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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與相遇

        2010-01-01 00:00:00柯真海
        福建文學 2010年1期

        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

        ——《老子·道經(jīng)》第十六章

        在筑新路與胡幫文撞在一起,是3月份一個晴天清晨的8點鐘左右。那時候,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上班的、晨練的、上幼兒園的、拉板車的、背背篼的,以及去黔靈山背水的都匆匆忙忙,像趕鄉(xiāng)場。胡幫文背著背篼,背篼翻口篾條用黑膠布裹著,匆匆地穿插進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斜插過來,超到我前面,我沒有來得及收住腳身子就撞上了。他急忙轉過身來面朝著我,嘴角上掛著很不自然的笑,說道:

        “小老弟,對不起!我姓胡——古月胡,從清溪灣來?!?/p>

        我“噢”一聲,把已經(jīng)到唇邊那句“這么急匆匆去搶水飯吃啊”的詛咒吞回到喉嚨里去。

        胡幫文頭上戴一頂顏色灰撲撲的瓜皮帽,兩條粗濃的眉,一雙渾濁的眼睛像剛睡醒的樣子,臉上露出疲憊木訥的神色,蒜頭鼻子,右耳門前有一朵掃把菌似的肉芽,身上的對襟土布衫洗得泛白。他說話顯得怯怯的,卻快捷敏銳,帶著討好的味道。

        城東樓宇間映照著朝霞的時候,街面上車水馬龍,報社大樓門口的報欄前有不少人在閱讀。我回頭,看見胡幫文狐疑地朝我這邊張望。他猶豫不定的樣子,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轉身走到他跟前,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似乎有些猶豫,看著我,卻又似乎沒有看見我,目光茫然,似乎是毫無把握,又似乎是小心謹慎,一副古里古怪猶豫不決的樣子。他到后來也沒吭聲,只茫然地搖搖頭,眼睛里閃過某種別樣的情緒,背著背篼轉身悻悻離去。

        望著胡幫文離去的背影,憑職業(yè)的經(jīng)驗我覺得他一定有什么事,卻又一時問不出來。

        那時,我和女朋友成紫嫣分手到報社做體制外記者兼文藝副刊編輯不到三個月,我的租住屋在觀景花園。那片小區(qū)取名“觀景花園”,卻一綹花圃也沒有,一朵花也看不見,只是在半坡上建筑了二十來棟九層高的商住樓,配置有一個對外停車場,還有幾個小吃攤鋪和一家掛著社區(qū)家電維修中心招牌的店鋪。從我租住的公寓出來,穿過巷子向左拐,再走一段一百來公尺的斜坡,便是新添大道。出路口經(jīng)過五個公交車站,便是我工作的報社綜合大樓。每天我都步行上班,下班后原路返回,有時順便拐進農(nóng)貿(mào)市場,買油、買鹽、買醬油、買菜、買米,然后回租住屋做飯吃,然后讀書。

        與胡幫文撞在一起那天,我一直沒能完全地投入工作。打開報社副刊部郵箱閱讀稿子時,我眼睛明明盯著電腦看,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胡幫文那雙古怪的眼睛。版子幾處出錯,被安主任好一陣數(shù)落。

        “這是你做的版子?怎么校對的?”安主任提高著嗓門說,“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一連好幾處錯,你到底在想哪樣?!”

        “我馬上校正?!鳖D一頓,我勉強掛出一副輕松的笑容。這是第一次被一個女人直截了當?shù)財?shù)落,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在干什么。

        “好吧。我5點鐘要出去辦事。”安主任站在旁邊,用筆在清樣上畫出幾道紅線,又看了一遍,才把清樣遞給我。

        那天下午,我一直到6點半鐘才下班。天黑得遲,太陽的余暉還在西邊的樓房上照著。從報社去往觀景花園的人行道上已經(jīng)開始擺夜市攤床。我像往常一樣拎著菜走進小區(qū),看見胡幫文和五六個背背篼的鄉(xiāng)下人坐在岔路邊,背篼墊在屁股底下,聽一個年輕男人哼山歌。瞅見我,胡幫文猶豫著有點膽怯似的站起來,似乎要同我打招呼。我調臉看向旁邊的樓房,做出根本就不知道他存在的樣子,只管走路。

        第二天早晨去上班,我竟然又在岔路口遇見胡幫文,心里不覺一動,可是,在小區(qū)里反復遇見一個背篼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以前從來沒見過的人,昨天才與他碰撞,今天就在小區(qū)里遇見他。憑感覺,不知怎的,總預感到好像要與他有點什么事似的。

        “你住在這附近?”我不太情愿地帶著些許冷漠問道。

        “哦——住在這附近——”晨光中,他站在岔路口張望,聽見我問話才轉過頭來說道。

        我疑惑地瞅他一眼,見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倒是眼睛里又有了那種似乎是毫無把握,一副古里古怪猶豫不決的模樣。

        “你真沒有什么事嗎?”我一邊走路,一邊問他。

        “唔,是的——能有什么事呢?沒有事?!彼T前的肉芽立即緋紅,聲音里分明含有些許恐慌,活像藏在心里的隱私被我無意中捕捉到似的。

        “噢?!蔽乙苫蟮赜挚纯此?,自言自語般地說,“我還以為你有什么事嘞?!?/p>

        “唔,唔,是的?!彼Z速極快,站在岔路口上想跟上我,又不知道怎樣動腳步似的說道,“沒有什么事?!?/p>

        我要趕時間打卡上班,便緊跨幾步超過他,朝路口匆匆走去。

        后來的日子,胡幫文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觀景花園,有時候是早晨,有時候是下午。我每一回碰上他,他的背篼總是空著,似乎很少有人請他背東西。偶爾,我沖動得想把裝小菜的塑料袋給他背,讓他多少有點收入??墒?,這樣的念頭剛起就被自己打消了。

        周五這天,夜幕降臨我一點也不知道,去張主編那里送清樣回來,偶然發(fā)現(xiàn)窗玻璃里映著自己模糊的身影,才知道暮色已經(jīng)四合。我拎著報社發(fā)的兩箱福利水果出門,樓道里已經(jīng)沒有人走動,整個報社大樓里靜悄悄的。在電梯里,就我一個人,想找個人搭手也不成。走出大樓來,我站在門前張望,天空飄飛著毛毛雨,微風吹落著門前階梯兩邊樹上的水滴,水泥階梯上濕漉漉的。

        我孤零零地站在大門弧形檐下面,手里拎著兩只紙殼箱。我用眼睛在大街上搜尋著背背篼的人。街道上有人打著雨傘匆匆地走,讀報欄的雨篷下邊,有個背篼倒扣在地上,一個男人縮著脖子籠著袖子站在旁邊張望。我喊了聲“背篼”便朝階梯下去,還沒有走得一半階梯,那人已經(jīng)到階梯前來接我。

        背背篼的人竟然是胡幫文。他討好地笑了笑,說:“您現(xiàn)在才下班?”

        我用鼻子含糊地“嗯”一聲。

        “我給你背回去?”他說道,語氣依然帶著討好,像第一次與我碰撞時一樣,“價錢你看著給就行——給多少都成?!?/p>

        “行嗎?你這背篼舊得也太——”我說。我懷疑他的背篼背不起兩箱水果。

        他笑了笑,把水果箱接過去。走到讀報欄雨篷下,他先把水果箱放到避雨的報欄檐下,再把背篼倚靠著欄柱放穩(wěn)妥,接著才把水果箱放到背篼口,然后蹲身下去。只見背篼口朝前稍稍傾斜,嚓嚓嚓地一陣響,他已經(jīng)把背篼背起來了。

        畢竟是吃力氣飯的,我從后面看去,他竟然一點勁沒費。

        他背著陳舊的背篼在前面晃晃悠悠走,我說:

        “您這背篼太舊,你聽它嚓嚓嚓叫嘞?!?/p>

        胡幫文頭也沒回,只管朝前走路,自言自語似的說:

        “青篾打的背篼,響是響,扎實得很。兩箱水果也就四五十斤,不咋的?!?/p>

        “換一個新背篼,找你背東西的人也許會多些?!?/p>

        “換背篼得糟蹋錢不是?鄉(xiāng)下人錢難找,能省一點是一點。”

        路燈亮起來,毛毛雨在燈光里紛紛揚揚。走進觀景花園,走進我住的單元門,上到七樓,胡幫文把背篼歇在我租住屋門口。我驚訝不已:他竟然知道我的門牌號。

        他把水果搬進屋以后,額頭濕涔涔的。我掏出十塊錢塞給他,讓他不用找零。他睜圓眼睛,驚慌地說:

        “哎呀,這怎么好?這怎么好呢?”

        最終,他把五塊錢硬塞給我。趁我拿毛巾擦臉,轉身出門背起背篼急步下樓去了。

        一天過去,又一天過去。胡幫文幫我背過幾回東西,我和他漸漸熟悉起來。他確實是個話不多的誠實人。有一回,他幫我背袋裝米,走在路上聊到他們寨上的事情。他嗓門壓得低低的,低著頭,茫然失措的樣子。他把手伸到背篼底下往上摟一把,似乎想把背篼摟高一點,背篼卻依舊只有那樣高。他抬起頭看我一眼,聲音黯然地說道:

        “哎,你說山坡里埋著金子對農(nóng)民有哪樣好嘛?錢讓外鄉(xiāng)人找了去,受害辛酸的是我們!”

        他眼睛里露出陰郁的神情,說話仿佛自言自語,嘴唇哆嗦著像被寒風長時間吹過,聲音壓得難以想象的低。轉眼望著大街遠處,他眼神異乎尋常地迷茫。

        胡幫文是半年前離開清溪灣來省城的。

        胡幫文來省城的目的,為的是尋找考取大學離開清溪灣,據(jù)說在省城一家報社當首席記者的胡秀珍。胡幫文找胡秀珍,一是為了營救他兒子胡二蠻;一是受清溪灣幾百鄉(xiāng)鄰的囑托,把清溪水遭受污染的事情登到報紙上去,好讓公家出面把清溪邊那些淘金窯子停掉。

        自從地質隊在清溪灣環(huán)山上勘探出金礦,不到十年工夫,清溪兩岸的山坡被采金人挖掘得百孔千瘡。清溪灣許多農(nóng)戶承包地塌陷,房屋墻壁裂縫,稻田不坐水。前些年,寨上陸續(xù)死掉不少牲口,先是鴨子,接著是雞、豬、牛、馬,后來人也死得異常。人們都以為是邪神作祟,請端公張?zhí)樵谡由祥_道場,大做七天法事也不見正神顯靈。去年,胡幫文的兒媳婦、民辦教師胡二蠻屋里的白荷花在清溪邊洗衣服,失腳滑到溪里嗆一肚子水,回到家就倒在蹲口上,胡二蠻沒敢耽擱,直接送到省城醫(yī)院,不想荷花當晚在急診室落了氣。醫(yī)院把荷花的血液和相關臟器做化驗,結果顯示她死于多種化合物慢性中毒。接診醫(yī)生小心翼翼地說:

        “也許……是水源受了污染……”

        清溪灣與下河灣僅隔著一座山,是下河灣村的一個村民組。清溪發(fā)源于梁家菁雙龍?zhí)?,四季不涸,流?jīng)掘滿金窯子的山坡腳,穿過清溪灣,最后落入簸箕壩子中間的巖石裂縫。

        胡二蠻用可樂瓶裝半瓶清溪水到省城化驗,證明了醫(yī)院的判斷,他回去一說開,整個清溪灣像立即炸窩的黃蜂一樣。清溪水有毒,清溪灣人遭的許多罪原來是挖金窯子的人們造下的孽!人們便一下子涌到礦山上,有膽大的還跟著胡二蠻鬧到鎮(zhèn)政府去。起初,縣環(huán)保局和土地局的人組成個小組到清溪來整頓,炸塌五六個小金礦。后來,重新開挖金窯子就沒有人再來干涉,即使省里派人來,窯主早早得到消息,人走窯空。挖掘金窯子的哪個不是與頭頭腦腦沾親帶故的?據(jù)說,最大那個金窯子的窯主還是縣公安局長的本家兄弟嘞,地區(qū)和縣里都有官員私下里持有大金窯子股份。人們又跟著胡二蠻上訪,上訪沒音訊就堵路,縣城里鬧得沸沸揚揚,鎮(zhèn)里頭派人把住通往外界的路口,用車將上訪村民強行拖回清溪灣,縣長親自帶領一班人上街疏通道路,并在清溪灣召開現(xiàn)場會,村民組長白興仁因玩忽職守被撤職??h長說,清溪灣山是國家山,水是國家水,縣、鎮(zhèn)兩級政府領著大伙奔小康,怎么奔小康呢?說白了就是要靠山吃山發(fā)展經(jīng)濟,要搞錢。極少數(shù)不法分子,蠱惑人心,聚眾鬧事,堵路——堵路就是犯法??h長說,骨干分子要判刑,參與鬧事的要罰款??h長說胡二蠻蠱惑人心煽動鬧事要嚴懲。孟副所長當場把胡二蠻銬起來,還讓人把隨身帶的短槍在簸箕壩子上朝天放了幾響。

        入秋以后一個落雨的晌午,天色陰暗,清溪寨子陷入一派寂靜。胡幫文沒有再去縣城跑兒子的事,獨自寡著臉坐在蹲口喝悶酒。白興仁站在朝門邊,看見他,嘆了口氣,陰沉下臉穿過晾壩走到他跟前,眨巴著眼睛瞅著他一撇嘴說:

        “就知道灌黃湯!大侄女在報社也不去找她,總有一天,你會憋死在這黃湯里?!?/p>

        “你咋不去找她哩?”胡幫文意料不及,愣住,懨懨地覷著白興仁說。

        “二蠻是我女婿,更是你兒子嘞;雖說荷花去了,畢竟二蠻是替她爭那口氣才進去的,你這就甘心了?”白興仁在胡幫文對面坐下,揮一揮手,干瘦蠟黃的手從胡幫文眼前劃過,幾乎劃到他的蒜頭鼻子。

        “不甘心又能咋的?虼蚤還能頂起被窩來?三天兩頭跑縣城求爺告奶,到頭來廟門也摸不著?!焙鷰臀难銎痤^,抬起衣袖揩嘴角上的殘酒,然后把酒碗遞過去,耳門前的肉芽突地變得紫紅。頓了頓,他聲音含混不清地說道:“荷花去了,二蠻又進局子——不喝酒,你說這狗日的日子咋打發(fā)?!”

        白興仁沒有接酒碗,他吐口唾沫,說道:“秀珍要是我親侄女,我早到省城找她去嘞?!?/p>

        “說得輕巧!手頭上沒有錢,動得開腳步?幾趟縣城跑下來,早把省下的錢折騰光嘞?!?/p>

        白興仁端起酒碗一仰頭喝干,重重地把空碗?yún)犜诶婺镜首由?,說道:

        “即使是討百家米,我也把盤纏湊給你!”

        蹲口上天色比起先更陰暗。房檐外,毛毛雨斜斜地飄飛在青石鋪成的晾壩上,晾壩前坎低垂著頭的釣魚竹被晚風吹得窸窸窣窣響。

        離開清溪灣的前一天,清溪灣人特地在簸箕壩子趕花場,又吹蘆笙又圍起火堆跳舞,寨佬白二公親自給胡幫文敬酒。白興仁破天荒當著全寨人敬胡幫文一海碗酒。

        翌日天麻麻亮,胡幫文動身上路。他走五里山路三里水路四里沙子路,悄悄到離界鎮(zhèn)十五公里的泥塘鎮(zhèn),坐長途客車從高速公路來省城。

        ……

        胡幫文幫我背十斤袋裝米和兩提啤酒回觀景花園。他一邊走,一邊心不慌氣不喘地給我說道寨人給他敬酒的事。他說那天喝那么多酒,他竟然沒有醉。大伙把酒壇從自家酒窖里搬出來,非要讓他帶一壇到城里給他幫舉老哥。十幾壇酒都搬到簸箕壩子上那棵粗大的老銀杏樹下,他硬是一壇也沒捎帶,只背著青篾打的背篼上路。

        過山風把老銀杏樹丫枝上纏著的紅綢疋吹得噼啪噼啪響,活像風卷著的旗幟,讓他心里涌起一股豪情與悲壯。

        “你找到胡秀珍了?”

        胡幫文抬起衣袖,揩著額頭上的汗說:“沒有找到。”

        “她真的在報社?”

        胡幫文臊得臉沒處放,硬著頭皮說:“我在報社門口跟蹤過一個女子,卻不是我侄女。”

        “你跟蹤過一個女人?你是說……”

        “她不是胡秀珍?!”

        我瞅一眼胡幫文,說:“你是說——你不認識你侄女?”

        “我認識她爹胡幫舉?!?/p>

        “那你就去找她爹嘛——”

        “我……”

        能與師姐珍子相遇,得緣于我的命運那時正好走入低谷。

        這年入夏的時候去上海,我用家里寄來的一斤野生天麻作酬,通過熟人請一個老編輯審讀同事寫的小說稿?;貋硪恢芤院蟛胖?,那個編輯只是與同事想請的某刊編輯姓名同音,卻不是那個編輯。同事得知此事后非常惱怒,認為我有意欺騙他,加上我采寫清溪水污染致人死亡的報道被報社領導認定“與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戰(zhàn)略相抵觸”(內(nèi)幕是十個金礦老板給報社二十萬元封口費)被撤稿。消息傳得快,沒多久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許多從來沒有見過我的人聽到副刊部的人對我的評價,都對我惡意中傷。原打算在副刊部好好干幾年,訓練自己對藝術語言的感覺,結識幾個文人??墒牵ψ永锎_實沒有幾個是善良之輩。自己一有不好的名聲,哪怕這不好的名聲只是莫須有的謠言,在這座城市里就算完了。工作干得再多再好都遭歧視,加上調進報社做編制內(nèi)記者或編輯的夢想徹底破滅了,我想,既然都是編外,只要能掙錢到哪兒不也是打工?于是,我離開副刊部,到廣告部做廣告業(yè)務員。

        “可不是!這世道偏偏好人遭罪!”

        “什么世道還不都一樣?”

        胡幫文非常謙卑,他有鄉(xiāng)下人的純樸憨厚,還很看重與我的交往。路上遇見他,如果他沒有活兒,我會拉他到地烤攤邊坐上個把鐘頭。起初他不喝酒,只坐著聽我喝高酒以后胡言亂語。他不吭聲,安安靜靜聽我怨天尤人地謾罵。直到我醉得不行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望著我說:

        “已經(jīng)盡全力,寫清溪灣的文章雖然沒有登報,那不是你的事。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說是不是?”

        胡幫文語氣遲疑,仰起臉來。他臉膛兒漲紅,睜大的眸子里,似乎殘留著一縷悔愧。

        “你不用安慰我嘞,我不會就這樣心灰意冷?!蔽倚念^蒙著一層陰翳,卻不是因為清溪的事。“在報社,在這座城市,在路上腳攆著腳的憋屈人海了去。”

        “都是清溪的事造的孽?!焙鷰臀陌丫仆攵似饋硪豢诤雀?,說道。他衣袖掃到菜盤子里,掃落幾顆花生米。他站起身來,背過臉去,眼里分明噙著淚水,卻似無意地撩起衣襟揩眼睛。

        居然同一個背篼混在一起,為與己無干的事得罪一群手握實權的人物,這事引起報社的人們議論紛紛。安主任為這事問我是不是私下收了胡幫文好處,或者他是我什么親戚。圈子里的人都瞧不起我,說我這人特沒有品味,先是騙同事,現(xiàn)在,三混兩混又混到背篼堆里。臨離開副刊部時,我他媽殺人的想法都有。

        我心里郁悶,無節(jié)制地酗酒,酒喝高以后跑到城北植物園瘋瘋癲癲,既憤慨,也自憐。

        端午節(jié)這天下午,大雨在路面濺起一尺來高水霧,我撐著雨傘從報社出來,打算找一家酒吧喝酒。遇上這樣天氣,我不想過早地獨自回租住屋。我沿著街道一直朝觀景花園那邊走去,在百花小區(qū)路口遇見胡幫文。他披著一塊白色塑料布,跟在一個老漢身后。走在他前面的老漢腰身佝僂,撐著一把老式油布傘,身穿半新舊的灰色中山裝。遇見我,胡幫文的臉頓時有些發(fā)窘,顯然是意料不及打了個愣怔,說:

        “這么大的雨你還出來……”

        他腳步卻沒有停下來。兩個人影搖搖晃晃地走在霧雨里,仿佛踏云而去的兩個仙翁。

        我心里空蕩蕩的,站在雨里發(fā)一陣呆才獨自朝情緣啤酒屋走去。

        喝干第一瓶啤酒的時候,一個細腰寬臀的女子從柜臺里走出來,她上身穿一件蝶葉蝙蝠衫,修長的腿,披肩發(fā),奔三十的樣子。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對上,便把手放到心口上在柜臺前邊站住了。站有一會兒,終于微笑著朝我走過來,在我同桌對面坐下。

        “喝寡酒醉得快嘞。您要加什么果碟,我讓人給您拿來?!彼龥_我說,一面向站在不遠處的一個服務生招手,自作主張要了一盤開心果、一盤薯條和一盤炒松子。

        我和她對坐在幽暗的燈光里,音響里反復播放著薩克斯演奏的《回家》。

        “陪我喝一杯好么?” 我遞過去一個酒杯,抬頭朝她望一眼。

        “噢喲,您這樣客氣?!彼幼。⒅艺f道,“我一沾酒就要醉。”

        “是么?我也一樣。不過酒醉好啊,酒醉了想怎么就怎么,多好?!?/p>

        “噯??上В颐炕刈砭贫紩蟛∫粓龅??!?/p>

        “那你隨意?!f實話,你不像是促銷酒的?!?/p>

        “你說我像做哪樣的呢?勞改犯像么?”

        “像?!颖O(jiān)獄里最漂亮的那個靚姐?!?/p>

        說著,我朝她抿嘴一笑,端起酒杯在她杯子上輕輕碰一下,一口喝干杯里的啤酒。她象征性地用嘴唇抿了抿,然后專心致志地看著我喝。

        一杯啤酒。又一杯啤酒。她暗暗地偷眼覷視我,我感覺有些難為情,甚至連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是誰先開口打破沉寂的不知道,只記得當我開第七瓶啤酒時,她一下抓住我的手。她說她叫珍子,是這個牌子啤酒的促銷人,但她希望我別喝醉。

        我抬起頭來瞧她的臉。她的臉格外蒼白潔凈,兩道蛾眉恰到好處地伏在兩只杏仁眼上,目光帶著濕潤、溫柔和些許滄桑,沒有絲毫輕看我的意思。我松開酒瓶,重新坐正身子,這時頭一陣暈眩,兩腿軟得撐不起身子。

        “你醉了嘞?!彼椭ぷ诱f。

        “什么話,我喝啤酒還沒有醉過——”

        我把身子朝前移了移,努力站起來。

        “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p>

        我想去洗手間,可是腳底下虛飄飄的,怎么邁步腳都踩不住目標。

        “我也要去嘞。”

        她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我身邊來攙扶住我。

        我在洗手間吐得一塌糊涂,胸前和褲子被弄臟一片。好在情緣啤酒屋里燈光昏暗,即使是洗手池旁邊的鏡子照出的影像也不很清晰。我用水適當抹一下,她竟然沒有看出來?;氐阶簧嫌肿嗽S久,直到窗外一片燈火,啤酒屋里的酒客走得所剩無幾,她替我把錢拿去買過單,我們才離開座位徑自朝門口走去。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我的胳膊被她一雙柔軟的手扶住,似乎還問過我住哪里。我語無倫次地跟著她走出情緣啤酒屋,踉踉蹌蹌地走上大街,跌跌撞撞被塞進出租車,后來的事漸漸地變得模糊起來。

        “何苦呢?醉得連家住哪兒都不知道!”

        從一個傷感的夢里醒來,我傻乎乎的不知身在何處。晨光中,我身穿睡衣躺在陌生的房間里,陽光透過窗簾映照到床罩上,映照到墻壁上和臥室頂上。窗簾是谷黃色的,床罩也是谷黃色的,顯得朝陽滿屋,溫馨暖人??匆谎鄞差^柜上的小鏡框,又看一遍房間,房間的布置全是女人的氣息。我心里發(fā)慌,趕緊翻身起來,腳還沒有趿到鞋子,門卻被推開了。

        “哦!你醒啦!”進來的是情緣啤酒屋做促銷的女子。薄薄的休閑睡衣罩住她的身體,寬寬松松地,柔滑細膩的樣子。她頭發(fā)很隨意地用一只鶴嘴形發(fā)夾夾著??瓷先ニ坪醴浅c紤欣`綣,臉色有些蒼白,渾身透著一股柔美與幽香。

        彼此默然有頃,我唐突地敞口說道:

        “噢,我身上的衣服是你換的?!”

        我忽然覺得問了句不該問的傻話,不免有些難為情,把手捧住臉抹一把。

        “嗨,你看我這記性。你想喝水嗎?喝酒以后口干舌燥的?!?/p>

        她瞅著我,對我的話顯然是意料不及而有些發(fā)窘,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她輕輕拽了拽睡衣領口,陡然之間好像剛剛醒悟過來,伸手朝向床頭柜上的茶缸,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

        “我在沙發(fā)上躺一夜,也沒有聽見你起來喝水?!?/p>

        她端起茶缸轉身到客廳里去,在茶缸里添了開水又端進來。

        我一眼也不敢看她,目光低垂著接過茶缸,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水,然后吞吞吐吐地說:“我……昨晚沒失態(tài)吧……給你添麻煩了……”

        “看你說哪里話。我一直睡在外間沙發(fā)上,沒有聽見你起過床?!彼嚨剞D過身,緩緩地走到窗戶邊去,“多不好。喝那么多酒多不好!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

        她把手伸向谷黃色的窗簾,背過臉去,似乎渾圓的肩膀顫動了一下。

        “我沒有折磨自己。”從她的語氣和行為中,我隱約地感到含有一種隱隱的憂愁。我抬起頭來看她一眼,苦苦地一笑:“我何苦折磨自己?”

        “海林——”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目光似乎有些異樣。

        我趿上拖鞋走到她跟前,睜大眼睛望著她,驚疑地問道:“你是……”

        “你剛到學校報到的時候,我和幾個師兄師姐去迎接你呵!你忘了?”她站在映著谷黃色晨光的窗簾那里,低垂著目光,嘴唇微微撅起。

        我一邊認真地瞅她,一邊努力回憶往事。

        “噢,竟然是你!難怪在情緣啤酒屋看見你感覺那么親切!”我急口說著,聲音有點發(fā)顫。沒想到面前這位體態(tài)婀娜的女子,竟然是我大學師姐珍子。我進校時她大三,我們基本上沒有什么往來。我既尷尬又驚訝,問道:

        “你怎么認出我來的嘞,珍姐?”

        “中文系和新聞系哪個不認得你?”她臉上洋溢著溫厚的笑容。

        窗簾嘩啦一聲響,一片陽光如潰堤的水一樣傾瀉進屋里來。我和她站在陽光里,幽香彌漫了整個房間。

        “少說也有八年啦,這實在是太意外……”

        有一會兒,我們倆都默默無言。隨后,我跟在她后面走進客廳。她站在冰箱前,伸手拉開冰箱門取什么東西,我用手從后面扶住她肩膀。她肩膀豐腴圓潤,手感飽滿。

        “我那幾年大學算是白混了,竟然錯過追你這么漂亮的一個師姐!”我有點兒動容,說道,“讓我吻一下你好不好?”

        “壞小子。討厭?!闭渥域嚾晦D身,以掩飾美滋滋的羞澀,抽身出去了。

        “讓我抱抱你,行嗎?”

        “不行?!彼龜亟氐啬瞄_我的手,急口說,聲音發(fā)顫,“不行,海林你別這樣?!?/p>

        頓了頓,她轉過身來,手上端著大半碗肉沫。她抿緊嘴唇,臉上露出一種由寬容、慌亂、凄苦和不知所措的神色混合成的表情。然而,她的眼睛低垂下來,突然降低嗓音說道:

        “海林,再這樣我可不理你嘞——”

        她走進廚房。我跟在她身后。

        “我是認真的?!粫且驗樽蛱旌茸砭疲阏J為我輕浮吧?”

        “那倒不是。不過,我們畢竟剛見面……”珍子仰起頭,眸子里突然生起女人的眷戀,說,“我怎么會認為你輕浮呢?我是說——”

        她剛要說什么,卻驀然停下來,站在燃氣灶前,“嘭”一下點燃煤氣灶。

        煤氣爐跳動著青藍色的火焰,她望著火焰,似乎有些心神恍惚。

        “哦,海林,請你原諒!我得有點準備。你給我點時間好不好?”

        “要多久呢?”我壓低嗓音問道,“你能給我個大概時間嗎?”

        “要不……”頓住話頭,揚起臉,她的臉已經(jīng)由紅變白,眼睛竟然濕潤起來。她的頭又一次低下去,說,“我這也是為你好。你別誤會,如果你了解,我是說——如果你知道我這幾年的經(jīng)歷以后還有這想法……”

        “這幾年怎么啦?”我拽過她的手,用力握住,“無論如何,你應該相信我是真心的?!?/p>

        “我——哦,你的衣服在陽臺上,隨身的東西都在沙發(fā)上?!彼p輕地抽回手,一邊說,一邊揭開鍋蓋,“我煮早餐。你想吃哪樣?是粉,還是面條?”

        “面條吧,我一向喜歡吃面條?!蔽肄D身朝陽臺走去。

        陽臺在臥室外邊,陽光這時就照在陽臺上。我的牛仔褲、T恤用衣架晾在陽臺頂端一根金屬橫桿上。清涼的晨風吹到陽臺上來,牛仔褲和T恤便輕輕地搖晃。

        吃完滿滿一碗肉沫面條,想起還有五十六個分欄廣告要上明天的報紙,我便與珍子告辭。

        “也好。我要補一會瞌睡?!?她掠一下掉到額頭的頭發(fā),“橫穿馬路時自己當心點?!?/p>

        我扶住她肩膀,她的眼睛低垂下去,卻沒有絲毫抵觸。我吻一下她的額頭,轉身拉開門抬腳走出去。

        “記得給我電話嘞?!?/p>

        我已經(jīng)走到樓梯口了,聽見她吩咐我的聲音,我停住腳步轉過身去,見她站在門前,一只手扶在門上,一只手垂著。那時過道里沒有人,甚至連穿堂風也沒有,非常寂靜,她悵惘地看著我,站在門前一動不動。

        “你說——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都行?!?/p>

        “那么,我想喝酒就找你嘞。”

        我堅持走路上下班。下班后原路返回,順便拐進農(nóng)貿(mào)市場,或買油,或買鹽,或買醬油,或買菜,或買米,然后回家做飯吃。隔三岔五去情緣啤酒屋喝啤酒,去珍子屋里同她聊天。最叫我出乎意料的是,珍子竟然就是胡秀珍。

        可是,半個月過去了,我卻再也沒有遇見胡幫文。

        每天,人行道兩邊都會擺起兩排地攤。擦皮鞋的,賣二手手機的,賣自產(chǎn)自銷皮鞋的,賣草藥、性藥的,賣衣服的,擺殘棋的,抽簽算命的……路口上還有幾個推著板車販賣水果的女人,他們形形色色,機警張皇,一邊招攬生意,一邊留意著是否有城管來突然襲擊的跡象。最熱鬧的是一伙搞免費抽獎行騙的,男男女女十來個人圍在一起,他們殫精竭慮,設計出一套廠家開拓市場免費抽獎的把戲,見到生水仔就上前招攬。幾個扒手袖口里籠著鑷子在扎堆的人群里鉆來鉆去。這條街道上擺地攤的人都有一段經(jīng)歷,紡織廠下崗的,從安徽來搞房屋堵漏業(yè)務的,天生就游手好閑的,做生意失敗的,家道一直艱難的,他們與城管隊那伙人不即不離,你來我收,你走我擺。有的把地攤布四角收攏,扎成包袱拎在手上就變成行人,小商品多的攤販便叫背篼背著,抽簽算命的最簡捷,把地上那張畫著太極八卦圖的紙一折,就成了路邊休閑聊天的人。最艱難的是推板車販水果的人,來不及逃避,被年輕氣盛的城管員掀翻板車,水果滿地滾,他們要顧哪頭都不行。

        城管隊的人來如秋風橫掃,地攤人像滿地落葉,被吹過來,刮過去,直到城管隊的車裝滿沒收的物品離開以后,人行道上才又恢復熙熙攘攘的景象。

        然而,我在這條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居然沒有再看見胡幫文。自從同珍子談到胡幫文和清溪灣的事,她起先是讓我別管她的事,接下來就有意冷落我,總說她要忙著掙錢還賬。孤獨常常襲擊著我,特別是下午從報社廣告部出來以后,我獨自走在回觀景花園的路上,心里像有一條蠶,不稍停地啃嚙著我的心,遇見胡幫文的念頭就更為強烈。我一邊踽踽而行,一邊回想著與胡幫文喝酒的情形,非常懷念與他一同躑躅在人行道上的那些日子。也許,他在上周清理“三無人員”行動中被強行遣送回清溪灣?真希望他的背影從街道的某個角落冒出來。

        暮色漸漸濃重,有夜市的攤床已經(jīng)擺在路邊,人行道上行人腳攆腳,趕鄉(xiāng)場一樣,不停地聚集又不停地散去。遠遠地,有個背篼擠在人群里,朝觀景花園方向去。人群仿佛涌動著的潮流,幾乎就把他遮蓋淹沒掉。

        我一激靈,穿插在行人里擠過去,背篼翻口篾用膠布纏著。

        果然是胡幫文!看到我的一瞬,他似乎比我更激動。

        “端午那天,實在對不住你喲。”他似乎病了一場,臉色很不正常。

        我猶豫一下,說:“那個同你一道的老者,是偶然遇到的?還是像我一樣的老顧客?”

        “是老熟人,不是老顧客?!?/p>

        “老熟人——也是從清溪灣走出來的?”

        胡幫文沉默不語有一會兒,隨后憂郁地點點頭說:

        “要不,找個地兒——我們喝兩口?”

        我立即來了興趣。我說:“好嘞,我們?nèi)€新地方?!?/p>

        街燈亮起來的時候,街道像一條河。汽車跑來跑去,行人卻不多。胡幫文跟在我身后走進情緣啤酒屋。我四下瞅,沒瞧見珍子,向服務臺打聽,服務臺說她有事,提前下班了。于是,我要了十瓶珍子促銷的啤酒,還有兩份簡餐:美國牛扒飯。

        飯吃得一半,我們便一邊喝啤酒,一邊閑聊。我想把找到珍子的消息告訴胡幫文,可是珍子吩咐過我不要對別人說起她。我覺得,她似乎有什么隱情。怕弄巧成拙,于是,我說:

        “胡大叔,有你侄女消息嗎?”

        胡幫文雙手捧住臉抹一把,喝干一杯啤酒,說道:“正想給你說這事嘞。端午節(jié)那天……”

        我凝視著他,一邊往杯子里倒酒,一邊說:“端午節(jié)?你是說我遇到你那個落雨天?”

        胡幫文似乎心懷感傷,嘆息著說,那天正好是端午節(jié),我跟著的那個就是秀珍爹——我?guī)团e老哥。那天我在菜場攬活,不料會遇到他。開始的時候,看到他的背影彎腰駝背的,我怎么也不敢想會是他。我大嫂死后,秀珍侄女把他從清溪灣接走時,雖說他病著,但腰桿還硬朗,我怎么會想到他是幫舉老哥呢?他招手叫背篼,我攆過去,看到他額頭上那塊豆蟲樣的疤痕——那是當年深翻土地時留下的。我麻起膽子試著喊:

        “幫舉——老哥——”

        他那深陷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對,他吃了一驚,愣有一會兒,認出站在他面前的是我時,他當場喊一聲“老天爺”。隨后,他激動得滿臉通紅,顫巍巍地一把拽住我,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和他就那樣拽著,在菜場角落站很久也不見雨停。找到幫舉老哥,我咂摸著很快就能見到秀珍侄女。于是,我們便冒著雨朝他家走去。

        那是一棟九層高的樓房,幫舉老哥住在二樓。進得門去,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燉肉和中藥的混合氣味。屋子進出兩間,光線很弱,并不敞亮,四面墻沒有粉刷過。蜂窩煤灶上架著個土罐子,土罐子咕嘟咕嘟冒氣,茶桌上擺著幾包中藥。他讓我坐在沙發(fā)上,他自己坐在椅子上。

        我滿肚子打疑問。等他緩過氣來,我就試探著說:

        “老哥,我大侄女沒同你一屋住?”

        他心里頭像蒙上一層陰翳,正是憋著一肚皮郁悶氣,對著我搖頭,卻沒有說話。

        蜂窩煤灶上半鼎罐豬蹄和四季豆燉好的時候,天已經(jīng)斷黑,他起身磕磕碰碰拉亮燈,然后開始煮飯。他下四茶杯米。我們哥兩個用豬蹄燉四季豆煮白菜蘸辣子水下飯。吃過晚飯,碗沒收拾我們就圍坐在火爐邊。我從懷里掏出皮煙盒,又從墻壁上撕一張當天的日歷來卷葉子煙,我只咂兩口就遞給他。想問秀珍的事,可是看情形,他不提頭,我也不便提。屋里沒一點女人家的氣息。我私下盤算,看來秀珍侄女沒同她爹一屋吃飯。這樣一想我就有點發(fā)愁,秀珍不同她爹住,其中肯定有緣故,找她替寨子上的人出頭看來有點不靠譜。

        幫舉老哥一直悶頭坐在蜂窩煤灶邊。

        躺到床上以后,我才和幫舉老哥說起秀珍的事。說起秀珍,幫舉老哥臉色又黯淡成瓦灰色,語氣也軟,身子一抽一抽的。他說他住進醫(yī)院沒有多久,秀珍就出事了。我以為他打幌子,用手撐起身子盯著他,說道:

        “你說哪里話?她是記者,會出哪碼子事?”

        聽我這樣說,他撩起被窩揩臉上的眼淚,然后“噯”一聲。他說:

        “本來么,就是因為替我治病,她趁報社楊主任上茅司(廁所),悄悄拿了她包里的五萬塊錢。后來我才知道,那筆錢是楊主任向她借的。楊主任搗騰股票摔跟頭了,向我秀珍借五萬塊錢去抵公款。本來說好一個月還的,可是半年過去楊主任也沒有還她。你知道,那時我要交一大筆住院費,她找楊主任要幾回要不到,抓天無路時就把她包里的錢拿來交醫(yī)院的押金,余下的替我辦下一張卡,然后才打電話給楊主任解釋。我秀珍被判五年刑,出院都是馮律師幫忙辦的。走得動的時候我每個月都去看她,3月份,我病痛得急就沒去——”

        我還是不明白,看著天花板說:“既然秀珍拿的是自己的錢,公家憑哪樣要判她刑?”

        “馮律師說,楊主任差她的錢是一回事,她私下拿楊主任的錢是另一回事,何況后來楊主任說那筆錢是收上來的廣告費,是公家的款子。數(shù)額相同,但性質不同——誰說得清楚嘞?”

        “秀珍進去以后你怎么過的日子嘞?一直沒有人照顧你?”

        “我住院的時候,秀珍替我請了個姓王的陪護。那女人心地善良,對我蠻好,我差不多懷疑她就是老伴轉世??墒?,年前她不明不白失蹤了,后來聽說她被關進監(jiān)獄,具體犯哪樣罪馮律師沒對我講——反正她不偷不搶不騙,是個退休老師?!?/p>

        “那……你靠哪樣吃喝?”

        “秀珍進去之前暗地里把辦的卡留給我,我一直用卡上的錢?!?/p>

        “卡上的錢?卡上有多少錢?”

        他翻過身來看著我,說:“這我咋會知道?反正我每個月取500塊錢。3月份我病重,秀珍倒是給我打過電話。她說她在里邊同姓王的陪護在一個中隊,讓我就在這里呆著,一心一意治病。我問她什么時候出來,她說‘快了、快了’??墒牵蟼€月我去看她,里邊的人說她已經(jīng)出來了。”

        “這都是哪樣事嘛?你說,盼來盼去,咋就盼出這個事?她出來也沒給你打個招呼,讓我上哪兒找她去?”我心灰意冷地說。

        “在城里守這么些年,我不就是想親眼見她出來嘛?我?guī)状蜗牖厍逑獮橙?,都放不下她。也許她真出來了,要先把自己安頓好才來見我;也許,她出了什么事……為我這場病,她都那樣了,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你說我還能指望哪樣?嗨,這世道!”

        我覺得渾身的骨頭突然散了架。螢火似的光點子老在眼前晃動飛閃,?;蔚貌桓冶犻_眼睛。我聆聽著幫舉老哥斷斷續(xù)續(xù)地講,曲里拐彎地講,講到傷心處,我也跟著他抽抽搭搭起來,抽噎得累了,漸漸平靜下來。后來,我們啥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

        ……

        時光在胡幫文無所顧忌的敘述中悄然流走。這時候,情緣啤酒屋里燈光幽暗,薩克斯吹奏出的聲音纏綿而憂傷,生活的無奈和生命的一份慘淡就直接地浮上心來。珍子遭受的屈辱,使我憤慨悲懷,感到傷心而痛不欲生。在幽暗的光亮里,聆聽著薩克斯纏綿憂傷的聲音,使我悲上加悲。我無法從憤懣里自拔,直至神智無知。我再也撐持不住,一歪身子軟癱在沙發(fā)上,似乎整個身心也跟著立即坍塌。

        星期天大清早,我被急切的“生命之杯”手機鈴聲鬧醒。

        本來,我的手機鈴聲是“秋日私語”??墒?,昨晚臨睡覺時珍子堅持要替我換成“生命之杯”,她說“生命之杯”聽起來讓人有緊迫感,好讓我用最快的速度接聽她的電話。這下好,大清早的,一有電話進來,鈴聲就急風驟雨般地讓人心里發(fā)慌。電話是從觀景花園一帶打過來的。我雖然租住在觀景花園,在那里卻沒有熟悉的人,也很少同鄰居往來,這么大早的就打電話來,而且又是個陌生的號碼。

        “難道是……”

        我不敢往下想,因為鄰居張秋楓短短兩個月里被賊翻窗入室偷盜三次,錢、值錢的飾物、手機、電腦主機被盡數(shù)盜竊,甚至系在褲子上的一根花花公子皮帶也被盜走,她曾經(jīng)用我的手機報過警,她手上有我的手機號碼。如果電話是她打來的,那么會不會是她大清早起來,開門發(fā)現(xiàn)我的租住屋房門大開,屋里財物被席卷一空?

        我想撐起身子。珍子已經(jīng)被鬧醒,她伸手抱住我的脖子,仰臉望著我,黑晶晶的眸子里還殘留著女人夢醒時的倦怠。她說:

        “不讓你起去,我要感受一下有愛人的滋味?!?/p>

        她吻我一下。

        手機鈴聲執(zhí)拗地響著。

        “這么早,不會是小情人吧?”珍子瞟我一眼,瞇起眼睛笑容粲然地說。

        因為落雨天的緣故,9點過鐘臥室里卻還不很亮,窗簾透進來的亮光淡淡的。我一只手摟著她的腰,臉頰貼著她的脖子,一只手把著手機,輕松地說:

        “可不是?剛進大學就認識的。如今在情緣啤酒屋,你要不要見見?”

        “討厭。”她蜻蜓點水似的吻我一下便松開,身體往被窩里滑進去,只露出個頭在外面抿著嘴笑,“你接電話吧,萬一真有什么好姻緣給耽誤掉,我怎么補貼你嘛?!?/p>

        “用你的一生來補貼我好不好?!?/p>

        “憑什么?我不干?!?/p>

        “誰讓你是我的小情人?”

        “我才不做你的小情人嘞。要做,我得做大的。要不然,你起去?!?/p>

        我撐起身子。

        “起去就起去,這可是你說的?!?/p>

        窗子外面的雨篷上,有稀疏的雨滴聲滴滴答答響。

        我把手機放到耳朵邊。我有幾分氣粗地問道:

        “誰呀?”

        “是我——”電話里邊傳來胡幫文含有怯意的聲音。

        胡幫文說他在觀景花園替人背瓷磚,正好在小區(qū)岔路邊,想起給我打個電話,看是不是還打不通。他問我起床沒有,他給我送點老家捎來的干果果。他說他親家翁昨天來看他,本來打算會會我,可是打電話我一直關機,就坐末班車回去了。

        “噢?!蔽矣悬c兒遺憾,卻尷尬地說,“我昨天來郊區(qū),現(xiàn)在剛剛起床。要不中午或者晚上再聚吧,也許那時我能趕回城里去?!?/p>

        胡幫文沉默著頓了頓,說:“行啊。你忙,你忙。我就送幾斤核桃給你,也沒別的緊要事?!?/p>

        他掛斷電話。我還喂一聲,顯然他沒有聽到,我把手機放回床頭柜上,半仰著躺在床上,珍子又伏到我身上,摟住我的脖子。

        “你在郊區(qū)?”珍子拍拍我的臉,有些陰郁地說,“像個混跡官場的男人啊,謊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嘞?!?/p>

        “難道我說我在他侄女床上?”我翻身把她壓在身下,把嘴唇壓下去,捧住她頭。

        “哎喲,你這樣不行,別這樣?!?/p>

        她把臉躲來躲去,突然一扭身子,掙扎著想躬起背。我只管死死地吻著她。不久她便軟癱在床上,任我擺布。

        “就這么著。嗯,就這么待一會兒好不好?”她望著我懇求說。

        “我沒法就這么著。”我一下子涎皮賴臉。

        “你霸道啊!噯,你真不講理!”她用手箍住我的腰。

        “我不講理?愛情本來就沒理可講!”

        “你就會逗我歡喜!”那種溫潤的潮終于又來了。

        珍子閉著雙眼,默不作聲。我搖她,她還是一動不動,我把被窩往她身上拉。陡然,她睜開眼睛,抿起嘴沉沉地嘆口氣,臉頰緋紅,羞澀著喃喃地說:

        “忘乎所以,這多不好!你討厭得很!”

        “原來你是勉強的啊?還說心里惦記我……”

        珍子流出淚水,把臉埋進我的胸脯啜泣起來。

        “怎么嘞?你這人真怪?!蔽遗踝∷哪槪且幌?。“是不是我讓你委屈?”

        “……你真的不在乎我被判刑的事?”

        “好大匹酸菜!那怨得你?是我也得走那步,除非我是木雕蠟塑?!?/p>

        “言不由衷,還是安慰我?蹲過監(jiān)獄的女人,在人前誰抬得起頭?”

        “關進監(jiān)獄的不一定都是壞人,監(jiān)獄外邊活得光鮮的不一定都是好人。只是,你應該見見你爹和你二叔,老躲藏著總不是個事?!?/p>

        她大概被我真摯的話打動,平靜地躺在床上,眼睛凝視著谷黃色的窗簾。

        “不是我不想見他們,是我暫時不能去見……”

        “為什么?”

        “我要辦一件事,還不想讓熟悉的人知道我出來?!?/p>

        “你是說不想分散精力,還是……”

        她沒有把話說下去,只是躺著一動不動。因為挨得近,我從她胸部的起伏能感覺到她心里確實藏著“事”。她既然不想說,我也不再問,只是把手從后邊沿腰朝前抱住她。

        “我們說的那些話,你千萬不能漏給旁人。那些人整人手段狠毒殘忍,活脫脫一群流氓?!?/p>

        “我知道?!蔽疑焓职咽謾C拿過來,看了一眼。趕緊岔開話題說:

        “哦,都10點過鐘嘞?!?/p>

        “你餓沒餓?”她說著撐起身子。

        “有點餓。”

        珍子翻身起床,套上睡衣,攏一攏頭發(fā),儼然已經(jīng)是個家庭主婦。

        她趿著拖鞋去衛(wèi)生間,幾分鐘后又走進來,脫掉拖鞋,隔著被窩伏到我身上。靜一會兒,她又撐起來,坐在床邊,重新趿上拖鞋,拾起踢蹬到地上的胸衣,到外間屋去了。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又進臥室來,她已經(jīng)穿戴齊整,一套休閑裝罩在身上,臉上的神情既像在往事的回憶里,又像專心致志地望著我。她坐到我旁邊,嫻雅地拉被子蓋到我身上,低低地說:

        “你再躺一會兒吧,我做點好吃的給你補補。”

        我躺進被窩,她隔著被窩趴著,在我額頭吻一下便去客廳,順便把臥室門輕輕帶上。

        在珍子屋里吃過早餐,又吃過中午飯我才離開。

        乘坐59路公交車到觀景花園路口,朝著百來公尺的斜坡道路往小區(qū)里走。道邊的二球懸鈴木已經(jīng)開始落葉,陽光灑在地上水一樣寡淡,坡道上新增加許多小吃攤,有幾戶攤主還占據(jù)半邊行車道筑起一尺來厚的水泥臺子,搭起帳篷經(jīng)營燙菜。有幾輛車被堵在坡道上,我在車與車之間的空隙里側身穿行,心里憋著一股怨氣,嘴里罵占道擺攤的人,罵社區(qū)居委會那幫只管收這費那費的婆娘,后來還罵城管隊那些人。

        小區(qū)停車場車滿為患,住宅樓與住宅樓之間的過道上也停車,還擺著許多小吃攤床和水果攤床,西瓜皮、泡沫網(wǎng)套、紙屑、垃圾袋隨處可見。遇見胡幫文時,他坐在樓前的檐梯上,背篼靠墻放著。我朝他走過去,他立即站起來,搓著兩只手。背篼里果然有一袋核桃。我知道說什么都顯得多余,就朝他笑笑。他背起背篼,朝我走過來,說道:

        “對不住嘞!大清早就把你叫起來!”

        “沒的事。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起床了?!?/p>

        “星期天,你們城里人都要補瞌睡?!?/p>

        “補瞌睡?被我?guī)熃泗[得……”

        我忽然覺得說了句不該說的話,也許是頭腦發(fā)熱,還沒有從珍子溫馨的記憶里出來的緣故。說漏嘴,想起清晨的事,不覺有些尷尬。

        “星期天嘛,呆在屋里,你說不睡覺能做哪樣?可是,珍子天不見亮就打我電話——”

        “你說珍子?”胡幫文睜圓一雙渾濁的眼睛,盯著我。

        我吃了一驚。急切地點了點頭,便把心里的驚慌掩飾過去。若無其事地一笑,接著說道:“是呀,我大學同學,她在一家商貿(mào)公司上班。”

        總之,只要隱瞞住珍子就是胡秀珍的事實,胡幫文就不會在意。他說得最多的還是他親家翁白興仁。于是,我們說著白興仁的話題朝我的租住屋走去。

        “我親家翁真是個急性子?!眲傔M屋,沒等我替他倒上水他就說,“他昨天來城里,我把我?guī)团e老哥和秀珍的事對他細細說一通,問他是不是讓我在城里重打鼓另開張,尋找別的門路??墒撬屛冶氯ハ搿KJ為既然找到我?guī)团e老哥,趁熱打鐵就能找到我秀珍侄女,能不能把清溪灣的事寫到報紙上,要她親口說明白才算個事。他還囑咐我,別滿城亂跑,只顧自己背背篼掙快活錢,得抓緊幫舉老哥這頭,找到秀珍侄女再說。他說,這事得快刀斬亂麻,再拖下去,清溪灣的人不死也得走光了?!?/p>

        “我親家翁說這話都落淚嘞?!焙鷰臀拇瓜卵鄄€,聲音干澀地說,“我招呼他啃了兩個水煮苞谷,他稀里嘩啦把帶來的核桃倒出來,想了想又把新背篼交給我。他說寨上人窮,沒有錢,讓我把肚皮扎緊些,以后找到秀珍侄女,在城里享享清福再回去。見我身上的對襟衣衫太舊,他蹙額皺眉,說見我侄女也不能穿得太腌臜,硬是把這件藍色對襟衣衫脫給我?!?/p>

        天又落起雨來,是那種紛紛揚揚細如麥芒的毛毛雨。從飲水機旁邊的玻璃窗望出去,對面樓房的陽臺像被擋在一層淡薄的紗幕后邊,隱隱的,朦朧著。

        “聽他這樣講,我心里不是個滋味。后來,我們又講到你。他說,一個城里人有這份心確實難得,為我們清溪灣的事把飯碗都弄丟了更難得。他很想再會會你,我打電話你一直關機。臨走時他吩咐我一定請你出去吃頓飯。他說,暫時村里也沒錢款貼補我,冬季寨子上牲口死得勤,許多人家現(xiàn)在喂不起牲口,沒馬馱煤到界鎮(zhèn)街去賣,手上沒有個活錢,寨子上家家都在鬧饑荒,他老伴挨不過已經(jīng)去了?!?/p>

        胡幫文講以上這些話的時候,幾次停頓下來,動不動就哽咽,哪還有點山里漢子的樣子。我坐在他對面,見他耳門前的肉芽紫紅起來,接著臉膛兒緋紅,臉部肌肉不住地抖動。為緩和氣氛,我起身走到熱水器那里,又接一杯礦泉水遞給他。

        “你是說,你親家母死了?”

        “你離開清溪灣不久就死了。”

        “我真該死,昨天去郊區(qū),到那里才知道手機沒電?!?/p>

        白興仁的老伴竟然去了,那是個多么善良的山里女人喲!我極力掩飾自己的驚慌與尷尬,說道:

        “噯,大叔您喝水嘛——”

        他把左手伸過來接水杯,用右手從額頭經(jīng)臉到下巴抹一把,勉強地笑笑,說:“我親家翁臨走時問我想不想把我老伴捎來,他說他本打算這次就捎帶她來的,可是,二蠻剛放出來,人都脫了形兒。說著話他擂我肩膀一拳,說‘不過,你比我好得多’,然后頭也不回地朝客車站走去?!?/p>

        我心里明白,自己的界鎮(zhèn)之行,原來還是辦成了胡二蠻構不成犯罪這件事。走到窗戶邊向外張望,窗戶對面是豪華商住樓一戶人家的陽臺,陽臺上坐著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還有一條毛色雪白的京巴狗在女人腳邊玩皮球。毛毛雨依舊麥芒似的在擁擠的群樓間飛飛揚揚。樓與樓之間空間很小,陽光幾乎照不到窗前,清新的風也不易吹進來。倒是樓下人家的油煙,一樓做鹵肉生意的小販用瀝青燙豬頭的味道,時常飄到窗前來。因此,即使屋里悶熱我也很少開窗戶。

        客廳里忽然沉靜下來,只有胡幫文坐在沙發(fā)上滋滋喝水,像蠶啃食桑葉的聲音一樣。

        毛毛雨愈來愈稠密,對面陽臺上的女人依舊坐在椅子上逗那條京巴狗玩耍。她把一個圓球丟到屋里去,京巴狗便跑過去叼回來,她取到手上,便往狗嘴里塞一粒狗食,然后又把圓球丟到屋里去,狗與人都樂此不疲。我靜靜地窺視著她,心里生起說不出的孤獨,感覺自己似乎無所依托。

        晚飯我請胡幫文到織金竹蓀天麻火鍋店吃的,酒喝的四星懷沙酒。

        “老白不急著回清溪灣去多好。”

        “他沒這福分嘛!”

        “他真不該這么急匆匆趕回去——屋里只剩他一個人。”

        “我勸過他。他要是多待一夜,現(xiàn)在也就會著你嘞?!焙鷰臀亩似鹁七攘艘豢?,咂著嘴心灰意冷地說,“算了,不提他也罷,都是挖金窯子那些挨刀的鬧得煩。”

        胡幫文語氣憂郁話說得沉悶,讓我心里愈來愈感覺沉重,也感覺愧疚和個人的弱小。

        “本來,清溪灣人祖祖輩輩過著平平靜靜的日子,可是勘探隊偏偏探出那山里有金子。金子的光我們鄉(xiāng)下人能沾得到?還不是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挖了去?”

        他說的是帶著酒味的話,我聽著卻像很凄涼的哀鳴。

        “算了,喝酒,吃菜,別去想清溪灣的事。老白不容易,你不容易,難道你幫舉老哥和秀珍就容易?這世上的事難啦!”

        我端起酒杯,伸過去在他的酒杯上輕輕碰一下,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

        “也是趕上這世道?!焙鷰臀拿銖姷匾豢诤雀杀永锏木?,話似乎是輕描淡寫地就帶出來,聽起來氣息懨懨的。

        “什么世道還不都一樣嘞!誰不想過富裕的好日子?”我又往他杯子里倒酒。

        他把酒端在手上,看著我,眼睛里噙著淚水。一雙渾濁的眸子,沒有了半年前的靈光。他接著說道:

        “我說的是這世道人心,還有那些牛頭馬面?!?/p>

        “世道人心?”我端起酒杯,皺皺眉望著他,充滿好奇地問道,“牛頭馬面是哪樣?”

        “啊,真是好酒?!倍溉婚g,他端起酒一口喝干,語氣間彌漫出一股陰翳,說:“我親家翁走后,我心里一直空蕩蕩的,老是覺得哪里不對勁……”

        織金竹蓀天麻火鍋店的落地窗外飄飛著毛雨,暮色初降的大街空洞得越發(fā)幽暗蕭索。

        三杯酒下肚,胡幫文耳門前的肉芽緋紅起來。半斤酒下肚后,見我情緒低落,他漸漸避開白興仁來城里的事,不再談遙遠的清溪灣。他蹙額皺眉,壓抑住自己的心事,真摯地勸我,說:

        “世上沒有翻不過去的坎,遇事想開點!”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

        “清溪灣的事,給你添了不少麻煩?!?/p>

        “沒的事。那本來就是很不錯的新聞材料,只是我沒有把握好度。何況——我也不想再在那個圈子里打混混?!?/p>

        “真的?你不留戀在副刊部的日子?”

        “留戀哪樣?在哪兒還不是一樣混飯吃,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不過,要捧公家飯碗混,圓滑機靈總是少不得的?!?/p>

        胡幫文望著窗外,盡管大街上有車輛如梭往來,光影的單調與稀薄竟也令我有種寒栗悚懼的感覺。

        “人行道上沒有幾個人走路呵。落雨天人都蹲在屋里,誰也不想在外邊閑逛。”

        綿綿陰雨里,一切顯得朦朧黯淡模糊不清,街道和街道邊的小巷子空蕩蕩的,一切似乎都死去僵凝。織金竹蓀天麻火鍋店門口的臨時停車場上,路燈沒有亮,只有對面店鋪里亮著燈,在霧雨里模模糊糊得讓人欲睡。

        “站牌那里不是有幾個閑逛的人?”我朝微弱的燈光照著的公交車站努努嘴。

        胡幫文睜大眼睛,很吃驚的樣子,臉上突然凝聚著驚訝。我暗中打量他,見他癡癡地站起身來,兩只手撐在桌子上,目不轉睛地凝望著窗外。

        “你看到別人掉的錢包啦,這樣專心?”我疑惑地問道。

        胡幫文向后推了推凳子,站起身來朝落地玻璃窗走過去,驚訝地說道:

        “那邊有個背背篼的人吧?”

        “哪里?我只看見四個朝站牌那里走的人呀。”

        “噯,我說的是燈影里那個。好像是我親家翁,難道他昨天趕脫車了?”

        “你看花眼了吧,除了毛雨連個鬼影也沒有嘞?!?/p>

        “真的?!”胡幫文打個哆嗦。他說,“我真看見我親家翁的身影嘞。難道他出事了?昨天回清溪灣去……”

        胡幫文神經(jīng)質起來,臉上的肌肉激烈地抽動。

        “不會吧,他要真有事,還不派人來找你?”

        我疑惑地望著他,他眼睛里似乎真有一個虛寂幻滅的人的形影,便有點莫名其妙的驚愕。

        “你說得也是。”胡幫文捏著筷子,收回目光自言自語。

        重新坐到凳子上,又一連喝下三杯酒,他目定眼呆地說:

        “我想回清溪灣去看一看,可是現(xiàn)在沒臉見寨上的人嘞!花掉那么多錢,辦不成個事,不如把這把老骨頭丟在城里晾尸!幫舉老哥都找到了,秀珍還是找不到,你說這算個哪樣事?”

        我理解他的心情,他已經(jīng)力盡氣竭,才找到胡幫舉,眼看秀珍近在咫尺的時候,卻變得云里霧里的。我想告訴他,即使找到秀珍,清溪灣的事也是空望一場??墒?,我答應過秀珍不把她的事告訴她爹和她二叔。

        胡幫文又猛喝幾口酒。喝著酒,他又說:“秀珍念大學當記者又蹲牢房,知道得這個結果,當初還不如蹲在寨上不出來。她怎么可以把她爹丟在那兩間屋里呢?她照管不下他可以不接他出來嘛,卻把他接出來,咋就不想想,她爹一個病人怎么活人?報社她不回去,在城里打著混混,要是讓清溪灣的人知道,說不定他們會無望死?!?/p>

        胡幫文語無倫次絮絮叨叨,我不知道怎么勸慰他。他耳門前的肉芽像一朵掃把菌,在燈光里透著櫻桃成熟的紅。

        “落到這地步,想想也實在不好怪她?!蔽艺嫣嬲渥咏星?/p>

        “她當不成記者,”胡幫文眼眍眍地望著我說,“清溪灣的事咋辦呢?你說。”

        “要不,找個律師咨詢試試看?!?/p>

        “律師?你是說同公家打官司?清溪灣人打得起官司嗎?哦——!”

        胡幫文一下子坐到凳子上,惶惶悚悚地往后一靠,兩只手癱垂著,整個人立即筋弛力懈。

        中午去珍子的租住屋,房東說她已經(jīng)退房搬走了。我說不可能,房東開門讓我自己進去看。小屋共有一廚一廳一室一衛(wèi),客廳里的沙發(fā)還在,廚房里的一切依舊,臥室里的大床也還在,可是谷黃色的窗簾和床罩已經(jīng)取走,衛(wèi)生間梳妝臺上的女人用品也沒有了,小屋里沒有留下一點珍子的氣息。我打她的手機老是關機,到情緣啤酒屋去找,老板告訴我,珍子早晨就請假離開了情緣啤酒屋。

        我心里空蕩蕩的,在情緣啤酒屋要了十瓶珍子促銷的啤酒,獨自喝到深夜,才踉踉蹌蹌朝觀景花園走去。

        整整五天,我都被珍子不辭而別的事困惑得心慌,無暇顧及替胡幫文找律師咨詢的事。沒有珍子的一點蹤跡,我就在省城大街小巷和酒吧亂竄。整整五天我都沒有去報社廣告部,騎著自行車幾乎躥遍整座城區(qū),依舊沒有見到珍子的影子。我百無聊賴,無計可施。我這時才突然覺得珍子對我來說是如此重要。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

        這天下午,我在觀景花園小區(qū)路口遇到胡幫文,他背著新嶄嶄的背篼穿行在人行道上。

        “胡二叔!胡二叔!”我在人行道上遠遠地朝他招手,“你來啦?”

        “你說請律師的事……到底行不行?”

        “我一直沒得空閑??磥淼镁弾滋??!蔽也挥X臉熱起來,尷尬地說,“有你侄女消息沒有?”

        “這么大一座城哪里去找?”

        “你好像一點也不著急?”

        “誰說的?你看我嘴上都急出燎泡嘞?!?/p>

        我走過去看,他嘴唇上果然有一串燎泡,便說道:

        “你來找我就是打訪找律師的事?”

        “那事現(xiàn)在先得放放。倒是我?guī)团e老哥的毛病轉重了,我來找你討個法子?!?/p>

        他一臉黝黯。想起第一次在筑新路與他撞在一起時的樣子,我覺得他似乎變了個人。

        “你陪他去看過醫(yī)生沒有?”

        “看過?!?/p>

        “醫(yī)生怎么說?”

        “醫(yī)生也說不明白。聽專家講,得先交一萬塊錢押金,住進醫(yī)院里觀察一段再說?!?/p>

        “押金?一萬塊?”

        “去醫(yī)院正好是上前天早晨9點多鐘。我替他掛號、交錢,聽醫(yī)生親口這樣講的?!?/p>

        “胡大叔還住在屋里?”

        “嗯,我老伴和兒子守著——我兒子同他媽昨天來的。我去客車站接他母子,秀珍打電話找她爹,卻沒說什么就掛了。我回撥過去,對方是觀景花園岔路口綜合商店的電話。我來找你,一是替我?guī)团e老哥的毛病討個主意,二來呢,你人熟,順便請你幫忙打聽一下秀珍?!?/p>

        我突然一陣激動,毫無疑問,這是五天來最讓我振奮的一個消息。我感到很意外。因此,我一把拽住胡幫文,怕他會一轉身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似的。我說:

        “我手上還有點錢,先讓胡大叔住院,然后我再去打聽秀珍。”

        我一下子覺得珍子近在咫尺。我的心情無法平靜,我感覺到她似乎就藏身在觀景花園的某幢樓里。我先去居委會查找小區(qū)近日出租房子的房屋出租戶,一無所獲;然后又挨家挨戶走訪了三百多戶人家。直到傍晚,我終于在一個叫馮凌翼的單身女人那里打聽到珍子的蹤跡。

        這天傍晚,大概6點半鐘光景,我敲開小區(qū)豪華商品房區(qū)一棟七樓20號的房門,一個奔三十的女子站在門里疑惑地盯住我,問道:

        “你有什么事?”

        見到她的第一眼,我不由得一怔,心想,世界怎么會有這許多的巧?竟然是她,從我租住屋客廳窗戶看見的那個逗京巴狗玩球的女人。她既沒有把門完全打開,也沒有關上門表示拒絕,只是一手把著門露出半個身子站在開啟的門縫里。我退一步看她,似乎她是被門和門框夾住的。我站在大約離她有兩步遠的樓廊上,平靜地向她打聽珍子的事。

        “噢?你找珍子!——你怎么知道她來過我這里?”她把我讓進屋去。

        珍子沒在屋里。京巴狗像一團雪球似的滾到我面前,后肢著地立起身來往我身上撐。

        “它不咬人的?!瘪T凌翼引我坐到沙發(fā)上。她替我倒了杯礦泉水。她坐到我側面沙發(fā)上。她把珍子出費用委托她為清溪灣的訴訟代理人,與界鎮(zhèn)鎮(zhèn)政府以及二十幾家金礦打官司的事簡明地告訴了我。

        馮凌翼說她是珍子上次案子委托的律師,她在倡善導真律師樓。她告訴我說,五天前的凌晨3點左右,珍子的租住屋里鉆進去賊了,珍子被驚醒后與賊打起來,手機被賊搶去……

        “她讓我需要什么材料打這個電話聯(lián)系。”說著,馮凌翼把一張打字紙遞給我,打字紙上面正好寫有我的手機號碼。“——可是,我起先打過去老占線,后來卻一直關機?!?/p>

        我真是糊涂蛋!只想著不讓報社的人煩我,卻沒有想到珍子也會找我這一層。

        又坐了一陣,馮律師還是沒有告訴我珍子的下落,我只得求她幫忙。她說她也不知道珍子住在哪里,不過按約定珍子晚上會主動找她聯(lián)系,也許她能幫我找到珍子。

        我從晚報上知道,馮律師是倡善導真律師樓的名律師,身后有一圈子社會資源,不管結果如何,只要她親自去一趟清溪灣,清溪灣河水被污染的事自然會有個比較公正的結論。

        第二天吃過早餐,我把清溪灣的相關材料拿到復印店里,一字不漏地復印了一份給馮律師送過去。走進倡善導真律師樓的時候,馮律師已經(jīng)在辦公室里等著,還有她的女助手。

        剛坐下來,馮律師就讓她的女助手替我沏茶。她接過材料,坐到書案旁邊的椅子上平靜地閱讀資料。大約半個鐘頭以后,她用手一拍桌面,說道:

        “果然是大記者,采訪詳細,稿子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扣得死?!?/p>

        “當時我只是感覺這件事不一般,是個冒險題材。”

        馮律師把臉轉向我,平靜地說:“這官司打起來難度很大,不過……”

        我呆呆地看著茶杯,心里關注著珍子的消息,卻不知怎樣打破沉默。彼此默然有頃,我憋不住說:

        “哦,馮律師,你幫我打聽到珍子的消息了么?”

        “她……她在醫(yī)院里——她差點流產(chǎn)?!?/p>

        馮律師走過來,拎起茶壺,動作熟稔地替我添滿茶,然后說:

        “珍子起初不想見你,是不想讓你知道她住院;后來是不想讓你陷進清溪灣的是是非非?!?/p>

        “都這樣了,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我想給你說,她其實是為你好。”

        “這不用你說,我知道啊。”

        馮律師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既然這樣,你去找她吧?!?/p>

        她站起身,緩緩地走向堆滿卷宗的桌案。我也站起身來,向她告辭。

        二球懸鈴木的落葉漸漸變得干枯起來,腳踩在上面響起脆碎的聲音。干著廣告部的工作,我開始不停地跑紫靈庵人才市場,我希望自己能替珍子減輕些負擔。然而,趕上全球金融危機,有一技之長的人都面臨失業(yè),大批農(nóng)民工也從南方回來了,像我這樣的漢語言文學系畢業(yè)的本科生,哪家單位會有收留我的意思呢?

        我又心安理得地奔走在從觀景花園到報社去的路上,中午和傍晚下班后才繞道去醫(yī)院探望珍子的爹。疲憊奔忙之中,看見路上的行人似乎比年初更多。而且,在路上匆忙的人群里,我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人似乎比城里人更多出許多來。

        馮律師代理清溪灣村正式向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的第二天,珍子的爹胡幫舉辭世了。老人臨終前拉住我和珍子的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海林,你要是真不嫌棄我閨女,就娶她吧。她媽去了,我又得攆她去,現(xiàn)在……你如果真不嫌棄她蹲過牢……我就把她交給你嘞……”

        我握住老人的手,想著與珍子幾個月來的交往,便有一種傷感的幸福在身上涌動。我說:

        “珍子無論做過什么,她都是個好女子。進過監(jiān)獄又如何?誰落到那樣的地步不做那樣的選擇?是我也得那樣!”

        “那……你算是答應啦?”

        “我答應!——你好起來我就同她把喜事辦了?!?/p>

        “現(xiàn)在不行嗎?”

        “現(xiàn)在?可是……”

        “……只要……你們給我……磕個頭……就算圓房嘞……”

        幽暗的病房里,從窗口透進一縷暮色,輝映在珍子爹臉上。我和珍子跪在老人的病床前,磕了三個頭。站起來以后,凝望著老人古銅色的臉,不想他竟然在我們磕頭的時候就去世了。

        老人去世以后,遵照他生前“靠祖埋墳”的遺愿,我同珍子一道送老人遺體回清溪灣去,把老人葬在珍子娘旁邊,就是清溪灣寨子后邊那座叫大墳壩的山坡上。同行的人有馮律師,還有馮律師的助手汪虹和司機馮黔翼,胡幫文和他兒子胡二蠻也同車回清溪灣去,單單二嬸留守他們在省城的租住屋。胡幫文悄悄告訴我說,送二蠻他大伯上山以后他可能還得回城里來,官司無論輸贏,老胡家都不能再在清溪灣立身處世了。

        春節(jié)過后,我和珍子去看望胡幫文一家,也是新姑爺陪同媳婦回娘家拜新年的意思。走到百花山路口,出乎意料地看見胡幫文背著新嶄嶄的背篼,冒著霧一樣輕柔的毛雨走在前面。遠遠地,我和珍子都沒有喊他,一直悄悄跟在他后頭進了屋。

        二嬸擺上幾碟小菜,拎出一塑料壺從清溪灣捎帶來的米酒。

        “來,我們坐下來痛痛快快喝幾杯?!?/p>

        我和珍子剛坐下來,二叔胡幫文話頭一轉說道:

        “馮律師了不得!她不但打贏了官司,還為我們家二蠻爭取到一筆國家賠償。荷花死后,她娘家爹娘也相跟著去了,在清溪灣我們家沒啥牽掛的,就又回省城來尋營生嘞?!?/p>

        胡幫文抿一口酒,頓住話。屋里一片岑寂,我和珍子仿佛坐在石圍天坑里一般。

        責任編輯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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