生戀愛為不潔。其實玉潔清楚，只是那時候課程增加了物理。為什么非要學(xué)物理？玉潔想不通電場磁場電磁場和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那些艱澀的專業(yè)問題自然有科學(xué)家攻克，可為什么要每個人都學(xué)習(xí)？而她為了獲得更多些的進大學(xué)的機會，又選擇了讀理科，因為理工科大學(xué)招生數(shù)比文科多很多，選擇余地大……不想這堆不開心的事情了，關(guān)于男生的排座次，文琴說……

“玉潔，男生都很喜歡你哦?！?/p>

文琴如癡如醉地讀瓊瑤小說，甚至上課時候都會忍不住，一邊又如武林高手一般將愛慕者射來的丘比特之箭全部擋掉。但玉潔知道文琴喜歡石川，而石川，石川喜歡的是……

玉潔徹底睡不著了，她盡可能輕地起身。與其這么胡思亂想，不如起來復(fù)習(xí)功課。最后一周王老師發(fā)的數(shù)學(xué)試卷她一張沒做，只草草抄了答案，至今沒能擠出時間看一下。外邊有路燈呢，城市的夜晚不那么安靜，有燈火的夜晚是不徹底的夜晚。城市，城市，她生平第一次和城市接近，如果高考失利，這種接近又很可能轉(zhuǎn)瞬即逝。

她抓起試卷躡手躡腳出了大教室。夜很深了，平常如果此時尚未入眠，一定會覺得餓。但今天晚飯吃的多，到現(xiàn)在都飽飽的。晚飯是和石川一起吃的。

她有半年時間沒見過石川，經(jīng)常想起也經(jīng)常與人講起，卻極少思念。昨天與石川那么一個視線相對，她的心被擾得沸沸揚揚好長時間才慢慢定下。石川并沒有走到她這邊，而是被熊校長拉住?？吹贸雒鎸π苄ｉL石川很緊張、犯怯，為了轉(zhuǎn)學(xué)石川和熊校長大鬧過，這事同學(xué)們都知道。然而熊校長卻是與老朋友見面一般，連師生間的“規(guī)矩”都沒有，到最后二人甚至互相拍了對方兩下。她很好奇，很想湊過去聽聽他們在說什么，但文琴邀她去親戚家吃晚飯。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從他們身邊走過，聽見熊校長說：“生活到頭來就是一種習(xí)慣，比如我現(xiàn)在就習(xí)慣了大堤上的楊樹?！?/p>

鬼使神差，第二天語文考試的作文題目就是《習(xí)慣》?？纪暝?，鄒老師火急火燎地問幾個平常作文比較好的學(xué)生，這個題目大而無當(dāng)不好把握吧？你們怎么寫的？是不是跑題了？玉潔說她是這樣起頭的：生活到頭來就是一種習(xí)慣，比如我，從小就習(xí)慣了大堤上的楊樹，那些楊樹會唱歌。

傍晚來臨了，玉潔站在教室門前，聆聽著汽車行駛的聲響。白日的余光在消散，夕陽西下，燃起一片晚霞。微光閃爍，太陽似乎遲遲不愿離去。夜幕該先在大堤的楊樹林中降臨了吧？再過一會兒城市的街燈該亮了吧？很快星星就會在低垂的天際出現(xiàn)了吧？太陽的熱量不再那么神勇，是不是因為有冷月？夜晚的時間似乎比白天來得緩慢，夜晚是各自的小天地，那個公共的世界在夜晚時分終于沉寂了。

文琴又來央玉潔陪她一起去親戚家吃晚飯，她一個人去拘束，不去又違拗了父母的命令。玉潔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城里人家規(guī)矩實在太多，吃頓飯她緊張得渾身冒汗。文琴不強求了，卻忽然說道：“我感覺今天石川會約會你?！?/p>

她說的那么認真，一點不像開玩笑。玉潔深感詫異，問：“為什么？”

“他昨天想和你約會，但勇氣不夠。今天應(yīng)該有勇氣了?！?/p>

文琴正說著，她們就同時看見穿了件非常好看的蔚藍色衣衫的石川走進校門。玉潔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要站在教室門前，不為看夕陽，她只是心有期待。石川看見她就笑了，雪白的牙齒在夕陽下閃光。他好像根本沒看見和她在一起的文琴，只沖著她笑。第一次，玉潔觸著石川的心，因為石川第一次毫不掩飾。以前大家總猜測他究竟喜歡誰，誰能被他喜歡？他一定會去念大學(xué)，清華北大任他挑，他就是身邊的王子，入龍門只是時間問題。鯉魚和龍是兩個階層，中間是難于逾越的鴻溝。

石川徑直走來，對玉潔說：“和我去吃晚飯?！?/p>

文琴撇撇嘴，酸溜溜地嘰咕：“當(dāng)我是死人呀?！?/p>

石川才發(fā)覺她似的，笑道：“嘿，你愿意做燈泡嗎？”他在女生面前太自信了，實在自信得傷人，文琴扭身就走。玉潔有些生氣，用目光責(zé)怪他。他只是笑，只做手勢要她跟他走。她很想拒絕他，不理他，給些顏色他看看。她也該拒絕他，明早考數(shù)學(xué)，晚上王老師會及早來對大家做最后的提醒，她數(shù)學(xué)不好，更應(yīng)該依賴老師的指導(dǎo)，盡管事到如今老師也拿不出靈丹妙藥了。

但是，她舍不得拒絕，她第一次觸著他的心吶。她低著頭離他有2米遠地走出校門，仿佛低著頭便不會被發(fā)現(xiàn)，十足的掩耳盜鈴。出了校門，他折回到她身邊，說：“我們自然一點，并排走好不好？”

她紅著臉一笑，按捺著心跳速率。天氣真熱呀！

夏天的夜來得真慢，眼見著夕陽西下，卻總留了一抹紅云不褪。天黑下來多好，就不用這樣緊張。他在邊上用笑容取笑她的緊張，他為什么不緊張？這么老練！城市的街道，兩邊的法桐樹上準備棲息的鳥兒喳喳地叫，樹下是相連的小攤子，賣涼粉、包子、燒鵝、花生米，人在忙碌，暑熱是生息的推波助瀾，人間煙火洋溢著快樂。漫長的美麗的傍晚，在和他并肩的散步中款款唱起她生命里的第一支情歌。

他忽然問：“想吃什么？”

她條件反射地機械回答：“隨便。”

他很體貼地并沒有追問，或許他也是緊張的。她的腳因緊張而發(fā)僵，這種緊張對于她而言是嶄新的，和縣城的黃昏一樣嶄新。陽光被一盞盞亮起的街燈、影劇院門頂?shù)哪藓鐭簟⒗戆l(fā)店前的旋轉(zhuǎn)燈所取代，穿著時髦的城里人在門前的路邊圍桌而坐一邊交談一邊用餐。這些和寶集的黃昏不一樣，在寶集，黃昏時玉潔心里總有莫名的期待，她會望著天，漸黑的夜空中是不是會有什么東西隨著溫度的下降而落下。黃昏的天空會叫她產(chǎn)生甜蜜的孤獨感，她常常在黃昏時傷感地期許，她很肯定那是期許，卻不知究竟期許什么。老師管這種感覺叫壓力，她部分同意。寶集的黃昏是一種很美的寂寞，而這里，黃昏到夜晚的過渡因熱鬧而顯得快樂。

他終于在一家叫“糧香園”的飯店門前停了步，說：“這是最好的飯店?！彼哌M去，她機械地跟去、坐下。天花板上吊扇呼啦啦地轉(zhuǎn)，頭發(fā)被吹得飄飄蕩蕩，可她仍舊在冒汗。原本彼此很熟的呀？干什么要這樣緊張？她希望他能快些找到話題，否則太尷尬了。

他要了小餛飩、小籠包，然后和她一樣悶了頭。真要命！

半晌，他說：“這里的小籠包很有名?！?/p>

她點點頭，因為她不知道什么是小籠包。

夜色漸濃，燈光一點不屈服于神秘莫測的夜，顯得尤其明亮。

沉默令得天花板上大吊扇的吱呀吱呀聲突兀地響，好像一頭老驢在拉磨。她終于找到了話題，問：“今天考得好不好？”

“不算好，有題目做錯了?！?/p>

她想，只有好學(xué)生才會在考試剛剛結(jié)束就知道有題目做錯，像她，試卷填滿就很滿意了。

服務(wù)員端來食物，兩碗飄著碧綠蔥花的小餛飩和兩籠晶瑩剔透的小籠包。她從未見過這么小的包子，小心翼翼用筷子一夾，汁水立刻流出，滴進蒸籠里。她臉一紅，慌忙把破的小籠包快速移進碟子里，覺得他在笑，她的臉更紅了。其實他根本沒笑，他一直想和她說件事。終于他說：“昨天見到熊校長，我很尷尬?！?/p>

她想都沒想地安慰他道：“老師不會和學(xué)生計較的?！?/p>

沉默半晌，他忽然說：“其實我應(yīng)該在寶集中學(xué)上完才對?！?/p>

“縣中不是更好嗎？”

他甕聲甕氣地回答：“再好也不屬于我?！?/p>

“為什么？”她好奇地問。

“我經(jīng)常在夢里聽到樹葉在風(fēng)里頭嘩啦嘩啦的響聲。”

她理解地點點頭，指著大吊扇道：“那個聲音可不是老驢拉磨?！?/p>

他笑了，滿心喜歡地說：“離開寶集中學(xué)，也沒能遇見你這么有趣的人?！?/p>

“而且再也碰不到那么喜歡你的校長?！彼樦脑捳f下去，避免了彼此間過于親昵而帶來的尷尬。她問，“昨天你們說什么了？”

“校長說，小伙子，來探親了。熊校長其實一點也不兇?？h中不一樣，縣中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競爭?！?/p>

有一會兒，她分明見他眼圈發(fā)紅。但他又笑了，她想一定是自己看錯了。她接著他的話茬說：“大概你需要競爭，在寶集你沒有對手。你領(lǐng)跑，我們跟著跑。可是為什么跑呢？你知道嗎？”

“考大學(xué)……”

“你肯定能考上，又不是我，前路只是 ‘也許’罷了?！?/p>

“任何人的前路都只是‘也許’。”

她笑了：“那你是向‘也許’跑去？我們跟在你后面更加‘也許’地跑？”

“熊校長說探親的時候，我就想到你?！?/p>

石川說得這么露骨，玉潔瞅著他的眼神就“壞”起來。其實玉潔在他面前一直存在著一種習(xí)慣而自然的心理優(yōu)勢，只是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壞壞地看著他，狡黠地說：“那個‘探’，是一種很臨時的語態(tài)。所以也并非真的‘親’?！?/p>

他也笑起來，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大哥哥的樣子：“你還是那么調(diào)皮?！?/p>

說著說著，吃飯也香了。他又要了兩籠小籠包，邊說邊吃，兩人把食物一點不剩地撐進肚子里。

吃飽了，走出“糧香園”，他說：“你和我去一下我住的地方，你不用進去，在外邊等我就行了。”

她柔柔地回答：“嗯，我不進去?！?/p>

“很近的。我會送你回去。明天考數(shù)學(xué)，你還要復(fù)習(xí)。”

“我不想復(fù)習(xí)，反正考不好?！?/p>

“怎么能這么沮喪？考試有運氣，有信心運氣才會來。你別笑，我說的是真的。”

“我沒笑?！?/p>

“我老記得你笑的樣子。”

她微微歪了一下腦袋，算是回答。她偷偷抽掉他的凳子的時候會笑，他坐了個空摔在地上她會笑，和他爭論題解她會笑，在去食堂的路上遇見了她會笑，他們一大群同學(xué)還在大堤上開過篝火晚會——熊校長可不知道這件事，那一次她一直在笑。過去她在他面前一點不緊張，因為他還不是城里人。雖然此時他仍是寄親戚籬下的鄉(xiāng)下人，但一年的城市生活改變了他的面貌，城市從來都能輕易改變少年的外貌。他的相貌本來就很俊朗，現(xiàn)在皮膚白了頭發(fā)長了穿著電影里的人穿的T恤，與蝙蝠衫、牛仔褲、喇叭裙的城市世界更加互相匹配。而她仍舊是個鄉(xiāng)下姑娘。

他們停在一排帶院子的紅磚瓦房前，他叫她等著，小跑進了其中一間。不一會便拿著一只保溫杯出來，塞在她手里，怕被人看見地急匆匆說：“我們走吧?！?/p>

她邊走邊問：“是什么？”

“咖啡?！?/p>

“什么？”

“一種營養(yǎng)品，味道像中藥。”

“苦嗎？”

“等走遠了再說?！彼桥卤秽従涌匆?。

她笑，惡作劇地小聲道：“不?！蹦_步卻還是加快了。

待走遠了他如釋重負，說：“是隔壁人家給我的。他家有親戚從國外回來，帶的。知道我高考，給我補補?！?/p>

“那……”

“明天考數(shù)學(xué)，你更需要?！?/p>

她住了步，他也停下。他曾無數(shù)次想象與她徜徉在夜的大堤上，沒有光亮沒有人影的晃動，溫暖與友愛驅(qū)散了恐懼和孤獨。但他們第一次的漫步和凝望是在這昏黃的街燈下，街燈下有對對情侶親昵地依偎漫步。半年不見，她更加亭亭玉立了。他將手伸向她，她沒有拒絕也沒有迎合。他們看不清彼此的目光，他握了一下她柔軟的熱乎乎的手，很快就松開。

他說：“走吧?！?/p>

一路無話，到了縣職中門口，石川望著玉潔，微笑著，玉潔望著地面，微笑著。忽然玉潔想到裝咖啡的杯子，抬頭剛要跟他說話，猛觸著他含笑的眼眸。她一慌，干巴巴地問：“我怎么把杯子還給你？”

石川道：“你留著，這樣會有個念想?！?/p>

他說得很傷感，說話的氣流撫摸著她的面頰。他很近，她有點隱約的愿望。但是他們都不會將之付諸實踐。他怕她會拒絕，也怕人看見。玉潔鼻子一酸，低下頭

石川溫柔地笑著，說：“你進去吧，祝你考試順利。拜拜?！?/p>

玉潔抬起頭，看見的已是他的背影。他走路的時候肩膀微微一聳一聳，那道清瘦的蔚藍色很快從路燈下消失，掉進黑夜里。

徹底睡不著的玉潔在走廊燈下翻起數(shù)學(xué)卷，橘色的燈光將她劉海和馬尾辮的末梢染成溫暖的栗色，白底綠圓點的連衫裙有了油畫的色澤。小籠包是好東西，里邊灌的鮮湯肥膩滑爽，她從未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她忽然想起咖啡，苦苦的，大人都說良藥苦口，她想睡不著大概是喝了咖啡?？Х纫欢ǚ浅Ｗ萄a，不然現(xiàn)在頭腦怎么會這么清醒呢。她喝咖啡的時候王老師在重復(fù)他最近一直在重復(fù)的答題注意事項，王老師滿臉緊張地說著：不要緊張，考試千萬不要緊張……丁玉潔，你怎么一直捧著個保溫杯？

玉潔嚇得一口將剩余咖啡灌下，那個苦呀，她暗中直咂嘴。有幾個同學(xué)在笑，他們看見她與石川在校門口分手進來后，她手上拿著這杯子便再沒放下。

但是良藥苦口，苦苦的咖啡給了她精力，此時數(shù)學(xué)卷上的題目讀起來不再如往日般的生澀，她對照著答案一題一題過一遍。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發(fā)現(xiàn)面前有人影晃動，一抬頭，見熊校長正看著她。

熊校長問：“丁玉潔，是不是天氣熱睡不著？”

她沒想到熊校長認識自己，慌忙站起，答道：“不熱，不熱?！?/p>

熊校長示意她坐下，她就乖乖坐下了。校長笑了笑，說：“兩天一晃就過去了，少睡一晚上覺也不要緊?！?/p>

她用力點點頭。

“你復(fù)習(xí)吧，有不會的記下來，早晨抓緊時間問老師，考試時不要緊張，要集中注意力。如果睡得著還是去睡一會兒。條件確實艱苦，不過你們都是有意志的孩子?！?/p>

她想解釋睡不著的原因并非是條件艱苦，又怕說多了露餡。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熊校長的灰色的確良短袖衫皺皺巴巴，熊校長兩鬢有白霜額頭有很深的皺紋，尤其額頭的皺紋，形成一種很操勞的形狀。變老的城里人熊校長已經(jīng)有些像一個鄉(xiāng)下人了。原先熊校長多瀟灑！好像電影明星周潤發(fā)一樣。想到石川說的熊校長一點不兇，她忽然斗膽問道：“要是考不上大學(xué)，怎么辦？”

熊校長沉思了，半晌，緩緩說：“想念大學(xué)的話，還可以復(fù)讀再考。或者，鄉(xiāng)下也很好。高考很重要，但不至于是唯一，你說呢？”

她點點頭，不，是用力點點頭。

熊校長踱著步走遠了，她忽然意識到是熊校長睡不著，或者半夜醒來便起床了。玉潔發(fā)現(xiàn)東方低空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細細的一彎月，好像浪漫的畫家畫出的一樣，潔白如玉，飄在田野上邊。那月很遠，好像她的夢，既遙不可及，又能夠望見。小暑前后的日子，看見月亮，天就快亮了。黎明前世界是最安靜的，深夜的輾轉(zhuǎn)在黑夜醒來之前放慢頻率，萬事萬物都在大地搖籃中做著各式的夢。

玉潔手中的數(shù)學(xué)試卷快翻完了，她站起，伸伸懶腰。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天幕已經(jīng)拉開，是拂曉時分了，星星漸漸隱去，月亮變淡了，一排排房屋、樹木已依稀可辨。世界如此安靜，就像寶集的兩邊長著楊樹的大堤。玉潔的心情從未如此安詳，她體味到一種莫名的清新，感到很幸福，不由又坐下，繼續(xù)看數(shù)學(xué)試卷。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腳步聲。是睡眼朦朧的文琴揉著眼從教室里出來，文琴沐著晨光，好像一枚帶露的花瓣。看見玉潔，文琴沮喪地說：“玉潔，我剛夢見我考上大學(xué)，就醒了?！币娪駶嵐硐嗟匦?，文琴的嘴唇也不由彎成一道美麗的弧形。

兩人親熱地推搡著笑鬧，口中都低聲地嚷嚷：“笑，笑，笑你個大頭鬼?！?/p>

一只翠鳥在離她們最近水杉樹上啾啾鳴叫。廊燈滅了。她們聽見一輛汽車由遠及近從校門外的大路上駛過，駛遠。太陽升起了，玫瑰色的云霞飄動在藍色的天空上。清晨天空的藍色里帶了點青紫，深沉和浪漫地宣布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玉潔快樂地說：“文琴，我準備好了。這一次真的準備好了。”

“嗯，有石川相助，有如神助?！蔽那俚脑捖犉饋硐袷浅源?，其實她一點醋意沒有，“昨天神神秘秘拿著一只保溫杯偷偷摸摸喝了什么？神仙水？”

玉潔嚷嚷：“冤枉呀，我叫你嘗嘗的，你不要，現(xiàn)在來審問。”

“我怎么好意思嘗?！蔽那僖恍?，眼睛瞇成一條縫。玉潔的臉粉粉的，杏眼水水的，那種美，讀了很多瓊瑤小說的文琴是懂的。

同學(xué)們陸陸續(xù)續(xù)起“床”了，校園內(nèi)人聲多起來，任課老師、班主任、熊校長陸陸續(xù)續(xù)到位，頃刻間周遭便洋溢了大戰(zhàn)在即的氣氛。熊校長喊話：“為安全起見，今天下午考完試，大家以班級為單位在校門口集合，班長點名，統(tǒng)一回這里，在食堂吃飯，不允許單獨活動！高考對于每位同學(xué)而言是一場戰(zhàn)役，大家不是來旅游的！”

王老師神色凝重地補充道：“這是到目前為止最能改變大家命運的戰(zhàn)役。”

這個戰(zhàn)役的比喻鄒老師說得最多，他有句口頭禪：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戰(zhàn)役始終沒有停止。鄒老師也來了，玉潔覺得是鄒老師舍不得大家，所以自己任教科目考完還非要來幫忙。

同學(xué)們交頭接耳，顯然對校長的這一決定很不滿。可農(nóng)村孩子究竟老實，只是嘀咕幾句，便去食堂喝那稀得照得見人影的粥。

玉潔心里感嘆，分明是農(nóng)村養(yǎng)育了城市，城市只是農(nóng)村的一個孩子而已，大地才是大家的母親?？墒恰鞘醒匠鞘?！鄒老師調(diào)進了縣中，王老師這兩年也會調(diào)進縣城，熊校長早晚要回城。他們將一批一批石川玉潔這樣的孩子從農(nóng)村的土地上拉開推進城市……

文琴詭笑著推推玉潔，說：“這下子沒有神仙水喝了?！?/p>

“不是神仙水，是咖啡。”

“反正咖啡我沒喝過，神仙水我也沒喝過，所以咖啡就是神仙水?！?/p>

玉潔用極認真的口吻說：“文琴，其實我心里沒有地方放得進其他事情，我只想考好了，讀大學(xué)?！?/p>

玉潔這樣說的時候鼻子就酸了，耳邊有嘩啦嘩啦的響聲。這聲音不是這里的水杉樹在風(fēng)里搖晃的響，這聲音是她心里，寶集鎮(zhèn)的大堤上，楊樹在風(fēng)里頭嘩啦嘩啦的，歌唱。

補記：1994年熊校長調(diào)回蘇南老家。文琴在縣城開了一家服裝店至今，并在淘寶網(wǎng)有“分店”。玉潔高考發(fā)揮出色，尤其數(shù)學(xué)，那杯“補品”咖啡為她支撐出一個復(fù)習(xí)的夜晚，她當(dāng)夜瀏覽的試卷中有1道大題目和3道小題目“中簽”，如若不看，考試時候她斷斷做不出。玉潔在省城念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供職于某石化企業(yè)。石川大學(xué)畢業(yè)后出人意料地回到家鄉(xiāng)，現(xiàn)在縣政府重要崗位擔(dān)任重要職務(wù)。關(guān)于石川，坊間有兩種傳聞，一則言之魚肉鄉(xiāng)里，一則言之回報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