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廉，本名武彥華，河南項(xiàng)城人。1997年求學(xué)浙大，自此旅居江南，聽了十幾年雨聲。偏安于詩歌，著有散文《無弦集》。愛古人，與知己創(chuàng)辦民刊《野外》。

冠先（組詩）

冠先

來宋國，僅僅因?yàn)橛幸凰查g

我厭倦了垂釣。一百多年了，渭水岸

我釣魚，釣山，釣星星，釣自己

我釣，為了釣到暗藍(lán)色的疲倦

為了宋景公不是一個(gè)真心好道的人

他殺了我，回渭水之前

我才得以在宋國的城頭，鼓琴十天

繳父

黃帝封我掌管五谷

我食百草的花，夢見流水

堯禪讓舜

我摘掉帽子，就成了另外一個(gè)人

我做木工，我做畫師

我在風(fēng)雨中飛行

當(dāng)我的琴丟了，人們熱衷于打仗

我就一直在市井之中賣箭繳

葛由

那個(gè)在河邊雕刻木羊的人

我買不起他的木羊

一天，他騎著木羊入蜀

蜀國的王公貴族，隨他上了綏山

天在峨眉山上，綏山在峨眉山的西南

吃過槐山藥父送我的松子

我才知道他們都做了神仙

周成王他懶于祭祀，忙于作樂

藥父送他的松子被風(fēng)吹到曠野上

頓時(shí)成了一片松林

焦山老叟

我進(jìn)焦山尋找了七年

焦山老叟送我一根木鉆

一塊厚五寸的盤石

“用此鉆，穿透此石，即可得道”

四十年過去了

木鉆穿透了盤石

焦山老叟重現(xiàn)我的身邊

彎腰采了一朵菊花

蘇子訓(xùn)

沒人知道他哪里來

我十歲的祖父，曾見他會稽賣藥

而他約我洛陽與銅人飲酒

他告訴我，銅人成形五百年了

銅人流眼淚了，天下要大亂了

我將死在亂軍之中。我當(dāng)他醉了

喊他，他不應(yīng)；快馬追他

他步履蹣跚，卻始終在我前面

轉(zhuǎn)一個(gè)彎

洛陽城消失了

四周是綿延的白云和群山

樊英

樊英隱居在逖山上

逖山在他腰間的酒壺里

他躺在山頂，看著朝陽思念落日

一天，一陣西南來的風(fēng)

將他從夢中的青馬上吹落

慶幸著世界終于變化了

他解下腰間的酒壺，向著西南傾倒

很快，他的徒弟收攏鶴的翅膀：

老師，成都的大火滅了

伯夷

叔齊，叔齊，一陣小風(fēng)

將羽毛吹了去

山下周武王的將士

哦，征伐在羽毛的陰影里

可以下山了。不食周粟

首陽山上，我們度過了太多貶謫的歲月

叔齊，叔齊，我們的孤竹國

只是夕陽下，一場繁華的游戲

寄鄭州朱鐵健

眾人皆醒，我們獨(dú)醉

水寨一別，多少白云

長成了美人

去年今日，輕信了

一只梅花鹿

你興了吳，我滅了楚

呵呵，老弟

這次，聽說你路過杭州

我門前的小山谷

一下子漲滿了溪水

一大早，我備好了菊花

小泥爐和紹興老酒

等著鶴，等著紫花落

等著你帶來大雪，封住上山的路

出塞

落日向后，白馬在前

我們走過西陵橋

白堤上，斷橋邊，席地而坐

大紅曼舞，小紅清歌

小杯拋了，我換上大杯

再喝一杯，荷花處處開了

再喝一杯，整個(gè)西湖都是我的了

我只要再喝一杯

晚霞就沉到水底了

我就可以打馬奔向十九歲了

十九歲，我的新詩

已驚動(dòng)朝野

滿滿，滿滿一壺劍南春呀

小紅她倒呀倒

倒出了一場大雪

不知何時(shí)

我匣中的寶劍，掛在了賀蘭山上

武陵春

去年初夏，我徙到了鳳凰山

一同住下來的，還有那片消失了

六十年的月光

深夜，照亮一把無弦琴

這兒，我釣到了秋水的澄凈

深山鷓鴣，喚來了

一次次豐美的休憩

當(dāng)臺風(fēng)擊退了蒙古軍隊(duì)

斜陽下，我想起那些美好的

永不再來的過去

想起深埋在大樹下的南宋王朝

想起我和我寄居的老房子

不過是這墳?zāi)股系囊涣｜S土

幽暗的夢里

故鄉(xiāng)只是一片陌生的雪地

醒來，棲過鳳凰的石頭上

我找回了自己

走上山頂，我看到了

遠(yuǎn)處散發(fā)著迷濛白光的錢塘江

房客

三樓的六個(gè)房間住著六家房客

像小小廚房的六副炊具，彼此

無話可說。經(jīng)緯的微小偏差

引發(fā)了六只鐘表的巨大時(shí)差：

禁欲的夫妻，每天陪高大的兒子

早起；建德來的姐妹總是傍晚

歸來，無聲無息，兩只黑色的

小耗子；獨(dú)居的女子則深夜

外出，腳步聲如此虛空……

是光線改變了面孔

還是房客們不停調(diào)換著面具？

被忽視的檢測儀器，暗自記下了

一些可信賴的東西：簾子的藍(lán)

磚的瓷，蚊子的花翅膀

還有所有房客的命運(yùn)

遠(yuǎn)處，更遠(yuǎn)處，不變的

是故鄉(xiāng)空蕩蕩的臥室

是豐收的田野，密不透風(fēng)的蛙聲

發(fā)現(xiàn)

——給JL

當(dāng)你站起，你看見天黑了，路燈亮了

很快，你的視線變得飄忽不定

除了心不在焉，也有勞累的原因：

打了一天的字，說了一天乏味的話

甚至記憶里的東西也選定了各自的位置

當(dāng)你想轉(zhuǎn)身離開，當(dāng)你無意

向前掃了一眼，就在此時(shí)

生活向你展示了它的美——

對面高樓的窗子：白的，淺藍(lán)的

檸檬黃的，還有黑的

最初你覺得有些凌亂，隨后你簡單

冠以錯(cuò)落有致，但你慢慢發(fā)現(xiàn)

它們其實(shí)在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排列著

像一副古代的殘局，你無法

洞察它的奧秘，尤其當(dāng)一個(gè)窗子暗了

另一個(gè)窗子，星一樣升起

樹精

昨晚我變成落難的讀書人

再次誘騙了深閨的少女

一定是衰老到了深淵

我四處伸展的根

竟被她的嬌媚、她的無知的狂熱搖撼

山岡上，我邊走邊哭

要是她看到我寫詩的手

只是一塊被獵人燒焦的木頭

讓她著迷的臉，布滿閃電

她該怎樣快地從一個(gè)夢轉(zhuǎn)入另一個(gè)夢

彈琴

我獨(dú)自在山林的深處彈琴

一把無弦的琴

從松風(fēng)彈到流水

我仰天長嘯

卻不知為何而嘯

我不是飛廉，也不是王維

我是我坐著的石頭

又是照在我衣襟上匆匆移開的那片月色

雨中登鳳凰山

空山無人。細(xì)雨

擦亮了蟋蟀的素琴。

這里有吳越玉殿，

南宋深宮，

兩百年繁華舊夢。

這里流水有意，

石頭無情，蒼苔，

荒草，古木。

這里有蘇軾的惘然，

趙孟頫的落寞，

郁達(dá)夫的悲涼，

這里我度過了悠遠(yuǎn)的

歲月。鷓鴣聲里，

湖山靡靡如舊，

錢塘江煙水茫茫。

舊地

小巷清幽，老屋無人。

多少年后，我回到了這里，

這烏有之鄉(xiāng)，寂靜的棲息地。

白云，白云，南朝舊事

都化作了白云。

大紅，小紅，臘梅幾株，

野菜幾畦。

寶石山上，一位盲樂師，

對著滿城煙雨，彈唱你的傳奇。

攜酒夜登棲霞嶺

他們一口氣把酒喝光

他們把空瓶子

摔在映有月光的石頭上

這兩個(gè)被快樂劫持的

窮學(xué)生

對著沉寂的群山

揮舞白襯衫

七年前的那個(gè)晚上

一下山，我和野平

這兩只年輕的蒼鷺

就收攏了翅膀

落進(jìn)西陵橋邊的藕花叢

寄桐廬宋衛(wèi)慶

衛(wèi)慶，這些年

我一再尋找那個(gè)地方

有著秋菊的閑靜

野露的寬容，樂于

接納我這樣的失敗者

一旦尋到，就當(dāng)作

故鄉(xiāng)住下來

老去，化一縷炊煙

數(shù)年前，我來自

潁水邊的一個(gè)小鎮(zhèn)

它早已淪陷

昨日夢至桐廬

你的桐廬

唐朝方干的桐廬

理想之地啊，有仁者之山

智者之水，有你這樣的素心人

赤松子（組詩）

赤松子

我曾是神農(nóng)的雨師，

我喜歡下雨。

松樹上，我食松子，服冰玉散，

飲清露釀的酒。長醉

醒來，我到昆侖山下棋。

我尤喜愛紛亂的人世，

我不認(rèn)識墨子，

也未見過張良，

我喜歡跟隨魏晉人，

窮名山，泛滄海，以采藥石。

寧封子

我是陶安公，黃河邊一名鑄冶師。

昨晚我鑄劍時(shí)，爐火噴涌，

紫氣沖天；須臾，朱雀飛臨，

說我的鑄冶已通天道，

七日后，赤龍將迎我飛天。

我愧對老師寧封子，我的技藝

只是他滄海之一滴。

他是黃帝的陶師，制陶時(shí)，

爐中別有天地：煙為五色，爐火如玉，

流水悠悠，白云千載，

他在爐中，時(shí)為潛魚，時(shí)為飛鳥，

或?yàn)榈弁?，或?yàn)闈O樵……

隱者

我騎著老馬，率意東西，

水盡山窮，輒慟哭而返。

我聽說，蘇門山有一隱者：

住所懸?guī)r百仞，叢林郁茂。

夏，編草為裳；冬，披發(fā)

自覆。他喜讀《易經(jīng)》；

琴，只有一根弦。

我問以黃、農(nóng)玄寂之道，

三代盛德之美，他默然如松。

我的好友稽康，隨他三載，

問古今事，他始終不答一言。

當(dāng)稽康別時(shí)，他喟然長嘯，

有如鳳音。

堯

先前，我只是一介草民。

那天，我?guī)Я艘粔厍寰疲?/p>

一斤鹿肉，南園刈麥。

大桑樹下，見兩人下棋。

白衣?lián)]手，涇水?dāng)嗔鳎?/p>

青衣長嘯，梅山奔走。

棋罷，喝了我的清酒，

吃了我的鹿肉。

白衣曰，我還你泰山五岳，

青衣云，我送你九曲黃河。

就這樣，我當(dāng)了帝王，

日月所照，風(fēng)雨所至，

莫不從服。

介琰

他來自建安方山，師從白羊公。

他嗜愛飲酒，醉后，長嘯呼風(fēng)，

步長江亂流。我架構(gòu)宮廟，

邀他同住秣陵。

他為我主持祭祀，用桑枝

與東流之水。

他告誡我，作為皇帝，欲得道，

不可濫用民力，貪戀女色。

天雨花那年，我請他誅殺白虎，

他飲酒過度，為虎所殺。

賈佩蘭

當(dāng)時(shí)我是戚夫人最喜愛的侍女，

當(dāng)時(shí)一年到頭，弦管歌舞。

十月十五，共入靈女廟，

吹笛擊筑，歌《上靈之曲》。

九月，佩茱萸，飲菊花酒，以求長命。

八月初四，竹下圍棋，

勝者，終年有福；

負(fù)者，取五色絲縷，祈福于北斗。

七月初七，百子池畔，

奏西域之樂。六月，河邊凈濯，

以祓妖邪……正月，流水邊彈琴，

明月朗照，松風(fēng)清寒。

商湯禱雨

上蒼，夏桀無道，我順天應(yīng)人，

興兵伐之，鳴條一戰(zhàn)，放桀于南巢，

這一切豈不是你的指引？

為何大旱七年，洛水枯竭，

五谷不收，餓殍遍野？

今天，我素車，白馬，

布衣，背負(fù)白茅，來到

桑林之野，向你請罪。

上蒼，我不過是你在清晨吹向

山川的一縷輕風(fēng)，

現(xiàn)懇請你收回。

白茅已燃，請普降時(shí)雨，拯救萬民……

王導(dǎo)

光和七年，陳留、東郡、濟(jì)陰等地，

路邊生草，悉如人形，操持兵弩；

是歲，黃巾四起，漢室微弱。

中平三年，懷陵上萬雀悲鳴，亂斗相殺；

次年，靈帝病死。太康末，

京洛婦人以斧鉞戈戟為佩飾，

遂有賈后亂政，殺楊太后于金墉城。

今秋，我的堂兄，大將軍王敦，

武昌的官邸，儀仗開花；

我寫信告之：威儀之富，榮華之盛，

皆如枯木狂花，不可久遠(yuǎn)。王敦不聽，

起兵攻打京師，兵敗被戮。

世說小集（組詩）

——給道一

龐統(tǒng)求學(xué)

司馬徽有識人之鑒，

十八歲那年，

我前往兩千里外的潁川。

這位洞明天下的隱者，

正在后園采桑。

我來到桑林，取出鳴琴。

他在樹上，我在樹下，

我們陳說古今，

月落日出，潁水悠悠。

向秀看雪

大雪，下了三天，

洛陽城，一片虛無。

世事沉痛，

每到下雪的日子，

爐火邊，喝幾杯酒，

我想念我的朋友。

廣陵散絕矣，

竹林七賢，

只是流水一夢。

稽康獄中書

天下悠悠，

我獨(dú)懷念故鄉(xiāng)的竹林，

無辜的家人。

我曾與朋友鍛于大樹之下，

灌園于山陽之野，

濁酒一杯，彈琴一曲……

明天我若死去，

我只愛窗外淡淡流水，

云間朗朗明月。

阮籍記夢

不要對著青山談?wù)撌朗拢?/p>

你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在夢里，白水蕭散，

憂患如山，

你我只剩下了驕傲。

驚雷無聲，蒼苔長滿銅鏡，

日月穿梭在酒杯里，

兩只秋天的螢火蟲。

王徽之夜飲

四海尚寧，識者知其將亂，

我棄官東歸，隱居山陰。

今夜，大雪驚醒了我，

驚醒了江南兩百年的孤獨(dú)。

開室飲酒，月色清朗，

四望皎然，吟詠著左思的

《招隱》詩，憂傷彷徨。

我短暫的一生，縱情聲色，

放誕不羈，毫無意義。

山濤自述

多年前我辭別了竹林，

京洛有太多的風(fēng)塵。

帝王州，浮華妖艷，

四季嚴(yán)寒，

為園菊修剪枝葉，

需要足夠的耐心。

名教地，車如流水，

我再也不曾快意一醉。

自從稽康、阮籍死去，

追求世俗的安樂，

便成了我人生的全部意義。

稽康赴死

文翰之美，高于一世，

我的名聲太大，

我過于驕傲，我不得不死。

有酒可醉，有道可殉，

有阮籍高山流水，

有山濤托孤寄命，

我四十年的人生，

曠世難遇。東市臨刑，

索琴彈之，廣陵散從此絕矣。

阮籍詠懷

壯情銷歇，繁華憔悴，

我夢見了蝴蝶。

醒來，獨(dú)坐空堂，

素琴明月，書卷滿床。

寒關(guān)古渡，我披雪過黃河，

河水千年未清，

世上人朝秦暮楚。

只有那蒼茫漁父，乘濁流，

泛輕舟，江海寄余生。

陸機(jī)臨刑

吳亡，我與陸云隱退故里，

長嘯高山之巔，

靜言幽谷之底。

林無靜樹，川無停流，

山林和市井，

同是消磨人的地方。

祖上世代名將，我身在故山，

心在京洛。八王之戰(zhàn)，

我督兵二十萬，大敗于鹿苑。

春日臨刑，百草含青，

我想念故鄉(xiāng)的鶴唳，

我到底只是一介書生。

陸云除夕詩

這是我來京洛的第十年，

這是最繁華的夜晚，

天在下雪，

我閑翻古詩篇。

步入中年，冰炭滿懷，

我不再思鄉(xiāng)，不再飲酒，

也不再練劍。

生命短促，我潛心著述，

人代冥滅，惟《國風(fēng)》獨(dú)遠(yuǎn)。

劉伶醉酒

天生劉伶，以酒為命，

一杯亦醉，一石亦醉。

自阮籍去后，酒徒飄零，

我的人生也陷入了寒冬。

現(xiàn)在，病夫人

成了我最忠實(shí)的朋友，

她性情暴烈，她勸我戒酒。

今夜，寒風(fēng)凜冽，

空無一物，

只有酒，閃閃發(fā)光，

照亮我的骨頭，

多么孤獨(dú)啊，

它們在議論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