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克倫威爾路上,老遠就看到倫敦自然史博物館門前彎出一條長長的人龍,我加快腳步,遞補上長龍尾巴隊伍移動得很快,不一會兒,我已來到門前石階上,回頭望,人龍長度不減反增,遠處甚至還有許多牽著孩子的游客直奔而來。很好奇,這許多人最想看的主題是什么?恐龍?原始人?還是這里最著名的礦物標本?或許全部都是。至于我,萬里迢迢跑到這里來,重點非常清楚:與達爾文有關的一切……
學生物的人都知道,達爾文是以自然學者身份,隨英國海軍探測船“小獵犬”號環(huán)球航行5年,在那期間,悟出天擇演化理論的。演化論扭轉了整個近代生物學的發(fā)展方向,對后世影響極為深遠:達爾文也因此被贊譽為“19世紀全球三大思想巨人之一”。
在這關鍵的5年航海期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竟能使一名“課業(yè)成績總在及格邊緣打轉的平庸大學生”,漸進蛻變?yōu)橐?9世紀思想炸彈的巨人?
有關這次航程的各類原始資料,前前后后拖了約1個世紀之久,方才陸續(xù)問世,包括達爾文的航海日記、書簡和自傳,以及當代其他人士的著述等?!靶~C犬”號5年航程的全貌總算于20世紀中期,呈現在世人眼前。
但是對于一般讀者而言,這些洋洋灑灑的文獻史料著實厚重了些。于是,第二類精簡描繪這趟航程的大眾路線書籍應運而生。其中有兩本最是精致突出:《達爾文的航程》以及《達爾文與“小獵犬”號》。兩者各有千秋,但是風格路線不大相同。前者純粹由達爾文觀點來敘事,按照年代,摘錄他本人航海日志及自傳,很能統一表現達爾文的個人思維;再加上達爾文生就一手好文筆,整本書的可讀性相當高。
不過,說到重現整段航程的真貌,《達爾文與“小獵犬”號》可就更勝一籌了。
澳洲籍資深記者兼作家穆爾黑德的《達爾文與“小獵犬”號》,資料來源不僅限于達爾文的日志和自傳,也包括達爾文家人、師長以及同船其他伙伴所遺留下的數據;最重要的是,穆爾黑德還搜羅到大批達爾文的親筆信函,內容或許不是那么深思熟慮,但卻更能精確傳達當事人在各個不同階段的真實情感與想法。
在穆爾黑德簡潔的文筆、翔實的史料牽引下,讀者自可追蹤到達爾文在這數萬千米航線中所留下的足印、他的所見所聞,以及他的所思所想。
故事開頭并沒有石破天驚的不凡架勢。我們的主角達爾文以“歡樂、平庸的大男孩”面貌登場。和世人印象中作深思狀的老學者截然不同,這個達爾文是劍橋的大學生,熱愛騎馬、狩獵、宴會,課外活動不斷,課業(yè)卻只在及格邊緣上打轉,怎么看都只是個校園庸才;但是,“他只在一件事情上與常人不同,那就是他對于自然史擁有一股完全自發(fā)的強烈興趣?!?/p>
然而,就因為這一點不同,使他有機會登上“小獵犬”號,使他有機會在航程期間由業(yè)余自然學愛好者,蛻變?yōu)閲烂C的生物學者,進而醞釀出科學史上光芒萬丈的演化論。
達爾文的運氣是不是太好了?
也是,也不是。
他的機遇看起來是很不錯,但是我們不能忽略一點:他早在參與“小獵犬”號航程之前許久,就已經開始采集自然界里的花草蟲石;換句話說,他事先為這個機遇已進行了十來年的預備工夫,完全不是僥幸得來。
出航后,更令人驚訝的是:原來達爾文的體質天生會暈船,而且一暈就是5年,始終是個“陸地人”。不難想見這5年的航程里,他在生理上有多難受。但他終究忍了下來,不只忍下來,而且航程中每到一站,他都賣命工作,采得無數珍奇標本,記下諸多奇景見聞。他始終不以自己的工作狂態(tài)度為怪,反倒對船上兩名受不了嚴格紀律而開小差的水手“打心底覺得迷惑”。
就在歷經一趟又一趟苦行僧般的野地采集旅程后,演化論的雛形逐漸凝聚出來。假使他受不了,暈船之苦,早早打道回府;假使他雖然堅持下來,卻是抱持游山玩水的旅人心態(tài)度過這段航程,那么,演化論血不可能出現在他腦海中。所以,這也不是出于幸運和偶然。
如果真要說達爾文有什么特別幸運之處,在我看來,生逢其時大概要算是他最幸運一點。在他那個時代,教會思想剛剛開始松動,而動物、地質、古生物等學科又都各自具備相當的進展??梢哉f,當時演化論的出場時機已接近成熟,差別只在于誰先搶到“臨門一腳”的位置。本書中,讀者可以清楚看到達爾文是如何踏著萊伊爾、洪堡等前輩學者的理論根基,加上自己的耕耘,率先搶得這個位置。
如果世上沒有達爾文,演化論是不是還會出現?
由于達爾文的猶疑不決,把演化論窩藏了20多年不敢發(fā)表,我們今天由華萊上身上,驗證上述問題。這名半途殺出來的華萊士,不曾參與英國海軍部測量船的航行,也不曾隱居鄉(xiāng)間大宅深思20多年,但是卻能提出非常雷同的理論,證明了“當關鍵時機成熟時,許多重大利學突破都是遲早的事,不一定非得經由某人或某種過程不可??茖W發(fā)現擁有殊途同歸的彈性”。
世上如果沒有達·芬奇,肯定不會有《蒙娜麗莎的微笑》;但是,世上如果沒有達爾文,還是會有華萊士或其他人提出演化論的。這是科學創(chuàng)作和藝術最大相異處:科學創(chuàng)作擁有殊途同歸的極大彈性。
從這個角度來看待達爾文蛻變成利學大師的點滴過程,不知有志獻身科學的年輕朋友,是否更易興起“有為者亦若是”的豪情壯志!
進得博物館大廳,我依指標上到二樓。遠遠看見長廊轉角盡頭處,陳列著一幀黑白照片,世人最熟悉的達爾文造型:白鬢、黑袍、面容憂郁……
除了達爾文個人的歷練成長外,本書還有另一條很重要的人文主軸:達爾文和船長費茲羅之間的關系。
對于這條支線,穆爾黑德的處理手法顯然要比知名科學家兼科普作家古爾德詳盡、高明得多。古爾德在《達爾文大震撼》中,把對人關系定位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實在太過于主觀和簡化。事實上,費茲羅并不只是一個“貴族船長”,他還是一名情緒暴起暴落的抑郁癥受害者;而達爾史更小曾長期扮演“陪船長吃飯、忍氣吞聲的小可憐”角色,他的脾氣可硬著呢,兩人沖突,幾乎每一次部是贊茲羅的態(tài)度先軟化。5年航程里,達爾文和費茲羅之間的友誼互動以及態(tài)勢消長,其實非常微妙、動人。一開場,我們可以清楚看見這兩名年歲相近的青年是如何的一見如故,尤其是達爾文對贊茲羅,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不斷在一封封的家書中叨念“船長是多么多么的優(yōu)秀”云云,非常類似青少年時期的偶像崇拜情緒。
然而,隨著航程開啟,作者不用多作解釋,讀者自能從一機樁的實例中,看出達爾文對心目中的偶像日益失望,兩人間的氣勢也開始逆轉。這時,達爾文性格上的優(yōu)點逐漸顯露出來:樂觀、隨和、認真、執(zhí)著。在同船伙伴間,他人緣奇佳;在專業(yè)領域上,他逐漸培養(yǎng)起獨立的行為及思考能力。
反觀費茲羅,雖然個性義勇慷慨、才智過人、家庭背景也良好,但是由于性情僵硬、古怪,終于使得他和達爾文及其他船伴問的關系日漸疏離。
同樣的,費茲羅和頂頭上司英國海軍部之間的關系也沒處理好,雖然他工作勤奮,在航海氣候預測及南美海岸地圖測繪方面也很有建樹,卻始終沒能博得應有的掌聲與榮譽,最后以自殺悲劇終結。
簡單地說,費茲羅一生主要敗在性格因素上。與其說他是封建制度下的惡船長,不如說他是天生的悲劇人物。就這條主軸而言,達爾文和費茲羅天差地遠的結局,倒是非常吻合近年風行的
“EQ重要性不遜IQ”的理論
果然,就在達爾文照片片旁,有一塊櫥窗專門介紹達爾文故居,它的地點、交通、展示對象……文末有一行附加小寧:唐恩小筑目前正在進行修護工作。心頭一沉,這么說來,這趟倫敦行終是未能踏出到達爾文的足跡?
我在櫥窗前呆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漸漸克服心底的巨大失望情緒,方才舉步踏進物種原始陳列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