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匠

他是生活的經(jīng)歷者。領(lǐng)有肉體的

激情。他占有，涂抹，粉刷，他是沉默的

萬物之父。他給愛情刷上痛苦

他給理想刷上漫長之旅

他給生命刷上悲愴，淚水和刻骨之愛

他給時間刷上鐘點，他給臉面刷上

皺紋，你不能阻止——

對于光陰，事物中暗藏的紋理

沒有誰比他理解更深?，F(xiàn)在他正給

一堆陳舊的事物，刷上一層閃電

他的影子在事物里閃動。對于我們

更為糟糕的是，他的身影就要與黑暗

或黎明的油漆，融為一體

夜里打鳴的公雞

夜里打鳴的公雞肯定是

一位詩人，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黑夜

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有著

壓抑不住的激情，來不及找來紙，筆

寫下血與火的箴言

在空氣中，他直接用聲音書寫——

讓一切果敢而敏銳的

靈魂，在暗夜驚醒，一個

夜里的打鳴的公雞是令人敬佩的

他有著不同尋常的 勇氣

在沉重的霧氣下，在簡陋的棚屋里

他的啼鳴，公開，響亮，充滿警醒的

力量，像斧鉞鑿擊而下

在空氣中刻下紋理

一個夜里打鳴的公雞的命運(yùn)，是

令人感傷的：我曾經(jīng)目睹

他杰出的聲音，他引吭高歌的抒寫

被我的母親打斷，我的母親——柔弱的

鄉(xiāng)下婦女，一把抓住，抄過他的翅膀

將高昂的頭顱放在

門檻，一刀宰下，一個詩人的使命

提前終止。母親說：夜鳴不祥

一只引頸啼鳴的公雞慷慨就義

只留下他的聲音，在暮色的大地上

孤單疾走——

一個死去的朋友

一個死去的朋友，回到我的身體中

我相信了他的回來，在白天

在午夜，他零零散散地回來

一件一件地回來，一聲不吭地回來

最終在我的身體，集合了他

全部的零件：他的淚，他的血

他的聲音，他的頭顱，他的無法轉(zhuǎn)動

的眼睛，他無力飛翔的手臂

他的兩條走上不同方向的腿——

一聲急剎車，曾將他們分散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fèi)，我看見他此時

正坐在我的身體里，把打成死結(jié)的

最后的一聲驚呼，企圖用手

慢慢打開，再送回喉嚨里。他

甚至把那高等級公路上，流失的

疼痛也一點一點地收回，存放在

我的身體里，像一枚結(jié)石

我知道，這一切布置停當(dāng)，會有

一輛沉重的卡車，開進(jìn)我的身體——

一場車禍，重新開始

他利用我的身體，再一次死去

一個朋友

一個人沖入了雨中

一個人沖入了雨中

相對于龐大的雨滴，他是

渺小的一滴。他頭頂著黑色的公文包

仿佛頂著一朵烏云，中間也許

夾著一支命運(yùn)的閃電

他沖入雨水中，雨下在了他的四周

他跑，他帶動一大群雨水也跟著

他跑。但雨水沒有將他淹沒

雨水將他的孤獨(dú)洗得

閃閃發(fā)亮

家譜

我的手指撫摸著

這些家譜上的名字：

德高、德全、義釗、義仁、全伯……

撫摸著這些名字

我仿佛撫摸著他們亂蓬蓬的頭發(fā)

藏著土屑、稻草、煙火的皮膚

撫摸他們蒼桑而皸裂的面容

沉默不語的嘴巴

撫摸著他們經(jīng)歷的苦難、艱辛

和微不足道的憂傷

和他們一生中難以更改的命運(yùn)

我撫摸著這些和我血脈相連的名字

他們在我的手指下，一個個細(xì)小如蟻

安靜、從容、平淡

看到他們，在我的手指邊

一一滑落出來

仿佛是我的手指

誕生了他們——我的親人

翻著這本書，就這樣

我的手指誕生出一個龐大的家族

我感覺到，我的手指有著

臨盆的巨大痛楚……

火車站

火車站，一個巨大的子宮

容納了那么多的離別和痛苦

容納了那么多的

淚水和歡欣。人聲鼎沸，汽笛轟鳴

落日下沉，天空高遠(yuǎn)

億萬年的時光在樓群上

閃著微光。而在下面

一輛火車，像一段撕裂的臍帶

就要離開站臺。我扛著我的身體

從火車站口出來

滿臉疲倦與滄桑，在生活的面前

我再次誕生，不是從母親

衰老的身體

而是從巨大的火車站里

一列火車

一列火車

在一根頭發(fā)里奔跑，在一根

蒼老的頭發(fā)里，花白的頭發(fā)里

在一根青蔥的頭發(fā)里奔跑。它用4個小時

奔出重慶，他用一個夜晚的一半

奔出四川。他用了一個白天全部的明亮

粉刷了河南的土地，他用一縷炊煙

彎曲的弧度，向河北致敬

它的奔跑是快速的

它的汽笛鳴響了一個人的淚花

它的鏗鏘，是一個人心跳

它的撞擊，是一個人的疼痛，比針尖要細(xì)

比一秒鐘要遼闊，從南方到北方

它的離愁，是一條旅程，越拉越長

它有2000多公里

卻始終在一根頭發(fā)的邊界里

奔跑，從黑夜到黎明，從悲傷到思念

只有我知道，它遼闊的奔走，多么細(xì)微

僅僅讓一根頭發(fā)，變白了一毫米

木匠

劈開木柴，救出秘密的火焰

劈開腐朽的木頭，救出送葬的人群，禮樂

挽歌的馬匹，白幡，傾斜的風(fēng)雨

劈開舊事，救出過去的歲月，往昔的力量

他光著上身，兩塊胸肌像翕動的巖石

在相對著呼吸，談話，他高揚(yáng)手臂

凌厲的斧頭劃過遼闊的大地——

劈開一座森林，挽救一山的鳥語花香

有如劈開銹蝕的鐘，救出不朽的青銅之聲

有如劈開詞典，救出優(yōu)秀的詞語

有如劈開淚水，救出愛和疼痛

最后他要和我一起使力，劈開這

沉淪的肉體，救出一道精神的閃電

在自由和夢想中飛翔

在低處飛翔

我在低處飛翔

我慢慢降低高度

終于，我到達(dá)生活的表面

我聞到了大蒜的氣味

醬醋的氣味

偶爾燒焦的米飯的味道

我聽到鍋和鏟的交談

我看到碗在碗的懷抱，筷子

排著隊列，像等待檢閱的軍隊

那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

天使，在廚房里翻炒一縷光線

暗暗行走在平凡的瑣事中

一把藤菜，是泥土的頭發(fā)

土豆是燈盞，它的光芒是看不見的

大白菜擁抱著，日常生活的秘密

我在低處飛翔

我觸摸事物的根，在黑暗中

震顫，我汲取它的力量

我慢慢降低高度

和飛蛾一起，撲擊著燈火

我有著近乎愚蠢而簡單的快樂

或許，我該收攏翅膀，落下

和土撥鼠一起，打洞

在沉默中，我通向別處

電線上的雨水

雨水初歇，當(dāng)我抬頭

看見一群雨水的兒童，背著綠色郵件

在電線上奔走不息

那些快樂的、希望的、夢想的文字

帶著一個人的心跳和體溫

那一些恐懼的、悲傷的、疼痛的文字

帶著一個人生命和心靈的碎片

那些青春、那些祝福、那些厭倦、焦慮

在運(yùn)送途中，不停地壓迫著

粗壯的電線，而他們小小

的身體，卻要平衡它們

他們的身體，閃閃發(fā)亮

晶瑩欲滴，我有些擔(dān)心他們

會承受不了郵件的重量，而墜落在地

失去一個人最重要的信息，因而

我站在這里，抬頭注視他們

消耗著黃昏時分，直到

我的身體，布滿暮色的塵埃

我的靈魂，沒有一個郵件，帶給他們

歸來

房間突然涌起，寂寞的雨意

潮濕的氣息，溫潤的氣息

在黃昏里彌漫

庭院的青草上有著落日的氣息

有人歸來，門環(huán)響動

懸掛雨衣的釘子，在戰(zhàn)栗

它的戰(zhàn)栗一直傳到

墻壁的深處，古老的時間深處

門開了，歸來的人

站在階前

一滴雨水，嵌在他的肩胛骨

清明

紙灰飛舞，鞭炮震響

陽光如洗的下午，一字排開的牌局

人們端坐，手中的麻將牌

多像親人的骸骨

被他們的手指，一點一點地

溫?zé)?，失去多年的體溫

回到他們的手中

他們沒有感知的久遠(yuǎn)的血脈

重新流進(jìn)了身體

橫七豎八的骸骨，放在中間

被打亂，組合，排列。像多年的朋友

重新碰面，在他們手指下親切交談

他們卻無法聽清

遠(yuǎn)逝的先人紛紛從神龕中下來

直接走到他們中間

你的手指下著雨

在暮色里，我看見你的手指

在下雨，下雨

在時光的另一頭，在一個暮色里

你的手指在下雨

沉默是詞語，像雨珠滾落進(jìn)

時間的縫隙。

我看到你的手指在下雨

雷聲，將傷痛一層層包裹，閃電

像愛在蜿蜒。你即將離去

你的手指下著雨：死亡、孤獨(dú)、寂寥

都一點一點地流逝，在雨水中

它們鐵灰的顏色閃耀

在通往墳?zāi)沟牡缆飞?/p>

我看到你。一場雨水從你的

手指，下到我的手指上

我看到你悲戚的面容，皺紋上

懸掛的雨珠閃亮。我看到

你的手指下著雨，絕望的十指

不停的下著雨。雨聲

將四周洗亮：窗欞，階沿，青草

一場雨水，向我呈現(xiàn)出

往昔的力量。雨水將時間洗亮

你的手指，下著雨

群峰

群峰茫茫：無數(shù)排列整齊的馬匹

高昂黑色的頭顱

他們冷峭，嚴(yán)峻如旗語

他們向沉睡中下墜的萬物發(fā)出召喚

他們似動非動。但分明帶起寬闊的風(fēng)

掀動黑夜的衣衫

那震耳欲聾的蹄聲

分明在胸腔轟響，將我們的長夜驚動

群峰奔走：一輪輪堅決無比的波浪

永不停息，他們從大地出發(fā)

又將把大地帶向何方？

起伏不定的馬背上，誰是隱而不現(xiàn)的騎手？

夜色無邊，誰又是握住黎明韁繩的人？

蟬

一

它隱藏在一棵樹的中間，一個

封閉的世界，在一個正午，它從

身體里搬出了琴箱

它的彈奏由此開始。它隱藏的面孔

嵌入睡夢者破碎的旅行圖

當(dāng)我從一棵樹走向另一棵樹

中間是沉悶的正午，我聽到它們

另外的陳述。對生活不恰當(dāng)?shù)?/p>

詮釋。一縷光線瀉下樹葉

一個正午，一個步行的人

只有我聽清，它們彈出的

生存的秘密和痛

二

它曾經(jīng)在一本書中經(jīng)歷

一次危險。使我對它的命運(yùn)

表示擔(dān)憂，仿佛它依然籠罩在鋸形的

恐懼中。而事實的確如此

千百年來，它的生命依然懸于一線

在一本《成語詞典》中，我每一次

閱讀都仿佛是一次謀殺

而它仿佛不屑一顧，用它的處境

對我們的生存，表示著深沉的憐憫和暗示

它的絕望，僅比我們的，高出一個枝頭

三

它的聲音，就像一根細(xì)細(xì)的繩索

使泅渡的人拉緊， 得以

度過一個正午的黑暗

一根絲線，越繃越緊

保持著生命中的秘密張力，在

寂寞中拉長，拉長

在斷裂的瞬間，充滿寂靜

而此時，一個守店的人剛好

打了一個呵欠，滋生白日夢的

身體，熾熱而又冰涼

四

對于愛和痛苦

它保持了足夠的警覺，不停的敲打

一個正午，我保持了緘默

一個正午，兩個戀愛的人，也在相互挖掘

把聲音不斷地搬運(yùn)出身體——

一個人，想在另一個人身體，尋找出路

直至他們 無可挽回地成為

新鮮而又干枯的蟬蛻

而一只蟬在樹上，舉翼而飛

凌空虛蹈，高邁

兩個步履間的距離，都是

寂靜的正午的閃電

五

笨重的挖掘機(jī)

在城市運(yùn)行，它挖走了高大的

樓房，廢棄的磚瓦和

一噸的陰影。但對一只蟬的

鳴聲，無能為力，一個正午

被白白浪費(fèi)，這就是生活

一個寫作者，用墨水澆灌內(nèi)心

筆在紙上的沙沙聲音，最后

將他掩蓋。這就是命運(yùn)

一口渴意的井，輕若一只蟬蛻

而蟬也在挖掘，在靜默中

用聲音，挖掘一個正午

秘密的通道，這就是奇跡

六

我曾經(jīng)有過的經(jīng)歷：

在外婆家，我和幾個小伙伴

捉住一只蟬，斷去了它的一條腿

用一根細(xì)小的竹簽，插在斷腿的中間，一揮

它薄薄的翅翼就飛動

對它的命運(yùn)，它保持了緘默

而在堂屋的中間，在

一張破敗的椅子上，在幾張

油黑，破爛的棉布上

下肢癱瘓的外祖父，卻發(fā)出

吱吱的蟬鳴聲，令我們

異常吃驚。他：一個國民黨時期的

壯丁，一個曾經(jīng)的逃荒者

一個四男一女的父親

一個疾病中間棲息的鳴叫者

突然在我回憶里響起

七

一個老人，回到庭前端坐

天空傾斜，一縷光線

在他的臉上 打下絕望的顏色

鋒利的落日，遲鈍的暮年

一粒老年斑，展示歲月的重量——

大地漂移，他卻不能移動

血液的喧鬧終會靜止

而一只秋蟬的鳴叫，將在他的

皮膚里響起，將在他的皺紋里響起

在頭頂?shù)囊磺o白發(fā)里響起

在破敗的門廊，遲疑的嘆息，

折疊的陰影里，在無盡的黑暗中，響起

他神色灰?。核劳鍪且幻陡咭簦l

也不能將它完美演繹

他聽到，一只秋蟬正抱住聲音

在身體里急速墜下

蟬聲斷絕。皮膚的合唱終止

八

今天，一只蟬把它夢想

建筑在風(fēng)上——風(fēng)回帶走它嗎

而我行走在虛無之上

踩著，從葉片中漏下的一句句蟬聲

我的孤獨(dú)和世界的孤獨(dú)

一模一樣，我遠(yuǎn)離著自己——

一個人的生活就是不斷地，努力地

把自己遺忘

我看到一個空空的蟬蛻

壓住了正午，使我在很多年后

都不敢輕易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